如果那天新江提前半小时来看我，我完全可以逃脱那场“过堂”之苦。马哥的分子刚把我架到他的号舍躺下，值班室即传话召见。马哥的脸都吓白了，我被打虽然与他无关，但他作为全组的负责人，组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难脱干系。对这些原委我当时并不了解，但见他吓成那样，就装出一副闲人气很浓的样子说：“你放心，刚才的事情我不会吐半个字。我已在看守所呆了两年多了，这点事情还能应付。”

到了值班室，一位年龄和我差不多的青年热情迎了过来。

“亚明，你受苦了。”他握着我的手说。这话让我十分感动，两年多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温暖的话语。我很清楚同我握手的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但是我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

“怎么？你关木了，认不出我了？”看到我两眼茫然的样子，他不满地问。

“咋会把老同学忘了呢？你在哪儿工作？”我仍然没有想起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的名字跟某个省有关。他说过，那是他父亲当兵时给他取的名字。

“我就在这里工作，一大队四中队的管教干事，刚才在食堂打饭，听同事们议论送来几个动乱头头，我一打听果然有你，顾不上吃饭就来了。”

“噢！谢谢你，新江。”谢天谢地，我这时候终于想起他的名字了。我为能够想他的名字兴奋，甚至没想到作为老同学，我们在这样的场合，以如此的身份相见，是多么荒诞啊！

“我一直想来看你，好几次我都同小佳约好了，皆因工作太忙走一开。”

“你同小佳有联系？她好吗？”法庭相见一面后，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仍然很爱她。

“她很好，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他不愿谈小佳的事情，立即转换了话题，“你知道吗？我表姐死了。”

“你表姐死了？哪个表姐？”我记不清还与他的什么表姐见过面。

“你忘了？就是写小说的那个，你见过的，还送过一首诗给她。”对逝者的遗忘显然是礼貌的，我的记性也真是越来越差了点。

经他提醒，我终于想起来了，她曾到我们学校来过，是个很美丽的女孩，我看过她的一篇自传体小说，写得非常凄美、哀婉，同琼瑶小说是一个路子，很赚人的眼泪。这样一位美女加才女竟然芳年早逝，真的是天妒红颜啊！

“怎么会死了？她不是嫁到新加坡了吗？”有人说我是贾宝玉转世，对漂亮的女孩子都情有独钟。一时间，我很难相信一朵娇美的鲜花凋谢了。

“在大马出了车祸。”新江的神情也暗淡下来。

“那是个什么破国家嘛！”在我的印象里，大马是个交通拥挤，到处是凶杀的国家。美人逝兮不复回，有朝一日，我定将这些破国家统统灭掉。

“不说这些了，你怎么样？进来时没有挨打吧？”新江关切地问。

“笑话！我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就凭这些下三烂，还经得起我打？”我强忍住身上的伤痛，故意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你的本事我自然知道，但这些人并不按江湖路数来，还是小心点好！我已给你们中队长和指导员打了招呼，有什么事就找他们。”老同学毕竟是老同学，一切都替我想到了。

“新江，谢谢你！同学之间，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想给你表姐写首诗，请你在她遗像前替我焚化，行吗？”

“表姐地下有知，定会欣然接受，她非常欣赏你的才华。事实上，大多数同学都认定你毕业后会走一条文学创作之路，成为知名的诗人。唉！真是世事难料啊！”没想到我一句话竟引起他如此多的感慨。经过几年的生活磨炼，我早已不是那个多情善感的青春少年了，我甚至已经很少写诗了，今天是一次例外。

女孩，请你留下来
— 遥寄天堂里一位美丽的女孩
女孩，你似一团雾
飘呀飘，飘到梦中的南洋
拥抱海中的月亮
你脚步匆匆
为何迷失了方向

女孩，请你留下来
留下来，坐到我身旁
听听风，看看雨
这方美丽的热土
是否有你失落的梦想

女孩，窗外有风的轻响
那是你轻盈的身影
还是你悄悄的絮语
我摊开温柔的掌心
你可否留下来

“亚明，难怪女同学私下叫你大众情人，对死人都如此动情，何况生者呢？”看完我的诗，新江打趣我。

“我现在这个样子，也只敢对死人动情了。其实，你表姐的死，让我想起我一个朋友。你知不知道我有个朋友在天安门广场被打死了，我希望你表姐到了那边能与她成为好朋友。”事实上，每一个年轻女孩的死，都能让我联想到之蕾。只有之蕾，才是我永远不能醒来的梦。

“听说过，难为你这么多年仍然对她念念不忘。”

“我怎么能忘呢？如果不是为了她的临终所托，我早就随她而去了。”我神情肃然地说。

“亚明，今天就谈到这里，我还没吃饭呢！你下队的事我会操心，你需要什么我明天给你捎进来。”新江起身告辞。

在新江的关照下，我过得风平浪静。如果不是劳改局一纸调令将我们调到二监，我可能早就保外出去了，哪用熬到现在，坐在这里偷偷写这本回忆录！

劳改队两个多月的生活， 没有看几本书，却写了大量的诗歌和散文，以及十多篇政论性文章。这些诗歌和散文，有不少神来之笔，政论性文章也写得很有份量。遗憾的是，这些东西后来都遗失了，只有几句比较精彩的诗句还留在脑子里。有首题为《洗手》的诗里有这样几句：“天冷了 / 别将忧愁融进水里 / 不然解冻时 / 春天的花会哭泣。”还有一首七言绝句，我也甚为和意，至今记忆犹新：

山色青青微抹云，
寒鸦点点悄入林。
游子他乡天涯路，
几滴相思到天明。

还有一篇题为《淡化官本位意识》的政论文章，虽然残缺不全，却是那段时间所写的文章中保存最完整的一篇，现抄录如下，以窥我当时的心路历程：

传统的价值观念所谓的“学而优则仕”，读书做官的思想一直主宰着中国的学子文人。今天，这种官本位的意识非但没有淡化，而且如毒素般浸入普通百姓的骨髓中，成为中国政治生活中的一大毒瘤。如果不彻底清除“官本位主义”，中国通向现代化之路必将陷入重重困境，甚至中途夭折。

中国所谓“官”的涵盖十分宽泛而且不确定，从各级党政军领导，工厂、企业的厂长、经理，到各种群众团体的负责人，甚至街道办事处的主管，小小澡堂领班，办公室打杂的，群众通通称之为“官”。而且“官”的涵盖还在不断扩大和泛滥，甚至连历来与世俗社会无关的佛门弟子也有处级、科级之分。神圣的科学殿堂也染上的庸俗的官场习气，各种学术职称竟然简单、粗暴地以“官衔”折算、类换，如学部委员相当于“厅级干部”，教授相当于“处级干部”等等不一而足。“官本位主义”如此泛滥，一方面是中国传统思想的毒害、影响，更主要的是当局有意识地强化“官”的作用和地位，各种待遇和享受皆按官职大小分赃。报载，中国原子弹之父王淦昌先生，其待遇远不及一名普通的政府部长，而他的贡献十个，甚至百个部长加起来也远远不及。

官员满天飞的一大恶果是“坐而论道者多，干实事者少”，造成人浮于事，冗员成灾。当然，最大的恶果远不在此，中国各级官员的升迁、任免是由上级决定的，而非普通民众直选。因此想当官或欲升迁的，不会将精力用于本职工作，无论其政绩如何，只要善于“攻官”，搞好人事关系，特别是与上级的关系，何愁没有发迹的日子。二十年代有本《官场现形记》的小说，描写了官场上种种丑恶现象，其实今天这样的现象仍然存，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人如果理不清官场上的关系网，不懂庇护与被庇护，要混迹官场，难矣！即使理清了这些关系，而不上贡邀功，取悦上级，也难求升迁之道。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民众下情，于已有利，则呈报邀功请赏；于已不利，则欺上瞒下，蒙混过关。近几年中国发生的好几起重大事故，皆因小弊不能及时解决，终于酿成大乱。另一方面，即使某些官员欲有作为，也不能不采取欺瞒手段，先求庇护，再求大展宏图。但是最后的结果仍然是蛇鼠一窝。

由于传统价值观念的影响，更由于现实生活中当官确实有不少好处，这就将中国学子文人引入歧途，一心走读书做官，长官发财之路。而注重科学实践之思想从未在设计人头脑中扎根，仅作为一种权宜变通之手段。这恐怕是中国人整人之运动不少，而科学技术难兴之根源。

中国要走现代发展之路，必须淡化“官”的价值，提高科技工作者和纯理论工作者的社会和经济地位，使全民的价值取向发生根本的改变。报载珠海市对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实行重奖，这当然有助于提高他们的社会和经济地位。但是一地一市的作法有很大的偶然性和随意性，而且这种来自官方的奖励在深层意义上具有赏赐的意味，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但没有淡化“官”的价值，反而强化了衙门的作用，也降低了科技专家的人格。只有建立专门的，与官方没有任何关系的“科学振华基金会”，奖金制度化和科学化，由专家委员会评定、颁发，凡有 …… （以后的文字散失，为了保持文章的本来面貌，我就不作任何补充了。）

另外几篇文章是分析中国外交政策走势和政治改革可行性分析的，都因为散失太多，已难独立成篇。看了这些几年前写下的文字，我为自己理论水平的退步而吃惊。老实说，六年后（ 1998 年）的今天，我已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我甚至怀疑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我写的。牢狱生活不但损害了我的身体，也让我变得越来越麻木和迟钝了。今天，不仅写不出思想性很强的政论文章，也写不出象“把无言的苦涩留在心里 / 让芬芳四溢”这样的佳句。算起来，我已经好几年没写文章，不作诗了。一个文人不写作，还能算文人么？

曾经有位难友对我说过：“牢狱只能关住你的身体，却不能禁锢你的思想。”三、五年的短刑可能确实如此，十几年的长期囚禁生活，囚徒从动作到思想都会变得慢吞吞的。苦难的日子如一只饥饿的蚕，将你的智慧像桑叶一样一点点吃掉，当有一天你出狱时，可能已经根本不会思想了。几千个日日夜夜，都是同样单调泛味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到最后只剩下动物的本能，除了吃、喝、拉、撒、睡，别的事情对他都是不重要的，他也不会关心。关于这个问题，我也许还会谈到。不过，你也不要抱任何指望，说不定我会忘得一干二净。

上帝也有遗忘的时候，你们对我的任何指责都是不公正的，要知道，我在写这些东西时，已坐了整整八年的监狱。八年，一场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也才打了八年

（给点掌声，你的掌声是给我最大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