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非法的元旦晚会很快就被学校知道了,我和林静半夜出走的事也被好事者添油加醋地演绎了好几个版本。学校当局可能考虑到我平时也算是一个好学生,经过再三权衡,决定让我提前毕业。对他们来说,这种方式根本算不上处罚,甚至是对我的恩典。他们也清楚,按照我的学习成绩应该可以考上大学,但是没有人看重这点,因为他们担心让我继续留在学校扰乱校纲,可能造成更多的人落榜。
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无可有奈何地接受既成事实,满怀怅惘离开了已呆了五年的学校,以及朝夕相处的朋友们。刚离校时,我曾试图找一个学校读书,但是别人一听是某学校“开除”的学生,都不肯接受,我一怒之下发誓再不跨进学校半步了。在家闲得无聊,妈妈又整天数落我没出息,我于是跑去找大舅妈帮我找工作。在生意场上打滚多年的大舅妈,很快在青年路帮我盘下一个服装摊档,不满18岁的我成了一名倒卖服装的小老板。
但是我被学校“开除”的余波,直到我们那届学生毕业离校才基本平息下来。感到最伤心的是夏之蕾,她恨自己瞎了眼,竟然与一个达尔丢夫似的伪君子做了五年的朋友。她认为我在她面前伪装纯情少年,骗取她的好感,背着她却干尽偷香窃玉的勾当。她也怨恨林静不该以色相勾引我,毁了我的大好前程。她曾当面骂林静:“骚狐狸,不要脸!”最惨的还是林静,同学们背后议论她不自珍自爱,还害得我被学校开除。她的父母也打她、骂她,说她丢人现眼。一心要成为女外交官的林静,被杀人不见血的舆论逼得快疯了,她跑到医院做了妇科检查,哭着将一纸证明自己仍是处女身的医生鉴定交给班主任老师。那年高考,之蕾和林静都考得很不理想。之蕾本来一心要考北京电影学院,不知为什么后来突然决定考北大,却失之交臂,只进了中山大学新闻系。林静更差一点,勉强被重庆师范学院外语系录取,进北京外国语学院,成为女外交官的梦想从此破灭了。我们的班主任背后痛斥我毁了两位高材生的前程,后来还经常以我的事例教育那些陷入感情纠葛的学弟学妹们。但是她的指责显然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学校当局将一次单纯的晚会活动上纲上线,不仅将我扫地出门,并客观上将林静推到风尖浪口,后来的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我奇迹般地考上大学后,那个逢人便咒骂我的老太太又大肆吹嘘她自己和我们的学校是如何如何了不起,连一个被开除的学生都能考上重点大学。
林静的父母对她仅考上一个师范学院很失望,她到重庆上学时,竟没有为她送行。我一人送悲悲戚戚的她远行,并交给她五百元,但是她不肯收。
“好姐姐,你不收我会难过的。”也许一声“好姐姐”唤起了她对元旦之夜的回忆,她一直哭丧着的脸终于开朗了一点,默默接过装钱的信封。
“好姐姐,别忘了你的承诺啊!”我此时的表现一定有点无耻。
“你呀!人家都愁死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她苦笑。
“静,我不是开玩笑。”我突然严肃起来,“如果你愿意,四年后我就娶你。”
“亚明,别哄我开心了。”林静的神情很惆怅,“我知道,你真正爱的只有夏之蕾,而且她也是爱你的。”
之蕾是不是也爱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爱她的。我对之蕾的态度一直很矛盾,离开学校半年多了,我多少次因为思念而夜难成眠,但是近在咫尺,我就是不敢去找她。在内心里,我还是有点自卑,我总觉得配不上她,跟她在一起,不要说谈婚论嫁的问题,就连那个爱字我也没有勇气说出口。但是同林静在一起我却没有这些压力,我想到什么都会突口而出。
列车即将启动时,林静突然说:“亚明,我不想读这个破书了,我跟你做生意吧!”
“别傻了,静。虽然学校差点,但是总还是外语系嘛!只要决不放弃,毕业后仍然有机会做外交官嘛!快上车吧!别耍小孩脾气了,拿出点当姐姐的样子,上车吧!静,我会到重庆看你的。”
我终于将林静哄上列车。列车缓缓起动后,她探出头,和着满眼的泪,在我额上留下一个热吻。
“亚明,别忘了你的诺言。”
“我会记住的!”我深情地随着列车奔跑,我搞不清这个动作是从哪部三流电影里抄袭的,更搞不清她要让我记住的是四年后娶她还是保证到重庆去看她的诺言。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装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样子,再拼命追着火车跑,任何女孩子都会感动得一踏糊涂。
8月26日,之蕾即将登上南下列车的前夜,几位要好的同学在她家举行Party,为她饯行。刚刚送走林静的我,本来不想去参加之蕾的晚会,但是她叫弟弟夏雨跑来通知我。小家伙甜甜的几句“明哥哥”,就将我对林静的承诺抛到了爪哇国,我自我欺骗说,看在小弟弟的面子上,再最后一次赴她的约会吧!
那晚我的心情极坏,话很少,只是闷闷地喝酒。
“亚明,少喝点!”之蕾制止我。
“唉呀!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这么关心哇!”灵牙利齿的吴燕燕打趣道。
“燕子,我撕烂你的嘴!”之蕾佯装要撕吴燕燕的嘴。
“亚明,还不管好你的夏之蕾。”吴燕燕躲到我身后,扮着鬼脸大叫。
两位快乐的女孩围着我斗嘴,打趣,但这一切仿佛与我完全不相干,我举起酒杯,将剩下的酒全灌进肚里。
“别喝了!”我再去抓酒瓶时,之蕾按住了我的手,用企求的眼神望着我,“亚明,再喝就醉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但是我并非征战沙场的将军,我走不出之蕾编织的爱情之网,我也不想欺骗可怜的林静,我只能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看着之蕾那罩了一层雾的眼睛,我的心乱了。我缓缓抬头看着同学们,他们都是我和之蕾交往几年的见证人。
“好!我不喝了。同学们,今天给夏之蕾饯行,我很高兴。我唱支歌为她送行,也为大家助兴。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也难》,请葛健为我吉他伴奏吧!”
“相见时难别也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我的嗓子不太好,低沉而有点沙哑,但是之蕾却说我的歌声很有男子汉的魅力,她喜欢听。她说每次听我唱歌,她都很激动。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润润的,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不太清楚Party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知道同学们是何时告辞的。我只隐隐约约地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之蕾劝不住我,就哭了。后来我觉得整个世界开始旋转起来,我在这旋转的世界站立不稳。有人将我扶到沙发上躺下,但是沙发也是旋转的。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约凌晨3点左右,我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头沉沉的,如灌了铅一样。我发现自己躺在之蕾家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了一件浴巾,她靠在旁边的小茶几上,睡得正香。我将浴巾轻轻披在她身上。
“你醒了!”她抬起头,揉揉眼睛说,“我去给你泡杯茶。”
“不用!”我按下她的肩头,“很抱歉,之蕾。”
“说这些干什么?”她悠悠地说,“你要珍重自己。你的衣服在水房,我给你洗了。”
“之蕾,我的心很乱!”
“我知道!你看到以前的同学一个个都上大学了,心里不好受。你的成绩不错,如果明年参加高考,你一定会考上的。”之蕾并不知道我是为情所困,还以为我是因为没有参加高考而痛悔呢。
“之蕾,昨天我去送林静了。”
“是吗?看来大家说的都是真的啊!不过她也很不错噢!”她酸酸地说。
“你想哪儿了?”我突然不敢承认我对林静的所谓四年之约,“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再说,她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都是我的错,我去送她也是应该的。”
“你的心肠倒是很好!你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就没有一点责任吗?”一向温顺的之蕾突然变得很尖刻。
“其实,我们都没有责任,造成这一切的都是该死的学校。好了,我们别谈这些了,好吗?”突然间,我也变得愤愤不平。
沉默了一会儿,之蕾问我:“亚明,你有什么打算?”
“你指哪方面的?”
“亚明, 们相识6年了,可以说是一块长大的,我很了解你,你不是这样的。你有时虽然显得有点羞怯,但是你骨子里很狂妄、自傲,这也是我一直十分欣赏你的原因。亚明,你是不是想做一辈子生意?”她挨着我坐在沙发上,那淡悠悠的话语仿佛来自天外。
“我觉得这样很好呀!”事实上,看到同学们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我还是挺羡慕的。
“亚明, 我不是说做生意有什么不好。”因为我爸爸是一个商人,之蕾在这一点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免伤害我。事实上,出生在典型知识分子家庭的她,对商人存在根深蒂固的偏见。这也不能怪她,那个年代的文化气氛就是这样。“但那决不是你做的事情。记得几年前你曾狂妄地宣称,你将成为中国二十一世纪的总理。亚明,你知道自己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样子多让人喜欢呀!”
切,居然还有人喜欢一个狂人。难道希特勒转世投胎,你也会喜欢那个魔君?我那是少年轻狂,现在我知道总理只有一个,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