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黑漆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马路上来往的汽车马达声突然消失,四周的空气变得冰冷冰冷,时令虽已是春风除拂的阳春三月,我却仿佛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窟窿里。
“走!愣着干什么?”看守在我身后粗暴地推了一把。一条窄窄的、大约 50 米长的通道连着地狱的入口。空气中弥漫着绿莹莹的雾,几盏昏暗的路灯发出鬼火一样的光。我丧失了正常的思维能力,只感觉两眼昏花,嗓子干涩,双腿无力。许多年来,我一直想将当时的情景描绘出来,但皆感到力不从心。无论我用怎样的笔墨,都无法表现出我当时的恐惧和孤立无助,我甚至怀疑我当时根本就没有这些正常的情感。我唯一还清楚的只有一件事:“我丧失自由了!我将从此走向黑暗。”一股冰凉的冷气从脚心直窜到脊梁骨,我没来由地冷得哆嗦了一下。
“哐当”一声,一扇乌黑的大门如吃人的狮口忽然洞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熏得我差点呕吐。看守在我肩上一撸,我象一只小鸡被扔进了狮口,囚室的门在身后迅速关上了。我木然地站在那里,有种孤独无助的感觉。
“去!把被子往后抱。”一个大汉从靠窗的铺上坐起来,一双死鱼似的眼睛懒懒地扫了我一眼。
我好象没听见,也可能没搞懂他说了些什么,我仍然愣愣地站在那里没动。突然,只听“怦”的一声,我背上被重重踢了一脚,身体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同时感觉到好几双脚狠狠地落在身上,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按理说,我的身体不会如此逊,如果面对面打架,我就是一个人对付他们几个也不至于马上落败。当时一打就倒,可能与我的精神高度紧张有关。
“妈的,不经打。”我迷迷糊糊听到有人不满地嘟啷,好象有人朝我浇了一盒冷水。初春的天气仍然很冷,我的心脏冻得一阵哆嗦,眼睛艰难地睁开了。
“没死就好!先拖到后边去,明天再说。”说话的显然是个牢头。
有个人从铺上跳下来,象拉一条死狗,将我拉到臭哄哄的马桶边,各人又钻进被窝,一切又复归于平静。我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受了伤,冷水钻进伤口里,疼得我灵魂直往体外迸,骨头也好象断了几根,我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连挪一挪都很艰难。我疼得想喊,却什么也喊不出来。“一群畜牲!”我怒视着横七竖八躺在统铺上的那些两脚动物,“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能掌握大权,一定把这群畜牲斩尽杀绝!”对这些人渣,我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你们可以打倒我,将我扔在马桶旁边,但我永远是胡亚明,你们这些畜牲连仰视我的资格都没有。想着想着,我昏沉沉地睡着了。
“叮铃铃 — ”一阵凄厉的电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了床被子,头也离马桶稍远了点。我抬抬胳膊,发现虽然浑身上下仍有点痛,但是力气显然已经恢复不少,我说不清是自己拉了被子盖上,还是有人帮助我。我冷漠地瞪着天花板,我宁可相信是上帝对我的怜悯,也不敢相信冷酷的狼窝里还有丁点的人性存在。我恨这些畜牲,这是一群两条腿的人形狼。从此以后,我同一群人形狼朝夕相处了近十年。十几双或者残忍、或者呆滞的眼睛聚集在我身上,象观察一个外星人,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我害怕这沉寂,直觉告诉我,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我蜷缩在墙角,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猎人最后致命的一击。
“新来的,过来!”靠门窗的大汉点燃一支烟,示意我过去。我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六七成,精神也不象昨晚刚进来时那么高度紧张了,此时我完全可以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但是我故意躺着不动,头非常缓慢地转向他,表示没有力气站起来。我这样做,一方面是在内心里藐视他的所谓权威,另一方面, 我现在躺的位置对我非常有利,如果他想指使人殴打我,我可以依仗墙角之势,防止被人群殴,我只要集中攻击一个人,保证让对方死得很难堪。但是他显然没想到我有这么多花花肠子,还以为昨晚真的将我打残了呢!他自己走过来,蹲在床板上,居高临下地问:“是大学生吧?咋挨不起?”
“嗯!”我仍然装着有气无力的样子。
“哪个学校的?”他喷出一口烟,一双死鱼样的眼睛紧盯着我。
“西北大学的。”
“噢!咋进来的?”他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动乱!”我想了想才回答。
“怎么现在才进来?”他有点奇怪地问,但是态度已不象刚才那么蛮横。
“我逃了一段时间!”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我没有必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
“唉!真不应该。”他叹息道,接着他又警告我,“昨晚的事不要说出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狼狗,找件干净衣服给他换上。你叫啥?”
“胡亚明。”
“换了衣服睡会儿,招子放亮点!”明明是关怀,但是语气听起来仍是恶狠狠的。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平静,号室里的其他人再没有找我的麻烦。但是我在这个号室仅呆了一天,不知为什么,第二天就被调到隔壁的三号室了。三室的囚犯看起来要和善一些,不象一室的一个个显得凶神恶煞的。我进去时,大家都漠然地看着我,没有人大声吆喝我,也没有人试图让我品尝老拳的滋味。事实上,这时候我已经有了防备,我一进去就靠墙面立,尽可能做到不被人四面围攻,如果这时候有人敢对我动手,吃亏的不一定是我。三室的号长是个白白胖胖、 40 多岁的中年人,叫阎治民(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是个经济犯。这个家伙看起来一团和气,却很不喜欢我,我一进去就立即给我一个下威,扔给我一块抹布,叫我擦床板。
擦床板?没有搞错吧?我胡亚明是擦床板的吗?这不是存心侮辱我吗?一股怒气腾地从心底升起,我真想一拳将那张似笑非笑的胖脸擂个稀巴烂。
“还不快滚!”他见我站着不动,怒喝道。
我正想暴怒而起,有人悄悄拉了我一下,示意我赶快离开。我看看拉我的那个人,也是一个 40 多岁的中年人,却有一张异常清秀的脸,与号室里其他或凶恶、或猥亵、或麻木的脸完全不同,我不由自主随他离开,并强压住心中的屈辱和怒火,将床板擦干净。这个有一张异常清秀的脸的中年人是陕西师范大学的屠海鹰老师,因为在“六四”期间贴了几张大字报被抓了进来。屠老师有一个非常显赫的家庭,他自己也有一段非常传奇的历史,早在学生时代,他曾是著名的“北航红旗战斗队”的第五号人物,如果写红卫兵史,他是一个无法绕过的代表。屠老师要我在狱中学会保护自己,凡事都要忍耐,如果为擦床板这种小事与号头发生冲突,最终吃亏的还会是自己。他说号室里除了几个红头(也就是通常说的牢头狱霸,相对红头而言的其他人被称为坎头子)外,其他人都要干活,同擦地板和擦马桶这些活比起来,只让我擦床板,应该算是一种照顾了。
当然,我当时并不理解这种所谓的“照顾”,虽然我按屠老师的示意乖乖地将床板擦干净了,仍然觉得受到了深深的侮辱。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描述当时的感受:
低下高昂的头
用一块
肮脏的抹布
蘸满泪和血
擦、擦、擦
擦出所有的耻辱
擦掉全部的自尊
初进监狱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完全绝望,我的精神一度彻底崩溃。我曾经想找一种方式解脱心中的重负,进入监门的时候,我以为关在门外的不光是欢乐,同时也将所有的苦恼都关在门外了。事实上我错了,我心里的重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还增添了新的重负。小佳何辜?我为什么要强加给她这样的打击和折磨?为什么我总是一错再错?骤然得到之蕾遇害的噩耗,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心中只有之蕾,完全没有顾及小佳的感受,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还爱小佳。我现在知道自己错了,之蕾死后,小佳默默地陪着我,她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慰籍,事实上我已经完全不能离开小佳了。虽然我要求学校保卫科暂时不要将我的事情告诉小佳,他们那天去传讯和搜查我的住处时也很低调,甚至没有惊动房东。但是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隐瞒住,小佳很快就能了解实情,我不敢相象,柔弱的小佳如何经得起如此大的打击。小佳最后的温存还留在我心里,一闭上眼睛,她的欢笑,她哀怨的哭泣,总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驱之再来。几天后,小佳托一位认识的看守人员转交给我一封饱蘸血和泪写成的“情书”。
明:
这是我们相识相爱近两年来,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也是我的第一封情书。
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我还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啊!那天晚上,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过了今天晚上,亚明将永远离开我。我以为你不再爱我了,我要留给你更多的温柔,好让你记住我。第二天,你催我去上班,其实我真的不想走,如果我留下来,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后来我还是走了,心里却老想着你,总是胆颤心惊的,工作时出了几次差错。终于下班了,我第一个冲出厂门,我渴望你有力的拥抱,还有那香甜可口的饭菜。明,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丈夫,嫁给你,是我永远不变的心愿。
回到我们“爱的小屋”,却发现人去房空,书桌上杯盘狼籍。明,你又喝酒了。我做好饭菜等你回来,一直等到晚上 10 点,仍不见你回来。我不放心,就去问房东是否知道你去那里了。
“不清楚,上午看他收拾东西,可能是回老家了。”房东答得躲躲闪闪。
我当时真笨,没想你正上学,突然回老家干什么。我只是生气地想回家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至少也要给我留个纸条呀!亚明啊亚明,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呀?我窝了一肚子火,也不想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我要回家去睡。回家的路上,我哭了,我怪你无情无义,心里根本没有我。你怎么能说走就走?我回家去,再也不理你了,你就是求我,我也不回来了,你已经伤透了我的心。我一边走,一边哭,眼泪越涌越多。明,你说过我是个爱哭的小女孩。想信我,从现在起,我将开始变得坚强。
失去你的小屋是冰冷的,我不愿独自呆在那里,我现在搬回家住了,我的父母还不知道你的事。
前天,厂公安处的老张把我叫到办公室,两位陌生男人说是市局的,一开口就问我是你什么人。 我说是你未婚妻,他们又问我们是否同居了,我很生气,就同他们吵了起来。后来他们又问我是否知道你最近在干什么事,我没好气地回答:“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哪里。”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些,我还想可能是你知道公安局在找你,又躲起来了。
“李小佳,我们看你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又出生在革命干部家庭,不想为难你,没想到你是这种态度。”那个一开始态度就很不好的男人发怒道,“老实告诉你,胡亚明组织、领导反革命集团,已被我公安机关破获。我们依法搜查了他藏身的窝点,我们也了解到你们已经非法同居半年了。我们来找你,是希望你认清形势,积极检举揭发,不要执迷不悟,影响了自己的前途。”
“胡说!你们胡说,亚明不是反革命!”我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朝他们大喊大叫。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疯狂,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只知道一个事实:我的亚明被抓了!
明,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几天来,我精神恍惚,尤如生活在梦中。我吃不香、睡不好,夜晚常常从恶梦中惊醒。父母以为我生病了,要带我去看病,我满腹的伤痛,却无法向他们吐露。上班时,师傅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有意回避我,疏远我。你说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不幸的事情都要加在我的身上呢?
得到你的消息时,我哭得死去活来。我除了哭,还是哭,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失去我们的孩子时,我也曾痛哭过,但那次留给我的打击,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这次相比。那时失去的,只是一个从未见面的孩子,虽然很伤心,却还有你的温情给我慰籍。我装着很恨你的样子,仅仅是对你粗暴态度的惩罚,但你永远是我最爱的丈夫。失去你,我就失去了整个世界,我不知道该如何承受所有的痛苦。
明,我只是个柔弱的女孩子,面对如此巨大的打击,我真的受不了。我的精神快崩溃了,但我知道决不能垮,因为我的爱人还需要我,对吗?明,我永远的守护神,愿你的灵魂永远与我同在,我需要你时时刻刻鼓励我,给我战胜困难的力量。
有人说,爱是痛苦的,但你留给我的总是甜蜜的回忆。是的,我们也有过争吵,也有过不愉快的时候,但我们总是快乐多过忧愁,欢笑多过哭泣。你有时自称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你是我永远的天使,当你迎着我走来时,我怦然心动,我知道该来的已经来了,从此我的一切都镶入了你的生命里。明,快回来吧!我不再任性了,也不再阻止你思念夏之蕾,只要你回到我的身边,我愿付出一切代价。
明,我们的帐上已经没钱了。我刚领了工资,给你买了件衬衣,一双祙子,送了 50 元钱。我工资不高,你不要嫌少。
明,我永远等着与你相见的一天。
你的佳佳
1990 年 3 月 25 日凌晨 2 点
捧着小佳的来信,我一下子彻底垮了。我知道,在感情的帐薄上,我又欠了一位痴情女子一笔巨大的债务,我胡亚明今生今世也不可能还清了。之蕾的死,我确实应该负很大的责任,但是错误已经铸成,我不该再铸成一次新的错误。胡亚明呀胡亚明,你为什么总是欠别人的债呢?我以为进了监狱,就会心安理得一点,我欠了之蕾一条命,我以青春偿还。但是旧帐未清又添新帐,我心上的重负越来越沉,特别是想到小佳将要受到的打击,我更觉得这个牢坐得简直没有一点价值。说实话,虽然大多数人骤然入狱后,多少都会有一点恐惧甚至狂燥不安的表现,但是很快就会平静对待。因为每个罪犯都有他们犯罪的理由:盗窃、抢劫,是为了物质上的享受;强奸、杀人,或者为了满足生理欲望,或者为了泄愤报仇。我呢,一个反革命集团的主犯,却什么也不为。民主在我眼里只是一束漂亮而无用的绢花,还没有一盒香烟来得实惠。我不喜欢吸烟,我更蔑视民主。是为了赎罪吗?我相信之蕾在天之灵也不愿我这样做,小佳更不愿我这样做。我觉得非常空虚,我甚至觉得,作为一个人,我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生活真他妈的无聊透了,我也无聊透了。我只盼望着尽快提审,尽快开庭,盼望早点解脱这桩无聊透顶的事情。
(虽然文字越来越沉重,仍然希望你喜欢并继续支持。更多章节请点击我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