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家都是过客《十一》老魏
最近,网友一再要求,让我谈一谈对《吴法宪回忆录》的看法。这个评价一直让我左右为难,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拿到全书,只在网上看过某些章节。重要的是,吴将军书的出版是在我开始写作以后,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看书了。在小酒庄里时间最多的时候,我把《晚年周恩来》看过至少五遍,因为是借的,无法做笔记。我自己买过一套《重审林彪罪案》,里里外外我做满了各种符号,圈圈点点,眉批横批,有再写作之势。
好像学者都有一个习惯,自己的书是不外借的,书到用时方很少,关键时候我还是犯了错误。前些年的一天,小酒庄里进来一个福州军区总医院的访问学者,见我在研究林彪,也表示了极大的兴趣,他没有买酒,但死活要把那两本《重审林彪罪案》借走。我觉得是军队医生,又想起了当年给我伤口小题大作的吴医生,很亲切,我说借走可以,但一定要还啊,上面有我的各种研究记号。他很会说,老潘,话说到哪里了,这点事儿还信不过吗。不过那位医生一走,几年没有消息。
大陆人写的研究中国现代政治历史的巨著能在海外出版首先还是要感谢邓小平的改革开放,让这些人有机会到海外,静下心坐下来写写自己,回忆一下自己的过去。这些书良莠不齐,有的成了畅销书,曾被国内的政府代表团大手笔几本几十本地购买;有的成了卖不了百十本的死书,送人还没人看,只获得一个著作名,说明读者不论走到哪里,心里都会有一杆秤。那么这杆秤称什么呢?
首先是称价值,小人物小地方都不影响价值,当年费孝通写的小地方江村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关键是他写出了当时的自然规律,写出了一个自然微循环。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写国家政党能写出动脉静脉,写个人小地方能写出微循环,这就是一本好书的真实价值。第二称拍节,让读者看出自己的经历与中国历史大浪大致合拍,这样才有可能产生共鸣。看过昆曲《单刀会》的人都会特别感触关羽站在江船上随浪逐流史诗般的表演,说明英雄人物在与江水合拍,而那江水又是几千年写不尽的英雄血。第三称出是历史的真实一笔,这种写作不可独吞资料,也不可请人捉刀,叫人能看出是自己一笔一划在写,甚至错别字语法错误都留在上面。我一直在估量《吴法宪回忆录》的价值,第三点我看得很清楚,应该认定是吴将军自己在写,最多是女儿修改润色了一下。中国有几百本将军回忆录,只有这本书是亲笔写的,历史独到的一笔。
国外出版的政治历史书籍还有一个特色,喜欢揭露描写当事人的隐私,很多情况下是出版商的要求。对于个人隐私一点不写,显得没有人情味,如果写得太多,会让读者觉得很不自然,一是怎么这些事都让你看见了,二是早不说,非要等人家死了几十年后再说。我们现在的生活环境早已不是几十年前“性桎梏”“性压抑”的年代,不论在什么状态下生活,已经没有“性饥渴”的体会,这种环境下写人家隐私读者会觉得不厚道。再有,写隐私是很难写出人性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写出人情,写出宽容,写出大度。
具有上述特点的政治历史书籍就有了可读性,用现代的话说开始有了粉丝,也许这类书在海外出版会让读者感到更加真实,在真实的基础上理解研究。很多当事人作者写出了可贵的真实,但他当时处在的社会环境又不太可能描绘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这又给了后代研究者伸展才华的机会。最近我看了林办张秘书写的林彪与“一号通令”实话实说,写的很仔细,前后过程也写的明明白白,也写出了作为国防部长林彪的职责。作为研究者,我再次清楚地看到,毛泽东与林彪后来发生的矛盾,仍然是在军队调动上,林彪私自调动了毛泽东的军队,把二十七军一个整军从江苏无锡调往张家口驻防,作为军委主席,毛泽东心里会怎么想。更明确地解读了当年毛泽东的那句话:缔造者就不能指挥了吗。
当事人与研究者不同,研究者要求当事人写出事件的真实,是什么个情况就写什么,研究者要的是看问题的高度,水平和功力。魏京生回忆老父亲,他写到:随后刘亚楼找了些理由,比如不穿军服上班,不系风纪扣等等,把他连降好几级,一直降到科长。父亲还不服气,要和刘亚楼拼到底。年轻气盛如此,看来非要碰到南墙才回头,是个不得好死的种。那么,魏老父为什么不爱穿军衣上班呢,文革时红卫兵都争着抢着找军衣穿。一个细心的网友想到东北军的王以哲也不爱穿军衣,是被军阀常荫槐整治降了级,军衣领章上的星星少了好几个。我想,魏老父是被刘亚楼整治降级在先,原来大校被降成中校或少校,星星由四个变成了两个或一个,这样的军衣谁穿谁怄气。一件军衣小事联想到我军的军衔制,读史读出了岁月。
战争曾给人类带来巨大的创伤,这是人们有目共睹的,但对参加过战争人的心理研究一直没有受到过应有的重视。美国可能稍微好一点,开始了战争心理创伤学研究,长期跟踪观察,发现参加过越战的老兵以及近十几年参加过中东战争的老兵,心理状态极为不正常,已经不像正常人。简单些说,见过死人或抬过死人的人心理上会发生某些变化,美国政府的做法是将这些老兵长期供养起来。不同的是,中共建政后很长一段时间,大批参加过战争的人长期担任各级领导职务,只注意到他们不怕死,对党忠诚,而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心理变化,更没有宣传让群众理解这种非正常人的心理变化。工作中,下级或一般群众对这些干部绕道走避开矛盾是上策,一味抗争如同以卵击石,结果是矛盾重重冤案遍地。魏老父被整治得不愿穿军衣,我想,有相当多的一般群众是在监狱里度过美好青春时光的。
还有一段史闻应该也记录下来。中共成立以后主要的活动是战争活动,既人们常说的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这三个战争培养了大批成熟的军事干部和战士,而一直从事地方工作的人员不多。中共还长期有着重军队轻地方的干部制度,同一年月加入中共的干部,一般地说在军队工作要比在地方工作高出一到两级,中共建政以后,需要大量干部转业到地方工作,那么派哪些人去呢。当然这段历史又无法直写,否则伤人太多,只能打一个简单的比喻,把一个单位比作一篮子鸡蛋,领导只把个头大的留下,小个的快破的一律借机送到地方工作。55授衔以前大批转业过一次,包括全部女兵。文革时,中共地方干部的政治待遇降到最低点,改革开放以后才开始大抬头。举一例,建政初期,各省的省委书记一般都是军队上将级,到了文革时变成了省军级,地师级和县团级。魏京生回忆,魏老父创建了中国第一个走出国门经营的公司--中建公司,江泽民都来办公室学习半年,讲的就是那段历史。
军队管理与地方管理有本质上的不同。在军队,管理上就是个一二一,齐步走,打仗时,喊句冲锋就行了,地方就不同了,面对的是形形色色的各方群众。参加过战争的军队干部到地方一般都担任不大不小的领导职务,他们既有战争时带来的心灵创伤,又有离开军队时的某种心理压抑,工作方法简单粗暴,思维上要求一般群众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听话就整治。一些地区本是生长烟叶的高产区,上面某个领导说了句“以粮为纲”,下面各级领导一定会闻风而动拔掉烟叶种小麦。建政以后十几年,经过各种运动,大跃进,六二年自然灾害,干部与群众产生的各种矛盾积怨,在文革初期来了个总报复。有文革资料统计,被打死致残的领导干部有成千上万,主要发生在那个时期。
与此同时中共还成长了一小批优秀的地方干部,这批优秀干部中的华国锋赵紫阳还做过党的最高领导人。这批干部的特点是在军队工作时间不长,战争期间,他们以农村土改工作队或地方工作队名义随大军行动,不参加战役,主要在后方做群众和地方政权的建设工作。这些干部普遍有知识有文化,一方面宣传党的方针政策,一方面又能感觉到群众的疾苦。可以说这批干部是我党联系群众时间最早最长的一批干部,在工作中也相应显出了许多灵活性。
前篇文章我提到过一位纽黑文的老知识分子,他称自己在大陆的一生是血泪年华,我是怀着万般同情之心读完他的回忆录的。一个知识分子的一生最后过到血泪程度实在不尽人意,不过我还是从书中的控诉中读到许多党的领导干部对他好言相劝的情节,劝他缓和各种矛盾。借着到学院党委书记家给他儿子看病的机会,党委书记程耀吾对这位医生说:党委对你的业务能力教学水平做人品质都非常满意。我想言外之意是好好干,对党不利的话就不要说了,运动快来了。这段对话的时间发生在一九五五年肃清反革命运动前夕。一位系主任说得更明白:张医生,你心里信耶稣,口里亮马克思的官腔,不就两全其美了吗?我们也好放心使用你!那么,在当时的环境下对这些具有政策灵活性领导干部的良言是听还是不听呢。
中共的干部很多出身寒苦文化水平不高,更没有现代MBA管理概念,为什么在几十年时间内能把全国老百姓管理得服服帖帖呢。毛泽东有句名言:一定要抓好典型。后来不知是毛本人还是别人又加了一句:抓两头带中间。这是从来没有人被人论证的数学威布尔正态分布在政治管理中的经典应用,能被数学证明的管理方法一定是最科学的。人活一世不容易,为何还与科学做对呢!这个工作方法就是教工农干部抓好本单位的好典型和坏典型,会抓典型就是会管理。老魏回忆说,中共一搞运动就有指标,为了指标就常常不讲理,这个指标就是指的抓典型。问题是有的单位,领导干部很好,本单位的人也很好,但有了指标必须抓几个上报。
七零年庐山会议半年以后,我所在的空四十五师政治学习的时候,一定要高呼“向立果同志学习,向立果同志致敬!”的口号。我当时不知道立果是谁,就写了封信给儿时的好朋友李强,但写信的时候又忘了,贴好邮票才想起来,无法,只有写在信封上:立果是何人?李强的老父是抗日前期河北干部,老十一级,空军军务部部长。没几天,李强回信:潘涌,现在讲话要千万注意,立果是林彪的儿子,只有二十四岁,空军把他捧得很红。
罗荣桓有个侄子叫罗永进,当时在八大队修理厂当白铁工,大家都在抄林立果报告的时候,他没有抄,没有声张,也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示,但举动还是被老指导员看到了。罗后来通过关系上了工农兵大学,走的时候说,就是当了三年白铁工不好。
我提的这两个人当时都不满二十岁,应该是高干的儿子,他们都能在运动当口国家关键时刻,不言不语,静观事态发展,以免被抓了典型。一旦被抓了典型,风口浪尖上,就是红军也要枪毙的,这点老魏讲得非常对。那么,一般干部呢?一般老百姓呢?
你的人生是问号?,是句号。,还是感叹号!。
08/20/2009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