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家都是过客《四》
写文章不可大抬头。现代人经济交往需要开支票,签发前常会先问一句:请问抬头开哪?这个词用得多了,还没细想过辞源出自哪里,现在想来应该来自英文的title。英文的title很明确有两大含义,一是标题题目书名篇名的意思,二是称呼职称衔头的意思。我一反常规,把抬头用成了题目的意思,是为了让读者怀着兴趣看下去,毕竟不是在写报告。
一篇好文章常常好在写山不露山写水不显水,让读者自己感觉出山水的意境。我写文章有时会出现这些意境,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每天坐在小酒庄里,想看山山太远,想望水又没有机会,每天只接触那几个人,反而写出来让人有了以小见大得天独厚的感觉。写完文人过客,看到网友留言,又想写生意人过客。写生意人同写文化人不一样,搞不好会泄露天机,人家辛辛苦苦十几年趟的道,让一篇文章又散得满天飞,实在不近情理。我跟踪过一个做帽子生意的,好的时候他一年做十二个集装箱,现在每年也做两三个,主要地方也就是美国各城镇的跳蚤市场。因此,写这样的文章只能蜻蜓点点水,似乎中美大贸易就是这一滴滴水组成的。
我想大多数中国人都会同我一样认为,喜欢读书会读书的孩子是聪明将来有出息的好孩子,一个孩子连书都读不好将来怎么会有大出息呢,一句话,不爱上学的孩子从小就让人看不起。可是中国这么大,有没有非常聪明又不读书,只学做生意的孩子呢?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开发了《计算机英语听力教学系统》,需要到全国各地推销,正是这样的一个机会,让我更加自由地贴近社会,发现了这样的孩子。
在没有人用计算机的时候,你研制的教学设备出现了PC计算机控制,在展览会上一定是风云人物,每天引来大批人观看。一次在杭州的展销会上,人群中我发现有两个半大的年青人,每天围着我的展桌看来看去,他们说的浙江话我听不懂,嘀嘀咕咕不知在干什么。后来我们熟了,是浙江温州人,姓林,大的十九岁,小的十四岁,大的很会交际,见面先要递上一支红塔山。他们自己说,家乡多年有人研制生产半导体收音机的放大电路教学板,只要得到展览会信息,定会跑出来推销。我说,你们俩自己没有设备,怎么推销啊。我更加好奇。
举办过展览会的人都知道,展览会结束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为了省事,把样品很便宜地处理掉,然后轻装游山玩水。林家二兄弟耐心地等到第三天,看到一块电路教学板,展销价是3200元,他俩用800元现金买下,等原厂家的人员离开后,立马原地打出2400元的优惠价,而且是货到验收后付款。就在各厂家打包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眼看着他俩收到五套订单,最后连那块展示样板也以1600元现金出手了。好精明啊,原来不读书的孩子练的是这一手,一天吃进小一万。他俩后来的工作是找原厂家生产,自己再托运邮寄上门收款,幸福的一生从这时开始。他们也考虑过吃进我的设备,但计算机那玩意让他俩好像进了迷宫。
九十年代末期,中美贸易大发展,很多像林家二兄弟一样的精明人跑到了美国,林家二兄弟是否在其中我无法得知,但有一点我可以说,通过这样磨练的生意人在美国容易站稳脚跟最后成功,因为他们是用心在做,耍的是精明。我有一个朋友,来美国非常早,身份解决以后一直在美国贸易公司做中国贸易,她做过芯片酒类水产,样样得心应手,对货物包装报关储藏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亲戚朋友也沾光,好几个都当上了高薪推销员。大概两年前,她来找过我,能不能一块出资合伙做水产生意,公司老板赚钱太容易了,进口印度螃蟹在美国很畅销。我忙说万万不可,维持现状极好,老板出钱,个人有钱挣,这是天下美事。
林家二兄弟的那笔生意长期在我心中是一本绝妙的“经典生意青春版”。从此以后,我再听到任何生意信息,都先与那本“青春版”比较,样子差得太远,总会振振有辞说这样的买卖没法干,得罪过不少熟人,看着样子差不多,也会从心里说句佩服。我的小酒庄成了我做“青春版”的天堂,多年就是这么吃进卖出。连续五年我喜欢做一种希腊啤酒,质量特别好,过了保质期一两年味道仍很鲜美,每次新酒到货的时候,希腊老板都会把剩下的库存一批兜给我,价格极低,像不要钱似的,后来老板发现我赚得太多,再三再四提高价格。前几天,老板又想送二百箱来,我死活不要了,我说再这么做下去,会砸小酒庄的牌子。
那么,有没有我佩服的“经典生意老年版”呢?有,就是我那位朋友的老板。也许是这位朋友的建议,从北京进口红星二锅头。她为老板多次跑北京订购二锅头,北京人到北京等于回家了,住的还是五星级宾馆,当然风光了,会让儿时好友看着羡慕。当时北京二锅头的一瓶零售价六七人民币,到了纽约卖给唐人街的北方华人一瓶至少九美元,康州要达十五美元,二锅头在北方人群中需求量极大,高于其它中国酒类上百倍。一个标准货柜可装1080箱二锅头,北京采购价不会超10,000美元,到了美国港口就变成货值100,000美元,再让利50%给美国各地分销商和零售商,老板最后发完工资奖金仍有大笔进账。也许是机会好挣钱容易,七十岁的美国老板泡起了二十七岁的四川妞,最后还结婚了,公司出现管理不善,只得任别家公司收购,创业老员工不忍新老板宰割,一个个都含泪离开了。
对大陆人来说,在美国,岁月就是资本,情形像中共建政的时候给军队干部评定55军衔,红军就是将军,抗日干部是校官,解放干部是尉官,大体是这样。广东台山纸儿子移民最早,住小楼开公司开大餐馆;福建人跳船偷渡,在唐人街住公寓开外卖店;其他都算北方人,一律睡通铺,为广东福建老板打工,前几年还流传着一句话:没打过餐馆等于没来过美国。这群人中不乏后起之秀,有的跑得快了点,眼看着他在前方损兵折将,花花白银成了东流水。
刚来美国的时候我认识一个福建人,属于见面不打招呼不说话的那种认识,老婆也爱说英语,当然不是同我说了,是同我开餐馆的妹妹在说,情形是不是像我在空军大院的时候见过的得势将军。老父亲应该是文革前先冒死从福建沿海偷渡到香港,在那里立足后当起了船员,耐心等待机会,船到美国后跳船,这是中国福建先辈早年偷渡美国唯一方式和通道。
改革开放后,父母和兄弟姐妹五人终于在美国团圆了,那年这位福建人十七岁。他的手出奇的大,如果生在有知识人家里,父母一定让他学钢琴。在广东餐馆,手大是个宝,别人一手抓两个碗,手大可以抓四个,干活效率会高得多,最后,老板高兴客人高兴,自己挣钱也多。他基本上算第一批走出唐人街在外州开起外卖店的福建人。
早期在美国的福建人不做餐馆主要干装修,后来看到外州的餐馆老板包吃包住,食宿不愁,工钱干净利落寄回家乡,纷纷学起了餐饮业。这位不说话的老弟看到大财机会来了。那时美国各地除了台湾人开的中餐馆外,几乎没有布局,他踩点看点,装修建店,两口子先经营三月五月,然后按每月流水生意价卖给后来的愿意做老板的同乡,这样的外卖店每卖出一个纯利润应该在五万至十万美元之间。福建人之间做生意,就是亲姐妹也是一口价。一个姐姐长得很漂亮,像个读书的学生,但工作能力差些,自己当老板,买一个赔一个,最后,弟弟把起家的那个好店卖给她,价格太高,只能买一半,我都开小酒庄三年了,姐姐才把另一半买去。
这位老弟是苦孩子好孩子,每天唯一的消费是坐在甜圈圈店里一杯香浓咖啡两个甜圈圈。赚的钱干啥了,都买楼了,一幢一幢地买,一幢街角四层大楼,他买的时候才七万美元。一对台湾医生离世的时候给儿子留下四座砖楼,但这个儿子好赌,半年把老本赌光,这几座砖楼也全部被这位老弟低价吃进。由于没有说过话,就是我这个情报世家也很难把事件分析得明明白白,姐姐还是说,应该写写她弟弟,一身都是故事。我猜“故事”这里是钱或成功的意思。
我开小酒庄六年后,看到他把市政厅后面的一座巨楼买下,这时我已经感到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级别了。好戏并没有结束,三年前,美国金融大风暴的前两年,美国楼价涨停板最高的时候,他又如愿把所有大楼包括商业点全部高价卖给了同乡或者美国人,可能只留了一处自己的住房。他的先锋模范行为引起了其他地区福建老板的眼红,都不甘落后买楼买地争当首富,我们同期来美国,为什么他成了首富。
这位不说话的老弟并没有太显山露水,每天仍是一杯咖啡两个甜圈圈,只不过多了一两个同村老板在不时交头接耳。他们谈话的时候一直很神秘,看见熟人过来立刻停止,喝起了咖啡,天机不可泄露,又过了几个月,传出风声,这位老弟带着巨款和同乡的股资到河南开焦炭厂去了。
福建农民到河南投资焦炭,就是强龙也压不住当地的农民地头蛇。十五年前我认识的那个靠倒腾纺织品配额发家的南京女老板被人引诱到河南投资金矿,进了陷阱。那时投资不大,买一个金矿眼三十万人民币,当地农民帮你挖,你说东就向东挖,你向西就向西,每前进一米工钱一千人民币,工程师来一次收费五百,我去的时候已经挖了半年了。我一看说没戏,赶快撤吧,你人在西安,即使农民挖到金子,人家往口袋里一揣,回家了。
以后,我开始关注焦炭的信息。一年后,全世界金融风暴来临,天津港焦炭堆积如山,无人认领。我开始分析起他的几百万美元投资,对个人来说是个大数目,但投资正规焦炭厂达到能生产符合国际标准的焦炭,那点钱不就是小孩过家家吗。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传出太坏的消息,我只是咸吃罗卜淡操心。
人生旅途,四海游荡,免不了会收些支票。当人家恭恭敬敬问您“抬头开哪”的时候,一定要留个心眼,不要收了空头支票。“空头”是不是“空抬头”的意思?
07/02/2009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