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家都是过客《二》
流水主人常醉客,他乡居处成故乡。这是万维网上一位研究诗写诗的网友看完《过客<一>》以后写给我的两句诗。这两句诗如果让别人看很有可能从眼皮底下一溜而过,但让我一看,非常明白,是写给我的,对我做了许多概括和提炼。流水在说明人生多变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如今又开起了酒庄,怎么上帝对你这么得天独厚啊。人一旦有了得天独厚之感,不管是高是低,就像风雨中偶然遇到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小客栈,主人帮你烤干淋湿的衣裳,又为你烫上一壶酒暖身,是不是有回到家中的感觉。以后的岁月,最值得人们回忆的也是这些当年栖过身的小客栈。
好文敲门,好诗敲心,先说好文章。我曾从阅历,文化沉淀,政治经历几个方面反复推敲了《松树的风格》,是篇传世的好文章。陶铸他老人家不仅写出了自己对信仰的感受,更重要的是写出了那一个时代的人真心的信仰追求,这是我的阅历。当然后来的岁月,碰上了六二年大饥荒,惨绝人寰的文革,又给人们的信仰蒙上了一层阴影,这是人们的心路历程。看看五六十年代拍摄留世的珍贵电影记录片镜头,仔细品味一下里面人民大众的脸部表情,都是人们对信仰的真实流露。
陶铸写松树不仅写出了松树的骨风,还详细写出了松树的用途,说明了他对自然环境有观察。你看,他把用途写得多么细致:松树是用途极广的木材,并且是很好的造纸原料,松树的叶子可以提制挥发油;松树的脂液可制松香、松节油,是很重要的工业原料;松树的根和枝又是很好的燃料。http://www.ccthere.com/thread/2244723更不用说在夏天,它用自己的枝叶挡住炎炎烈日,叫人们在如盖的绿荫下休憩;在黑夜,它可以劈成碎片做成火把,照亮人们前进的路。总之一句话,为了人类,它的确是做到了“粉身碎骨”的地步了。那么,我的文化沉淀如何来理解“粉身碎骨”呢?
松树本是自然界原生生长的植物,那么,人与松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呢?我来美国后,每天呆在小酒庄里没事,喜欢做些观察和思考。美国的松树大多成片成林,长在湖边高速公路旁。每当我看到这些松树,首先会联想到儿时就记住的名字《松树的风格》,我也喜欢考考美国人,那些是什么树,回答是五花八门,可见美国人对松树不够亲近。中国上了年纪的松树只能在深山老林悬崖绝壁上才能见到,地面上能见到的地方很多只局限在寺庙里,看来松树早已被中国人“粉身碎骨”了。中国人对松树犹此,连树根都当成了燃料,对人呢,许多我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到,但陶铸被人“粉身碎骨”我可是耳闻眼见啊。一言以蔽之,人与人之间的残酷要超过人对自然界。
陶铸是上了师范以后投身革命,中国许多老干部,特别是被定为“抗日干部”那批干部,不少人也是从大中小学校走出,早先一腔民族热血,很多都像陶铸一样心地善良,不搞内斗不整人,但一直都在一条狭窄的空间生存。这有点像《圣经》里描写的那个火海,大家都在里面挣扎折腾扑腾,一旦想出来换口气,不是被底下的人拉下去,就是被上面人的打下去。
我认识一对湖北老夫妻,这次再次来到美国看女儿,几年不见已经六十多岁了,不言而喻,进入了老年行列。他们说,中国社会已经进入圈圈制,人想要有所作为,必须要进入某个圈子。我立刻对这句话反应非常敏感:好啊,说明中国社会在进步,由过去的只唯上万人仰头看演变成了各个社会生存圈子,学术圈,娱乐圈,干部圈,南圈,北圈,人才分流成圈,个人只需在圈内规范行为了。美国的社会很明显是个圈圈制,律师圈,医生圈,行业圈,数不完的圈,都是基本的生存圈。这种生存圈与我们常说的社交圈不同,一旦出现破口,会危及圈内人生存,所以内斗减少,我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的团队精神出现。
《过客<一>》中提到两个人物,陶铸和老张,一大一小,一长一幼,他们都是长期在那条像松树干一样狭窄空间中生存的悲剧式人物,不是生长碰壁就是被人盖顶。陶铸是人们敬仰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我不太有资格评论,而老张是我亲眼见到的钢筋铁骨,他为了自己的生存曾经付出太多太多,很可惜,他的名字记不住了,我真心希望他现在生活得开心。
七零年当兵以后我遇到一次突击任务。蚌埠市新建一个炼钢厂,挖地基没有机械设备,需要四十五师人力增援,挖地基抬土,全师干部战士即刻奔赴钢厂工地大干三天。抬土现在看来是非常重的体力劳动,两人一根扁担一个筐,从低处抬到高处,又是文革时期,大家都争先恐后。即使这样争先恐后地干,工地还是不断出现高潮。先是师长马建中和政委朱须,由两人抬一筐变成了一次抬两筐,筐落筐,全师干部战士开始鼓掌致意。接着看到老张和一个中队干部配对,抬起了三筐土,筐落筐,再落筐,群众大声叫好。一筐土百十斤,三筐可是三百多斤,还要从坑底抬到坑面。一年以后,师长马建中和政委朱须受林彪事件牵连,被许世友部队押往南京长期关押审查,后被安排回蚌埠成为百姓,是否流落街头我没有得到可靠消息。
好诗敲心。诗与文章不同,往往给人一种意境,一种胸怀。我看到“流水”一词,马上会想起两句诗。一句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里“流水”当不固定讲,是进出换防的意思,新兵来老兵走,营房是不变的。另一句是“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这里的流水可真是桥下的水在流,多么美的一幅风景画啊。好诗敲心,也敲出我对岁月的回忆,多年来每当我吟起马致远的这两句名诗,立刻会想起在一次旅途中与一个北京人老魏邂逅相遇的一段往事,可惜的是,像记老张一样没有记住全名,只记住了他的个性。老魏个头很高,像一匹瘦马,腿部毛很长,看来马瘦毛长历来是有讲究的。
我来美国的前夜,还没有互联网的概念,以为此一走,来日无多,很多朋友可能是永别了,列好了名单,想找到曾经帮助过我的人,说句谢谢,觉得感情上有亏欠的人,说句对不起。我专门跑了一趟南京,看望好朋友又如日中天的房地产公司总经理金希和,老金念旧情,不仅让我宾至如归而且死活不让我再离开南京,在老金那里我认识了老魏。老金向我介绍说,老魏是香港一家舞台电子设备公司中国部的总经理。不过,老金又私下向我唠叨,老魏这个人说是总经理,怎么每次到南京住在老金那里就不愿走,开始一两个星期,后来是一月两月。老金家大业大,朋友来了,喜欢包吃包住,老魏每次来,打开一栋没卖掉的公寓就住进去了。
老金也爱搞亲疏有别,开始让我住在他自己的公寓里,但老金这个人有“洁癖”,每天一定要把自己的公寓打扫得一尘不染,没过几天就嫌我脏乱,把我赶到老魏那里去住了。老魏比我大四岁,是北京的高中老三届,早年干过什么不了解,但后面这一段应该是属于下海早的那批人。我的眼力也很好,老魏也应该属于下海自己创业多年还没有挣到钱的人,对此,我俩都心照不宣,可能说得太明白了,会触痛各自的伤疤。改革到如今,都落到老金的屋檐下,白天我们坐着老金的卡迪拉克进出金陵饭店,晚上秦淮人家,夜里回到我们的公寓,老魏一张小床,我一床棉絮。一天,我们吃完夜宵,老金的一个南京朋友开车送我们回来,非要送进房间。进门一看,让她吃惊不小,怎么在外面白天这个总那个总,晚上就盖一床棉絮。
这种日子叫寄人篱下,我是越过越不是滋味,还是早点离开到美国重新开始算了。当时我又是只顾自己,没有静下心来同老魏好好聊聊今后的打算,老魏好像是吃喝玩乐积极参加,其它方面话语不多,也许把想说的深深藏在心底,在那个环境下即使说出来,又有谁能理解呢。
人在高处就会有人捧着。南京的同仁们觉得金总在南京应该算省级干部,工作又这么辛苦,于是安排老金到位于紫金山麓江苏省干部疗养院检查身体休息几天,老金一定让我和老魏一起去。我们住进了正楼的一个大套间,听说江苏省委书记住在隔壁的另一个套间里。我实在不好意思住这样的地方,这里的工作人员总会问一句你是干什么的。我说老金老魏,你们住里屋的床上,我睡客厅地板,护士进来我就说是警卫。
没多一会儿,疗养院老医生进来了,先问哪位是金总。见了金总,第二句话就说,你们不简单啊,时代的弄潮儿。再过一会儿,食堂工作人员进来了,问每天饭菜怎么准备。我说,金总不吃早餐,只准备我一人的就行了,午餐和晚餐都不用准备,我们定在美龄庐午餐,晚餐在南京吃。接着护士进来量体温测血压安排查尿验血留大便。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我望着窗外的景色,远景是紫金山麓,近景是木桥和池水,不知不觉吟出“小桥流水人家”,但全诗我实在记不全。老魏终于显山露水了,他找来笔和纸趴在桌上写了十几分钟,递给我一看是一页工工整整的硬笔楷书: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时老魏开始叫我小潘了。小潘,你看,这首诗全部是用名词写成的。
又过了好几年,我向老金打听老魏。老金说,老魏混得不好,不知去向。
06/18/2009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