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此感慨的并不止蔡老先生一人。金庸大侠一次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多花些时间好好读书，学问太浅。金大侠一言既出，当然是四座皆惊。然他娓娓道来，又让人恍然大悟。金大侠早年创作小说，只是娱乐了别人，自己什么收获也没有(除了几亿美金)。老了以后四处走访，遇到牛津的教授甚至浙大的教授，人家张口一段拉丁文，闭口一节希腊语，自己却一句都不会，好生惭愧。然也然也，以金大侠的学识，如果见到钱老先生，只怕也是井底之蛙如见汪洋江河，止不住要慨叹一声：“吾何等人，得以炙天颜，余死无憾焉” 了吧。

在蔡志忠和金庸看来，创作只是娱乐了别人，自己并没有得到享受。那些迭宕起伏的曲折构思，那些引人入胜的离奇情节，对他们不过是灰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再加灰面的枯燥安排而已。这正如我们看古装武打片，那些仙子侠女们白衣飘飘在空中飞来荡去美不胜收，真实的情形却是，演员腰里拴着铁链挂在大翻斗车上吊过来晃过去，痛苦得疵牙咧嘴。要是心里还有美妙，恐怕就是些欺骗观众的恶意快感吧。

但是且慢，演员也好，老金老蔡也好，他们毕竟都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入袋。以时间换金钱，到底算不得什么赔本买卖。然而我们这些自己打字贴出来给人白看的ID们，岂不是连讨论得失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常常安慰自己说，在青春的岁月里，写下一些青春的文字，毕竟是一件值得快慰的事。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只有文字是永恒的，只有文字能够永远流传。谈到享受，那些字里行间满含的激情，那些行文流水间蕴藏的希冀，都是曾给我带来过全身心的激荡的。一篇文章，难道不应该首先感动自己？如果，还能有幸结识二三知己，如果还能激起读者的共鸣，那就是更加美妙的一件事了。

只可惜，读者不是你。你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渲染的悲欢，可以感动得几次落泪，他们只会嘿嘿一笑说，对不起，俺一点儿也没有被感动。读者不是你，他们永远一目十行，永远不会字斟句酌，去领略你所领略的感情和深义。不是读者的水平不够，或许是你的表述不够。中国人的文字常称“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言”。你即不言，人家怎会知道。而且，正如你读其他人的文字那样，读者们没有时间，或许也没有兴趣。

从这种角度来说，创作者其实得到了比读者更多的享受和愉悦，虽然有些不为人知的遗憾。

然而唯一没有遗憾的文字，我想只有红楼吧。古往今来，它恐怕是被研究得最为广泛最为透彻的一部作品。洋洋百万字的巨著，几乎每一个字都被千百人抠出来细细品味过，发掘出不同的妙味。作者无论多么细腻多么缜密的心思，都被人小心地推度揣摩过，弘扬得无以复加。文章写到这个地步，才算对得起它的文字。就算生前没有稿费没有fans，累得吐血而亡，也可以了无遗憾。

哎。

未予

2004-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