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企业家和中国的当代艺术家有一个共同的命运,都面临“富了之后怎么办”的问题。
作为中国艺术品拍卖市场的开创者之一,陈东升已经很多年不谈艺术话题了。虽然有朋友开他的玩笑,“哥不在江湖,江湖却有哥的传说”,这次如果不是为了帮助阿拉善SEE生态协会做艺术品拍卖筹款,他可能仍然隐逸在泰康人寿大厦,惯看秋月春风。
这个节骨眼上谈艺术,好像在说他的史前史。
2010年初夏,这是陈东升最春风得意的时候。5月中旬,高盛、嘉德国际和新政泰达购得泰康人寿15.6%的股份。有未经证实的传言说,泰康人寿即将上市。在采访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家国外大投行的朋友来访,陈东升还硬是让客人多等了十几分钟。
陈东升考验着别人的耐心。陈东升对自己很有耐心。不管做艺术品拍卖,做金融生意,还是做慈善,他都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觉得自己有资格慢慢来。他站在宝塔尖上,一面享受自己的孤独,一面强调说:“要讲中国当代艺术品,陈东升是绕不过去的。”
这话现场就有物证和人证。陈东升坐在泰康人寿大厦宽敞会议厅的堂首,对面墙边放了一张紫檀木的皇家条案,来自圆明园。“当时我拍卖到的价格是3200万人民币,现在拿出来肯定更高。今年春季索斯比一张龙椅拍卖了8000万,这个肯定超过。”条案上方挂了陈逸飞的一幅著名油画。“陈逸飞进入中国大陆拍卖市场就是我引进的。他来问我要不要改变题材,是仕女还是西藏题材,我建议在国内换一个风格,崭新亮相,才有了后来的《山地风》。”
谈艺术当然是陈东升的强项,但他更强的还是以艺术生财。他最新的一个身份是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的财务主任。6月5日,“I SEE YOU共同行动——SEE基金会公益之夜”拍卖会上,尹朝阳、向京、瞿广慈、崔岫闻等36位青年艺术家的艺术品,以及3件会员企业家(陈东升、韩家寰和黄怒波)的捐品,委托嘉德在线拍卖,成交金额达到547万元人民币,用于内蒙古阿拉善地区荒漠化治理和中国民间环保事业的资助。其中最高价拍品是管勇捐赠的油画《平静的红》,由王石以100万元价格拍得。
艺术家崔岫闻捐赠了名为《天使》的三联摄影图片。她和陈东升从没见过,但彼此都有耳闻。拍照的时候,摄影师让他俩一个严肃一个微笑作美第奇家族跟艺术家亲密无间状,两人有些扭捏,编辑打圆场说,“您就当是在跟美女合影”,他俩这才欣然定格。
说是对谈,其实大家听得多说得少。陈东升的故事太多,大伙总盼着他要是说漏嘴就好了。明年是泰康人寿成立15周年,他已经在考虑做一个泰康收藏展。
【陈东升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回馈艺术呢?我的事业是靠艺术起步,我赚他们的钱】
艺术市场史前传
这几年艺术品市场这么火爆,两位是从业者,又是既得利益者。在个人兴趣上,陈总好像对古典的或者男性气质的东西更关注,像崔老师这种女性气质的作品在您视野中出现过吗?
陈东升:什么叫既得利益者?我们怎么叫既得利益者?你们了解不了解我的过去?既得利益者是不劳而获。中国艺术品拍卖,中国当代艺术市场,就是嘉德开创的。因为1994年到今天,嘉德是唯一一家没有停过油画、当代艺术的拍卖,培育带动了当代艺术市场。
崔岫闻:1996年我从中央美院毕业,那会儿我们刚刚开始独立创作,所以对于市场和拍卖也很关注。我看过很多嘉德的拍卖,现场很火爆。整个嘉德在我的成长史里印象非常深刻。
陈东升:今天艺术品市场这么繁荣,当年嘉德一声槌响,有人看好有人不看好。说句笑话,当年来嘉德拍卖买卖的人都是这胡同那胡同,现在都是这花园那花园。现在,像马未都这些学者、专家都成了一流名人,像我们已经是成功的企业家了。
我为什么一定要回馈艺术呢?我的事业是靠艺术起步,我赚他们的钱。艺术家是在创造精神财富,我是精神产品的推动者,他们感谢我,我也更感谢他们。
当年我们做拍卖,中国哪有拍卖市场?中国有点钱的人那叫个体户,没文化,不会买艺术品。嘉德的成功,其实是把国内市场和海外市场结合起来了。那时候国内还穷,国内的东西拿出来卖,国外的来买。不到20年,现在是海外来卖,国内的来买。你说这是既得利益?那是好是坏啊?过去国家缺外汇,我帮国家赚外汇。现在国家外汇多了,我又帮国家消化外汇。中国艺术品市场成功的原因就是,如果要是一个孤立的市场,当年嘉德就会失败,但是海外已经有一个成熟市场的依托了。
崔岫闻:我有一个问题很好奇,陈总当年你为什么要创建嘉德呢?那是你第一个企业。
陈东升:这话说来长了。其实1992年是中国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年,是中国社会走到今天的转折点。92年小平南巡,当时有很重要的两个文件,一个是《有限责任公司规范意见》,一个是《股份有限公司规范意见》……机会来了,企业救国。干什么呢?点子多了。那时候我看西苑饭店的牌子黑乎乎的,还想办个清洁公司,给它刷洗,找他收钱。有一次,我一个同学拿张报纸,我记得很清楚,《羊城晚报》,说中国五千年文明居然没有一个像索斯比、佳士得这样的拍卖行。他说咱们搞拍卖行怎么样?我说行啊,就是这样来的。
80年代末,像我们很关心时事的,每天看《新闻联播》,就等着最后5分钟的国际新闻。有个新闻我都能背出来——昨天,伦敦索斯比拍卖行,梵高的《向日葵》创了天价,最终价格4356万英磅,听说买家来自于日本,是一位神秘客人。画面上是一个50岁开外指点江山的拍卖师,下面坐着都是雍容华贵的有钱人。我就觉得神秘、高贵、刺激,我当时想,要是做这样一个拍卖行,在中国就是上流社会了。如果我要是做成了,我就是中国最大的古董拍卖交易商……所以讲一代人的创业史,创新就是率先模仿。我到香港索斯比去学习,颤巍巍地拍别人东西,索斯比要知道来了强劲对手,才不会让我拍呢。嘉德当年那么小,如今不说是掘墓人,也差不多了。你看今年春季嘉德拍了21亿,索斯比最多十几个亿。嘉德是中国和香港大中华区连续三年艺术品拍卖总成交量的冠军。
崔岫闻:创建嘉德之前,你没有接触过艺术吗?
陈东升:我在大学里读过《徐悲鸿传》,读过《梵高传》,读过一本小册子《什么叫印象派》。毕加索我知道,齐白石我知道,张大千我真不知道。改革开放的时候,各种思潮涌进来,我们跟艺术界一点关系都没有,一个人都不认识,但我们很自信。我们有一个判断,中国没有的,我们第一个做就是行家里手,所以办了艺术品拍卖行。当初天天往外跑,去见靳尚谊、朱乃正等美院教授,那会他们都住在米家胡同的小两居室里。对当代艺术的了解,真正起步是从认识栗宪庭开始的,他1992年组织画家去参加威尼斯双年展,捧出了张晓刚、方力钧这批人。从栗宪庭这条线,我才知道了星星画派、85新潮、89现代大展。那时候这些艺术真是很不入流,当代艺术被另类看待。
崔岫闻:后来支持798艺术节和赞助泰康顶层空间,你的最初想法?
陈东升:我做当代艺术,最初就是一个简单的动因。我记得一个故事。上世纪30年代俄国革命的时候,有个美国人很聪明,收了很多康定斯基的作品。这些作品当时不值钱,后来战争结束了,他把东西全弄出来,发了大财。其实那时候我看不懂当代艺术,画得血淋淋的,我也不喜欢。但是我联想到,中国当代艺术是另类,是反派,但是我坚信,这些艺术终究会被社会接受和承认,但重要作品全流到海外,这是我们的遗憾和失败。所以我就坚定参与、支持和收藏当代艺术。我做泰康顶层空间,提供场地,一年做6个展,我有点救世主的心态,就是支持这些年轻画家。你现在算是成功的艺术家了,还有更成功的,像曾梵志,他也是武汉人,嘉德成立,给了他一张票,他拿了些礼物,高兴得不得了。现在他还经常说,陈老板,我那时候最好的画给你卖8万块还流标了,现在起码得2000万……
富了之后怎么办
您不觉得中国企业家和中国当代艺术家有一个共同的命运,他们现在都面临“富了之后怎么办”的问题?
崔岫闻:我不觉得富是一个标准,财富是个市场标准,艺术不仅要有市场价值,更要有精神含量。在中国当代艺术家中,我算是中间代,吃过一些苦,但比起王广义、张晓刚他们有所不同,当年他们非常苦,他们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开创者。
陈东升:比如说我,讲财富都是一个符号,没意义了。为什么你还拼命呢?我想再有15年时间,山外有山,把泰康做成全球十大保险公司,这个理想大不大?
不过这要说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买艺术品,你买什么样的艺术家的艺术品?我觉得这艺术家像我做企业,人家为什么买我的股票?就是你兢兢业业把这个企业当一辈子来做。其实画家一样的,我们是做你的收藏,过两年你去拍电影了,你去开服装店、搞模特队了,买他画的人就受伤害了。你不创作,你的艺术品(价钱)会掉,我投资你投错了,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艺术家最大风险就是怕他们半途而废,还有,艺术家是不是一辈子孜孜不倦追求他心目中的终极的东西。现在这些成名的艺术家,唯一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说起来容易,理论上很简单,但不是很容易解决的。
很多艺术家都是一夜暴富。
陈东升:当年他们都是流落街头,被赶来赶去的,现在这是社会对他们的回报,让他们太惊喜了,没有想到回报会这么大。一年前,我去见张晓刚,他已经搬了,租了大仓库,雇了不少人。艺术家追求艺术还是追求财富,说不清了。不过这也不是坏事。
崔岫闻:这两年金融危机之后,很多当代艺术家也面临这个问题,原来市场份额占得很大,拍卖份额也很大,突然间没有人买他的东西,原来是几百万,变成几十万甚至几万了。
陈东升:可能新艺术家被大家接受的速度会推慢。我们也是和艺术家一起成长,不是说像西方家族,已经有基础了再来做的。西方艺术品市场有近300年了,我们因为社会革命,把这根线断掉了,残余都去了香港、台湾,没有他们,会更难。
中国的艺术品商业,好像发育得比主流商业更早。
陈东升:你这话问得很对。外国艺术市场是先有一级市场,画廊繁荣,再有二级市场,拍卖行就是二级市场。中国由于改革开放,倒过来了,整个艺术品市场最先发达于拍卖,拍卖市场过分强大,把别的生意都吃了。现在慢慢开始有了画廊,但还是不够繁荣。在西方,拍卖行交易只占整个艺术品交易的10%-15%。中国拍卖行太多了,交易额一年200亿,这是一个畸形的后发市场,一个早产儿。艺术品市场也是一个江湖。没有江湖,成不了气候,登不了大雅之堂。这就是商业的价值。我过去哪里懂商业,是艺术家教给我的商业。
艺术圈里为什么没有反映企业家形象的作品?政治波普可以做,商人波普为什么不行?
崔岫闻:艺术家和企业家是并行的关系,两条轨道很少有交集。像政治波普,政治人物统治天下,体制对艺术家会有一个切身感受和体验,你的生活或者说心灵是否舒服,如果不舒服会有一个矛盾的交集点,就会有对抗或者是对立,从而产生作品。但是我们跟企业家不是这样的关系。
如果说你们还有个共同点的话,是孤独吗?
崔岫闻:孤独是一种境界,一种别人无法体会的愉悦感。
陈东升:当一个人越来越成功,越来越成名,实际上他在走向孤独,走向了宝塔尖,这种孤独是存在的。孤独的时刻也是一种美。什么是孤独?孤独就是自我。我跟你如实讲,年龄暗示是很重要的,五十知天命,我们不像年轻人死皮赖脸不达目的不罢休,现在事业很成功,也比较坦途,还有持续潜力。我们这时候有点顺其自然了,做事更轻松,也能达到目的,这叫成熟。年轻的时候欲速则不达,速成愿望强一些。这就是淡泊名利了。
艺术家在面对商人的时候有优越感吗?
崔岫闻:不会,艺术家和企业家有不同的价值观和衡量标准。
陈东升:你不要说客气话,我估计多少还是有的。我做这一行久了,认得的人多。不能说他们不行,但是顶尖精英还是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