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又翻开高尔泰先生的散文集《寻找家园》,是几年前从网上购得,听说有删节,这是必然。等着读高尔泰先生赠与的未删节版,而此时,即便是删节版,也读得我惊心动魄。不,应该说是心惊胆战。他21岁就被判决为右派,并被发配夹边沟劳教,在死人堆中幸存下来,在周遭人性被党的政治扭曲得犹如地狱鬼魅的折磨中幸存下来,历经无数次的生生死死,直到应验了最初遭难时,从李白诗中找到的一句拿来占卜命运的诗:“徘徊六合无知己,飘若浮云且西去。”
哦,不对,当高尔泰先生“飘若浮云且西去”的时候,幸莫大焉的是,有知己相伴。从照片上见到了,他的夫人,浦小雨先生,温良贤淑的女子,散发着早已罕有的气质如兰。
感谢您,高尔泰先生!
双手合十,祝福尔泰先生和小雨先生Tashi Delek(吉祥如意)!
补充一句,从照片上看,高尔泰先生很像“少数民族”,过去有西域族人之风,如今仿若印第安人,倍感亲切啊:)
2010年8月23日,于天朝帝都
下面转帖一篇高尔泰先生的散文《面壁记》。
从一九六二年到一九七二年,我在敦煌十年,但只工作了四年。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我被揪出来批判斗争,监督劳动,直到一九七二年离开敦煌。
“文革”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也改变了人们的形象。所有那些温文尔雅不苟言笑的好好先生,一夜之间变成了凶猛的野兽,剧烈地蹦跳叫喊,忽又放声歌唱,忽又涕泪交流,忽又自打耳光,忽又半夜里起来山呼万岁,敲锣打鼓宣传伟大思想……整个莫高窟地面上,只有洞中那些菩萨和佛像,依旧保持着往日的自尊与安详。
被揪斗的人多起来时,我这个“死老虎”被撇在一边,常常被派去扫洞子。岩壁上落下的沙子,有时飘进洞里,久之积下或厚或薄的一层。我的任务就是把它扫出来,弄走。这是个没数的活儿,岩壁上上下下四五层四百八十多个洞子,谁知道哪里进了沙子?如果哪里有我没扫,我可以说是刚刚扫过就又落了一层。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都在扫洞子。每天独个儿拄着扫帚,仰头向壁与仙佛同游,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光暗看不清了,就到栈道上望远,“更无人处一凭栏”,也是难得的体验。林海外,一片斜阳,万顷荒莽,有时恍惚里,真不知今昔何年。
这些洞窟壁画,以前都曾看过。但是拄着扫帚看到的,同拿着卡片或者画笔看到的,又不相同。作为佛教艺术,在佛教教义给定的框架范围内,敦煌艺术所展现的内容十分丰富。特别是作为经变(本生故事和感应故事)的背景,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耕种、蚕桑、纺织、建造、狩猎、捕鱼、畜牧、婚嫁、丧葬、教学、商旅、制陶、冶铁、驭车、推磨、炊事、战争、行乞、屠宰、练武、歌舞、百戏、早朝、宴会,帝王将相出巡、游猎、剃度、审讯等等场景都有。其间宫殿城池、亭台楼阁、桥梁水榭、舟车寺塔、学校店铺、驿亭酒肆、衣冠服饰、宗教仪式具备。以致许多不同方面的研究者,都可以在里面找到有用的东西。
对于卡片来说它们是资料。对于画笔来说它们是范本。对于以待罪之身,手持箕扫,心无所求,依次从容不迫地看下去的我来说,它们成了心灵史,成了一个思维空间的广延量。
都说唐代艺术最好最美,但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魏窟。十六国时期洞窟里的人物造型,一律矮壮质朴,唐代则一律丰圆庄肃。惟魏晋瘦削修长,意态生动潇洒。额广,颐窄,五官疏朗,眉毛与眼睛相距很远,恰如《世说新语》所说的“秀骨清像”,《历代名画记》所说的“变态有奇意”。也不以色貌色,绿马、蓝马、黑山、白山空无所依,蓝人、绿人、红人、黑人,都白眼白鼻,非人间所见。前呼后拥在黑色或土红色调子的背景上涌现出来,予人以一种奇幻神秘之感。
最使我流连的是西魏二八五窟,直以粉壁为天地,空灵透明。星汉奔流、云气飞扬,涵虚混太清。佛教诸天:日天,月天,纬纽天,毗那夜迦,鸠摩罗天,天龙八部等等,还有佛经中没有,来自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伏羲,女娲,朱雀玄武,青龙白虎,雷公雨师,飞廉羽人,东王公,西王母,以及《楚辞·天问》中提到的许多怪物,奔腾竞逐于天空。或乘雷电,或踏飞轮。灵幡缥缈,华盖悬空。旌旗舒卷,衣带流虹。萧萧飒飒,满壁生风。
所有这些,包括藻井、龛楣,以及分布全窟的装饰纹样,都用线条勾勒组成。无数纤细强劲、金属丝一般富有弹性,而又修长柔软如游丝的线条,在幽邃诡谲、光怪陆离的色块之中穿行,互相跟随互相追逐,时而遇合时而分离,轻悠下降忽又陡然上升,徐缓伸展忽又蓦地缩回。聚集、交错、相互旋转,以为要纠缠不清了,忽又各自飞散,飞散而又彼此呼应,相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像一组组流动的乐音,有笙笛的悠扬,但不柔弱。有鼓乐的喧闹,但不狂野。从容不迫,而又略带凄凉。凄凉中有一种自信,不是宿命的恐惧或悲剧性的崇高,也不是谦卑忍让或无所依归的彷徨。
唐代的洞窟,特别是贞观、开元之际的唐窟,以华严、瑰丽、气度恢宏为特点。色彩鲜艳丰富、金碧辉煌。线描技法亦更为多样。用笔仍是中锋,但有轻重、快慢、虚实、粗细的变化,抑扬顿挫。兰叶、铁线、游丝、曹家样、吴家样错杂并陈。菩萨和供养人等,大都是周家样绮罗人物,曲眉丰颊,莹肌圆体,肩披长发,半裸上身,璎珞珠饰繁华缤纷。或静立,或歌舞,或飞天,或坐思,都妩媚生动,而又端庄从容。不是禁欲的官能压抑,也不是无所敬畏的张狂。佛国的庄严,都化作了人间的温馨。如此大气,又如此隽永。
唐窟中最使我倾心的,还是塑像,特别是二○五、一九四等几个洞子的塑像。同为佛教诸神,却又各有个性。阿难单纯质朴;迦叶饱经风霜;观音呢,圣洁而又仁慈。他们全都赤着脚,像是刚刚从风炎土灼的沙漠里走来,历尽千辛万苦,面对着来日大难,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抱怨,视未来如过去,不知不觉征服了苦难。一三八窟的卧佛,是释迦牟尼临终时的造像,姿势单纯自然,脸容恬淡安详,如睡梦觉,如莲华开,视终极如开端,不知不觉征服了死亡。
看到死亡的曲子,如此这般地被奏成了生命的凯歌,我想到西方艺术中那些以死亡为主题的雕像(如《拉奥孔》,米开朗基罗的《死》,或者罗丹的《死》)都是悲剧性的。宽阔的胸脯隆起的肌肉,剧烈的动作紧张的表情,都表征着恐惧与绝望的抗争。相比之下,这些文弱沉静从容安详的塑像所呈现出来的,也许是更加强大的力量。这不是一个可以用阳刚阴柔之类现成概念,或者十字架和太极图之类近似的比喻可以说明的差异,其中隐藏的消息,也为我打开了一个通向别样世界的门窗。
所以在那些小小的石头洞中面壁,我感觉到一种广阔。只可惜我在里头,毕竟是劳动改造。天黑了还得回到外面,和其他揪斗人员一起,在毛主席像前请罪。唱语录歌,听训话,互相揭发批判和自我揭发批判,一如但丁笔下鬼魂,互相咬啃撕扯。没处躲没处藏,直觉得四面都是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