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电话又响了。一到晚饭时光,这电话就响个不停。这个时候的电话多半是广告,你不拿吧,就怕是朋友打来的电话,耽误了正经事儿,拿起来吧,一听是广告,你这心里就来了气,次数一多就“气不打一处来”,让你一个傍晚的心情都和吃了一颗臭瓜子一样,紧着“啪啦啪啦”吐半天还是一阵阵恶心。打骚扰电话就是那些流氓无赖想的小伎俩,让你气鼓鼓地在“地狱”里呆一呆。后来,心一横买了个高级电话,带callID的,铃一响,拿起来先看小屏幕,如果是“out of area”,就光听不说话,看谁能坚持到底,直到对方挂断,或播放广告,就“咔嚓”把电话一放,不理它。如果是1字打头的长途,那有可能是外州朋友打来的,就不能不理了。可近来常有1字打头的电话仍然是广告,大都是关于信用卡和抵押借款的。这种电话你还得听一听才能确定。一听又是广告,再说不要。人家还客客气气地说谢谢,或是道晚安,想生气还不能公开表示出来,不能“咔嚓”“咔嚓”摔电话,当然语气上还是冷冰冰的,“嗯”,“Thanks”,“No”,应付呗,让对方自己去体会,以致自惭形秽。
这次就是1字打头的电话。
“嗯”,连hello都不说,充分表现了不耐烦。
“还记得我吗?我姓俞。”那边儿倒是挺来劲。我捉摸着可能是中国人在电话公司工作,逮着个中国人猛套近乎,做生意嘛,好听的话,恭维的话,说呗,反正不值钱。
“Peter鱼?”电话屏幕上显示“PeterYu”。Peter猪 Peter猴儿的倒是听说过,又跑出个 Peter鱼,没听说过。
“我见过你吗?”这问法实在是不友好,颇有上级对下级居高临下的味道。
“怎么没见过?你不记得我啦?那你还记得罗吗?”
“啊!是你小子呀!对不起,对不起,记得,记得,那怎么能不记得呢。”这回轮到我态度好了。原来是俞罗两口子,太熟了。那是在石化总厂工作时候最好的朋友,一辈子忘不了的。只是后来考研究生,忙出国,各奔了东西,算起来总有二十五年没见了。
“你那儿嚼什么呢?你正吃饭呢吧?”
“没事儿,没关系,吃的也差不多了。你说,你说。”
“你和罗说话。”
“哎,哎。”
“哟,我说,你把我们都忘了吧?”罗一贯说话刁钻,得理不让人。
“没忘,没敢忘,哪儿能忘?”
“我说嘛,那时候你老上我们家去蹭饭,怎么吃完就忘了?”
“没忘,记得,记忆犹新,到你家没少蹭饭,蹭得你一家人眼神都不大正常了。说实在的,我该你家好多顿饭呢。”
罗家的饭我可真没少吃,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是事先没打招呼,敲门儿就进,坐那儿聊天。这时间过的也快,一聊就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也没要走的迹象,顺理成章,不动窝儿就上了席。当然也有一进门直截了当正好赶上饭菜刚摆上桌子,我要退出去他们也不能让啊,只好再加双筷子添个碗了。北方人家一般饭菜都做得马马虎虎,大锅炖,大锅煮,大锅熬。罗家不一样,罗家老家是南方,爹妈都是挺典型的南方人,尤其是罗妈,菜炒得一碟一碟的,色香味俱全。而且态度热情,不像罗爹,也不象俞罗二位。其实俞还好,你来吃就吃,大有借花献佛的平静心态。罗呢,就偶尔蹦出两句恶言恶语,不过,我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假装听不懂。说的也是,吃个一、二次也就罢了,老去吃,谁受得了?那时候大家工资都不高,粮食还定量,就那么蹭饭法,着谁也不会心情舒畅。有次赶得特是时候,我推门进屋,正看到他们把罗妈炒好的菜往桌上端,一家打算好好小聚一番。大概是怕菜汤洒出来,一个个都用眼角瞥着我,正眼都盯着菜盘。罗就说了,你小子还挺有口福啊。当时也没在意,好象是下意识地在清点那几盘佳肴呢。后来想起来,我还真隐约地觉得我确是有点“口福”。
“你还记得老爷子吧?”俞插话了。
“记得,记得。”罗老爷子70年代就已经70来岁了,喉管动过手术,安个人工喉,说话象机器人,倒也听得清楚。罗老爷子自己一小屋,一只小蜂窝煤炉侍弄得利利落落,小屋总是暖烘烘的。说话费点劲,所以少言少语。态度虽不热情,却也不拒人千里之外。
“你知道老爷子说你什么吗?”俞问。
“他妈的。”
“哈……”那边笑成一团。
不是老爷子说“他妈的”,是我那时候说话,一句里至少一到二个“他妈的”。老爷子对我的评价,说是人还不错,就是说话“他妈的”太多。可你想那是什么时候啊。我73年从东北回北京,进石化总厂,大学生当工人,也看不到啥前途,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光我一个,人人迷惘,不知所归。搭上我那时候光棍一条,饶世界象打猎的似的寻摸对象,一直也找不着“合适”的,心情不佳,失落啊,郁闷啊。直到后来碰上如今的老婆大人后,才洗心革面,追随左右,死心塌地,矢志不移…….
“你还记得那次你骑自行车从山上下来到我家吧?”
“记得。罗伯母给我用奶粉做的稀饭。”那时候奶粉是奢侈品。我逞能从山上骑车下来,一百来里地啊,把我累稀了。那顿奶粉甜稀饭及时地补充了我的能量。我也奇怪了,那时候为什么不先回家,却先到俞罗二位家蹭饭呢?吃顺了嘴儿?现在分析起来,还是因为俞罗二位忒好客。虽然次数多了也烦,却不好意思说,他们不好意思轰,我好意思吃,结果就吃了一顿又一顿,你说那能都赖我吗?
“嗨,我说,你们怎么老记我占你们便宜的事儿啊。老记着不累的慌?”
“不说这些你也想不起来我们来呀。好,不说这事儿了。你们几个小孩儿了?”
“两个,大的国内生的,今年二十了,小的这儿生的,今年才十四。我们是晚婚晚育,响应国家号召。”
“行啊你们,儿女双全啊。”
“行什么行。一把子年纪了,还得和儿女做斗争,有我们难受的时候呢,任重而道远,累呀。你们田田呢,怎么样?”
“在加州念了大学,去年MBA也毕了业,留校当了老师,今年都三十二了。”
“什么?都三十二了?”
“那怎么样?咱们都多大年纪了?你说你多大了?”
可不,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一晃,来美国都快二十年了。如今一大把年纪了,过两年儿该退休个蛋的了。小时候见到四十的人就觉得挺老,五十的绝对是老大爷,六十的呢,北京话说是“老梆子”了,可怕呀真可怕。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来美国的?现在在哪儿那?”
“我们是八九年来的,一直在SANTA BARBARA,没挪窝儿。”
“好地方啊。”
“真是好地方,四季如春,什么时候到我们这儿来玩儿吧。哎,我说,这几年你回国了吗?”
“没有,还是九八年我们年级毕业三十年聚会回去一次,一百五十人楞回去九十多人。”
“哇,真不错。”
“不错是不错,可也有五、六个已经不在了。”我们那次聚会时,就有几个同学不在了,其中有自杀的,病逝的,居然还有一个他杀的。就在聚会前半个月,一位学有所成崭露头角的同学傍晚骑车出去买药,迎面撞上一个骑车逆行手持利斧的寻仇人,看见他手里的斧子你还说什么呀?可他还批评人家违反交通规则,不想让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几斧子砍死了。可惜呀真可惜。
“那没办法,我们北大同学去年也聚会了一次,据统计,已有百分之六的人不在了。”
“唉,活着的人算是幸运了,活得好的人就更幸运了。要珍惜呀!”
“没错儿。尊夫人怎么样?”
“挺好。咱这可还是原配,没变,和您二位一样。”
“你还记得当初你对尊夫人的评价吗?我们问你什么样,你说什么美丽而不妖冶,温柔而不做作,什么……,”
“得,得,饶了我。当然了,现在太太大人是风采依然。”太太正独自细嚼慢咽,假装没注意,支棱着耳朵听呢。
“你和谁还有联系?”
“开头还有几家,后来事儿一多,一忙,加上懒,渐渐地也就没联系了。你们呢?”
“我们也是。老吴一家也是一开始有联系,后来二位入党升官,时间就少了。倒是跟郭华还有联系。”
“郭华?郭华是谁?”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郭华呀,郭华都忘啦?”
“郭-华-,男的女的?”
“废话,男的呗。”
“真想不起来了,瞧我这臭记性,光记得住吃。郭华肯定没请我吃过饭,要不怎么能忘。”我的记性其实是形象思维型的,见过的,就能记住,哪怕变老变丑,也能抓住主要特点,而且还能记住许多的往事。上次我们年级同学聚会,我指着一个上海人说,你那时候胃病挺厉害,现在全好了?他居然说,我什么时候有胃病了?一直挺好。真他……他忘了端着饭盒吃泡馒头,一边吃一边打嗝了。另外一位,大学时光一次发烧,烧得站不起来,是我们一帮同学用床板抬他到医院去的,他也忘了,说,我从来不生病。气的我真想让他再烧一次。可抽冷子说个名字还真不大好想起来。
“郭华,车间副主任,高干子弟,瘦瘦的,和你差不多……”
“啊,他呀,郭华呀,想起来了,对对,郭华和袁立本他们是同批的头头儿,对,记得,他呀。”你看,一加点形象就想起来了。当时70年代中期郭华是群众喜爱的一位平民化的高干出身的中层干部,袁立本是另一位。说起袁立本,让我想到台湾的小马哥马英九,英俊潇洒,很善于和群众打成一片,公众形象不错。厂大会上,工人弟兄起哄,叫着,唱一个,他就唱一个,没架子。冬天厂房房顶结冰,影响了系统运转,他拿着镐身先士卒,上房去刨。一镐下去,走了个空,惯性让镐头把他整个人带了一个趔斜,房顶上有冰特滑,一个老太太钻被窝儿,从二层高的房顶上出溜了下来,摔成脑震荡。工人弟兄们上来要抬他上医院,他尚有知觉,理智告诉他要注意形象,迷迷糊糊地说,别,别,影响不好。都那样了,还怕影响!只是身不由己,竖不起来,只好由着人抬了。后来,官运亨通,到了北京市委,仕途眼瞅着是蒸蒸日上,却倒霉碰上了百年一迂的八九学运。那个倒了八辈子霉的袁木一脸旧社会,没人疼爱的模样自然得不到学生们的青睐,只好搬出学生出身的袁立本和学生代表周旋。袁立本一出场,我就跌足感叹,说这回可要完犊子了,把我们立本给坑了。后来老梆子袁木不知所往,英俊小生袁立本也销声匿了迹。可叹呀可叹。希望他们那些干部们如今仍然战斗在革命建设第一线,出大力,流大汗,千万别贪个千儿八百万的啷当入狱,让咱老百姓替他们后悔。
“嗨,我说,你们那儿都忙什么呀?”罗转了话题。
“瞎忙,忙着弘扬中华文化呗,炎黄子孙嘛,不能忘本哪。”
“行啊,觉悟挺高。少说没用的,具体点儿。”
“那就二小儿没娘,说起来话长了。你肯定知道,中国人在海外,’优良传统’不改,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啊。”
“没错儿,没错儿。”
“不过最近我们正忙着搞合唱队。”
“合唱队?好啊,我们这儿刚搞散了一个。中国人’优良传统’不得了,三大奋斗,重点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你们也搞合唱队?而且还搞散了?看来你们走在我们前面了。”
“行了,别瞎逗了。我说,咱们这就算联系上了,可别再断了联系。你知道,我们找你们花了多大功夫?上网一查,一百来个尊夫人的名字,俞一个一个地查,最后还是从聊园上找到你的地址电话的。”
“不好意思,你们辛苦了。把你们的电话,地址都EMAIL过来吧,以后咱们加强联系。”
“好,耽误你吃饭了,快去吃饭吧。”
“没事儿,吃饭算啥?当然上你家吃饭不能耽误。”
“那你们上加州来啊,我们一定热情款待。”
“好,咱们来日方长,有咱们聊的,都二十五年了呀。”
“是啊。哎,代问尊夫人好!”
“好,一定。那就聊到这儿。挂吧。”
“好,你先挂。”
“好,我挂了啊?再见。”
“咔”,电话挂上了,手按在电话上,好一会儿才把有点僵硬的腮帮子松弛了下来。
真是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