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怎么那么寸,刚从农场分到县城,就赶上“拉练”。"拉练”就是拉出去练。练,主要就是行军。大空场上集合,每人背上一个大包,肩膀上挎一个书包,外带一个军用水壶。包里装干粮,壶里加满水。运气好的能分配上一杆钢枪。我当时不太背气,摊上一支。翻来调去看了半天,看出来是二,三十年代汉阳造儿,一次一发的老枪。枪里没子弹,兜儿里也没有。其实作用就是加分量,没枪的,书包里装上七,八斤石头,效果一样。另外每人发了几包儿"摔炮”,说是演习时用,当"手榴弹”。果然路上遇到"情况”,在冲过"敌人封锁区”时,跑步前进,同时甩出"手榴弹”。顿时,枪炮声大作。我背上背着行李,一手拿枪,肩上挎包,腾出一只手来好歹把摔炮扔出去,全扔在前面人的脚后跟上了,吓得人家一跳一跳的。好在不是真的。拉练五十里,这一大圈兜下来,脚上也起泡了,腿也拐了,腰也弯了,气儿也短了。各位大学生都是新分配到县城,尚未具体分配,谁都想表现好一点儿,给领导个好印象,以助再分配。闹好了,留在县城县委机关,或是县办工厂。要是闹不好,不定哪个边远公社的社办中小学缺教师,进一趟城要先坐马车,下了马车坐长途,下了长途换火车,下了火车再"11"号进县城。
这头一脚踢得不错,领导眼中流露出赞许的光。苦没白吃,累没白受。晚上翘着脚尖儿,一拐一拐,端着脸盆找点儿热水,烫脚,挑泡,挤水儿,自我按摩,呲牙咧嘴,哼呀嗨哟叫唤上一个时辰,仗着年轻,三天一过,啥事没有。
下一步,是"下乡”整顿公社,大队。下乡工作组成员由县委各机关抽调,各厂推荐部分"骨干”,加上新分配到县城的大学生们。
县委机关和各厂"骨干”都是老运动员了,大家轮流干,公平合理。"誓师”大会一般都是圆满成功。可是大学生们当这工作组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以前文化革命时,军宣队,工宣队一进校,就把学生们制住了。甭管叫什么吧,工宣队也好,工作组也好,都是权力的名字。不服?不服叫你三把不开糊。如今,我们也要当工作组了。明知是苦差事,可工作组叱吒风云的气概,至高无上的权威,还真挺令人神往。精神上还真有点"翻身”的安慰。
那时候政治运动不能随随便便就搞了,得大会发言,小会表态,无一过程可缺。我们的誓师大会是在县委招待所会议厅举行的。大会上慷慨激昂,群情激荡,口号声此起彼伏。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的主人除了我们还有谁?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革命形势如此大好,我们怎能不“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眼瞅着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下乡大军就要整装待发了。
大会开完了开小会,大会轰轰烈烈,小会深入细致。每个人都要发言表态,政治挂帅,行动一致,心里明白。
偏偏这时候出了点儿小插曲。不知是谁打听到个小道儿消息,说是学工科的不会分去当老师,肯定进工厂,这是个分配原则。这消息还算及时,要是再早点儿就更好了。不少人都后悔拉练磨出几门大血泡,"早知道我肯定生病了”。没来得及。苦就苦了那些地方院校的文科哥们儿了,偏远地区的中小学校在招唤着,招魂一样。
下来的小会讨论气氛就明显不同了。文科的哥们儿还是斗志昂扬,大伙儿一块儿练。工科的,尤其是名牌儿大学的弟兄们,一脸的轻松。单等熬过一个月就进工厂了。神经一松弛,原来打的腹稿和棒子面儿粥一块儿拉出去了。结果我们这儿就成了"重灾区”。负责"救灾”的是老彭。老彭50多岁,黑瘦黑瘦的,戴付深度眼镜,一看,知道是满腹经纶,胸有成竹。一身大蓝褂子,坐在一群穿土黄假军装的大学生面前,大口大口地抽烟,大口大口地吐烟。一张嘴,一口黑牙,足证烟龄至少三十年。
“说吧”,老彭说一句,抽二口,“你们都是名牌大学生,水平都很高,一定有很多想法。”先戴个高帽。“马上就要参加真正的革命工作了。意义是很重大的。”点出问题重要性。“打好这一仗,回来再开始新的工作。”提醒大家,还有一次再分配卡脖儿呢。“说吧,随便说吧。”一口烟喷出来,遮住老彭的脸,三秒钟后又露出来。大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个个打座的功夫不让庙里的和尚。看看启发式不大灵,就来点将式。“某某某”,抬头扭脖子,左半圈,右半圈,“来了吗?”“啊,我,我,来了。”“你叫某某某?说点吧。”“我还没想好,先紧着别人说,我再想想。”虚晃一枪,耍了个小滑头。“某某某。”老彭又点了个名。又是左半圈,再右半圈。“我,这儿。”让老彭多转了半圈。“讲讲吧。”“毛主席挥手我前进,领导让干啥就干啥。”简单明了,表了一个忠诚老实的态,还没的挑。
大家伙儿是一个心眼下定决心打持久战了,今儿个是“凉水沏茶,泡了”。泡得老彭记录没几行,报告写不长,成果谈不上,黑虎着脸,心里一阵阵犯凉。老彭的战果是烟下去了大半包。现在知道抽二手烟更有害,那时候只知道嗓子痒强忍着,怕出声咳嗽招来大家的眼光,成为众矢之的。
老彭怏怏地收兵,大学生们匆匆地去准备。买干粮,打行装。说是有车送,所以把所有的行李全打在一起,一个褥子两条被,加上枕头,打成一个大包,身上一个书包,一个军用水壶,书包里放几本书(好歹是大学生〕,两杆笔,外带牙膏牙刷毛巾和肥皂,还有面包饼干加咸菜。水壶里灌满了开水。衣服上衣口袋里放一本小红宝书。大卡车一来,认准是去祥发的,上得车来,一路摇过去,摇得浑身筋骨严丝合缝。大卡车到一个地方下几个人,到一个地方下几个人,等到了我们祥发,车上就剩十来个了。司机说,“祥发的下车。”我极目四望,空空如也,没房子也没树,哪儿有人家啊?“往东,顺着路走。”几个人的行李摔到地上,跳下车一看,我心里也犯了凉。我的行李比别人的大三倍。大呼上当,“不是说拉到地方吗?”“是到地方了,不远,八里地就到。”
这八里路,比拉练累多了。大包袱忒大,路又坑凹不平,可费了劲了。可路上并不闷。两个机关干部是老运动员,话少。还有个老大学生,哈医大毕业,姓安,叫安全里。早几年分配,人随和,爱说话,有风趣,路上尽说笑话,逗乐儿。“小王,北京的,是吧?没吃过这苦吧,嘿嘿,小意思。”这小子辛灾乐祸。
“农场里...比这不...差。”我不能服输啊,就是大包袱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了。“你说你,打算到祥发过日子来啦?把家都搬来了。”“我...听说有车...拉到地方,下车...就...到。”我知道说也没用了,傻冒儿一回。“头回生,二回熟,下次别拿这么多了。”“是,是。”一听说“下回”心里直哆嗦。“成家了吗?”“没。”“干脆到祥发找一家闺女住下算了,省得往回扛。”这主儿开玩笑不带乐的。
等到了地方,天也黑了。往小队部炕上一躺,浑身象散了架,靠着大包袱,直眉瞪眼干喘气,动不了窝儿。农村没电,小油灯一闪一闪,鬼火一样。
“让咱们上这儿来干什么?”等我喘匀和了,问老安。“你们没开会呀?春播季节,抓春播。”老安对我的不明白很不理解。“那就播吧,咱们来干什么?我也不会干哪。”“你是工作组,村里谁见了谁怕。咱们不来,谁给你干活?这是春播,到了秋后,还有秋收。”得,一年两次。少不了还得再来,再来就别拿这么多行李了。
队里来了人,把我和老安安排到一家。这家姓许。刚到栅栏门儿那儿,一条大狗扑了过来,狠劲吓了我一大跳。我属狗,可特怕狗。心说了,农民怕工作组,工作组怕狗。都有的怕。这狗小牛犊子一样,汪汪地叫,主人一吆喝,这狗才转回去。老安不怕狗,在前面开路。嘴里轰着,手里挥着,一路顺顺当当进了屋。他一进屋,这狗正好转到我身后,一张嘴肯定咬屁股,你看这别扭劲儿。
屋里黑漆漆,一盏有罩的油灯放在炕桌上,一排大人影落在三面墙上。
“老安,小王,你们睡南炕。”主人老许指着左手边儿的炕说。东北屋里两面是炕,炕下有烟道取暖。南炕有窗,北炕无窗。白天有太阳的时候南炕就能接点儿阳光。主人对我们相当照顾了。
本想早点睡,可那狗老也不走。蹬着我们,不大友好。老安说,这狗起码十岁了。我问他怎么看出来的。老安说,你看这狗的牙,磨得特齐。那是老狗的特点,吃东西吃的。老安说,你要是想拍它的狗屁,就给它点吃的。一句话提醒了我,连忙从书包里翻出在县城买的面包,饼干来,不敢用手递过去,放在炕沿儿上,狗歪过脸来,一伸舌头就舔走了。看狗吃的挺香,才想起来还没吃晚饭。要了点水,和狗一起共进晚餐。
二个面包进了我的和狗的肚子后,再看那狗脸色好多了,尾巴也摇了起来。正所谓,“香烟一递,说话和气,酒杯一端,政策放宽”。
“你愿意睡炕头儿还是炕稍儿?”老安要休息了。“我怕烫,睡炕稍儿吧。”在农场时,睡炕头的老兄被子烤着了一个大窟隆。打那以后,谁也不敢睡炕头了。再说,炕头热得晚上老翻身,象烙饼。
打发了狗,要睡觉了,才发现对面炕上还有五个人,一对老夫妇,二个小姑娘和一个小小子。老夫妇都老得很了,小姑娘可不太小了,十岁上下了。这睡法可够别扭的。看了老安一眼,老安眼光敏锐,你不用张嘴,他什么都一清二楚。“这有啥?睡吧。”脸没洗,手没洗,脚没洗,澡更没洗,和衣而睡。困狠了,真能睡得天昏地暗。
头一天早饭吃在主人家,吃过就上工。当天的饭都已派好了。咱说实话,农村的粮食都是新粮食,味儿就和从前在学校食堂不同。学校食堂从中学吃到大学,粮食是国库里的存货。国库里的粮食从来都是拉出旧的存进新的。所以吃商品粮的总是吃陈粮食。陈粮有个特点,是耗子吃剩下的,又捂了好几年,有股霉味儿和耗子屎味儿。可农村的粮食,家家户户都是当年或头年的新粮食,有粮食香味。小米稀饭,干饭,大渣粥(玉米渣儿粥),棒子面饼子(玉米面饼),样样都香喷喷,就着咸菜,顿顿灌得肠满肚平。农村工作组都吃派饭,今天在这家吃,明天在那家吃。吃百家饭,口味不同,不腻。每天安排顺序都不重样儿。今天早上小米粥,中午棒子面饼,晚上小米干饭;明天早上棒子渣儿粥,中午小米干饭,晚上棒子面饼。吃来吃去都吃顺了嘴,心里只有一个希望,下顿别和这顿重样儿。这一个月整,没吃过一口肉,没见过一滴油。吃素了。
下地干活还挺累。老安说,工作组下乡,跟着一块儿干活,是促生产。农民一看,干部都来干活了,不好意思不干,那就干吧。东北大平原,一望无际,二人一条垅,一个在前面刨坑儿,一个在后面撒种,埋土,再踩一脚。一条垅下来二里地,到头儿就中午饭了。下午吃过饭,歇个晌接着干。有时候中间休息,这时候都特高兴。喝水,唱歌,抽烟,聊天,打闹,干什么的都有。农村的年轻人比起城里人来单纯多了。女孩儿也抽烟,风大点不着,就躲在男孩儿身后点火抽烟休息。有几个念了几年书的慢慢凑过来和我聊天。次数不用多,二,三次就熟了。都知道我是北京人,又是大学生,看我就和我在北京看老外一样。其实我一直耽着心,怕人家把我当典型北京人而把北京人看扁了。
白天促生产,晚上抓革命。
一到晚上,大锣一敲,农民们拉着孩子,拿着鞋底子就来到队部。农村是6点开会7点到,8点才能做报告。报告大部分是口号式的官样文章,然后就"大伙儿说说吧”了事。有工作组在,气氛正经多了。介绍工作组时,农民都把带能量的眼光投过来,照在身上,挺不自在,好在油灯暗。
这会开得是台上发言一,二,三,台下聊天儿侃大山,孩子哭大人叫,乱哄哄鸡飞狗跳。会开到半夜打住,回家休息睡觉,以利第二天精神充沛促生产。
回得家来,浑身觉得痒得厉害,好象有蚂蚁在爬。脱下衣服对准油灯一看,不是蚂蚁是小虫儿,叫不上名。问老安,老安眼一撇,“嗨,北京人儿啊,那叫虱子。”啊!?虱子?这,这...这个空白终于填补上了!
老安手把手教我虱子速灭法。脱下内衣,翻过来,找,见有虱子(虱子爬得慢,或根本不动,它原地挠你),对准油灯凑过去,80度,虱子准蹬腿儿。可虱子这东西生命力极强。它是卵生,那卵任你开水烫不带死的。卵多,一孵一窝,让你抓不胜抓。再说了,上衣的好抓,内裤的怎么办?头发里的怎么办?我说怎么田间休息的时候女孩儿们互相搂着脑袋拨拉来拨拉去干什么呢,和北京动物园猴山上的猴子一样。后来我发明了一种清理头发的办法,用密齿梳子全面彻底地梳头,下面用报纸接着,就见一个个的小东西落将下来,眼神好的能看见小腿儿直挠哧。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果然,几天一过,就不觉得有虱子在挠了。我发现,这身上脏啊,也有个极限,到那份儿上也就脏不到哪儿去了。而且,不觉有虱子咬,和皮上有层泥有密切关系。人家老安更有绝的,说有一家二口子,脏到一块儿去了。女的不刷锅,男的不洗脸。有一天夜里,一个贼摸进来,找来找去找不到东西可偷,穷啊,一无所有。贼心说了,不能白来一趟啊,一揭锅盖,顺手咔吧一声把锅揭起来就走。二口子听见声音醒了,女的说,快追,贼把咱家锅偷走了。男的提拉上鞋就追。贼拿着大锅跑得慢,三追二赶就到了贼身后,刚伸手去抓,贼回身就是一刀,正砍在男的脑门上,男的一个后仰壳躺下了。女的赶上来一看,吓得赶紧扶起来,问要不要紧。男的坐起来一摸脑门,说,没事,刚把泥皮砍破。赶紧回家去吧,今儿个饭可怎么做。回得家来,女的拿灯一照,乐了,男的说,你乐什么?女的说,贼把咱家的锅嘎嘣儿揭走了。
笑话说到这儿,对面北炕上有人哏儿哏儿地乐,原来北炕的小姑娘小小子都听着呢。
老许一家七口,加上一条大狗,二口肥猪,不知几只鸡和鸭。瓦房一幢,东西厢房,中间算是厨房,二个十印大锅置于灶上,又做饭又烧炕。老许是个大个子,眼光很锐,胡子很密,头发是分头。看样子是个活得很坚定的人,靠得住。老许老婆是个对什么事都反应很快的精明农村妇女,对生活满足,不知还能怎么好法的那种满足。二老都健在,帮着喂个猪,扫扫院子的,唯一不理想的,就是二丫头腿上生骨结核,一个洞,成年流浓水。挺漂亮的一个小女孩儿,走路一瘸一拐。从二,三岁长到八,九岁了,病越来越重。一提起这事,二口子就皱眉头,脸发黑,嘴里"啧啧”地嘬牙花子。
“祥发这地方是个风水宝地。”老许二口子说起祥发来,脸上的光就回来了。“头一条,水好。东北好多地方有大骨节病,凡是骨节的地方都大。时间长了腿就不吃劲儿了。城里的大夫们,北京的,上海的,穿着白大褂儿来研究,就是研究不出来。有的说是营养不良,有的说是水里少点啥。好象说水不好的居多。那咱们就信这一条。小小的富裕县就是大骨节病的发病区。可就是祥发这块儿,水好,大夫化验了,说和北京的水一样。你看祥发的姑娘小伙儿长得都挺水灵。再一条,祥发靠嫩江。这嫩江在61年62年可救了命了。往年没啥鱼,都让化工厂放出来的水毒死了。地尽是盐碱地,本来就长不好庄稼,一自然灾害,就更打不了粮食了。凡是能吃的都吃了,树皮,草根,白薯秧,观音土。实在没法子了,有人就到河里打鱼。一打,鱼真不少。原来那二年,化工厂不冒烟,不流水了,鱼又活过来了。大家就吃鱼。吃鱼没盐不行。就自己扫碱熬盐,苦点儿,总比没有强。整村的人就靠了鱼熬过了自然灾害。你看,祥发好不好?祥发养人啊,小王儿,留在这儿吧,赵家的北炕空着呢,一说就通。”
他们一片好心,可我没法儿领。农村狗多,我生来怕狗,这条就受不了。
个人事小,革命事大,咱还是继续抓革命促生产吧。
后来我被分去管四类分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显出这本事,让领导发现了,让我跟四类分子去打交道。四类分子,即"地,富,反,坏"。(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地主富农都是二三十多年前的成分了,可这帽子一戴就甭想摘了,象紧箍咒一样。回回运动都整一遍。"地主富农”们没一点尊严可讲,干活别人可以搪塞,他们不行。别人不好好干是内部矛盾,他们干不好是立场问题,拉回来斗一把,送回去接着好好干。"反革命”和地富不同,没房子没地,但打过共产党,是专政对象。一般"反革命”都是国民党留下来的,没跑了的,当过警官的,等等。听说离我们农场不远的双山小镇上有一个国民党老特务,年龄大了,自己自首了,说,我可以帮你们干点事。干什么?抓小偷儿。他往火车站一坐,告诉警察说,那个是小偷儿,警察一抓,果然兜儿里几个钱包。一天下来,抓十来个不成问题。这是"反革命”抓坏分子。坏分子最实在。一切刑事犯罪都包括在内。什么偷鸡摸狗,拦路抢劫,聚众赌博,通奸强暴,全都属坏分子之列。
祥发的坏分子有那么几个,不过都不是小偷小摸。基本上两种人:赌徒和作风不良分子。赌钱实在害人害公家。输赢不说,一赌一宿,第二天没法下地干活,这玩艺儿要命。所以一到春播秋收,就抓起一批赌博犯,不仅不能赌了,还强迫劳动,一举两得。犯作风错误的大都是干部。不少还是队长书记的长辈。甚至是前书记。犯了错误,一巴掌打下来,一抹到底,进了坏分子堆儿。有一条,这坏分子和前三类人不同。前三类没的说,板上钉钉儿,铁了案的。可这坏分子们个个都有一番道理,逮空儿就上诉,伸冤。
晚上农民开大会抓革命,四类分子这儿集合训话。我也不知道该训什么。民兵队长知道,每次都是民兵队长训话,“今天开会,是给你们机会,老老实实交代,狠批自己灵魂深处的坏思想,脏念头。一定要脱胎换骨。人民政府给你们机会,让你们从鬼变成人。但是,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乱说乱动,如有乱说乱动,立即取缔,予以制裁。(毛主席语录)就是我们专你们的政啊。这是县里来的小王,你们可以向他报告。。。”
话刚落地,就有二个坏分子扑上来。一个说,"报告政府,(这词儿特别扭)这事不全赖我。你说我一个50多岁的人,哪儿能弄得动20多岁的小伙子。我们是换奸。”我听不懂他的话,也找不到词儿训一训。后来打听到,这主儿是鸡奸犯,就是同性恋哪。另一个呢,说"报告政府,农村可不就这样吗?你说,农村除了这,还有啥文化生活儿?”他指的文化生活,就是业余娱乐活动。原来他是前书记,因作风错误被告了下来,成了坏分子。他还没完,"报告政府,我是罚不当罪。不光是我一个......""住口!说你自己,别拉别人!”民兵队长喝斥。"是是,报告政府,农村的文化生活儿还不就是这?”他又来了。
我是真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好。一不会训,二不能安慰。没办法,只得擎出法宝,念语录,念报纸.心里呢,暗自觉得特滑稽,到东北当了回政府.说实在的,要说留下的印象,大概是看着他们那么唯唯诺诺,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整个一个贱骨头。
这一个月,是日出而耕,日落而归,掌灯开会,子夜方回;晨餐以粥,昼晚皆粗,一月有余,不知肉味;一不洗澡,二不更衣,虱子不咬,十分省水;蓬头垢面,乌漆麻黑,见面不识,知我是谁?
说一口荤腥没沾,也不那么准确。一个月后,要回县城了,年轻的小队长趁没人把我拉到他家小屋里,盛了一碗白米饭,端上一碗他媳妇刚打好的蛋花汤,说,吃点吧,苦了你们了。我内心当时斗争这份激烈呀,就没法提了。吃,违反政策,犯纪律;不吃,喉头它就不听话,一缩一缩地往肚子里咽吐沫。在小队长真诚的劝让下,急慌慌地吃了一口白米饭,喝了一口蛋花汤。心慌,没尝出味儿来,窝囊!
因我和农民同劳动,打成一片,感情融洽,表现不错,受到领导表扬,后顺利分到县变压器厂。那以后,由于交通实在不方便,也没找到机会去祥发看看房东老许一家。
……女的拿灯一照,乐了,男的说,你乐什么?女的说,贼把咱家的锅嘎嘣儿揭走了。
第一段太生动了,眼泪笑出一堆。后面有关四类分子的,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正如你写的一样,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