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省富裕县变压器厂是个150多人的厂子。和其他县办工厂一样,厂里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名额--打更的老头儿。
刚分到厂里时,是老孙头儿打更。老孙头儿人高马大,六十开外的年纪,身板挺硬朗,腿脚也挺灵活。老孙头儿的主要任务是伺候牲口,套车来往于厂子和车站之间,从厂子把变压器成品拉到车站,从车站拉回原材料和返修的变压器。老孙头儿爱聊天儿,爱开个玩笑。一张皱巴巴的大脸总是挂着似是而非的笑。饱经沧桑,阅尽世故。跟他混熟了,就发现他还知道得真不少,知识渊博。
厂里的两匹马都是老马了,老孙头儿每次套车去拉货总是不紧不慢地赶着,从不飞跑。我们跟着去装货,坐在车上,马车一摇三晃地在石渣路上走。两匹马一路连珠屁不断,老孙头儿感慨,老喽,夹不住屁喽。指着远处活蹦乱跳的小女学徒,说,你们看,多欢势。听说过四大欢势吗?我们哪儿听去,紧着问,什么是四大欢势?老孙头儿脸上皱纹里挤出一点得意,慢吞吞地说,迎风的旗,水中的鱼,十七八的大姑娘小毛驴。呵,语出惊人,越捉摸越对。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再说点儿,再说点儿。一帮人在催。晚上说,晚上说。于是就盼着太阳快下山,匆匆吃过没味儿的饭菜,都挤到打更值班室去了。
老孙头儿擅长讲黄色笑话和故事。要说启蒙,大概就是在那时候。
晚上爱上打更值班室,一是想听点新鲜故事,二是打更值班室的炉子灶坑总是烧得暖暖的,抽烟也方便。横七竖八地挤在打更室里,云山雾罩,笑声朗朗,直到老孙头儿拿大巴掌轰才回冷清清的宿舍。
后来老孙头儿忽然不干了,听说是想回家享点清福。新来的打更老头是个五十出头的家伙。有人介绍,说是姓曲,人称老曲头子(不叫老曲头儿),外号"大烟卷子”。因为别人卷烟都是用张一寸来宽,三寸来长的纸卷成一个和洋烟差不多粗细的烟卷儿,抽起来挺文雅。"大烟卷子”的烟卷起来比大拇哥还粗,老长老长,燃着的火头和一个硬币那么大。晚上只要见到大火头儿就准知道是"大烟卷子”。这"大烟卷子”老曲头子黑不屈屈的脸上油光油光的,满嘴的胡子支楞着,要不是个子矮点儿,一准儿和李逵是的。一顶破蓝帽子总罩在脑袋上,只有晚上睡觉时才摘下来。老曲头子一摘帽子是一个大秃脑袋,也是甑光瓦亮。
老曲头子很少讲话,一讲话咳咳吧吧,干脆就不讲了。好在也没什么弄不明白的事,两匹马,一挂车,晚上添料,白天套车,厂里的几个炉子按时加煤,偶尔扫扫走廊,如是而已。
自老曲头子来厂子以后,我们就很少去打更室了。倒不全因为老曲头子不会讲故事,而是太脏。老曲头子洗不洗脸很难讲,澡是肯定不洗的。可有一样,老曲头子每天晚上烫脚。他有一个大铜盆,打一盆水,放在炉子上,过个把小时,盆底布满气泡,向上翻滚,老曲头子就拿下来烫脚。烫过脚后趿拉着鞋到门口往外一泼,抖两下,放回门后。老曲头子晚上没事常常坐在灯下抓虱子。他身上的虱子特好抓,都滚成了球,用指甲一挤,咯崩儿咯崩儿的,脆得很。老曲头子还有痔疮,嗨,别提了,脏了去了。所以我们就不去他那儿聊天儿扯闲话了。
有那么一次,大胡和另几个大学生一起去偷了一大书包的青苞米(就是玉米)。大胡说,今儿晚上的饭我包了。下了班,大胡端上一大盘煮熟的苞米,几个大学生饿狼一般,一抢而空。那才叫风卷残云呢。等吃完了,摸着肚子打嗝时,就有一个人想起来什么,说,大胡,你什么时候煮的?拿什么煮的?就是刚才拿老曲头子大铜盆煮的呀。"哇”,至少好几个人同时做呕吐状。嘿,大胡,你也真麻子不叫麻子,你太坑人了,你是麻子敲门你坑人到家了。怎么了?大胡愣了,我费他妈半天劲,怎么了?唉吆,你不知道那是老曲头子的洗脚盆啊您哪?大家肚子里一阵翻腾,没吐出来。玉米宝贵,况且高温消过毒。
老曲头子爱喝酒,可没人请他喝。他也想和别人唠嗑儿,可没人愿意跟他凑热闹。有天晚上厂里技术骨干在一起开会喝酒,正喝得兴头上,老曲头子一推门进来了。人进来了,你不客气一下让一让不合适。"曲师傅,来,给曲师傅满上。”一只小杯子,倒上多半杯酒,递到老曲头子面前,"喝,干,干了,曲师傅,干干。”一大堆声音催着老曲头子,就是没人让座儿。老曲头子站在门坎上,犹豫了一下,一口干了,嗫嚅着,"你们喝,你们喝。”慢慢转身出去了。第二天听说老曲头子抱怨,"喝酒哪有那么喝的,得一口一口坐着慢慢喝,边喝边聊。”
老曲头子原是单身,后来经人撮合,和本县一个半大老娘们儿登了记。那主儿其实不到50岁,拉扯着两个儿子。大儿子傻,整天鼻涕拉瞎的。二小子虽小可不傻,虽脏但能看出来机灵劲儿。这老娘有点儿缺心眼儿。天天早晨都见这老娘领着两个儿子往"兽研”那边儿去上工,娘仨都是临时工。老娘一看就结实,走路蹬蹬的,还常二手前面拍一下,后面拍一下,嘴里哼不知什么调儿。一身黑棉裤褂油脂麻花,闪闪发亮,头发脏兮兮,土色儿。有时下班后到厂子里来找老曲头子,职工们就围着她们娘仨起哄,"唱一段儿,来一段儿。”那老娘还就大大方方哼上一段儿,虽然难听点儿,可娱乐目的达到了。自从和老曲头子登了记,每人一套新衣服总新了好几天。只是老曲头子的生活水平明显下降了。原来的烙饼变成了窝头,香肠变成了咸菜,走路有时有点打晃儿,酒也喝的少了。不过那烟卷仍然又粗又大。
县里成立无线电厂以后,大学生们有一半分到了无线电厂。无线电厂就在变压器厂旁边,共占一座旧旅馆,和变压器厂一样,也设有打更老头儿的职位。打更老头儿就职的那天,好多住宿的小伙子们都去张望。一看,"啊,是他呀。”谁?县奶粉厂厂长的爹。有了解的就说了,好,这老头儿干净,也能唠。于是无线电厂打更值班室又红火起来了。这老头儿姓"那”,一副笑模样儿,从早到晚地口没遮拦地唠嗑儿,荤的素的进步的反动的,一路胡说过去。
"知道什么是四大累吗?”小伙子笑着问。
“咋不知道?和泥脱坯,养活孩子打堤。”老那头儿同样笑着,脖子一梗,挺得意。
"那你逛过窑子吗?”小伙子胡问。
"咋。。。没逛过。那地方咱不去。”差点说走嘴。
"日本鬼子那会儿你咋生活了?”
“那时候真他妈兵荒马乱,没个落脚的地方。挣了钱也没地方花,这人们尽逛窑子了。”到了儿还是说走了嘴。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你说是日本鬼子好还是八路军好?”
"还得说八路军好。”老那头儿立场不含糊。
"鬼子投降以后你干什么来着?”
“做工呗。那时候这钱就毛了去了,发饷成麻袋往家扛。买东西可他妈不方便了。”
"吃得饱吗那时候?”小伙子们兴致很高。
“吃得饱,东西多,要啥有啥。”老那头儿挺愿意让人觉得他年轻时候享过福。
"那你说是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原来小伙子们设有陷井。
"当然是共产党好了。”老那头儿可不上当。
"60年那会儿自然灾害可真苦了老百姓了。”小伙子们故意诱导。
"可不咋的。”老那头儿来劲了,"那会儿啥都吃,吃得浑身浮肿,饿死不老少人了。你就说祥发大队吧,白薯秧子都吃光了。观音土吃了拉不出屎来。”
"你吃过糠?”小伙子追问。
“可不。一辈子没吃过,就他妈61,62年。”老那头儿倒也不是痛心疾首的样子。
"那你说是解放前好还是解放后好?”小伙子在这儿堵着他呢。
"那,那还是。。。当然解放后好了。”老那头儿有点急。"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拿话套我,给我滚出去。”老那头儿伸手挨个儿拍,脸上却仍然笑眯眯的。开玩笑嘛,不必认真。
老那头儿没呆多久就走了。原因是牲口越来越瘦。老那头儿不会侍弄牲口,有豆子时使劲喂豆子,没有了就是干草料,晚上也没个时晌的,想起来就喂,想不起来就饿一顿。厂里的炉子他怎么也鼓捣不好,不是灭就是呛烟。工人上班来,总有个把小时呛得屋里呆不住。
老那头儿走了,换了个老靳头儿。老靳头儿不苟言笑,脸上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但他的活计一把抓,厂里的杂活儿料理得头头是道儿,牲口也肥了,炉子也热了,房前房后干干净净。他的打更值班室从此也冷清了。没人敢去。偶尔打电话,他在人家身后那儿督着,"快打,行了,放下吧。”一个劲儿地催。张眼镜正在谈恋爱,打电话时间长点,且笑容多点,语气麻点,老靳头儿在后边儿念叨,"那是电话,爬不上去,有话下班找没人地方唠吧。”挺扫兴。
厂里的小伙子们挺怀念老孙头儿和老那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