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伟，

我已于14日晚抵达华盛顿。从上月得悉父亲病重，带着对他康复的企盼匆匆赶回北京，到前日踏上回程，恰恰一月整，怎么也想不到我今日的归来，心中承载着对父亲离去的无限伤痛和与父亲天人永隔的巨大悲哀！那种痛真真切切地从心头隐隐传来，阵阵作乱。

从一月十日上午父亲心脏骤停的那一刻到飞机离地腾起之前的四天时间里，和姐姐哥哥一起挥泪告别了父亲，安顿好身体孱弱伤心欲绝的母亲，几乎没有独处静思的时间，也没有肆意宣泄内心悲痛的机会。登机落座后，久久望着窗外发呆，心情比舱外阴霾的天气还要冷更加灰，本想好好睡一觉，无奈念父的思潮一浪紧追一浪，迭宕起伏。

一路上，我几乎没能合眼，仔细阅读了你们编纂的《中国疟疾防治药物研究工作协作四十周年纪念》大事件年表和《纪念523项目老同志聚谈会》一书，终于对青蒿素的研发历程有了一个较为系统和全面的了解，我从心底感谢你和你的同事们的工作。临离家时，我将父亲书桌上放置的《漫谈科技》一书装进行囊带走了，不知道那是不是父亲正在阅读的书籍。该书作者是父亲单位军事医学科学院原院长、中国工程院医药卫生学部首批院士秦伯益。在书中，父亲有诸多下加重线，看得出他对秦老见解的赞同。譬如，他强调了这样的文字：

“打开国门一看，才发现我们过去对资本主义的认识很片面，对社会主义的认识也很片面。”。

“现代科技必须有政府的支持和运作，官产学一体化”

“。。。愿意接轨。这是一个历史性的进步，这是一件非常值得庆幸的事。”

“勇于反思不足，才能不断进步。那种要么全盘肯定，要么全盘否定的思想方法和行为方式决不是科学的、辨证的。”

“一个时期的错误常常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纠正。。。最伤国家元气的是人才的摧残。”

因为时间的缘故，我还没能找到那本凝聚了父亲和523办公室小组张剑方及施凛荣叔叔心血的《迟到的报告》一书，如果可能的话，请你为我保存一本，我五月份回来时亲自来取。

爸爸是一位慈爱的父亲，一位慈祥的老人。他与时俱进的思想，睿智儒雅的学者风度，和亲切和蔼的处世作风，使他广结善缘，和他谈得来的优秀青年人很多。朋友们告诉我，是父亲发自内心流露出来的慈父般的关怀，善解人意，和像青年人一样的热情和健谈，深深吸引了他们。我深知这其中的缘故，从小，父亲就教导我们做人要真诚，做学问要踏实。他非常疼爱我们姊兄妹三人，也把儿女的朋友都视为他的孩子。他常常自然亲切地把我们引进家中的朋友称作孩子，并为他们在各自领域里所取得的成就由衷的感到骄傲和赞赏。其心之诚其情之真打动了很多人的心。所以在悼念他的挽联上，很多朋友都是以儿女名义敬献的。

他倾注毕生的心血在青蒿素的研发、生产和使用推广上，淡泊名利，坚定执着，他的这项事业，从一九六七年523领导小组成立之时到复方蒿甲醚在国际上凯旋回归之日，历时近四十个冬去暑往。他一直站在青蒿素开发的核心位置，统筹全局，部署落实，瞻望未来，集全国科研和技术力量之优，搞成了这样一件大协作，大成果的项目，树立了有史以来人类在对抗疟疾斗争史上的里程碑。他和他的团队所进行的艰苦卓绝、前仆后继的工作，拯救了无数人的生命，为生活在疟疾肆虐地区的人们送去了福音。

我深深自责，在他有生之年，没能更多地了解一些爸爸的事业和他的贡献。尽管我每次回国，都会和爸爸聊聊他当前的工作，也曾提议他把青蒿素的开发史写出来，把他内心走过的坎坷和经历以自传的方式整理出来，我认为他是最有资格做这件事的人，但每次都被他一笑置之，并说功过自有历史评说。他始终遵循诚实做人的态度，认为还有许多比写自传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完成。

天伟，在父亲病重的日子里，你时常来探望他老人家，给他带来了青蒿素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的好消息；在他去世后我们家人万分悲恸的日子里，你竭尽全力为他善后，并为让更多的人了解中国科学家为人类抗疟事业所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一直做着不懈的努力。从你的口述中和你带来的文献里，我对父亲和他为之付出毕生心血的事业和意义有了更为广泛的了解和更深刻的认识，使我们儿女不仅爱他慈父的心，更敬他诚实的为人、和对事业的追求。我代表我们全家感谢你。

作为一个大型医药科研项目的组织者和管理者，他卓越有效的领导才能和高超的组织协调能力，将人才恰如其分地运用到适合的岗位，以及他实事求是的开拓精神有目共睹。从这些天来我所看到和听到的大家对他辞世的哀痛惋惜，从诺华疟疾项目总裁Silvio Gabriel发来的 唁电中，以及上一代与爸爸并肩共事的优秀科学家、学者们在对他的往事追忆中所给予的高度评价，我知道他此生为研究抗疟药物所作出的贡献将永远铭记在人类抗疟史上，每个青蒿人的心里都怀念着他。

父亲是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他在自己生活饮食上的自律如同他对待工作一般严谨，一丝不苟。无奈天不留人，其中辛酸不为外人道，他自始至终对自己的康复都抱有坚定的信念，他原本不该这么早的离开我们。

痛、痛、痛，我痛惜我亲爱的父亲就这样仓促地离开我们，驾鹤西去。我拼命地追他，从大洋彼岸追到这边，又从这边追到那边，泪眼婆裟，满地黄花中不见了他的身影;

悔、悔、悔， 回忆爸爸病中所采取的治疗措施和种种遭遇，诸多不尽人意之处，悔没能竭尽全力为他作出更好的安排;

责、责、责，我自责没能抽出更多的时间与爸爸交流，更多地了解爸爸的工作和生活。

爸爸说，他这一生认认真真地做了一件事 。。。

自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三日周总理亲自批示成立了中国523项目，父亲参与组织规划和实施，历经近四十年，完成了对抗疟药物的研发和推广，并使之走向国际。

周克鼎和青蒿素，Google搜索上两个息息相关的名词。

我们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深深的骄傲，父亲是我们心中永远永远的爱。

若子 于二○○八年一月十六日, 美国 北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