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2)
红晴两岁时,阿嫲病重。虽说巧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喜欢阿嫲,到底阿嫲是除了阿妈外最亲近的娘家人了。这个当年风光体面的五姨太,原以为可以依靠着陈老爷和儿子安稳度过一生,如今却只有巧姑妈和巧姑两人在身边。即使如此,阿嫲的内心仍然是那个从前的五姨太,那个永远把男性置于女性之上的五姨太。临终前,她把妈妈和巧姑叫到床前,絮叨着说起巧姑的父亲曾经许诺,说会叶落归根,回家乡来给她养老送终的。阿嫲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巧姑。巧姑和妈妈都很明白阿嫲的意思。梅州本地的风俗,长辈去世时,需得有一位男性亲属为之戴孝,否则死者会难以入土为安。
巧姑便安慰阿嫲,说顺德会为她戴孝送终的。
其实,这时的世界,早已大为改变,和巧姑成亲时的那一年大不一样了。那时候,乡里人谁不是乡里乡亲的,有钱人家也有没钱的穷亲戚,不管心里如何排斥对方,大家见了面都是客客气气的。如今在共产党的教育下,人人都要讲阶级。顺德大小算个干部,他娶了个地主家的孙女,而且是在巧姑不情愿的状况下强娶的,这种行为,被认为是阶级意识模糊,是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他因此受了许多严厉的批评,还要在大会小会上检讨认错。
巧姑虽然知道,在这种情势下,顺德是很难为阿嫲戴孝送终的。她自己都时不时地恐慌着,不知道顺德会否把她扫地出门。因为无论她曾经多么地不满意这门婚事,这终究是她的人生归宿。但巧姑内心依然残存着对顺德的幻想,希望他看在自己是他的媳妇,孩子的妈妈的份上,象征性地做一下也好。至少巧姑可以给阿嫲一个交代。因为她应承了阿嫲。
可是,当巧姑兜兜转转,低声下气地向顺德提起为阿嫲戴孝的事情时,顺德几乎是想都没有想地就否定了。说:“你以为现在还是旧阵时呀?你阿嫲是地主婆,没有枪毙了她是她好运。要不是我,她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不要说我去为她戴孝,你都不准为她戴孝!”顺德的话立时把巧姑心中那一丝丝的幻想转变成一口闷气,生生地堵在了她的喉咙里,硬是噎得巧姑心慌气闷,好久都缓不过来。
阿嫲去世后,一切葬礼从简。巧姑和妈妈只是偷偷地把一条黑色的布条缝在衣襟下。算是为阿嫲戴了孝。当把阿嫲草草安葬后,巧姑妈妈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的未来,也许会和阿嫲一样,不禁哭得伤心欲绝。巧姑却没有妈妈那么多的眼泪。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好似一口枯井,所有的情感,无论是悲还是喜,都已枯竭了。
合作化的那一年,顺德没有和巧姑商量,就独自做主把家里所有的地和茶园都入了社。巧姑知道后,气得第一次发起了脾气。她无法想象没有了自己的地和茶园,自己和孩子将来该怎么生活。无论顺德怎么对她解释,巧姑就是不听。她哭着嚷着,怨顺德把原先是自己的地和茶园都入了社。她越怨越来气,越气越绝望,她甚至威胁着要和红晴一起去投河。红晴吓得大哭。一家人乱成一团。
顺德这边也很恼火。他何尝愿意把田产和茶园入社,只是时势使然,他再不积极一点,他的干部没得做不说,巧姑母女的日子会更难过。可是他无法把这层意思说给巧姑听,他只能是说些冠冕堂皇的官话给巧姑。这些官话一说,对巧姑来说只是火上浇油。
在巧姑心里,地,茶园和孩子,是唯一可以让她安心的东西了。而没有了地和茶园,她和孩子也就没了依靠。一想到此,她真的感到绝望,反正也是豁出去了,她变得歇斯底里,无所顾忌。她的眼睛发红,蓬乱的头发仿佛起了火一般。她嘶哑着嗓子叫喊着说:“我不想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反正你早就嫌弃我们母女了。我们死了你就没有麻烦了。你地也不要,茶园也不要了,还要我们做什么?”
顺德头一次见到一向尊从顺服的巧姑如此暴躁,他一时间也慌乱了,只知道拉扯着抱着孩子挣扎着要冲出家门的巧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抚她。直到刘姑姑赶过来,喝止了两人,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呢?看把红晴吓成这样。”她对着巧姑说:“这么多人入社,也没见人人都说活不下去了。你惊慌什么呢?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你去死都不迟。现在大家都好好的,你说活不下去了,你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巧姑妈也赶过来,流着眼泪哀求巧姑,说:“巧姑,你这是要我们全家都去死吗?阿妈也想死,你带我一起好了。”
也许是刘姑姑和阿妈的话起了作用,绝望恸哭了很久之后,巧姑逐渐地平静下来,寻死的念头平息了下去。但她内心中对顺德的怨气,却从此有如古藤般蔓延,以至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