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刘天成对于讨债有种他一直摆脱不掉的厌恶与恐惧,每次拿到一笔回扣,他总是尽可能拖个几日。他也知道这样不是办法,可他别无选择,因为讨债是他谋生的唯一手段。讨债时,他心情糟糕透了,觉得自己不像个人,而像只凶猛异常的肉食动物,吞噬别人,也会一不小心就被别人吞噬。每当处于这种捕食与被捕食的情景或心态时,他总是不由自主想起那只叫做毛毛的小猫。
毛毛是罗婷出国前半年从朋友家抱来的,刘天成本来对猫过敏,只要一闻到猫味,鼻涕眼泪就流得一塌糊涂。既然罗婷喜欢,他也就只好无条件接受。说来也怪,他和毛毛处了没几天就无条件喜欢上了它,过敏症居然不治而愈。罗婷打趣他喜新厌旧(毛毛是母猫),和毛毛一见钟情。毛毛刚来时,才巴掌大小,毛茸茸的一团,两只滚圆的眼睛绿似玉石,目光似乎都有质地,一碰就碎。刘天成一见它,顾不上过敏不过敏,伸出两只大手笨拙地从罗婷怀中捧过来,小心翼翼地用下巴去蹭它软乎乎的身体,刚一接触,就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潮,“啊契”惊雷似的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可怜毛毛吓得两眼一闭,浑身筛糠似颤抖,抽冷子四脚猛刨,连滚带爬地从刘天成手心挣出去,在地上重重地摔倒,疼得闷哼一声,挣扎着爬进书橱底下,小脑袋微探朝外窥视。
毛毛缩成一团,眼睛半睁半闭,看着凑在一起的两个脑袋,不时“喵”地一声,逗得两人大笑不止。罗婷匍匐过去想抓它,小东西前肢一撑,退到旮旯里,无论罗婷怎么唤都不肯出来,伸手进去捞,还被抓了一爪子。罗婷吹着气,气恼地站起来。刘天成给她手涂上酒精后,平趴着,和毛毛对视。毛毛惊魂未定,胆怯地看着他,“喵喵”地叫了两声,声音微弱颤抖。刘天成也学着毛毛的叫声,“喵喵”地唤它,手不时在地上挠几下,向它招招手。不多会儿,毛毛居然回应着他,“喵喵”地低鸣,一寸一寸地向前爬,渐渐脑袋探了出来。刘天成不敢伸手去抓它,生怕又把它给吓回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那么趴着,一动都不敢动。罗婷看着他那份受罪滑稽的样儿,忍不住笑出来。
刘天成回头嘘她,示意她不要惊动毛毛。他手指在地板上轻轻叩击,模仿猫爪子挠扒的动作,并一直不停地轻轻唤叫着。罗婷有点耐不住性子,让刘天成干脆一把将它抓出来喂点东西算了。
刘天成不愿意,坚持要“不战而屈人之兵”。毛毛还算给他面子,过了一会整个身体都露了出来,抬头看看罗婷,又看看刘天成,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似在询问你们不会伤害我吧?意识到没危险了,昂着头响亮地“喵”了一声,捣着小碎步,屁颠屁颠地奔向刘天成,两只小肉垫搭在他头上作拥抱状,鼻子嗅来嗅去。刘天成尽管鼻涕眼泪一团糟,还是忍不住抱起这只惹人怜的小生灵,高兴、得意地笑起来。
后来他总是把这句话放在嘴上解释毛毛为什么和他这么好,说毛毛来的那天要是强行拉它出来,它肯定会一辈子害怕他们。罗婷笑他一个大男人比女人还要婆婆妈妈。刘天成便一本正经地说小动物和小孩子差不多,不能受过度惊吓,幼年时受的创伤有人在晚年回忆起来还觉得痛苦。罗婷听了,没说话,背过身去。刘天成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又说错了.
刘天成满脑子都是毛毛的身影,那毛茸茸的身体似乎写满了表情,还有她那双无辜的眼睛,仿佛于冥冥之中穿越时空充满幽怨地注视着他┅┅
刘天成闭上眼睛,心中被突如其来的酸楚充塞,脸就凉了,湿了。被窝里空空荡荡,早就没热乎气儿了,似一杯放了经年的白开水,凄冷而晦涩。他索性撩开被子,靠墙坐起来,点上根烟抽上。光背抵在墙上,墙比被窝还冷。
刘天成忽然想起昨晚拣了支手枪,兴奋地从床角勾起大衣,掏出手枪。枪掂在手上沉甸甸的,枪身瓦蓝,外型很漂亮,比他以前打靶时玩过得五四式神气多了。他眯起眼,抬臂作个射击的姿势。忽地想起那个胆小如鼠的黑人小伙子,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胳膊发软,枪都拿不住,掉到地上。他趴在床沿,还笑得浑身发抖,捡起枪,枪管贴在脸上滑来滑去。当他注意枪堂时,傻眼了!枪堂是实心的,枪口位置有网状的电热丝,很明显这是一只造型乃至份量都逼真的枪型防风打火机!错愕之后,刘天成笑得更厉害了,这回他笑的是自己,想想自己在枪口下骇得乖乖举起双手的熊样儿,不知道谁比谁更可笑些。
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掏根儿烟,用“枪”点上。兰色的烟雾袅袅升腾,弥漫在通风不畅的房间,周围的一切顿时显得暧昧起来。昨晚发生的事又浮现眼前……
一个披散头发、身穿黑大衣的女人应声从小巷的拐角处浮出来。她一上来就像个相交多年的故人亲热地拉住刘天成的手臂,嗲声嗲气地说,先生,天这么冷,想不想到屋里头暖暖身子?
刘天成脑子还算清醒,借着暗淡的路灯,瞧出这是个三十上下的女同胞,就有心逗逗她。他根本没往那种事上面去想,只是心里头空得慌,希望能有个人聊聊天儿,如果对象是个女人,那就更好了。他有时甚至梦想能在街头邂逅一个如罗婷那样的女人,我和她不就是在街头极偶然碰上的吗?为什么没可能再碰上一个呢?他不是不明白有的事,一生只能遇见一次,可就是忍不住做那样的白日梦。
刘天成咽下泛上来的酒气,尽量让语气正常得像个居家男人,说小姐,很高兴碰见你,如果你能陪我说说话我会很感激的,我……
女人妩媚地瞟他一眼,根本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挽着他的臂弯,身体大面积地贴着他。刘天成只得止住话头。可能天太冷的缘故,女人的拥抱给他肉体和心灵都带来暖融融的意思。刘天成不由自主搂住怀中的女人,他只能用这样简单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感激,却说不出片言只语。同时,他又清醒地意识到怀中这个小鸟依人的女郎不过是个卖淫的女人,这使他感到难过和难堪,就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他们就这么一直相拥着朝前走,刘天成心想,其实如此也不坏,没什么负担,就这么走吧,最好一起走过漫长的黑夜。
可那女人到底还是打破了这片温馨的宁静,首先是动作,她的手从他外套里塞进去,鬼鬼祟祟在他胸膛上游走,一边说先生,我除掉会聊天外,还会干别的呢,我是个女人,一个很女人的女人吆!
刘天成脑海中一下子就蠕动起那些虫子般身段的女人们,心情顿时恶劣下来,手不知不觉间就松开了那女人肉感十足的肩头,装腔作调恶作剧地说,我知道你她娘的是女人,我他妈的,是是个男人,我,知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起,会干他妈什么好事!可你不知道,我他妈是个穷光蛋,二十块的美钞从未,没见过。说毕,朝她脸上喷了大口酒气。
那女人适才的万般热情、柔情与风情,一下子就被酒气吹没了,双手用力推他,气愤得像个遭人调戏的贞女,啐道哪来的酒鬼,拿人寻开心!说罢,双手紧紧捂住钱包,调头像只受惊的野兔飞奔起来,高跟鞋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响亮地敲打出惶恐,也真难为她了,鞋跟又高又细,跑起来居然毫无磕碰、踉跄之态,刘天成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她不知练过多少回了!
路人已经比两个小时前少多了,狭窄的小街显得异常空旷,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而过,一个个都裹得严严实实,如惊弓之鸟各自分飞寻找自己的栖息之处。刘天成木立在原处,脑中一片空白,后悔不该把那个可怜的女人吓走。他不知道要到哪去好,回家?他心里从未将那套条件相当不错的公寓当作家。
有条黑狗从暗地里窜出来,毫不怕生,绕着刘天成嗅了一圈,待伸手摸它,它却灵巧地拧身跑开去,原来它发现对面不远有几只流浪的同伴。那几只狗驻足等着黑狗,与它碰鼻子,彼此煞有介事地相互问候,然后晃着尾巴,迈着碎步,不慌不忙,很有默契地相偕而去。
刘天成傻傻地注视着它们,直到它们从视野中消失。直到脸上冰凉刺骨,他才下意识地动作起来,伸手摸了一把,脸上不知何时已爬满冰冷的泪水。
他心中充满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凉:野狗都比我强,他们一无所有浪荡街头却无忧无虑,我有大把钞票,我有上等区的公寓,我有名牌衣衫,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为什么连一条狗都拥有的幸福我却没有呢?这种莫名的苦楚是没法对人倾诉的,即使是对他唯一的朋友老孙.老孙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也是个好朋友,可他自己都有满腹的苦水,哪能跟他说什么呢?
狐朋狗友是个贬义词,刘天成此刻却想到他要是有那条黑狗那么多的朋友该多好啊!干他这行的,注定只能“结敌人”,而不能交朋友。不说那些被逼债的苦主们,就是同事间的关系也是剑拔弩张,谁都想接到一张好单子,好坏间的差别大了去:接到一份好单子,没准几天功夫就能捞足四、五千块的佣金;反之,可能白忙好几个星期一分钱收不到不要紧,就怕还要受一顿皮肉之苦,甚至搭上性命。
不算老板邱龙,同事其实只有俩人,一男一女。男的据邱龙说是来自福建的偷渡客,只知他姓张,三十岁还不到,看起来至少老十岁,五短身材,结实如秤砣,面部又黑又糙,平时眼睛不与人对视,略显得迟钝,偶尔翻一下眼皮,那眼神好似捕捉猎物的鳄鱼那样浑厄中潜伏着极度的危险。刘天成很少跟他交谈,但也时时能感觉到他充满敌意的目光,不翻脸就不错了,哪敢指望和他交朋友?女的听口音想是江浙沪一带人,长得不赖,颇有江南水乡风情,难为她居然叫梦露,刘天成估计这十有八九是个假名,听说以前在国内是个二流模特,可能与她的职业有关,人外向得像个傻大姐,只要她在,整个房间只听见她一个人的花腔女高音。真不晓得邱龙葫芦里装什么药,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干这营生,若给人贩子卖了,她说不定还乐呵呵地给人家数钱哩!刘天成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除了每月一两次的"工作汇报",他们基本上没机会见面,见面了也没什么话说。这叫什么同事?在餐馆吃饭跟店老板说的话比她还多些。不过,他能感觉到梦露对他似乎有点好感,只是"似乎"而已,他不敢也不愿去证实,梦露离他心目中的好女人形象差得太远了.真想不通,若大的纽约城,人多得他娘的能淹死人,一不留神就鼻子碰鼻子,可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话、扯扯淡的人呢?
罗婷现在在哪?可能已经搬到加州去了吧?那个叫什么奥尔格的美国鬼子整个兔子德性,三天两头闹搬家,在北卡没住上半年又折腾到康州,康州没呆一年又嚷嚷要去加州,他妈的,累不累呀?刘天成查过地图,加州与纽约一东一西,是美国本土内相隔最远的两地,三千多英里,合五千公里,光时区就差了三小时,简直就像是两个遥远的国度。搬去加州,谁的意思?她的还是他的?刘天成心里很不是味道,怕我?防我?躲我远点?我虽没什么出息,还不至于干出死皮赖脸的事来!我真要难为你们又何必等这么久?罗婷呀罗婷,你也太小瞧我了!一起那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特别是对你,我什么时候给你难堪过?你这又是何必?肯定不是她的主意,那就是那美国鬼子的小心眼了,要防我一手。
刘天成脑中来来去去都是罗婷为什么搬家的问题,下棋似的猜测着她搬家的动机,举棋不定。最后他实在理不出个头绪,自己烦了自己。管它是谁的主意呢?!反正人家夫唱妇随远离纽约,干你屁事。真远啦!坐飞机都要六个小时!加州,他妈的加州是个好地方!一年四季阳光都不分好歹、傻乎乎地明媚着。我现在在寒冷的纽约街头踯躅独行,没准人家正成双成对徜徉在和风吹拂、遍地是电影场景的好来坞街头哩!
刘天成一路上就这么胡思乱想的,脚步虚浮地走回公寓。进屋后,他冲进厕所大吐特吐,趴在抽水马桶上,觉得苦胆都吐了出来。等到腹中掏空了,才好受些,摇摇晃晃找到床,一头栽下去,像匹狼嚎叫着:“我操!”,昏昏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