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出门远行
夏维东
父亲叫醒我时,天还没亮。我坐起来,揉着眼睛,打量着这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橘黄的灯光给房间里的一切涂上了一层老照片的底色。
两个月前我用过的课本整整齐齐地码在书桌的角落,我再也不会翻它们了。我就要去大上海上大学,今天是我远行的日子。再过一个多小时,我将坐在驶往上海的长途车上。自从拿到录取通知书,一个多月来,我总是用神气的语调提到上海,提到我还不曾去过的黄浦江和外滩,恨不得马上就飞到那个我神往已久的大都市。这天终于来了。
房间外面,隐约传来妈妈和大姐低声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在开导奶奶,但我始终听不到奶奶的声音。爸爸说:奶奶,孙子上大学是好事啊,再说过几个月,寒假他不就回来了。
我穿衣服的时候,把睡在枕头上的毛毛吵醒了。毛毛是奶奶从邻居家抱来给我,那时不到一岁,皮毛颜色有点像老虎的斑纹,胖乎乎的,自来我们家,就一直跟着我,晚上睡觉时它也挤到枕头上,抱着我的脑袋。它的肚子毛茸茸的,贴在上面很舒服,就是夏天有点热,不过听着它“呼噜”声倒是挺容易入睡的。有时,我在睡梦中会突然觉得头皮一疼,那是毛毛的利爪干的好事,可能它迷迷糊糊中把我的头当成老鼠给逮着了吧。毛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对我“咪呜”叫了一声,半蹲半立着,两只前脚搭在我肩膀上,小脑袋使劲在我下巴上蹭来蹭去。
我走出房间时,毛毛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奶奶看见我,揉了揉眼睛,笑着说:“乖乖,这下真是远走高飞了--”,她显然还要说什么的,可说不下去,我看见泪水从她红肿的双眼里流了出来。我走上前,抱着奶奶。我第一次注意到,奶奶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没有白的也是灰灰的淡黑。那一刻我涕泪交加,后悔自己当初怎么不选合肥的大学。如果在合肥上学,每个星期都能回家,那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等我漱洗后来到厨房吃饭时,发现奶奶不在那里。小餐桌上放满了各样小菜还有早点,其中有奶奶拿手的两个菜:蒸臭豆腐和腌辣椒片。这两个菜做法都很简单,但奇怪的是,谁都做不出奶奶的那种口味来,就是我妈妈和大姐也都做不出。从十七岁离家到现在,差不多又是一个十七年过去了,我去过无数的餐馆,试过各样的辣椒小菜:北方的腌辣椒和南方的泡椒,甚至印尼、越南和泰国的我也都尝过,就是不如奶奶做的好。许是因为我对奶奶做的菜有种特别的感觉,而那种感觉是无法复制的,只能在记忆里存留和回味。
妈妈和大姐陪我坐在桌旁,谁也没动筷子,不停地叮嘱我在外面要注意什么。妈妈说大姐补充或者是大姐说妈妈补充。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什么都不想吃。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嘴里咸咸的。毛毛在我脚上绕来绕去,我夹了块鱼给它,它马上“呼嗤呼嗤”欢快地啃起来。
父亲走进来催我快吃饭,妈妈问他行李是不是都检查过,有没有东西拉下,父亲掰着手指,一件一件地清点着,嘴里说着不会有问题,还是急匆匆地跑出去重新检查去了。
妈妈给我夹了些菜放到碗里,小声说:“多少吃点,要不然奶奶会难过的。”我埋头胡乱扒了几口,红豆稀饭的热气直把我熏得鼻子发潮。我问妈妈奶奶去哪了,妈妈说大概在我的小房间里。
我放下碗就去找奶奶。奶奶果然在我的房间里。房间里静极了。枕头和毯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中央。奶奶背对门坐在床沿一动不动,面朝着书桌的方向。我想奶奶一定是想起了我在赶考期间,她晚上给我送夜宵的情景。每次她都悄悄地推开门,把碗放在我的书桌上,并不多话,顶多说一句“别忘了吃”,有时什么都不说,在我旁边站一会就走了。奶奶的白发在灯光下异常醒目,就像深秋的霜。
我把脸贴在奶奶的白发上,心里酸楚得说不出话来。奶奶说:“你爷爷要是活到现在,看到孙子上大学,不晓得有多高兴呢。你放心上学去,奶奶身体好得很,以后还要你带我去大上海见市面呢。”我不住地点着头代替说话,语言那时是那样脆弱无力。
毛毛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跳到奶奶膝上。奶奶抚摸着毛毛说:“等你寒假回来,毛毛就变成大猫了。你刚出生也就毛毛这般大,有回搬家,你二舅用箩筐担着你和你大姐,一路上你‘咯咯’笑个不停,箩筐翻了,你滚到泥水里还乐呢。”奶奶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我想象着那个遥远的场景也笑了。
父亲大概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才说:“我们准备出发吧,早点上车好,要不然行李都没地方搁。”奶奶站起来,握着我的手舍不得松开,但是却牵着我朝门外走去。
妈妈不知道从屋里拿了一包什么东西往行李箱里塞,箱子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和大姐费了多大劲也不能把那包东西装进去。父亲就说不要带了,真需要在上海买就是了。奶奶二话不说,走过去把那包东西拆散,一小包一小包地塞在挤出来的空隙里。大姐想哄奶奶高兴,说:“姜还是老的辣。”奶奶有点可爱的孩子气,平时我们要是夸她一句,她就得意得很,收敛地笑着,好像很不好意思。奶奶那时没心思笑,她吵着要到车站送我,妈妈坚决不同意。奶奶有高血压,右腿行走不稳,再说那时天还没大亮,万一路上摔一跤可不得了。
于是我也劝奶奶不要去,奶奶便没有坚持要去。毛毛似乎也知道我要出远门,昂着头,一个劲地冲着我“呜呜”地叫着。我俯身把它抱起来交给奶奶,然后扭头就走出家门。
我没有回头,我怕我会哭出来。
那一年,我十七岁,从此便和家人聚少离多。我大学四年级时,离毕业还差两个月,奶奶去世了。我赶到家时,奶奶已经不会说话,但依然认得我。看到我,奶奶笑了,还对妈妈做了个炒菜的手势,意思是赶紧给我做饭。第二天凌晨,奶奶过世,面容安详。妈妈说,奶奶一直在等我回家。
奶奶抱着毛毛站在门口目送我远行的画面就像烙在我心上,从来未曾淡去,岁月流逝,它反而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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