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荷兰,阿姆斯特丹,是一座怎样的城市!梵高灵魂的遗韵里,小桥,流水,船屋,风车,郁金香,如同一幕幕被定格的画面,久久久久的停留在我的脑海,让我永远无法忘记这座通往天堂,又朝向地狱的城市 ……
有人评价说,这是一座像水鬼一样赤裸的城市。起初,我一直没有明白这其中的含义,我想,每个人对这座城市的理解必定不同,而我对这座城市的理解,是在我认识了一个女人后,是在我经历了一个女人后 …….
初到阿姆斯特丹,绕嘴的荷兰语令我困惑良久,为了节省语言学费,我强迫着自己直接进入了硕士研究课程。仿佛一个盔甲在身渴望所向披靡的勇士失去了战马和利剑,只能徒步而行,徒手而劳,走向一个看不见却幻想存在的终点。
在我感到最郁闷的时间里,我认识了一个荷兰女孩儿,她有一个美丽的中国名字——莎秋。
阿姆斯特丹的天气像孩子的脸一般好变,一天中也许时晴时雨。我从餐馆打完工出来时,看见明晃晃折射着太阳光芒的湿漉漉的地面,连日来拼了命的学习打工所导致的极度疲惫夹杂着一种潮湿的烦躁,在走过一个泥泞湿滑的小巷时,竟在不经意间狠狠的摔了一跤。
摔跤,摔跤算什么?我试图站起来,方才发现,这一跤,摔得真不轻。我抬眼望去,周围只有几张极端陌生的面孔略带疑惑的看着我。耳边响起家中老母亲给我的临别赠言,“ 儿啊,到了国外,腰板挺直了路得好好走,别轻易就摔倒了。”
我颓废的将双拳紧握愤恨的捶向地面 ……
“你怎么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莎秋的声音,在刺眼的阳光下,我睁大了眼睛,仰视着传出这个声音的女孩儿,这是一个会讲中国话的荷兰女孩儿。
“我来扶你吧!”她弯下腰蹲到了我身边。
我看清了她的脸,一张漂亮到精致的脸,不像是纯种的荷兰人,身上还背着一个画板。
在不多的交流中,我被她扶上了一辆出租车,进了医院,拍了片子,腿上绑上了厚厚的石膏。
我后来一直就认为,那次腿部的骨折,纯粹是上帝特意安排为了让我认识莎秋的。
那天,莎秋把我从医院带回家后,看到我无亲无故一人住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小屋子里,无言的眼神交流后,她正式走入了我的生活。
莎秋的身上有着四分之一的亚洲血统,混血儿,太漂亮的混血儿。我问到她为什么要学习中文,她说也许是血液里有亚洲血统的原因,她从小就莫名的喜欢中国,一直参加当地的中文班学习中文,莎秋便是她根据自己的荷兰名字发音而起的中文名字。
莎秋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从小父母离异的她早已独立门户靠着父亲支付的学费,以及自己教小孩子画画维持生活。那段时间里,善良的她竟然照顾起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我的生活。
每晚,莎秋会带来我第二天的食物,做完晚饭后,留下我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晚上,她会认真的教我学荷兰语,给我讲述阿姆斯特丹的故事,偶尔还扶着一瘸一拐的我,漫步在流水小桥间。
我满心感激的用荷兰语问她,“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莎秋也用荷兰语回答说,“因为,你摔跤了,可是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生活的内容。我的教授说,感动你的东西,才会是创作艺术的灵感。”我看着这个小艺术家,心中默默感谢上帝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
那段时间的记忆是丰富生动的。
莎秋擅长做土豆。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进行烹饪,土豆泥,煮土豆,烤土豆,炸土豆,和她一起,我吃土豆是吃上了瘾。后来,我忍不住开始炫耀起我们中国的炒土豆丝。
莎秋在我的指点下,去中国超市买了一瓶醋,买了小葱。然后,我一瘸一拐的亲自操刀,切出了令莎秋惊叹并称之为艺术的在她看来已经很细很细的土豆丝。
油锅一热,莎秋端着装满了土豆丝的盘子,紧张的看着冒着热气的锅,一边很谨慎的看着我,我看到火候差不多,朝她点点头,她像扔炸弹似的把土豆丝扔进了锅里,朝我笑笑,用荷兰语说,“我会连盘子一起扔进去的。”
我手指着醋,很认真的说,不要笑,土豆丝下锅后一分钟之内要放醋,这样土豆丝才会很脆。
莎秋没有听懂我说的“脆”,但听懂了一分钟之内放醋,立刻认真地照做。接着,在我的指点下,再放盐,放一点点糖,最后放葱,出锅。
香喷喷的土豆丝,摆在了我们的眼前。我装模做样的对莎秋说,“莎秋,这是我们中国人,几乎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喜欢吃的菜,你到底喜不喜欢中国,就看你爱不爱吃这土豆丝了。”
莎秋被我夸张又滑稽的神情逗乐,用叉子伸向了那盘土豆丝。结果怎样?结果是,在后来的一个月里,莎秋天天苦练切土豆丝的刀工,把土豆丝做的地地道道,有一次,甚至让我跌破眼镜的买回几个红色干辣椒对我说,我在网上看到的,酸辣土豆丝,里面有这个样子的红辣椒,和绿色的葱在一起,真好看。
我清晰的记得,那个学期莎秋的学期创作画,是一个三幅画组合的系列,第一幅,画着两个土豆,两根小葱,几个干辣椒。第二幅,竟然是我正在切土豆丝的样子,第三副就是一盘出了锅的土豆丝,白的丝,绿的葱,红的干辣椒。
莎秋满脸神秘的像我揭开她的这幅作品时,我的神情惊讶无比。
莎秋用中文一字一句的问我,“知道梵高吗?”
我使劲点头。
她满意的说,“他是我的偶像。知道他的代表作吗?”
“向日葵。”我想不出向日葵油画和这土豆丝油画有什么关系。
莎秋点头,一脸正经严肃的告诉我,“没错。但你一定不知道,我最喜欢梵高最初创作时的代表作,荷兰语名字叫做, De Aardappeleters 。”
“吃土豆的人?”我翻译着。
莎秋再点头,说,“对,中文就是吃土豆的人。”
我看着她的土豆画,忍住笑,指着画小心翼翼的问,“你这幅画叫什么?”
莎秋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乐呵呵的说,“切土豆的人。”
就是那幅切土豆的油画,让我第一次拥抱了这个可爱的荷兰姑娘。我拥着她说,“你这么喜欢画画,以后我们一起去法国,梵高在法国南部画了一年的画,听说向日葵的灵感就是在那里得到的。”
“好。”莎秋轻声但异常坚定的用荷兰语回答说,“我要去法国,去阿尔,去看看梵高的创作灵感是怎样找到的。”然后给了我一个最美丽的笑容又说道,“我爱艺术,我也爱你。好幸福,我拥有了我最爱的两样东西。”
骨折的时间,在莎秋可爱的笑容的里,飞快的度过。拆掉绷带的那一天,莎秋拉着我的手,用她那漂亮的令我迷醉的眼睛看着我说,“我们一起住吧。你搬到我那里去。”
没有男人能够拒绝这样的邀请,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对我真挚的出自于爱的邀请。
我搬到了莎秋那里,恢复了打工,重新开始了我的学业。我和莎秋在金钱问题上和谐默契,没有想象中的那些矛盾。我们一个付房租,一个包了水电。一个管了交通费,一个买吃的买喝的。我们曾有过一段因为新鲜而暂时平静的生活。
可生活的压力,几乎是所有美丽爱情的杀手锏。即便是我们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即便是我们相处的那么默契,那么真诚。
我的牙医课程漫长沉重,本身就是破格录取的我补修很多本科课程,学费昂贵,除了国内父母的帮助,我也竟可能的打工挣钱。于是我累得已无力关注太多,包括身边的莎秋,包括莎秋的理想,莎秋的艺术。
莎秋美院毕业了,美术这个专业,成名成家后的确可以日进斗金,但绝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命运,有时甚至连工作都难找。毕业后,她的同学有的去了巴黎国家美院继续深造,有的背着画板开始到处收集素材寻找创作灵感。只有莎秋,因为我们的经济原因,在一番头破血流的竞争后,找到了一份小学的美术老师工作。
那段时期,我理解了为什么画家总会与穷困潦倒相连,因为,艺术的被欣赏太俱偶然性,衡量艺术的价值仅仅靠金钱,它让精神和物质太赤裸的相对着。我理解了为什么艺术家很难被人理解,因为,他们往往是人群中另类的先知者,有如上帝被钉上了十字架才被人们发现。
在我们的屋子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那是莎秋的“画室”。画架上是一幅莎秋正在创作的新画,从日益清晰的轮廓里,我看出了那是一双半阖的眼睛,充满了希望又无助的眼神,像是在寻找什么争取什么却似乎又想放弃什么。
作品完工的那天,莎秋告诉我,这幅画的名字叫——等待。
我心里阵阵寒意,阵阵歉意,莎秋,我知道你在等待什么,我真的知道你在等待什么。
一天莎秋捧着那幅等待回来,对我说,这幅画教授说很好,要推荐去参加一个国际比赛。
我高兴,那好啊!这是个好消息,你为什么不高兴?
莎秋第一次用哀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那样的国际大赛,要一笔很昂贵的参赛费。
参赛费是多少。莎秋不愿意告诉我了,她说,那绝对是我们所承受不起的。然后,又对我笑笑说,没关系了,我不参加了,参加了也不一定能得奖,还浪费钱。我要等你当上牙医了,我就可以去法国了。
我无声的点头,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可说。
热爱艺术的人是会被艺术勾走魂魄的,只是我无法理解。莎秋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坐在画板前。从那天起,我觉得和莎秋从精神上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
莎秋终于平静的向我提出了分手,我没有多说一个字,可是莎秋没有让我搬走,她让我继续留在了这个屋子里,说她比较容易找新的住处。
临别前的夜晚,莎秋对我说,我依然爱你。可是,我无法再和你生活在一起了,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的艺术死了。
我说,我理解。但我会兑现我的承诺,等我当上牙医了,我一定要带你去法国。
莎秋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去了。其实梵高在法国只留下了影子,他把灵魂留在了荷兰。
难怪有人说过,在这个上帝已死的年代里,能够让人灵魂出窍的就只有艺术家了。莎秋是个充满了艺术追求的人,可她也真实的活着。
莎秋走了,一去不返。把那幅“切土豆的人”留给了我。
因为思念莎秋,我从此迷上了梵高的油画,欣赏梵高的油画成了我业余唯一的爱好。那些年每年 3 月 30 日梵高生日,梵高美术馆免费入场时,我总是那里的参观者。
在那里,我找到了莎秋说的那幅“吃土豆的人”,那暗色调的处理与后来梵高的向日葵那明亮的热情迥然不同,那真实的表现主义画风令我深深感动。我尝试着去理解很多梵高的画,找到了很多梵高的故事,用自己的理解发现,梵高的成功何止是那一幅幅“向日葵”,他自信且固执的将主观情感深深的融入进了他的每一幅作品,而我,似乎理解了莎秋为什么说,“梵高在法国只留下了影子,却把灵魂留在了荷兰。”
可惜的是,我从来没有在梵高美术馆见过曾经也是那里常客的莎秋。但我时常想起她最后一幅作品——等待,那时我只理解等待的痛苦,却不知等待的无奈。
几年后,我终于成为一名牙医。我不曾忘记对莎秋的承诺,却已没有莎秋的音信。
一日,接待了几个来自中国的哥们儿,很多都发达了,借着交流工作的机会出来玩玩儿。一见我便要我带他们去阿姆斯特丹最有名的红灯区,说的含蓄些,是橱窗女郎,说得直接些,便是橱窗艳妓。
这么多年,除了刚来的时候走马观花般的参观,就不曾再去过。在怂恿下,只好带路前往。
一个个落地玻璃橱窗后,站着一个个或冷艳或火辣,或骨感或丰满,但个个都惊为天人的女郎,女郎的身后即是一帘,帘后即是一张床。
某些黑暗的橱窗,就说明,那一帘之后,生意成交了。
我们几人一路前行,偶尔讨论一句两句,但大多有贼心没贼胆,只是来开开眼界而已。
顺着一个哥们儿手指轻轻的一指,将我的视线指向了一个橱窗女郎。于是,莎秋,这个离开我生活几年的女人,赫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职业化的姿势,职业化的微笑,职业化的眼神,否则她不会得到政府颁发的营业执照。我的腿顿时像被灌了铅水,寸步难行。
莎秋当然没有看到我,她是台上的演员,自然看不见台下黑暗中的观众。那晚,我与这几个哥们儿喝酒狂欢,心中却在流泪。
第二天晚上,我机械化的又去到了瓦摩西街,在属于莎秋的那个橱窗下,打开了那扇小门,走上了楼梯。
莎秋职业化的从橱窗外闪了进来,知道她的生意来了。
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才发现,其实是无言以对了。我几乎准备了一天的问题,“这几年怎么过的?”“为什么会做这个了?”居然一个问不出口。
我记得那晚我对莎秋说了一些特傻特傻的话,还担心她中文听不明白,特意用荷兰语说的:梵高说,他创作“吃土豆的人”是想说明那一群在灯光下吃着土豆的人,用伸进盘子里的手耕种土地 …… 老老实实的挣得他们的食物。
但莎秋没有给我一句话,一句都没有。最后,我留给了莎秋我的新地址电话,告诉她我已经当上牙医,让她有事一定找我,虽然我知道,她一定不会找我了。
几个月后,我收到一封来自莎秋用荷兰语写的信:
你现在的荷兰语已经很好了,这是你努力坚持的结果。
谢谢你记得“吃土豆的人”。梵高,在所有人都怀疑他指责他时,恰恰是他创作的高峰期,他是个坚强的人,在艺术面前,他坚强了十年,精神崩溃,最终死于自己的枪下。
我已经分不清艺术能带给人的究竟是什么了,天堂?地狱?艺术令我失望,但我无法不爱它。
你坚持不懈的学完牙科,能成为一名牙医,那是你的梦想,你的追求。 而我却看不见,我坚持不懈的画画,除了自己的画被金钱认同以外,我究竟能得到什么?
你曾问过我,阿姆斯特丹为什么是一座像水鬼一样赤裸的城市,那时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如今,我的理解,这座城市的人,或为生存,或为理想,都赤裸着灵魂写着自己的人生,无论是梵高,是你,或是我 ……
不想说我现在的生活,面对你,那是一个错误,可在阿姆斯特丹,这是它的特色文化,而如果在梵高的画笔下,那一定会是同样震惊世界的作品——橱窗艳妓。如同那些吃土豆的人一样,因为,我们,都真实,合法的存在。
我在阿姆斯特丹的爱情故事就以这样的方式彻底的从精神上结束了。
两年后,我回到了祖国,过上了所谓平淡的生活,经常炒着那平常的土豆丝。时时会想起那座城市——阿姆斯特丹,一座像水鬼一样赤裸的城市,一半通往天堂,一半朝向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