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网聊
桦树
父亲死后的这段日子,音遥的感受是奇特的,快乐没有了,亦无悲伤。过去曾认为重要的事情,一夜间对她皆失去了追寻的意义。尤其是她没有对任何朋友诉说的愿望,这成为了最大的问题。
常听说成千上万的人们迷恋网上聊天,有甚者更离家出走,导致强暴和杀害女子的事件不断出现,音遥认为这都源于幼稚和闲极无聊。
昨晚网上看完新闻,出于好奇她点击并进入雅虎中文聊天室。由于系统问题,音遥的电脑看不到中文,显现的中文字都是一个个的小方格子。
“Hi,my name is Amy”,她用英文打招呼。
“Nice to meet you, Amy”。 居然又有人回应她。不知对方是男是女,索性就认为是个男的,反正也没有什么关系。
“你是中国人?外国人?白天还是夜里?”音遥想知道对方是在太平洋的此岸还是彼岸。
“中国人,我这里是晚上”。对他的回答音遥有点儿意外,原以为在雅虎中文网上聊天的人大多在亚洲。
“我这里也一样。”她写。
“如果是美国,哪个城市?”
“旧金山。”
“我在奥克拉荷马。你来美国多久了?”
“很久了,久到不愿提。”
“哪里人?”
“我定义自己是北京人。”音遥答。
“我也从北京来。”
“你住北京哪里?”她不知网上还可以问陌生人什么别的。
“不在市区,你一定不会知道。如果你从颐和园去西山的话,会从我家门口经过。”
音遥只觉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他的描述焉然使她回忆起她长大的地方。
“厢红旗还是青龙桥?”她小心翼翼地写下两个小小的没什么人知道的公车站名。
奥克拉荷马在沉默,音遥可以想象他的吃惊。
“厢红旗,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在那里长大。”
屏幕上空白了好一会儿。双方可能都在体会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这远离故乡的深夜和一个与自己一样莫名其妙的不认识的人笔谈……居然有如此的巧合……
“今年过年我回家了,”奥克拉荷马打断了沉默,“放了很多鞭炮,让我想起小的时候,真快乐。”
“过年我也回家了,但是不快乐,我父亲病重。”很久以来,音遥第一次和别人提起父亲。
“真难过听到这件事,希望他早日康复。”他很礼貌。
“我父亲,他已经走了。”
“对不起。”他不知如何回应为好。
“没关系,我父亲总是要死的。”音遥恢复了冷漠,心底却突然涌出久违的悲哀。
她不能对自己的莫名其妙作出解释,一个丝毫不想干的人怎么会在意你父亲的死与不死。她离开聊天室,呆坐在那里,任凭大颗大颗的眼泪滴下来。
难以想象,音遥竟一夜未眠。一个小小的地名让多少的往事,愉快的,痛苦的,就像那老旧的,胶片满是划痕的黑白电影,一幕幕在她眼前闪现:西郊路旁笔直的白杨树……深秋已近黛色的山……脚下踩落叶的瑟瑟声……妈妈死在地上可只看到一头乌发……真奇怪,为什么不是彩色的?亚里士多德在《诗论》中阐述:人们享受体会悲剧的感觉,音遥总是欣赏他这句经典中的经典。简单的解释,电影院里看悲剧电影泪流满面的时刻,不能不说是一种不一样的享受。
今天音遥又进入聊天室,但她只是静在一旁观看别人交谈。终于她有点明白了,其实和永远不认识,看不见,摸不到的人倾听和诉说,就是和自己心灵交谈的另外一种形式。人们内心的孤寂和心底那些不愿与任何人分享,只属于自己的部分是可以在这没有压力和责任,没有自卑和自尊的朗朗星空中疏解。且对对方的想象空间是主观随意的,完全自由的,只要能找到哪怕是一个平衡的谈话对手,那就是喜悦。
音遥突然想起芭芭拉史翠森唱的那句歌词:“需要别人的人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People who need people are the luckiest people in the World)”,她想如果改成被别人需要的人是最幸运的人(People whom people need are the luckiest people in the World),意思将更为准确。总之,人类中的大多数需要许多意义上的交往,独往来于天地之间者寥寥。
突然屏幕上出现:“Amy, are you there?”
音遥惊了一下,潜意识里问自己,这是我要等的吗?她不能确定。
“yes。”许久,她按下字母键。
11-1-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