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海岩在创作上取得的辉煌及失败(如果把他近几年作品引起的反响低于预期称为失败),根源于他个人深刻的自我矛盾。以海岩在酒店业界的地位,以及他仅仅是业余写作所获得的业绩,加之“海岩剧”的影响力,无论如何应该算作所谓的“成功人士”,可是海岩本人回应记者说:“我真没有成功的感觉,我觉得我的人生挺失败的。”这是谦虚还是虚伪?
从海岩在其他场合透露的只言片语来看,“人生失败”的说法既不是谦虚,也不是虚伪,恐怕是缘自海岩个人特殊经历中难于明言的苦衷。这种心理状态导致他既要坚守他心目中美好的东西,又要他的作品取得商业上的成功,两者必然会引起冲突。
例如,海岩在与记者书晗谈论爱情时表达了如下观点:
“它既有性的吸引,又有情感的吸引,我觉得又有情感的依赖,互相的这种给于和寄托,互相的惦念,那么,如果放在现在这个时代来讲的话,那么我觉得爱情应该是一个没有任何交易性质的一个情感的护卫。情感的唯一性的护卫,比如我跟你也可以,我跟他也可以,都可以有情感的护卫,但不是唯一性的,唯一性的就是这种爱情。”
关于爱情的本质,谁也没有能力把它说清楚,海岩又把他的见解如下补充:
“你说一谈恋爱就说,你家干么的呀?你有多少钱啊?你有车吗?你户口是哪的,这这这……你说它美吗?他不美啊。对,你是爱我,你还是爱什么呀?但是呢,大多数人习惯这个,还没等你问,他就说我有房、我有车,我有……我妈已经死了,他肯定是这么说呀。觉得我条件好啊,大家就都习惯这个,那我们就不习惯啦。”
于是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海岩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都要写那种“纯美的爱情”,而且他笔下的爱情往往十分极端。爱情问题始终是海岩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情结,而目他也明白,他编造的那种浪漫而又虚幻的爱情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结果的,于是他的爱情故事总是以悲剧收尾,尽管他明知这样做会影响作品的商业效果。
海岩的个性敏感、孤僻、内向,时时表现出一股忧郁,他对记者坦白:“实际上,我是一个害怕竞争的人,我不愿意考试,不愿去冒险。”他一再强调他缺乏安全感。他的这种人格特点,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就是——从《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开始,他笔下的男主角,没有一个是硬汉形象。他书中的那些男孩,多有相类的个性:多情、优柔寡断、软弱、缺乏顽强与坚韧,等等。海岩不自觉地在他们身上投下自己的烙印。《河流如血》中的陆保良特别集中了这类性格特征。
这恰恰与海岩的文学主张相违。海岩一向强调自己恪守中国文学传统,反对文坛的“西方化”倾向,反对过分热衷“边缘人物”。但是,传统中国文学中那些有口皆碑的人物主要是一些真正的“男子汉”形象:坚持正义、无所畏惧、志存高远、胸怀博大,他们或英勇奋斗,或忍辱负重,在大事大非面前决不含糊。金庸深得传统文学三昧,所以他塑造出肖峰、郭靖这样一类顶天立地的英雄。而写平凡的、满身弱点的小人物,乃至边缘人物,是西方现代文学的兴趣所在。其实,海岩的几个人物——《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中的吕月月、《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中的龙小羽,正是“边缘人物”。
说实在话,我比较喜欢的海岩作品,除了《玉观音》,就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和《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就这三部小说和同名电视剧值得一看。我这样评价的理由,前面已经分析了。
我并非说海岩其他的作品一无是处,我只是为海岩遗憾,如果海岩思想深刻一点,如果他不是过分追求商业化价值坚持“罪案加爱情”模式不放,他本来是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来的。以《平淡生活》为例,丁优的遭遇——她在乡下无法立足跑到城市,她求职被协迫做商业间谍,为了公司生意她被迫陪客户遭到性虐待,她的善良被同乡、同学、亲戚利用……这些都是很好的素材。可以把故事写成悲剧:丁优黯然告别城市;也可以写成丁优在城市里顽强地生存下来,贫穷然而独立自尊。如果写得好,故事未必不感人,也会有一定社会意义。而海岩一门心思围绕丁优的畸恋大做文章,从十四岁写到二十岁,又加上那种不可置信的杀人案,故事的味道全变了,这样的故事有意思吗?这样提高了收视率吗?
我赞赏这一点:海岩的作品主要人物基本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如《河流如血》中陆保良与李臣、刘存亮、菲菲一起生活的那几段戏,表现了他们的挣扎与无奈,表现了他们各自不同的生活选择。其实从这些段落里,我体会到身为富人的海岩多少有一些悲天悯人的情怀。但是海岩应该想一想,凭那些不着边际的爱情故事、那些不着边际的罪案,就能够给这些为生存而挣扎的年轻人“被抚慰的快感”吗?所以,我个人认为,海岩应该对以往的创作做一个反思与检讨。但是他会这样做吗?
海岩似乎具有双重性格表现。从他对许多记者谈话的材料看,当他情绪高昂时,他充满自信和自负,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当他情绪低落时,他会流露出难于掩饰的自卑,这里不说具体例子了。我记得海岩曾对记者讲过一句名言:
“说我好的我能听上两三遍,说不好的我会马上让他打住。我不愿意听别人的批评,多听听夸奖的话,生活会变得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