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林采慧之四
“试玉要烧三日满”
——“文化大革命”里的唐诗传读
“文化革命”的1972年春天,郭沫若未曾面世的著述《李白与杜甫》,和被毛泽东主席倍加赞赏的“郭沫若论李自成的文章”《甲申三百年祭》出版了,这在当时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包括笔者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林彪叛国摔死后,“文化革命”的政治紧箍咒会松动一些,在革命到一个段落后会允许研究传统文化了。结果,除了郭沫若这位经历和地位都特殊的学者这两部著作有幸出版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社会科学学术著作能出版。
如果以林彪事件作为分期标志,“文化革命”前期,几乎所有的古典文学作品都被当作“四旧”的内容,被“中央文革”官方和下面被受到愚弄而狂热极左的“民方”禁止,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也在劫难逃,更别说出书了。似乎《红楼梦》的命运好一些,因为民间传说,毛泽东主席要王海蓉读《红楼梦》,要她把《红楼梦》当作“中国封建社会的教科书”来读。还告诉王海蓉,书里那张“护官符”是读《红楼梦》的一把钥匙。于是,一些“工农兵大批判组”名义的评读《红楼梦》的文章,成了当时唯一的古典文学研究“著作”。这些文章里,采用了“阶级分析”的方法来解读《红楼梦》里的人和事,始终贯串着阶级斗争这条“主线”。1972出版的《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里一些注解,留下了当时的“时代标记”,这个“阶级斗争”版本,今后不会再版了,笔者把它当作不会再版的“绝版书”保留起来。到1974年夏秋之际,因为要批判《水浒传》里的投降派宋江,才又出版了解放后未出版过的120回版本的《水浒传》。
说到诗词,笔者对于这种文学体裁,既不疏远,也没有特别的喜欢。中学阶段语文课本里的古今诗词,都背过,许多古典诗词至今还能流利背出来;但是,大学读的是工科专业,就再没有专门去读诗词了。谁知在“文化革命”那个特殊的时期,竟然不是从书本上,而是从一些民间传抄,读到了古代诗词。
大概是1972年的八九月份,一位同学带给了笔者一组唐诗的手抄稿,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放言》五首。诗词经过辗转传抄,好些字句明显地走了形,抄错了字,读不通读不懂,但是总体上还是强烈地感觉得到,传抄的“放言”是针对“文化革命”的,特别是针对林彪和江青的。“文化革命”里老百姓们没有说话的自由和权利,那么,就拿古人的诗词来“放言”好了。(以下对《放言》的引用,是根据记忆里的传抄稿,会有讹误,容最后再示正。)
笔者当时看到传抄件的第一感觉,白居易所谓“朝真暮伪谁人辨”,“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圆岂是珠”,不就是对林彪和江青两个极左野心家集团的毕宵刻画吗。
诗里还有“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就是说,对一个人的观察和考验需要很长的时期。用“文化革命”里的流行话语来说,就是“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说起来,林彪和江青在革命队伍里也不是三年两载的短时间了,一个“自我爆炸”了,另一个民愤极大却还正继续飞扬跋扈红得发紫,百姓拿她无可奈何;只有拿一千多年前的古人诗句才能表达出,“对他们的考验不够”;没有任何人胆敢说是“看走了眼”,除非,此人不怕当“现行反革命分子”,不怕家人跟着受连累(?!)
喔!“倘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的名句,典故出在白公诗里!!笔者第一次接触这句名言,是在《金陵春梦》里
通观五首放言里,“龟灵应免剐肠患,马失当无折足忧”,“不信君香奕棋者,输赢须在局终头”,“死去生来都是幻,幻人哀乐是何情”等诗句,感觉到诗人似乎失意了,有一种受到压制却心里又不服压制还又不得不面对受压现实的懑愤之情。这种心情,“文化革命”里不少的老干部、知识分子也都如此;故尔,有人想到了借《放言》来抒发感受,而且恰好在林彪叛国摔死,“文化革命”这局棋出现了令人意外的棋势这种时节。《放言》的传抄件也就不胫而走,引起了阅读者的强烈共鸣。笔者在当时那种环境里,读了三五遍后,竟能至今清楚记得。面对传抄稿里的讹误和不解之处,以及还有一些笔者并不了解的典故,促使笔者想看到《放言》的原文和专家们的注解。
1972年10月份,笔者经同一中学和大学的学长介绍,结识了他在西安的亲戚长辈苏嬢嬢(四川人把父系的姑姑和母系的姨姨都通叫为“嬢嬢”),苏嬢嬢的丈夫曹宝珊政委当时是驻陕西省体委的军代表。在一般老百姓的眼里,军代表是“文化革命”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里的核心人物,有“红色保险箱”的护身符,又有一定的权力。和苏嬢嬢一家熟悉后,试着向曹政委提出,能否帮忙借到白居易的《放言》。曹政委从随身的笔记本里翻出了抄录的《放言》给看:
“放言,白居易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拈龟与祝暮,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陈老总赠毛主席)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倘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陈老总赠周总理)”
原来!民间流传的《放言》竟有这样的“来头”!!
进一步请教曹叔叔,陈老总是以书法作品的形式“书赠”,还是以抄写件的形式“抄赠”。回答说,不清楚。
而且,如果真是陈老总将“周公恐惧流言日”摘抄赠周总理的话,那么,民间传说在1970年的庐山会议上,林彪集团把攻击矛头对着周总理,一些工农兵委员不明就里地群起要“纠出反对天才的黑手”,以至某次会议周总理不愿到主席台就座了,以至毛泽东主席最后发表了批驳陈伯达“天才论”的讲话,这些“马路消息”可能会有很真实的成分(到21世纪的今天,仍然没有庐山会议会况的权威性资料公布。为了国家和社会的稳定这一根本利益,我们的资料解密期会超过美国和苏联通常的25年期限)。
如果真是陈老总抄写了《放言》来呈赠最高领导,《放言》五首只能抄写此一闕;至于其它四首,如果都赠领导,从内容来看,不合适。想来从一首变为五首,是民间后续加上来的。
往事如烟。1972年郭沫若书的出版、白居易《放言》诗的传抄,不久就烟消云散了。真正让老百姓再次燃起希望的,是新华社1973年五一节对邓小平再度公开露面、重担公职的报道。老百姓逐渐意识到“文化革命”已经成为打开“潘多拉匣子”的工具,而且老百姓在经受着匣子里飞出来的各种灾难魔鬼折磨时,还始终在关注着、等待着那个匣子被打开又被关上时,匣子里还没来得及飞出来的善良小精灵——希望(希腊神话)。
三十多年后,笔者想起了当年传读白居易《放言》的情景,于是去寻找白居易的原诗。《唐诗三百首》里没有;一些中国文学史的著作里,谈到了白居易,但是,都没有涉及《放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07的《白居易诗选》选录了《放言》五首之一,并有白公的序言。抄录如下:
元九在江陵时,有《放言》长句诗五首,韵高而体律,意古而词新,予每咏之,甚觉有味;虽前辈深于诗者,未有此作。唯李颀有云:“济水至清河自浊,周公大圣接舆狂。”斯句近之矣。予出佐浔阳,未届所任,舟中多暇,江上独吟,因缀五篇,以续其意耳。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该《诗选》还辑录了白居易对于诗的自注,这在笔者所搜寻的诸多版本里,实属稀贵。也把白公的自注及出版社再注抄录如下:
试玉句,白自注云:“真玉烧三日不热。”(人民文学出版社)按《淮南子·俶真》谓“钟山之玉,炊以炉炭,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作者意或类此。
辨材句,白自注云:“豫章木生七年而后知。” 参看《史记·司马相如传》正义:“豫,今之枕木也;章,今之樟木也;二木生至七年,枕樟乃可分别。”
果然,放言是白居易在第二次遭贬谪,由京官贬为江州刺史,再贬为江州司马时,读到了其好友元稹的五首《放言》,声气相通而吟出了自己的《放言》。元稹的《放言》也是因得罪了朝中的权贵,从左拾遗的京官位置上被贬为河南县尉,再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而写。 网络给予了查找资料的极大方便。从网络上,可以找到白居易的《放言》。在“中华经典文学网”站(http://www.ccview.net/htm/tang/shi/bjy027.htm) |
载有两首,并且有白序和简短的注释:
一 |
郑州大学网站建立了全唐诗库,可以找到白《放言》五首,只有诗文,没有序言和注解。郑州大学把优秀的文化遗产收录到计算机里并公开,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现将《放言》的五首转录,以利同好网友品读。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
世途倚伏都无定,尘网牵缠卒未休。祸福回还车转毂,荣枯反覆手藏钩。
龟灵未免刳肠患,马失应无折足忧。不信君看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谁家第宅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
北邙未省留闲地,东海何曾有定波。莫笑贱贫夸富贵,共成枯骨两如何。
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通常,提起白居易的诗作,就会想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有名诗句,就会想起脍炙人口的《长恨歌》,会想起中学语文课本里的《忆江南》、《卖炭翁》,会想到白居易关注民间疾苦的深切情感。《放言》在白居易的诗作里,偏重于个人内心世界的描述,不如前述那些诗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这或许是好些诗选集未收录《放言》的原因。但是,《放言》在“文化革命”里引起了传抄者和得观者的共鸣,因为《放言》的好些诗句富有哲理,被借用来述说“文化革命”里的人和事。如果说“试玉”和“辨材”都需要时间的考验的话,那么可以说,白公的《放言》哲理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
中国自古就重视玉,有“黄金有价玉无价”的说法,甚至形成了一定程度的玉崇拜,形成了中华独特的玉文化。发现玉、评测玉、加工琢磨玉、使用玉、赋予玉以形形色色的人文观念,这些都是中华玉文化的具体内容,笔者对此有专门的论文《解读“黄金有价玉无价”——从汉字溯探中国传统文化之一》。世人不识和氏璧,以至汴和屡被刖足残身;最终和氏璧制成了传国玉玺稀世之宝。这则故事说明对于玉材辨别的重要性和在玉文化里的关键作用,也引起了汴和之后的古人对“试玉”的高度重视。“试玉要烧三日满”,就是古人为辨别玉材而使用并积累起来的一种方法。玉文化观念又将试玉需要一定时日引伸到人文领域。
从“试玉要烧三日满”这个观念来看,象郭沫若那样的大师,一旦偏离了真正的学术,而屈从、依附于某种政治因素,他的《李白与杜甫》就只是一本应景的趋时赶髦之作,为大师自己,也为社会留下了莫大的遗憾。但是,仍然应当感谢郭沫若,没有他的《李白与杜甫》作为新著面世,1972年春天不可能单独出版《甲申三百年祭》这篇警世骇俗(警字不是错别字,笔者没有用“惊世骇俗”这个成语)的名文。
“王莽谦恭未篡时”,喻论江青如何?其实,只要江青没有政治野心,只要她一直安于她的主
金岷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