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陈浩知道自己会睡不着,他现在不像过去倒头就能睡,变得择床,出门第一天总是睡不好。于是他轻轻地起来,还好,太太没有醒,走出了自己的RV,开始在这个野营点乱逛。
远远看到火光,走过去一看,一个人正坐在篝火边喝啤酒,看到他走近,笑着和他打了一个招呼,然后说:
“睡不着?”
“到新地方头一天总是前半夜不能睡。”
那人从身后拿出一瓶啤酒递给他,等他坐下,伸出手来,说:
“我是杰克。”
他一边握着杰克的手,一边说:
“我是陈浩。”
“你从哪里来?”
“新墨西哥的Los Alamos。”
“那里是你的家乡吗?”
“不是,我从中国来的。”
“大家都是,这里原来是那些印第安人的地盘。”
然后杰克一口把手中的一瓶喝完,又拿了一瓶,一大口后,开始讲了起来,好像并不在乎他是不是有兴趣听,下面就是杰克讲的故事。
我家乡在德州,那里有一个德国城,我们的祖先都是从德国来的移民。那里真是一个好地方,地下的涌出泉水形成了小河,就在城中蜿蜒流淌,夏天水是透心凉,冬天却是暖暖的,飘着一层薄雾,就跟仙境一样。
我父亲高中毕业时正是二战,于是就去当了海军,在军舰上做机械师,仗打完了回家还是在工厂做老本行。母亲是一个护士助理,她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在家里都是她说了算,我就只怕她,尽管小时候父亲没有少打我,可打了就完事。那个时候和现在不大一样,父母亲都是非常的努力工作,家里才能有好一些的日子。
那时一个星期只有一天休息,早上还要去教堂,所以他们一天到晚的忙,工作加上家里的事,跟我们话都说得不多,那时一般人家哪里会像今天一样出去旅游。现在想来,我小时候其实跟父母亲挺生疏的,和自己的孩子和我们不一样。
我小时候最亲近的就是哥哥了,他比我大五岁,人长得高大帅气,不比保罗.纽曼差,特别是那双蓝眼睛。他是高中的明星,成绩好,又是球队的主力,还和学校最漂亮的女孩约会,是我们家的骄傲,同学知道我是他的弟弟,都会让我三分。
当然,我们少不了打架,但我从心底还是服他的,不仅仅因为我打不赢(杰克笑了)。我那时觉得父母亲对他有些偏爱,不过挺正常,我脾气倔,气一上来就不知道后果,和父母亲,老师总是发生冲突,不那么逗人喜欢,与他大不一样,老师总说这两个兄弟怎么差别这样大!
我父亲是我见过的手最巧的人,什么都能摆弄,特别是车,没有什么毛病是他对付不了的。我和哥哥开始是看着他修车,递个工具什么的,后来就在他指挥下开始动手。我哥哥过了16,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就对父母亲说:
“你们答应过我,如果我的成绩达到了你们的标准,就给我买车,现在我的成绩已经超过了那个标准。而且……”
哥哥接着滔滔不绝说他在学校了做什么事,在家里做了什么事,把我看得目瞪口呆,从来不知道他是这么能说。不但是我,父亲都有些脸上挂不住,有些心虚地看着母亲,说:
“那么你要多少钱?”
母亲不等哥哥说话,赶紧打断,
“我们家的情况从来不瞒着你们,你是一清二楚,家里就那么多的收入,你们是一天天长大,要为你们将来读大学存下一点钱,都是一分分数着花的。”
“我读大学能有奖学金,不要你们的钱,你们只要保证弟弟就行了。”
“这个谁说得准,万一你拿不到怎么办?”
“我一定会拿得到,拿不到我就不读了。”
父亲一听就不干了,气凶凶地说:“胡说八道,你没有车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可以开我们的。”
母亲倒是和颜悦色地说:
“学要上,车你也应该要有,因为你是一个好孩子。大不了我多加班,我们那里经常人手不足。你说个数字吧,我算算要加多少班。”
这一下轮到哥哥脸色不好看,那时我认为大家都不愿意母亲加班,因为我们吃饭就只能对付了。哥哥低下了头,过了一会有点气短地说:
“你们给我四百吧。”
父亲感到非常莫名其妙,说:“我们原来就准备给这么多,你为什么要说这么多?”
母亲却是笑得很好。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我赶紧把哥哥拉出门,首先狠狠地给了他一拳,说:
“好家伙,你就要有车了!太棒了!”
我满脑子都想的是,哥哥将来就可以带着我兜风了,父母亲是不会这样的。但是,哥哥却谈谈地一笑,说:
“我不打算买车。”
“你在开什么玩笑?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不是做梦都想有自己的车吗?”
“你跟我走就知道了。”
于是我跟着他骑自行车到了旧车场,我们是熟门熟路,因为以前父亲经常让我们到这里来买报废车的零件。然后他对老板说:
“我给你300,你让我在这里随便挑,我装一辆车,这个交易你看怎么样?”
那个时候一辆新的凯迪拉克不过才7千多,这是一笔钱,不像现在钱那么不值钱。谁知老板哈哈大笑,说:
“你这个小家伙跟你父亲完全不一样,门槛精得是不是过分了。我这里有不少是撞坏的新车,你知道我是多少钱买进来的吗?不行,只能由我指定,保证你开一台不错的车出门。”
“那我不干。这样吧,马上就是暑假了,我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一半的时间给你打工怎么样?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教我的。”
于是两人成交。
出来后我有些不解地说:
“家里不是跟你400,你不是一直在攒钱吗,为什么要留一些,早一点有自己的车该多好啊!”
哥哥笑着拍拍我的头,说:
“你这个小家伙还是太嫩了一点,我早就花时间把他的废车看了个仔细,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我想要装的车有些东西必须得花钱在外面卖,他这里没有。”
“你以前从来没有装过,能行吗?”
“怎么不行,再说我们对付不了还有父亲呢,这对他不算什么。”
于是那一个夏天我们都在那个地方忙,父亲还帮了两天,我们终于开了一台时髦的跑车回家,我们和父亲都非常高兴,只有母亲有些担心,怕哥哥开得太快,哥哥是她的心头肉。我和哥哥开着它真是吸引眼球,女孩子都会多看我们几眼。到了郊外车少,哥哥就会让我开,说这车也有我的一份。
当哥哥上大学离开家的那一天,我把东西帮哥哥装好,突然觉得好像自己有一部分在离我而去,心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难受。哥哥笑着问我:
“你是不是有点难受,是为我还是为这个车?”
“我不知道。”不过这真是实话。
哥哥搂着我的肩膀,说:
“等你到了16,妈妈不会厚此薄彼,一定也会给钱买车,你也在攒钱,我还会给你一些,一定暑假回来和你一起再为你装一辆更好的车,怎么样,我们能不能成交?”
于是那一段时间我的梦都是与那一辆还不存在的车有关,我就这样一天天的数日子,跑旧车场找目标,觉得时间真是慢啊!当然,时间还是那么在走,总有走到的那一天。
于是那个夏天哥哥果然如约而至,那一天父母都在上班,我听到喇叭冲出门去,顿时惊呆了,哥哥开的不是那一辆旧车,而是一辆崭新的鲜红色的敞篷跑车。
我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车真是酷毙了!除了在画报上,这是我见的最,最酷的车!”然后就跳进车里,说:“自己走,我要让你看看我想装一台什么样的车!”
哥哥却没有动,有些茫然,说:
“我回来不是为了和你一起装车。”
我当然不相信,哥哥从小都有些喜欢捉弄我。但是,他一动不动,脸上没有那种往日的笑容,倒是有些无奈。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于是扭头就走,哥哥过来抓住我,我用力甩开,觉得自己的眼泪都下来了。
哥哥只好在背后说:“你用不着装车了,你就开这个车。”
这一下我才转过身去,有些不相信的说:
“我开这个车,你怎么办、”
“我用不着车了,我马上要到越南去。”
我有些不解地说:
“我不久前听妈妈说,因为你拿到了一所德国大学的全额奖学金,你就可以免除兵役,用不着到越南去打仗。”
“我不能那样做,对别人不公平,也不愿意被人说三道四。”然后他像过去那样搂着我的肩膀,“如果我不能回来,将来就只能是你照顾父母亲了,当然,这个车也就归你了。小家伙,我们能不能成交?”
杰克停了一会没有说话,只是喝酒,然后说:
“其实小孩子有时候内心是挺残酷的,我那时候居然想的是,那就太好了。那辆车对我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杰克又拿了一瓶酒,喝了一大口,说:
“大概是上帝要惩罚我的这个念头,我哥哥没有能够回来,那辆车今天还在我的车库里,已经超过四十年了。从哥哥死后,我看到它就非常难受,不想开。”
陈浩问:“你为什么不把卖掉算了?”
“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我开始想了。这台车开得不多,我把它保养得非常好。最近找了一个古董车的经销商,才知道这车近年来价格上涨得非常快,据说怀旧的人太多。很多人年轻人的时候这些车是他们的梦想,却没有钱买,现在有钱了,于是就想圆儿时的梦,或者想重新体验一下年轻时的心境。”
杰克喝了一口酒,接着说:
“其实没有多少意思,过去的岁月不可能回来,梦也是不可求的一个东西,要是能回来就太好了,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准备还等它涨几年,就把它卖掉,卖的钱我会捐给我们读书的高中,因为哥哥说他那时非常快乐,读大学时太累了。
我不能拿那个钱,因为那台车是我哥哥的,我只是为他保管。我也不准备把车留给孩子,虽然哥哥不会不高兴,但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给他们没有意思。等到我死了,这个世界就没人知道还存在过哥哥这样一个人,我走也要把他带走,他是我的哥哥,本来就应该在一起的。
我哥哥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那么聪明,他要学法律,我父母亲那时就从来没有见过律师,父亲认为他将来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工程师,母亲想他将来做一个医生,问他为什么要学那个东西,他说,这个国家是律师的天下。那时他只有18岁,我过了30才懂了这个道理,我比他笨了十几年。
但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看不透呢,后来的两个总统当时都是想办法逃避了去越南,说三道四,谁在乎这个啊,结果自己在那个鬼地方送了命。”
沉默了一会,他接着说:
“我觉得现在这个国家就像现在的车,看起来很强壮,实际上却是一个铁皮子包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电线,你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工作的。不像过去的车,打开车盖,你看得到东西,实实在在的东西,你知道它们都是干什么的。现在的车不要说装,有时候我连修都不知道怎么修!”
然后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只是在火光中喝酒,呆呆地望着远方。
这是在一个叫Mesa的地方,野营点在一个山坡上,右边能远远看到城市的万家灯火,一片一片就像他们脚边已经没有了火舌,暗红色的篝火。那些人们恐怕早已熟睡,灯光只是他们害怕黑暗,就是在梦中也是如此,不过是人的天性。
左边就是那座以印第安人遗迹而闻名的大山了,它黑黝黝的高耸云霄,你只能通过它遮住了那灿烂的星空才知道它的存在,它的大小。它显得那么神秘,令人神往。人都是有些奇怪的,他们害怕黑暗,却又总是被不明的未知所吸引。
他们就这样望着远方坐着默默无语,很久以后,杰克才说:
“真是不好意思,讲了这么大一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听。我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这些往事,这些事我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人,父母亲,太太,孩子都不知道。”
“我喜欢,非常喜欢,因为让我想起来自己的过去。所以我现在也要和你讲自己的往事,同样也是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陈浩一口将手中的酒喝完,杰克又递给他一瓶,他没有动,等了一下缓缓地说:
“我是母亲一个人带大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大约两,三岁,我父亲就被送去了劳改。你恐怕不知道什么是这个东西,大约与前苏联的劳改营差不多。没有了自由,集中劳动,但比监狱恐怕要好一些。
原因美国人也恐怕很难理解,你们今天是民主党,过一阵子就是共和党,用选票决定,下台的那些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会被追究。而中国这叫做改朝换代,这个过程都是用武力完成的,充满了战争和血腥,双方积怨很深,失败的那一方就没有好日子过。
对了,有点像你们的南北战争。但是,北方并没有追究南方那些普通军官,或者那些在南方政府工作的一般雇员。中国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我父亲只是一个芝麻官,而且还没有参加任何政党,只是混口饭吃,但是却不能逃脱。
在我17岁的时候,基本上所有城市的学生都要下放到农村工作,我那时在一个农场,劳动异常艰苦。有一天中午我回住的地方吃饭,突然有人带来一个陌生人,告诉我,你的父亲来看你了。
要是在小说,电影中,父子两个人就应该抱头大哭,然后我说:爸爸,我一直想念你,一直盼望着这一天。但真实生活根本就不是这样,我没有想过他,因为他对我根本就不存在,他离开时我还太小。
我只接到了母亲的信,说父亲马上能回家探亲了。而后他信也不写一封,那么性急的就这样来到了我的面前,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记得我们一起吃了饭,那时我累得要死,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点拘谨。他问一句,我答一句。然后我对他说:我下午还要出工,现在是农忙,不能请假,你早一点走,不要误了最后一班车。
接着我送他走,那是一个秋天,到处都是一片金黄,他穿着一件深色外衣,在无边无际的黄色中走着十分醒目,我就看着他慢慢地融入到灿烂阳光下金黄,心里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却好像松了一口气。”
杰克笑着说:
“那么你以后和你父亲是怎么说的,一定是变成了你们家里的一件趣事吧?”
“没有了以后,我父亲一个月以后在一次意外中死亡,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我的父亲,也可以说是第一次。”
陈浩喝了一口酒,有一丝苦笑,
“我一点都没有想到父亲盼着这一天已经有十几年了,后来母亲给我读了他写的信,从中得知,我是他在那种黑暗岁月的一丝光亮,是坚持活着的理由。而我第二天就把他给忘得精光,我现在完全记不得我们说了一些什么,甚至他的模样。”
他们又都沉默无语了,只是喝酒,过了一会,杰克说:
“酒真是一个好东西,听说中国的酒倒在这火上就能燃烧?”
“是的,能点着,是的,酒的确是一个好东西。”
然后他们把瓶中的酒一饮而尽,陈浩说了声谢谢,就走回自己的车里躺下。
倒头就着,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