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书的故事
我母亲在家里是很有些跋扈的，她不许的事，最好别去想，不然只有苦恼。她不准我们看小人书，认为那是不动脑筋，低档次的事情。
她不无偏激的说：
“我看见一些人，老大一个，坐在那里，一边看小人书，一边傻笑，别提有多蠢 了。”
结果从小我几乎没有看过小人书。到了美国，才知道母亲不让我看小人书不是中国国情，我在这里读书时到一个美国同学的房间，发现到处是那种滑稽漫画，他告诉我，他母亲也从小也不让他看小人书，现在他要看个够。
我三年级就读了《三国演义》，从此就不知道什么是繁体字。我记得母亲要我从长板坡看起，我当时很奇怪，怎么一本书可以不从头看的。
有一个朋友得意的告诉我，他二年级就看了三国，谈了几句，我才知道他看的是小人书。

离我们家大约两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很有名气的寺庙。它还有一点名气也不小，有一个很好的素餐馆，馒头，花卷做得极好，比食堂的要好得多，有时候周末，母亲就会带着我去买，但往往要站队，有时得站上一，两个小时。
一个星期天，母亲有别的事情，哥哥于是说，他带着妹妹去买。
我一听，就闹着也要去，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太不像话了。
姐姐赶紧说，那么远，你太小了，你在家里跟齐然玩吧。母亲没吱声，只是看着哥哥。

我们有一个邻居，有两个孩子，大的比姐姐还要大一岁，叫齐嫣，小的就叫齐然，比我还要小。
大慨是因为姐弟相差比较大，那个姐姐就极会照顾弟弟。
母亲总是说姐姐：你就不能学学齐嫣，看看人家是怎么做姐姐的，哪像你，一天到晚跟弟弟吵。
姐姐马上顶到：那是他一点都不像齐然那么乖，还成天脏兮兮的。
齐嫣和姐姐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啰，有时候也会吵，有几次是因为我吵。
有一回我抢了齐然的玩具，齐嫣立刻又抢了回去，姐姐看见就不高兴了，说：“你怎么这样对我的弟弟。”
“你弟弟就不应该大的欺负小的。”
“那你还不是大的，为什么欺负我弟弟。”
然后又凶狠地对我说：
“你这人怎么就这样没有志气，你又不是没有，别人的东西就好，你就不知道别人的东西就是要不稀罕。”
结果两个人好些天都不说话。
但总的来说，我们经常在一起玩，齐嫣对我实际上很好，从不像姐姐那样讨厌我，当然，前提是我不欺负她的弟弟。
他们的母亲喜欢洋娃娃，家里有很多。我当时觉得非常奇怪，这么大的人为什么会喜欢洋娃娃，再说不有了真的吗，为什么还要喜欢假的，恐怕是假的比真的好，乖，听话。
我就跟母亲说了，她不知道，我们邻居是不兴串门的。母亲笑着说：她是外语系的吗。我不懂，以为外语系就都是洋娃娃。她要我不准动那些洋娃娃，把我看成什么人呢，我是男孩，洋娃娃是女孩玩的东西，我从不稀罕。
那要是玩具枪就不同了。

我看见哥哥姐姐一起嘀咕一阵，然后哥哥就对我说：
“带你去可以，但是，你得听话。”
我当然点点头。我明白，无论我要什么，这永远是代价，你只能同意，不能讲条件。从小我就知道，平等只是一个笑话。你小，就得倒霉，大人却什么都可以干，包括要你听话。
大慨是我的信誉不佳，姐姐不满的说：
“他哪一回都同意，但哪一回都要惹一大堆麻烦。”
妈妈也不满地说：
“你怎么总是这样说弟弟，事情还没有发生呢，你凭什么知道？”
就是嘛，我今天非要听话给你看一看。
“还要凭什么？他天生就是这样！”
母亲更不满意了，生气地说：
“怎么回事，做哥哥姐姐的，照顾好弟弟是你们的责任。那你也不要去了，哥哥一个人快去快回。”
有些人也是的，责任都不要了，非得要妈妈批评才知道。看见我得意的笑容，姐姐更气了。

出门以后，哥哥对我说：
“我们今天不准备坐公共汽车，走着去，要把钱省下来。”
“那我不嘛，我就是想坐汽车。”
“我知道你最听话，又特别能走。再说把钱省下来，你也可以转糖啊。”
“那我今天一定要转一个龙。”
想到可以转糖，那走一下还是可以接受的。
在我小的时候，经常能看到挑着担子转糖人。首先你用手拨一个指南针那样的针，它就会滴溜溜的转，当然不是老指着一个方向。缘着圈上画着不同的动物，有鸡，鱼等等。最后针指着什么，转糖人就会用融化的糖在一个非常光滑的石板上跟你浇一个那样的图形，还有一个小木棍沾在上面，冷了以后，可以拿着吃。
花上几分钱，就可以转一次，如果你要能转到龙，那可就赚大了，它又大又复杂，糖自然多。
母亲从不许我转，她宁愿给我买冰棍，说那不卫生。结果我当然就想转得要命。
但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有谁能转到龙的，除了卖糖的自己。现在发现这也是一个普遍真理，就像中国现在的股市，从小是可以看大的。

姐姐满脸都是轻蔑地的说：
“你就是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那你知道什么？”
“我要把钱省下来去看书。”
原来他们要去看小人书。在那个时候，经常可以看到路边有人摆着小人书摊，一分钱可以看一本。
禁果从来都是最引诱人的，就像转糖对我，姐姐最喜欢就是小人书。不过就像别人所说，三岁看到老，她最后进了美院。
哥哥喜不喜欢不知道，但他十分宝贝妹妹。

到了以后，姐姐开始看书，哥哥就站队买花卷。
我也要看，姐姐仍旧不满意地说：
“你一个小孩，什么都看不懂，就是会乱翻，你就在我旁边看就行了，我没有钱给你浪费。”
凭什么你就是看书，我就是浪费，我还不是走来的吗，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可我从来就是说不赢她。
再说她喜欢看什么童话，公主和王子，那有什么好看的。 在我看来，那肯定是假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总是要打的，我和朋友就这样。
现在我无比自豪地发现这一点也不假，可见我从小就对人生就有一种非凡洞察力。我就喜欢看打仗的，那就不是假的，人生来就这样，打累了好一下倒是情有可原。
所以我才不跟她一起看呢，我要找哥哥说，哥哥还是很讲道理的。
果然哥哥给了我钱。但我翻了两本，马上就失去了兴趣。看书是妈妈总要我做的事情，她现在不在这里，我看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要看。

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开始往家里走。走了一会，我看到一个卖茶水的摊子，我一向认为那茶水味道不错，因为那也属于母亲的禁品，她认为一个杯子许多人喝，又没有消毒，不卫生，她宁愿给我买汽水。
一般情况下，母亲都会用水壶给我带水，有一次我发现母亲没有把水壶的盖子拧紧，正在不停地漏水。你以为我会告诉她吗？才不会，我可没有那么傻，结果那一天我就特别的渴，喝了几瓶汽水。
我一定是感觉到了那茶水在向我招手，就说：
“我渴了，要喝水。”
哥哥说道：“我们带的水喝完了，你能不能忍一忍，到家就有了。”
“渴了我走不动，那里有一个卖茶的。”
姐姐插到：“你又不是不知道妈妈不让我们喝这种茶，不干净。”
“那妈妈还不让我们看小人书，你还不是看。”
哥哥说：
“你们两个人不要吵了，这个天不喝点水是不行，我这里还有两分钱，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姐姐气鼓鼓地说：
“我不要，我怎么有这样的一个弟弟，我怎么这样倒霉呢。”
我有一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没有了我，你能出来看小人书吗？
又走了一阵子，我又对哥哥说：
“我要撒尿，要上厕所。”
哥哥还没有说话，姐姐就说：
“屁大一点小孩，在路边撒不就得了，你不是最喜欢这样，上什么厕所。”说完还撇撇嘴。
我又没有跟你说话，你插个什么？就说：
“那你为什么不在路边尿？”
这句话说得好，把姐姐的脸都气红了，话都说不出来。
哥哥笑着摇摇头，说：
“好，我们去找厕所。”
找到了一个公共厕所，姐姐去也进去了。怎么回事，我发现姐姐人不大，却有大人的所有毛病，不准我做的事，她样样都要做，而且跟大人不一样，对我永远是凶巴巴的。
你倒什么霉，我才是倒霉透顶了，怎么有这样的一个姐姐。

回家没有了转糖的盼头，路就像越走越长，没有尽头。想想也是，没有了希望，走着肯定会越来越没有劲。
于是我就说：
“我走不动了，我要坐车。”
好家伙，不得了，这一下姐姐就再也忍不住了，两眼像冒火一样向我冲过来，嘴里还说：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没有钱了！你，你…….”
你以为我怕你，一点都不。你要敢碰我一下，妈妈知道了，那你就完蛋了。况且还有哥哥在身边，你能把我怎么样？
哥哥不会让任何人打我，要是哥哥不在旁边，嗯，那我自然就会小心一点。
果然哥哥赶紧站在我面前，档住她，说：
“别这样，别这样，弟弟还小。”
就是的吗，怎么别人都知道，就是你最傻，连这都不知道。
然后哥哥对我说：
“没有多远了，我来背你。”
不过我真的的累了，一下子就趴在哥哥背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在母亲怀里跟我洗脸洗手。她问哥哥姐姐，为什么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姐姐的支吾地说，站队的人多，我路上不听话等等。
于是母亲不再问她，转过头问我，几句话就套出了我。其实我认为，母亲早就猜出来了，问我只是为了考验我的诚实，说谎不是不好，而是没有用。
母亲要训他们就训好了，说实话他们也应该得到教训，太不像话，怎么能不听妈妈的话呢。
但不要把我扯进去呀，什么弟弟小，这个季节容易病，那能这样野一天，跑去看什么小人书，弟弟都不管不顾；什么她担心的不得了，害怕他们把弟弟弄丢了。
结果姐姐好些天都不理我。

据说母亲容易偏小儿子，别人不好说，但在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因为在宫廷上弄出不少事来。我记得最早是春秋时郑庄公的母亲，后来西汉，东汉都有这样的故事。
别人好像也这样认为，比如说我的哥哥姐姐。我觉得小时候他们都很“恨”我。一旦我弄出什么故事，或则只是把身上弄脏了，母亲就会首先把他们批评一顿。
于是母亲不在的时候，他们就喜欢捉弄我。然后就说：
“你一看就是个妈妈的小宝贝，肯定什么都会跟妈妈说。”
我自然会理直气壮地说：
“我就不是，你们要我跟妈妈说，我偏不说。”
他们一致认为我小时候肯定有点傻。可能也是，因为我还是喜欢像一个小尾巴似地跟着他们。
但也有出意外的时候。
记得有一次，他们把肥皂切成小块，包在很漂亮的糖纸里，然后告诉我是一种进口的糖，很好吃，但要到后来才会嚼得出味道来，又露出十分遗憾的表情，说：
“你肯定做不到，因为你太好吃了，吃东西就跟抢一样。”
凭什么我就做不到，我今天非要做到。
于是我就跟平时不一样，慢慢地嚼呀嚼，的确有点难受，可我今天非要嚼出点味道来。
味道看来并不好，可能进口的东西要弄出点味道是不易。
就在这时候，母亲提前回家了，看见我就笑着问：
“你在吃什么呢？”
“糖。”我一张嘴，立刻出来一个肥皂泡。
母亲这一下脸都吓变了色，一下把我抓到面前，先摸摸我的额头，再翻翻我的眼底，然后要我张开嘴。
我一张嘴，又出来一个更大的肥皂泡。
她从我嘴里拿出还没有嚼完的糖，用手捏了捏，再闻了闻，立刻把我抓到厨房，给我拼命漱口，等到闻不出什么味道来了，一转身就去找哥哥姐姐了。
连问都没问我。

一直到我们都长大了，母亲一想起这件事仍然很生气。
“你们是一些什么哥哥姐姐，怎么能这样骗弟弟呢？弟弟相信你们，能不相信吗？你们就这样捉弄他，他自然就会到外面调皮，捉弄别人，其实弟弟是很乖的。”
姐姐从小就喜欢跟母亲抬杠，马上就笑着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吗，是说我们把弟弟带坏了？我们可没有这个本事，他做得那些顽皮事，我们根本就想不出来，您可太抬举我们了。
我们知道你从来就偏心，没想到偏得这么狠。我们不知道为他受了多少过，他不论有什么事，首先挨训都就是我们。其实根本不能怨我们，他除了你的话，谁的他都不听。”
“那是肯定的呢，我一点都不偏心，你要我怎么说，总不能说：弟弟，你不能这样，那不把哥哥姐姐带坏呢。他不听你们的话？那是当然的呢，你们只要多给他吃一些肥皂一类的东西，他就会听你们的了。
还就是你，从来就是说你一句，你有一百句等着。我记得当时说你，你还说：弟弟上次吃坏了肚子，不就是用肥皂水洗肠胃的吗？
那是一个东西吗？一个是医用的，一个是工业用的。那肥皂的主要成分是脂肪，你能不能吃啊！”
看见母亲越说越气，姐姐做了一个鬼脸，不敢再吱声。
哥哥比较狡猾，母亲训他的时候，就装作比较悲伤的样子不做声，过后照旧，我怀疑其实主意都是他的。姐姐喜欢跟母亲顶，结果总是给骂得个狗血淋头。

姐姐大我不到三岁，从小我们就是冤家，不停地吵。她总是嫌我脏，吃像难看，给她丢人。突然有一天，她完全变了。
我记得是从她下农村，开始送我东西，等到我下了农村，她就开始跟我写信，宽我的心。我从农村回来，她就再没有跟我吵过，取而代之，她为我洗衣服，拉着我上商店为我买东西，还为我做衣服。
她不再对我恶语相加，而是表现出无比的耐心和宽容，使我知道女孩子还可以这样的温柔。
也许是她觉得妈妈年纪大了，也许她终于醒悟过来，觉得有我这个弟弟还是很不错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那时开始谈恋爱了，后来又有了一个儿子，明白了男的都这样，只有容忍。
当然，有时还是挖苦，取笑我，人从小养成的习惯是改不掉的，但那时就难得占到便宜了。实际上前面说的那些事，都是他们后来嘲笑我讲的，我哪里记得。所以我并不认为我就真的那么叫人烦，他们就是会夸大，不然母亲为什么下班第一眼看到我总是高高兴兴地笑呢。

记得我来美国前，最后跟姐姐告别，她把一顶刚刚才打好的毛线帽子，细心地给我带上，有点不满意地说：
“怎么会小了的呢？不应该呀，放两针就好了，没时间了，你只能凑合了。”
然后笑着对我说：
“你的脑袋怎么还在长啊，好事情，说明你终于开始变聪明。我的傻弟弟跟别人不一样，现在才开始聪明，晚了不要紧，只要最后能赶上我就行。”
我就很怜悯地看着她，说：
“你的脑袋一定在变小，所以想我也这样。”
她却没有跟往常一样，继续战斗，而是眼里就有了忧伤，
“以后就你一个人了，要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我却看到了依稀的泪光。
我从来认为她长得极像年轻时的母亲，非常美丽，性格也是异常坚强，我从来没见过她像这个样子。
而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有了错觉，仿佛又见到了已经离去的母亲。
我那时候满脑子的美国梦，其它都给扔在了脑后，现在回过神来经常问自己：我是不是已经错失了什么？而且是永远再也找不回来了吗？
写到这里，我又开始想他们了，天各一方，不会再有人那样捉弄我了，不会再有只有我们才听得懂的调侃，也不会再有我们才会有的，那种心照不宣的狂笑了。

望着窗外高高远远的一弯残月，只想知道，今夜你处是否也是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