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2008-07-16 09: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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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这是根据鲁迅在广州的一次讲演整理而成的,时间是1927年7月。第一次读这篇文章时大约十三,四岁,能懂的非常少,只觉得非常好玩,古人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到底是名人名篇,人物都极为生动。等到后来读书多了,再读的时侯才知道这篇文章内涵极深。
首先声明,我是学理的,我读这些东西只是兴趣,而且亲友中也无研究这个的,我对那些研究动态和成果一无所知,不过肯定有一大帮人在研究。我肯定既不专业也不全面,所以欢迎砖头,我也能学到一些东西。正因为如此,我只想谈两点我感受最深的。
第一是关于文风的转变。
我想大家都赞成唐宋是中国文学的巅峰,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到达那个高度。但它不可能是无源之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实际上,魏晋完成了最重要的转变,因而构成了唐宋文学的基础,尽管魏晋(西晋)存在的时间并不长。
我现在不谈诗歌,只谈文章。汉代是写赋的,“汉赋写法上大多以丰辞缛藻、穷极声貌来大肆铺陈,”《百度百科》。这是主流,也有一些小赋写的言简意赅,这两种文风都在屈原的《离骚》里找得到,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匆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杜甫的诗像这,
吾令凤鸟飞腾夕,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汉赋像这,不过更华丽而铺张,所以说屈原是中国文学的祖宗,并不为过。《史记》绝对是言简意赅,古人写历史不会像现在某些人用那么多形容词,而文人恐怕没有不读《史记》的,不受影响的,所以说,汉代是两种文风都有。但文人要展示才华时,就去写那种赋,文人吗,总是爱虚荣,好表现的。
到了魏,文风大变,用鲁迅的话:“清峻,通脱”,曹操为代表。而唐宋的文章,总的来说,都是继承了这种文风。
我们拿《古文观止》的两篇文章来对比,一是王勃的《滕王阁序》,此文写于初唐,仍有汉代遗风: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 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 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到了苏东坡的《後赤壁赋》,就变成: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文风转变,不可谓不大。
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写汉赋那样的文章了,也许有,那只能留给自己欣赏了,时代变了。我有时想,风水轮流转,也许几百年后,那种浮华,夸张和难懂的文章又会回来的,但转念一想,现在是一个信息爆炸的年代,知识又平民化了,人要看的东西太多,那会有时间去练那种虚东西!
鲁迅也说,那个时代的文章的特点,除了清峻,通脱外,还有华丽,壮大。但问题在于,在那前面有屈原,汉赋,壮丽玩不过他们,谈到壮大,谁也不能和庄子比,《逍遥游》寥寥数语已把宇宙写尽了,你还能怎么办?
所以说,清峻,通脱是魏晋文章留给我们的遗产,说是他们首创有点牵强,但无疑是在他们手里壮大,变成风尚的。鲁迅的文章无疑清峻,通脱,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写魏晋那样的文章,简单朴实,惜字如金,而且在可以看到的将来还是如此。
魏晋文章是一个重要的转折,鲁迅对中国文学史有很深的造诣,肯定看到了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个。
第二是关于曹操,曹操现在恐怕是翻了案,但我第一次读这篇文章时,是才知道对曹操有人是有不同的看法的。
观人其一生,永远被两种感情所左右:对爱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人行行总总的行为,大都是这种潜意识的曲折反映。比如追求金钱和权势,又比如宗教,无非是为了满足这种渴望和逃避那种恐惧,文学作品也只有触及这个潜意识才可能真实感人。在这一点上,上帝无疑是公平的,管你是王公贵胄还是平民百姓,谁都逃不掉,我们说的人性相通恐怕就是这个东西。
据说世间万物,只有人能够意识到死亡。花儿绽放得无比娇艳,但它并不知道那不过是一现,只能是人去葬它们,领会到那个层次的美丽。所以说,死亡是文学作品的永久主题,我们来看看曹操是如何说的:
神龟虽寿,犹有竞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首诗不长,几乎是白话,直面道来,没有一点点虚的东西,这种东西看起来容易,写却是最难的。
曹操无疑是一个英雄,荡平天下,战胜了数不清的敌人,但那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犹有竞时”而“终为土灰”,死亡这个敌人是谁也战胜不了的,但他并不消沉,反而直呼“志在千里”而“壮心不已”,这种面对人生短暂的沧桑而产生的激昂悲怆跃然纸上,真叫人不得不动容。
曹操的文章大部分都遗失了,我们不知道那些是不是更好,但我认为那怕只剩下了这一首,曹操足以在文学史上占有一个重要的地位。这样的诗也只有曹操写得出来,世间绝无第二人。
另一篇奇文是曹操的《遗令》。鲁迅说:
“比方人死时,常常写点遗令,这是名人的一件极时髦的事。当时的遗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后当葬于何处何处,或葬于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独不然,他的遗令不但没有依着格式,内容竟讲到遗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样处置等问题。”
多年以后我看到那位讲“三国”出名的专家说:
“然而,这个天才的杰出的政治家(曹操),却出人意外地不谈政治。对自己一生的功过得失也只说了一句话:我在军中执法,总的来说是对的。至于发的小脾气,犯的大错误,不值得效法。余下的篇幅,就是一些琐事的安排。”
我看时感到和鲁迅所说不太一样,在网上忙了半天,算有了一点头绪,原来我们今天看到的不能肯定是《遗令》全文,全是别人的引用,它和许多古代文献一样遗失了。鲁迅不想在这个上面花时间讲,于是说话就留有余地,可见鲁迅做学问的谨慎。那个专家却有点大包大揽,曹操在《遗令》中不谈政治,那只是他的推测和看法,并不是史实,曹操到底还讲了什么没有,我们并不知道,我觉得还是说明一下为好。
但我认为他的看法和推测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虽然看不到全文,但有人却看得到,比如《三国志》的作者陈寿和当时朝廷的文人大臣,还有曹操的子孙,如果曹操真的有什么关于政治上的临终遗愿,那帮严肃的人十有八九是要提起的。
看了《遗令》,依稀不已,感叹人性既复杂又相通,我不由的想到,那些所谓英雄和伟大人物恐怕也和曹操差不多,不过他们没有像曹操那样“通脱”地说出来。
曹操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临死不谈怎样处理那个空壳汉朝,不谈他那两个死对头,他们都还活着,无时无刻不窥伺着中原,难道他一生就在忙碌“衣服和伎女”这些事?这可不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从行文来看,曹操无疑是很清醒的,怎么解释这个矛盾,恐怕答案只有一个,曹操懒得去讲“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一类话,因为知道讲了也无用。曹操不可能知道身后之事,我们却知道,的确是无用,弄不好只能是笑柄,这样的事在历史上可真是太多了!一世英雄又怎么样?历史要捉弄你照样没商量!司马懿可是曹操提拔起来的。
曹操可真是通脱到了家,什么都不愿意去敷衍,用今天的话:懒得讲那些无用的废话。你再对比一下刘皇叔死前讲了什么,对曹操就不得不有点敬佩。
“通脱”一字现已不用,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我的理解是:率直真诚;不玩虚的,尽管大家都这样做。
看了曹操文章,想到现在,不由生出一些感慨。有些人的文章我完全读不下去,比如说那个走红的余秋雨,给我的感觉就是在历史中找几块肥硕的肉作原料,加上一些文人的酸不溜叽像醋,还加上华丽的形容词像糖,我宁愿吃素,也咽不下这种东西。
你能从他的文章里看到鲜明的爱憎吗,能看到与众不同的个性吗,能有些卓尔独行
批判精神吗,统统没有,只是一些四面圆滑,到处讨好的东西,文章不应该是这样写的。好文章应该是真诚,坦率,敢爱敢恨,甚至不妨有点轻狂,刻薄,总之应该是个性的张扬。曹操,李白不都是这样,这才是中国文章的真正传统,我就不知道有什么文章既不真诚,又无个性能流传下来的。
公平地说,这怨不得他,那一代知识分子就是在那种特殊环境下成长的,人人都得把自己的个性隐藏得深深的,不然就会被打断脊梁骨。说得刻薄一点,那一代的文人基本上都被阉割了。看看郭沫若就知道了,《女神》和“老郭不算老,诗多好的少,老少齐努力,学习主席毛。”这是同一个人写的吗?真是叫人欲哭而无声。
但他比郭沫若还要可怜,毕竟郭还有过张狂一,二十年。不过也许是更幸运,从小就被“异化”了,也就形成自然了,根本就不知道痛苦了。所以不知道“刘大妈老了不是她的错,但出来吓人就是她的不对了”。
文章说到底不能为名利而写,更不能为什么目的而写,揣摩上意而写,好文章只能是为美而写,为自己而写,为写而写。
所以说,那些文章印得再多又怎么样,终归要“水落石出”,被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