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一
(一)
小学校坐落在山坡上。
从红楼的院子出来,走过小卖部,便是酱菜厂的大门。大门永远敞开着,里边几行
低矮灰暗的厂房,一个挨一个巨大的酱菜缸,有些盖着圆锥型的大帽子,有些没盖,
夏天飘出腐臭的气味。酱菜厂如此简陋,厂里的道路连沥青都没铺,只是草草地撒
了些煤渣,拉货物的马车在雨季常常陷在泥里,车老板挥动鞭子,使劲抽驾辕的马,
马一用力,胶皮轱辘颠出了泥坑,车上的咸菜坛子就有一两只摔了下来。车老板并
不在意,跳上马车,鞭子在空中清脆地一响,马车很快跑远了。收发室里有人走出
来,把那摔破了的坛子慢慢地挪开,掉在泥里的咸萝卜捡起来装在饭盒里,又从收
发室里端出一撮子煤灰,撒在泥水上。很快,那乌黑的泥水就把白色的煤灰侵蚀了,
浸透了,有一会工夫没有马车经过,便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倒映出一片沉沉的天
空。
酱菜厂的围墙蜿蜒着,像一条冻僵了的毛毛虫子,伸展到小山坡上。围墙外,仍旧
是一条煤灰覆盖的小路,通向那条喧哗的大壕沟。壕沟里流着土黄色的水,一年四
季冒着热气,浮着不干净的白沫。壕沟的两侧用水泥和石头砌成,倾斜的坡上永远
盖满了垃圾:开了帮的皮鞋,掉了沿的草帽,小学里扫出来的纸屑、铅笔刨花,酱
菜厂扔掉的烂菜叶、萝卜头,乃至壕沟上游居民的排泄物,所有这些都半浸在奔腾
的黄水里,并且在转弯处形成一个半岛,把山上滚下来的黄水堵截成汹涌的一注,
那一注朝壕沟高高的斜壁上猛拍过去,又摔成浪花无数,跌进下一个阶梯。酱菜厂
后墙下流出的的黑水在这里汇入壕沟,那黑黄分明的两股支流常引得上下学的孩子
驻足观看,不过那些都是一、二年级的小豆包,大孩是不会对那污浊的流水多投一
眼的。
半山腰处有一座小桥越过壕沟,通往小学校。那桥草草搭成,没装护栏,面对面走
两三个大人就嫌挤。骑自行车的人,甭管车技多高,到了桥前都下来推着走。拉煤、
运粮的小车,卖冰棍儿的老太太,到了这里也都格外小心。冬天的傍晚,桥上人影
重重,赶上雨夹雪天气,冰上一滑,人险些从桥上栽下去。
过了桥往上走,是大片的工人住宅区,向下走就是小学校。小学校没有围墙,更没
有大门,三行红砖平房,半个操场,三角型的,那一半让大沟切去了。放了假,那
几行平房便像是被浪潮抛上沙滩的鱼,顷刻丧生了生命力,只剩下墙上残破的标语,
在冷风中抖动:反击右倾翻案风。学工、学农、学军、批判资产阶级。 把无产阶级
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小学校重新获得生命,是在开学的时候。孩子们从山上、山
下、红楼、灰楼、马路边、大沟上游,一个一个地来到学校。雪地上一个小脚印,
两个小脚印,渐渐地,雪都踩平了;教室里一个声音,两个声音,那声音如同合唱
团渐强的唱法,起初没有多大动静,但在每一个音节都悄悄地上了一步,到最后已
经是山呼海啸的声音:一千多个孩子聚集在一起的吵闹声。
西北角上五年二班的教室坐满了人,老师还没来。孩子到了十二三岁这个年龄,上
学已经有点上腻了,对于开学已经不再象一二年级的小孩儿那么激动了。此刻,男
生大多聚在教室前边的两张桌子前,交流着寒假里上工厂偷铁丝做火柴枪、下农村
打鸟套兔子的经历,女孩子们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毛玲,听她评论新电影、分析新学
期形势、顺便再捏捏哪个软柿子开开心,引起众人的哄笑。新课本虽然已经由班长
发到了手里,大多数同学只是把它们往书桌里一丢,有些男生已经撕了叠PIA JI─
─将来的命运不外乎是下乡当农民,运气好的能进厂当工人,像毛玲这样的天之矫
子随时都可能从学校里消失──哪个好兵种招兵,他们院的干部子弟优先,老红军
的孩子嘛。不管将来干什么,和书本都没有关系,学好学坏一个样。
教室后边倒数第二排,却有一个女孩在专心致志地看书。她伏在课桌上,脑袋藏在
打开的课本后边,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的脸了。课本下边垫着一块小手绢,已经快
要被程茜不停滚落的眼泪浸透了。春节刚过去两个星期,孩子们身上还是春节时穿
上的新衣裳,有些男孩袖子上已经有了一小滩鼻涕,女孩前襟上已经落上了星星点
点的酱油汤,而程茜没有新衣裳。她仍旧是那件暗红底子带黑格的棉袄罩,那条旧
蓝布裤子,唯一不同的是棉袄罩的袖子上接了一圈灰布,同样的灰布,也接在两个
裤脚上,几种颜色还算搭配,使得她看上去虽然穷困,却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上课的玲声响了。老师走进教室。她让同学们打开新课本,把新课本的内容大致过
了一遍,就弹起新学期新气象的老调。
你们已经是五年级下学期了,秋天就进中学了,可是我们有些同学,字儿写得像鸡
爬拉,作文里到处是错字、白字,连个乘除法都算不清楚!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啦!
对得起毛主席吗?对得起党和人民吗?还有守卫边疆的解放军叔叔……我弟弟春节
回来了,同学们都知道,他在黑龙江当兵,为咱老百姓守卫国境线,苏修美帝才不
敢欺负咱,你们才能坐在暖哄哄的教室里,上学,读书……
教室暖哄哄吗?程茜禁不住抬起头来,看了老师一眼。教室中央点着一只煤炉子,
可是程茜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又挨着窗户,炉子的热量散发到她这里,已经
微乎其微了。更要命的是,程茜今天是穿着湿棉袄来上学的。
早晨,程茜守在炉子边上给弟弟程群热牛奶。爸急着去上班,自行车钥匙找不找了,程
茜跑到里屋,翻抽屉,翻被褥,找钥匙。钥匙找到了,爸出门以前,一眼瞥见了炉
子上正冒白沫的牛奶。
快看,牛奶要扑了!你这孩子,丢三拉四!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他啪地一巴掌,正抽在程茜的眼睛上。程茜向后一趔且,刚从炉子上挪下来的奶锅,
就扣到了自己的胸前。接下来程茜又挨了几巴掌。当时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今
天是开学第一天,我棉袄湿了,怎么去上学?她垂着手,木然等着那一阵巴掌过去,
然后她听见大门眶地一声,打人的那人走了。妹妹程红从饭桌后边慢慢凑过来,拿着一
块湿抹布,开始擦程茜胸前的牛奶。
妈从里屋飞奔出来,把穿戴整齐的弟弟程群往地上一墩。
牛奶呢?这时候还不灌奶瓶子,还等到啥前儿呀!话音刚落,她便在两秒钟内看清
了厨房里的局势。笨蛋孩子,你说你干点啥行?等我晚上回来再来收拾你!
大门眶地一声,又是一阵寂静。程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己背好了书包,还把小妹
程伟上幼儿园的饭盒装进了网兜,两个小姑娘围巾口罩手套全副武装,在门口站好,只
等着程茜一声命令,就可以出发。
程茜来不及擦脸上的泪痕,她抄起一块馒头,大口大口地咬下去,端起程红喝剩的
粥,咕嘟咕嘟灌下去,然后拿起自己的书包,挂在胸前,挡住那狼狈的一块,把程
伟背上肩,手拉着程红,迈出门去。
放学了。
今天不过两节课的时间。老师大概家里有事,连作业都没布置。
程茜走回红楼昏暗的楼门。楼下刘大娘看见程茜打外边进来,因为平常程茜总是叫
她一声刘大娘,今天没叫,觉得蹊跷,便说了句,放学啦!程茜低着头嗯了一声,
继续爬她的楼梯。
这栋楼房是五十年代建造的。人字型的房顶上,高矮不一的烟囱点缀其中,开着几
个三角形的风口。风口用木头做了个框子,漆成淡绿色,窗框和阳台的扶手也漆成
淡绿色,衬着红砖的外墙,使这房子看上去有一点童话的意味。从东到西一共五个
楼门,围成一个U形,中间是院子。楼门口是两扇对开的门,上边有一个扇形的格窗,
格窗上方是水泥塑成的麦穗装饰,新月般地向上翘起。三楼有阳台。金属的围栏,
做成小小的波浪,木扶手也有些雕琢的细节。阳台下边的两根水泥支撑,是一段好
看的曲线,末尾还画了一个圆弧,仿佛是水的旋涡。窗框是木制的,用插销固定,
两层玻璃窗之间还安了些小挂钩,夏天外层窗户用这些挂钩撑开,风就透过里层的
纱窗吹进来。楼层的举架很高,三层再加上屋顶,就比周围那些七十年代草草盖起
来的火柴盒式楼房的四层还高。它是人们还没有被革命的浪潮冲昏了头,还有心思
在自己生活上下功夫的时候盖起来的。人们把它叫做红楼。
但是到了程茜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它已经露出了残破相。窗框上的绿漆剥落了,
阳台上的扶手翘起来了,楼门上扇形窗户的玻璃打碎了,楼门甚至掉了一扇,剩下
的一扇,因为无法关严,在冬天的夜晚,被冷风吹得来回啪啪响。正面墙上一九六
八年刷上去的大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虽然在社会主义大院成立
的时候用红粉涂过,但经过几个夏天雨水的冲刷,那白色的大字又隐隐可见。连堵
垃圾口的铁门,都被人拆了去卖废铁。院子里的丁香也早被穿梭的脚步和孩子们的
暴力摧残得只剩下几根枯枝。楼梯上的灯泡大概从一九六七年武斗的时候打坏以后
就再没换过,所以整个楼道都是黑洞洞的,只在扇形窗户那儿透进一点亮光,同时
也吹进来一股冷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不再把垃圾倒进垃圾口,再把铁盖
子关严,孩子一个个地生出来,大人对生活的耐心一点点地失去,现在人们只是把
垃圾随手扬在楼梯拐角处垃圾口的地上。
程茜每次从外边回来,眼睛都要适应一下楼道里的黑暗,有时候她从外边飞跑进来,
会在一楼撞上别人,但是当她爬到第二段楼梯的,眼睛就完全适应了。地上的煤灰、
菜叶、浸了血迹的手纸,都清晰可见。程茜唯一一件不需要爸妈督促的工作,就是
把垃圾撮到垃圾道里去,那些大人看见程茜扫垃圾,也会赞赏一句,这孩子,真勤
快!但是就是他们,一转身,就又把垃圾倒在刚刚打扫干净的地上。程茜不明白,
为什么有些人有玷污的倾向,好象他们对干净充满了仇恨,更愿意世界是肮脏的。
程茜解开棉袄领子,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开了那扇沉
重的大门。
早晨泼在厨房地上的牛奶还没干。程茜拿抹布把它擦干了,又拾起摔在屋角的奶锅,
放在水龙头下冲干净,桌上吃剩的馒头用笼屉布盖起来,脏碗筷拿到水池里,放水
泡起来,炉子下边的炉灰撮在一个破旧的洗脸盆里,端出去倒掉,再检查一下炉子
里的火灭了没有。做完了这一切,她手握湿抹布,垂手立在地中央,倏地感受到了
四下里的寂静。
大人们都上班了。孩子们也都在学校和幼儿园。楼房里此刻只有几个老年人。谁家
的窗户没有关严,冷风吹过,偶尔发出单调的啪啪声。
程茜在厨房的水泥地上跪了下去。
《牛虻》那本小说看完已经有两个月了。程茜第一次知道,在世界之上,有一个上
帝。这个上帝在程茜的生活中是缺席的,报纸、广播、课本都没有提到过他。《国
际歌》里唱得明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但是那本书里的人
都信,并且祈祷,并且上教堂。有没有上帝?程茜没有认真想过。她只是一头扎了
进去,因为上帝这个主意,对她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她需要上帝。亚瑟对上帝祈
祷都是跪着的,于是程茜也跪。
此时,在一片寂静中,程茜不知道该祈祷什么。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大滴
大滴地摔在水泥地上。
这孩子从六、七岁就开始挨打,到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打“皮”了。她发现了一个
使自己从精神上脱离苦痛的法子:想象挨打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孩。每当挨打
时,她灵魂出窍,从空中看着那个“又馋又懒”的女孩被打,她甚至能够帮着叫几
声好:打她,打她,打死她!有时她妈抽她耳刮子,竟从手指的缝隙里看见程茜脸
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于是她妈更加恼怒,一把抓住程茜的胳膊,在上臂内侧,
膈肢窝下边最嫩的皮肤那儿,使劲拧了一把,我让你笑!你个贱皮丫头!她又狠狠
地拧了一把,这时程茜的眼泪才涌出来,她妈也方才获得打人的快感。
如果有上帝,他会怜悯我的,程茜想。
她从地上站起来,在水龙头下洗干净了抹布。随后她从门口取出一只小板凳,钻到
走廊的壁橱里,踩在小板凳上,在一堆面口袋鸡蛋筐牛皮纸口袋背后摸呀摸的,摸
出了一块糖。糖用劣质糖纸包着,红褐色的一块,含在一个孩子的嘴里有些大,程
茜不管那些,她坐在小板凳上,使劲地咂着那块糖,甜腻的汁顺着喉咙流下去,带
给她快乐的感觉,……黑暗中程茜享受着,从早晨起就绞着的心慢慢松弛开来。
她知道她是在犯一种叫“偷糖”的罪。为了这个她已经挨了一次打。糖块凭票供应,
一年里每户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爸说了,要匀着吃,偶尔才给三个女孩每人分一
块,程群两块。但是去年这个时候,爸打开柜子,赫然发现糖包已经被撕开了一角,
大半包糖块都已经不翼而飞。
那天程茜正好在学校受了表扬,进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容,当那个问题从天而降
的时候,她一点准备也没有。成年人辨别孩子脸上的表情是不会错的,所以尽管程
茜的第一个回答是没拿,巴掌还是雨点般地落了下来。当她对自己的罪行不再分辩
了也就是默认了的的时候,接下来的巴掌就是打她的撒谎。
她的发辫总是在头两下巴掌中散乱开来,脸涨得痛红,然后眼泪哗地涌出来,怎么
努力控制也没有用。有时候巴掌抽在耳朵上,程茜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一片黑,
她手扶椅子背,努力站直,同时用手去接鼻血,因为她不想让鼻血把她唯一一件穿
得出去的上衣弄脏了。鼻血流得很急很快,在程茜的手心里聚成了一汪,可是巴掌
还是落下来了,这一次程茜拖着椅子倒在地上,手里的血把裤子染红了。
你个混蛋玩意儿,不但偷糖,你还撒谎!小兔崽子,谁教你的这一套?我,我打死
你得了!
这最后一句吼声,好象至今没有消散,回响在此时寂静的楼房里,于黑暗中划上一
个惊叹号。程茜一激凌,好象从梦中醒来,她霍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照原样液好
糖包,迅速撤出壁橱,放好小板凳,打开大门,跑了出去。
下午四点了,是把程伟从幼儿园接回来的时候了。
(二)
程伟的幼儿园是街道办的,就在酱菜厂大门的右边。一间碎砖砌成的老房子,正面
一排窗户,上边满是肮脏的手印,烟囱从窗户里伸出来,冒出浓烟,屋顶的瓦上盖
着残雪,残雪中几丛飘零的枯草,一扇摇摇晃晃透风的门。
程茜推开门,尿骚味扑面而来。一铺大炕占去了半个房间,炕的一边是一摞肮脏的
被褥,地中央一个煤炉,火烧得很旺,然而屋子太大,窗户和门又都封得不严,屋
子里照旧透着冷气,十几个孩子在炕上滚成一团,另外五六个正在比赛从炕上往地
上蹦,两个阿姨围着炉子边织毛衣边聊天。
程茜一眼看到往地上跳的那些孩子当中的一个是程伟。她箭步上前,赶在程伟起跳
之前,把她接住了。
程伟抬头一看是姐姐,笑了,肮脏的小脸上还沾着两颗饭粒,早晨换上的干净衣服
已经灰一块土一块,领口那儿还撕开了一点。
这个孩子自程群出生以后就被遗忘了,做为一连串女孩中的最后一个,她穿的是姐
姐留下的旧衣服,玩的是缺胳膊断腿的破布娃娃。程群,这个父母盼望已久的男孩,
穿的是新衣服,玩的是专为他买的新玩具,上的是市政府办的最好的幼儿园,并且
由妈妈亲自接送。程群已经两岁了,仍旧每天喝牛奶,吃饼干、水果,四岁的程伟
在他这个年龄可是早就吃和大人一样的饭菜了。
程茜从阿姨手里接过空饭盒,牵着程伟走到外面。马路上刚巧走来一个卖糖葫芦的。
一个白胡子老头,扛着一人多高的高粱杆扎成的垛,上边插满了糖葫芦,身后跟了
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儿。走到幼儿园附近,老头止住脚步,把糖葫芦垛斜靠在一堵矮
墙上,开始叫卖。
程伟嘴里含着手指头,口水流出来。姐,我要。
你要什么?
我要糖葫芦。程伟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指向老头。一根口水线从她的嘴一直连到
那手指头尖上,在冬天的太阳下亮晶晶的。
程茜自己也悄悄咽了一下口水,可是她一分钱也没有。夏天里程茜还能从爸妈手里
得到一点买菜钱,可现在是冬天,有时候早起买豆腐,都是实报实销,程茜一点留
钱的机会都没有。
我没钱。她说着,试图把程伟拉走。可这孩子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劲儿,好象钉在
了地上,她一把推开了程茜。程茜再一使劲拉她,她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了。
我要糖葫芦!我要!程伟的叫声吸引了几个看热闹的小孩,他们凑过来,盯着这姐
俩看。
起来,你听见没有?程茜脸红了。
我要糖葫芦!程伟的喊声又加大了几个分贝。
回家去,家有糖葫芦。
不,你骗我,家里没有!我现在就要,要!她使劲一踢程茜,正踢在程茜的小腿上。
程茜一股火冲上脑门,她拉起程伟,拖着她就走,空饭盒掉在地上,她看也不看。
程伟放声大哭。哭声引来了更多的看热闹的大人小孩。程茜愈加恼怒,她简直不敢
看那些人的眼睛,只想着把程伟尽快弄回家。程伟发现姐姐的企图,干脆趴在地上
不动了。程茜蹲下去抱她,她一把抓到程茜脸上,脸上顿时几道血红的印子。
看热闹的小孩中发出一声惊叹。程茜感到自己受了强烈的侮辱,身体里一股扼止不
住的力量冒出来,她狠狠抓住程伟的两只小胳膊,转过身去便朝前走,程伟的小身
体在土地上拖出一溜烟尘。
程红正好放学回家。她飞跑过来,拾起饭盒,又上前拉住姐姐。
姐别拖了,把程伟拖坏了咋办?
拖坏了我负责!你滚一边去!程茜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怒火,她腮帮子上渗出血珠,
两根辫子散开,裤子上满是尘土。她回过身来,眶地一脚,踢在程伟的背上。程伟
从地上跃起身来,在程茜手上使劲咬了一口。
程茜没有出声。她一脚,又一脚,再一巴掌狠狠抽在程伟脑袋上。她不再想到程伟
是她的妹妹,她甚至看不到周围的人们,天空、楼房、煤堆、枯树都不存在了,她
只是一只野兽,恶狠狠地扑向另外一只。
程伟的哭声变成嚎叫。
看热闹的小孩们不再出声,只是默默地跟在两个撕打的土人旁边。
程茜就这样把程伟拖进了楼门。程红赶紧在后边把楼门关上了。程茜手一松,程伟
瘫倒在地上。身旁站着满脸是泪的程红。
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
傍晚的时候邻居来敲门,告诉程茜明天的牛奶必须今天晚上自己去奶牛场取,因为
明天早上有霜冻。程茜让程红看住还在抽答的程伟,自己拿着奶瓶出了门。
暮色中,电车的长辫子在电线上擦出火花,下班的人们在雪中小跑着,不时有人在
踩得滑溜溜的马路上摔倒。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在路灯的光圈下,雪片纷纷。程茜
两只手操在棉袄袖筒里,奶瓶夹在胸前。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为了避免摔跤,
尽量走在雪里。雪灌进她的黑胶皮棉鞋,马上就融化在里边。到奶牛场的时候,程
茜的袜子已经全湿透了。奶牛场在学校后边的山坡上,红墙围成的院落,院子里外
有很多松树,程茜小时候常来这儿玩,她记得夏天附近的山坡上能采到鬼子姜蓝色
的花朵、有香味的艾蒿和蕖卖菜。现在是冬天,山上白茫茫一片,只有暗绿色的松
树,投下一团团巨大的黑影。
院子里已经扫出了一条小土路,通向饲养员住的小屋。屋门紧闭,窗户上透出灯光,
门上伸出一小截烟囱,冒出断断续续的白烟。牛奶已经在小屋的窗台上排成了整齐
的一排,门口的地上还有一些空瓶子。程茜放下空瓶子,拿起贴着写有“程”字白
胶布的那瓶。
程茜走出奶牛场的院子。从这儿几乎能看见整个城市,山下一片灯火,近处的红楼
灰楼,远处火车站的钟塔,更高的山坡上低矮的房子一眼望不到边。雪仍在下,远
山白茫茫的一片,完全和大地合为一体。抬头看,天空灰沉沉的,只有无尽的雪花
不停地飘落。天边仿佛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然后,一小片天被映红了。倒铁水了。
程茜停住脚步,注视着远方的那一禺。那红色渐渐暗下去,暗下去,然后又骤然亮
起来,再暗下去,再亮起来,好象国庆节的礼花。
正如我的生活,程茜想。除了上学,干活,就是挨打。偶尔有一两本书看,就象这
铁水映红了夜空,可惜只有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又是黑暗,沉沉的黑暗,一天一天
地毫无变化,叫人喘不过气来。程茜回过头去,背后觑黑的大山向她压过来。
山那边是什么呢?还是山。程茜想起小说里的话:“走廊的一端放着一排栽在大木
桶里的棕榈树和凤尾蕉,木桶的前面栽着一排百合花和别的花草。这些花木构成一
道周密的屏风,屏风背后有一个小小的露台角落,从那儿可以看到外面山谷里的一
片美好风景。”
凤尾蕉,百合花,长得什么样儿呢?听名字就十分美好,透着热带风情。意大利,
佛罗伦萨,离我多么遥远啊。亚瑟家里住不下去了,可以跑到南美去,而我哪儿也
去不了,我的生活,就在这个方圆不过几里的山沟中,就在红楼的那两扇窗户里。
这时候,程茜看见自家厨房的灯亮了,知道爸或者妈已经到了家。
如果我现在回家,正赶上他们下班回来,他们看见抽答的程伟,我免不了又要挨一
顿揍。程茜不敢想到下午的那一幕,但是一个念头还是紧紧抓住了她:我打了程伟,
我打了程伟。程伟不但要挨爸妈的打,还要挨我这个姐姐的打。一想到这个,程茜
悲从中来。她头低下去,不再看远处的铁水,而是盯着脚下。脚上的棉鞋上山时湿
了,到现在还没干,因为停住不走,愈发感觉冰冷。程茜意识到她正站在一颗松树
下,松树浓密的枝叶挡住了飘落的雪花。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远处山风的呼啸,
近处雪花纷纷扬扬的声音。程茜原地慢跑起来,好给自己增加一点热量。
今天晚上我就呆在这儿了,饿了我可以喝瓶里的牛奶。今年我十三,再有四年就是
十七岁,那时我就可以离开家,自己到社会上去了。社会──大人们常这么说,到
底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反正人长大了都要往那儿去。二六一十二,三六一十八,这
么说我已经过了大于三分之二的日子。门背后标身高的横线一年一年在升高,腿上
的裤脚接了一次又一次,我长得不算慢,可是这一天一天的,却为什么过得这么慢
呢?
真希望像书上那样,一翻,下一页就是十三年之后,亚瑟就从一个受气挨打的男孩,
变成一个刚强、勇猛又辛辣的牛虻,谁都不放在眼里,只有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给蒙泰尼里神父留了个隐密的角落。回意大利没多久,把该见的人都见了,也让人
们见识了他,然后就死了──不对不对,应该叫牺牲──身后留下一个为他疯了的
男人,和一个为他落泪的女人。看人家活得多紧凑,一环扣一环,象一首进行曲,
一拍接一拍,最后一个高潮挑上去,啪──就完了,还不无幽默地加上一段小诗:
不论我活着,或是我死掉,我都是一只,快乐的大苍蝇!大苍蝇!这比喻用得多独
特。青松啊岩石啊这些咱中国人用滥的,人家都不用,倒用了苍蝇。利害。佩服。
牛虻也曾有过躲在一边暗自流泪的时候,就像我现在这样,可人家最后活出潇洒来
了。我能吗?我的最后结局是什么?像牛虻那样被敌人枪决当然最好。那个赶不上
学欧阳海拦惊马也不错。将来我会到什么地方,经历什么样的事情?
程茜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住在楼下的刘大爷。
程茜啊,我当是谁。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啊,我这就回。
程茜只好挪动脚步,慢慢朝山下走去。
(三)
程茜的这个班原来没有这么多人。一年级入学的时候,是马老师到红楼招的新生,
一九六零年和一九六一年出生的孩子总共二十几个,加上山上平房的几个工人子弟,
凑满了三十,算一个班。红楼灰楼的孩子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不会玩什么政
治手段,霸道、流氓的更是没有。大家上学、放学,相安无事。
和程茜一个楼门的李新松被老师指定为班长。李新松从小到大一直是个招人喜欢的
孩子。他宽脑门,大眼睛,笑的时候腮上一对酒窝。上幼儿园的时候,程茜一脚踩
到水沟里,鞋湿了,李新松扶她到活动室里坐下,把用别针别在胸前的手绢解下来,
给程茜擦脚。一、二年级两人还在一个课外学习小组,互相借过书看。不过这都是
小时候的事了,男孩子女孩子长到这个年龄,以与异性交往为耻,不知道从什么时
候起,两人渐渐疏远了。上一次程茜和李新松打照面好象是去年冬天,上他家送盖
好了粮油供应戳的粮本,李新松接过粮本,连声谢谢都说得很勉强,程茜更倔,把
粮本递过去,扭身就走,看都不看小时候的玩伴一眼。奇怪的是李新松的大哥李青
松,快中学毕业了,却每次见到程茜都点点头,打个招呼。
这样一个红楼灰楼孩子的小团体,到了三年级下半年,突然转来了四个部队子弟,
就因为这四个人,班上的气氛一下变了。
程茜清楚地记得他们来班上那一天。两个解放军领着一队孩子来到学校。那队孩子
一水的军装,背着军用书包。除了没有领章帽徽,他们和正式军人打扮没什么两样。
校长走出来欢迎,老师停止了讲课,朝门外看,同学们也挤到窗前。他们一行人进
了校长办公室。下课的时候,穿黄军装的孩子们从里边出来了,由几位老师护送,
走进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各个班级。那两个解放军也和校长握手告别。
一个黄头发、黄眼珠、皮肤雪白的女孩走进程茜的教室,就坐在程茜过道的那边。
她打开书包,从里边拿出的却是北京市的小学课本。为了向她表示友好,程茜把椅
子朝她那边挪过去,把自己的课本摊在她桌上。
她叫毛玲,是沈阳部队某部副部长的女儿。
记不清一切都是怎么开始的了,只记得毛玲身边很快便聚集了很多女孩子。毛玲脑
袋瓜活络,总能想出各种好玩的游戏。雨天,无法到外边玩了,毛玲眼睛咕噜一转,
出口就是一首儿歌:都吃发面的馒头,希都拉梭咸疙瘩头,什么饭?大米饭,切个
西红柿炒炒看,李格儿楞格儿楞格儿李……借的是当时一首革命歌曲的调子。她把
跟在身后的女生按高低音分成两部,高音唱一句,低音就李格儿楞格儿楞格儿李地
和一句,唱得众人皆大欢喜。
毛玲来以前,女孩子们都爱扎色彩鲜艳的纱带。家里穷的工人孩子,也把红毛线拆
开,绕着橡皮筋跑两圈,算是头发上有一点红颜色。可是这天戴小五肩上颠着两朵
大粉花一进教室,毛玲锐利的眼睛就盯上了她,一妙钟,两秒钟,所有的女生都顺
着毛玲的目光看过去,戴小五僵在走道上,不知道自己哪儿不对头。突然毛玲尖声
道,真怯!女孩子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描述,怯?她们脸上露出迷惘,毛玲马上
指着戴小五的粉纱发带,你说她这两朵大粉花,怯不怯?哦,好象是太鲜艳的意思。
于是大家笑了。戴小五不好意思地蹭过来。太鲜艳了,是不是?我不想扎,我妈非
要人家扎。她把两团纱解开,细心地叠好,放进兜里。从那时起,女孩子们都学毛
玲,扎本色橡皮筋。老师们看着不解,小小的孩子,怎么忽然都素净起来了?
班主任于老师见毛玲迅速地变成一个首领,对她也凡事让三分,况且毛玲对于老师
向来是尊重有加的。但是也有老师不喜欢毛玲,比如年级组长范老师。一天她来代
课。毛玲为了给范老师留下好印象,踊跃举手发言。发完了,却没有在范老师脸上
找到她期待的赞许,那张威严的胖脸上甚至没有一点表情。毛玲不乐意了,等到下
一个同学发言的时候,没等人家说完,毛玲就吃吃地笑起来。范老师把脸转向毛玲。
毛玲!你笑什么?
我笑她话都说不好,还站起来发言。接着毛玲夸张地模仿起那同学的东北腔,引起
全班哄笑。
范老师把黑板擦啪地一声拍在讲台上。笑!笑什么笑!不就是东北腔重点儿吗?北
京来的有什么了不起?你敢说你就没有北京口音?少上我这儿来整景儿!
你说谁整景儿?一张嘴就跟个泼妇似的,还人民教师呢!毛玲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一手直指范老师的鼻子,毫不示弱。
你敢骂老师?你这就给我滚出教室!范老师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毛玲跟前,一手指
着教室的门。
毛玲盯着范老师的眼睛,却慢慢地她坐下了。为什么呀?我招谁惹谁了?你要走你
走,这是社会主义主义课堂,没人能要求我走。
范老师一张胖脸变成紫茄子色儿:我还整不了你了,你个小泼妇!她一把把毛玲从
座位上揪起来,想把她拉出教室。
谁知毛玲力气也不小,她使劲一推范老师,两人同时摔倒在过道上。
全教室的人都拥上来,好事的男生们敲桌子起哄助阵。毛玲和范老师纠缠了几个回
合,竟不分胜负。范老师大概以为和一个小孩摔跤太丢面子,她推开毛玲,起身拍
拍身上的土,夹起课本,离开了教室。
没见过你这样的小泼妇!看我不告你家长!
你告去吧!谁怕你,范大胖子!毛玲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虽然她也满身是土,却
斗志昂扬,精神气爽。随着范老师的脚跨出教室,男生们再次起哄,毛玲朝他们投
去得意的一瞥。
毛玲来以前,女孩们也在一起玩“我们要求一个人儿”。分成两拨隔着大约三十米
面对面手拉手站好,然后选一个人奋勇向对面冲去。如果能冲开两只拉紧的手,那
这两人就是俘虏,将被领回我方。毛玲来了以后,这个游戏突然变得政治化了。她
拉一伙,打一伙。打谁呢?就从原来的两个班干部,戴小五和程茜身边的人开刀。
程茜是学习委员,戴小五是文艺委员。而毛玲呢,最想当这个文艺委员。漂亮女生
都当文艺委员的。因此“我们要求一个人儿”的时候,最先被要求到的就是戴小五
的密友。戴小五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看清了形势,马上彻底地、无条件地向毛
玲投了降。她笑眯眯地走向毛玲的阵列,主动上去挽住毛玲的手──投诚的高级官
员应当受到礼遇,于是戴小五成为毛玲的左膀。下一次班委会改选的时候,毛玲成
为文艺委员,戴小五竟成为“副文艺委员”,这个称号可是史无前例的。
剩下的一个堡垒是程茜。
一天早晨,程茜走进教室,突然发现所有的女生都不和她说话了,包括幼儿园时的
伙伴戴小五,她知道自己被“孤立”了。昨天玩“我们要求一个人”的时候,程茜
就是最后被要求到那两个人之一。看着自己的同伙被对方一个个地俘虏过去,最后
的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操场的一角,她心里真不是滋味。然后毛玲高喊了一声,进
教室去喽!她们那一伙就拉着手亲亲热热地跑了。程茜身边剩下的最后一个伙伴,
也跑了,不愿意与失败者为伍。
此时程茜也看清了形势,但是她就是不向毛玲低头。她不想低头,也不知道如何低
头。戴小五搂脖子抱腰递手绢献香橡皮的那一套,程茜从来不会。她在家挨打最惨
烈的时候,也忍住疼不求饶。她直视着前方,走向自己的座位。
咚地一声,她在过道上被一只伸出来的脚绊倒,摔在地上。
哦──男生们都拥过来看热闹。
程茜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她朝毛玲的座位瞥了一眼,看见那张白脸上
的嘲笑。
程茜的两只手抄在棉袄袖子里。手套上三年级的时候丢了,家里就没再给她买,所
以一到冬天她就是这副抖抖索索的样子。那天毛玲手一指,看程茜,象不象老农民?
跟在毛玲身后的女生们都笑了。干脆叫你“程大爷”算了!毛玲笑道。哈哈哈又是
一阵哄笑。程茜没出声,也没流眼泪。她们笑完了,一窝蜂涌出了教室。那天晚上
程茜躲在被窝里,关灯以后,她的眼泪悄悄地流下来,落在有头油味的枕巾上。
李新松知道程茜在家挨打,在学校挨欺负,也因此瞧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