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四年级我进了少年宫的美术班。一开始天天画石膏模型,那都是些简单的多面体,三角,四方,鼻子,耳朵,最复杂的也不过是一只做成多面体的手。这些东西画了一个多月,我们都腻味透了。老师就拿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鼓励我们:人家达·芬奇一个鸡蛋就画了好几年,你们初学乍练,画两天石膏就有怨言了?接下去就是九十九分汗水云云,我们便不敢再说什么。
一天下午,我们正画得无聊,老师忽然走进来,说要带我们去马路对面的工人文化宫,有一个美术协会正在活动,我们可以去观摩观摩。
那是文化宫后边的一间大屋子,他们都是成年人,所以铺开的摊子比我们大多了。画架一人多高,做铜板画的台子快赶上乒乓桌大小了,最让我吃惊的是一个做雕塑的架子,足有三米高,刚刚搭起来,上边什么都还没有。旁边有一个已经完成了一半的矿工胸像,约两尺高,用石膏做的,面部表情坚毅,胸部处理很简单,就是拿雕刻刀随便刮了两下,看上去也不错,而且很独特。我小心翼翼地凑上去问:老师,您这个胸部的处理,有什么讲究吗?那人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还没做完呢,做完了不是这个样儿。
回到家里,我脑子里一直转着那几座雕像的样子,它们或者坚毅威严,或者圆润美丽,因为立体的缘故,让人难以忘怀。色调的单一,更把形象的美传递了出来,和油画、水彩这些媒介比起来,有它说不出的味道。我仅仅在一本苏联人写的《怎样画素描》书里看过大卫像的照片,就已经被它的美震摄,现在站到了真正的雕像前,我更被它们折服。我迷上了雕塑。
我想自己动手。让少年宫的师傅给我搭架子吗?老师那儿肯定通不过,我连石膏模型还没画好呢。上哪儿寻摸一块石膏呢?家里倒是有几个现成的石膏像,列宁和维娜斯。那可是我爸的宝贝,我要是把它们破坏了,一顿胖揍是少不了了。我想到了粉笔。这东西到处都是。我花了一下午时间,把一盒粉笔磨成灰,倒进水去搅拌,然后放在太阳底下等它干。半干的时候,我试着把它捏成一个胸像的样子──不成,根本捏不到一起。很快粉笔末就都干了,变成一团散沙。我衣服上、脸上都是粉笔灰,看着那一团散沙,沮丧极了。
单个的粉笔倒是可以利用。我用削铅笔的小刀在粗的那端刻出一张脸,嗯,有点浮雕的样子嘛。作品一号是一个戴棉帽子的小男孩:粉笔的形状正好刻那平顶的棉帽子。妹妹很喜欢,我一刻好她马上要去把玩,直到她的小手把白色的粉笔弄得黑不溜秋。粉笔玩了两天就觉得没意思了,毕竟粉笔头太小,刻不出什么象样的东西来,刻得太深,粉笔头还容易碎。
一天我站在煤池子里挖黄土。为了把煤弄成能封炉子的饼子的形状,黄土是必不可少的。我灵机一动:黄土不是很有黏性吗?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说干就干,我马上用破脸盆端了一盆黄土上楼。和了点水一捏,果然不错,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一本杂志的封面上有一张刘文学雕像的照片,我就照那个样子做了个刘文学。做完以后,好朋友来玩,都说做得像。那时候的人审美观点比较贫乏,像就是她们美学的头号标准了。我自己左看右看,也很满意,这才是一尊真正的三维立体的雕塑啊。
可惜,随着泥像的变干,后脑勺上、肩膀上都出现了几道裂纹,后脑勺上的还很大。我爸下班回来,先表扬了我,然后建议我下次在黄泥里骖点碎稻草,以避免裂缝。好主意,我心想,姜还是老的辣。
第二天,我弄了点湿泥巴,把裂缝糊上了,又调了一瓶白广告色,把刘文学像刷了一遍,嘿!要是不近看和石膏像也没什么两样。
就这样,我做了大大小小四五个“石膏像”。手艺越练越纯熟,还琢磨出了把铁丝插在泥里,然后在铁丝上做辫子、枪头这些细微的部位。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前年我去上海探望父母,我爸从屋里端出一个报纸包。他让我猜是什么,我当然猜不出。既然不远万里从东北搬到上海,一定是什么了不起的珍贵东西。老爸把旧报纸一层层揭开,呈现在眼前的竟是那些泥像里的一座,那座他们都认为像我的。
我的眼睛湿润了。为了老爸对我的爱,为了少年时的梦想……这就是我十二岁时的作品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