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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宝的“摘瓜”计划并没有如期实现,原因是由于四清运动在一九六五年的年初突然熄火了。这年的一月,中共中央发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即「二十三条」),文件接受了毛泽东对政治形势的基本估计,强调运动的根本性质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并特别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治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样一来,象樊满囤这样的社队基层干部就彻底地被解放了。二十三条对于他们来说,不啻是一场春风,吹开了笼罩在孟家集上空的乌云,有如拨开迷雾见青天之感。
四清运动暂时熄火,而作为因四清运动而成立的四清工作组也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随之解散。原来从全公社各个单位抽调上来的四清工作组成员也就陆续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朱大宝随之也回到公社供销社继续卖油盐酱醋去了,而苏文秀也回到了公社农机站继续作她的挂名“副站长”。生活一下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去了。这对于朱大宝来说,除了每天骑车来回上下班增加了一些在路上多打发的时间之外,别的倒没有什么,对于他自己的心理上来说,反倒觉得更安生一些,至少他无需再面对那些使他感到不安的对所谓的“四不清”干部的问讯,规劝和诱导等卖嘴皮子的工作,因为这些本来就不是他所擅长的方面,尽管在这些年的所谓的运动中,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提高了不少,也可以说是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要和他的搭挡苏文秀同志比起来,那还差得远,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况且,从内心讲,他并不乐意这样去提高。在他看来,这些老实巴交的基层干部,看不出有多大的问题,就象是一只只干瘪的柿子,再压也挤不出什么水分来,或许从根本上讲,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一九六五年的春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临了。伴随着四清工作的结束和工作组的解散,孟家集在表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樊满囤又站在村中的大槐树下敲起了出工的古钟,那钟声还是象以前那样的节奏回响在村中,“当当,当当,当当…”但细心的人们却不难从这钟声中感到了一些变化,似乎是缺少了一点东西,但又很难说得清楚。人们努力地回忆着以前满囤敲钟的情形,但怎么也回忆不起过去的钟声到底是怎么一种样子,声音这东西又无法保存,已经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失,人们的心里在这过去的几年里,被太多的东西所充斥着,这些本不属于庄稼人的东西多多少少地取代了庄稼人应该熟悉和记忆的东西,人们的内心多多少少地感到一些莫名的彷徨和烦躁,似乎是投进平静的水面的石子激起了一阵阵的涟漪,而那石子并没有沉入水底,涟漪也没有随之消失,石子还在翻转,涟漪还在波动。
最初感到钟声和以前不同的不是别人,正是满囤的爹,樊明老汉。樊明老汉躺在自个的床上,巴答巴答地抽着旱烟,没吸两口,便止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剧烈地咳嗽使得樊明老汉不由得坐了起来,他佝偻着腰身,把烟袋扔在一旁,弯得象只虾公的老人在喘息许久之后才觉得儿子的钟声里面缺少一种激情,有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尤其是和海明的那种急促的钟声对比起来,明显地有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儿子也显老了,这些年的变故,这些年所发生的一切,林林总总,一件一件地浮现在老樊明的眼前,使得樊明老汉的心底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个自认为是新社会把他由鬼变成人而引以为自豪的老人,心底里面泛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的感觉。
从农历的三月中旬起,樊明老汉的身子渐渐地不爽了起来,胸中总觉着闷得慌,不时地爆发的剧烈的咳嗽如同犬吠一般,再也不能让他在夜间安眠。他常常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大声地喘着粗气,仿佛只有坐着他才稍感舒服一些。他在炕头的地上堆了些黄土,每当咳喘起来的时候,他便把那由喉咙里咳出来的粘粘乎乎的,似乎永远也扯不完的粘痰就吐在那堆黄土上。然后再用铲子翻压了起来。
春天的夜有些漫长和稍微的阴冷。樊明老汉躺在自己的土炕上,久久不能入睡。老伴早已经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先他而去,现在这个孤独的老人躺在这个黑屋子里,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的感觉。而最为使他感到恐惧的倒不是这种孤独的感觉,也不是让他难以入睡的咳喘,而是那些让他无法解释而又感到极度恐惧的恶梦。这些日子,他总是梦到狐,而且还不是一只狐,而是成群的狐在大地上奔窜。每当他闭上眼睛,刚入梦乡,他就被成千上万的狐所包围。梦中的狐千奇百怪而又千姿百态,仿佛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人的世界,而变成了狐的世界,梦中的狐成群结队,摇旗呐喊,做着种种匪夷所思的举动,梦中的狐在奴役着人类,俨然是人类的主子,当狐看到他的时候,不由分说地上来将他扑倒在地,并用狐爪狠狠地踩着他的胸膛,而往往在这一刻,他仿佛觉着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任凭狐爪卡住他的脖子,几乎要将他憋死,而当他几乎濒于死亡的刹那间,他突然从梦中惊醒,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气,他不由得又坐起身来,长长地喘息着,这样才略感有些放松。
奇怪的梦境始终让他无法释怀,他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的梦。更使他感到恍惑的是类似的,几乎相同的梦境夜夜都在重复,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你每晚都做相同的梦更为蹊跷的事么?樊明老汉不由得想起他那次和几个老哥们的荒唐的灭狐的举动,难道这真的是狐们的报复吗?想到这里,樊明老汉不由得感到一阵阵的后怕,他始终认为在冥冥之中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的存在,而这种不为人知的东西正是主宰这个世界和他将要去的那个世界的一切。因果报应,他不由得在心底里泛出这个字眼,他后悔凌霄道长的那个除妖木剑被根子所毁,连那棵大槐树也被伐掉,正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报应今番会降落在自己的头上。
梦见狐的事他无法给任何人讲,樊明老汉也感知到了自己的大限即将来临,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死亡并不是一件恐惧的事,而是生命的一种必然的归宿,对于这一点,樊明老汉自已认为他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普通乡下老人的通病:爱钱,怕死,没瞌睡,而他自己倒对一切都看得比较坦然,钱吗,祖上殷实的家底在解放前就被他挥霍一空,还能有什么钱呢?现在的人民公社是一大二公,大家都绑在一起,谁比谁能强到那里去呢?若要说到怕死,那就更没有了,自己在解放前是个大烟鬼,要不是共产党来了强制性帮他戒了烟瘾,现在他不知早死在了那个地方去了。他想起烟鬼们唱得那个段子:
咱自幼学了个爱抽洋烟,
抽一口,吸一口煞是好看,
抽干了祖上的家财万贯,
到如今流落在烟花巷前。
那一年咱饿死在城隍爷庙院,
从街上叫来了两个懒汉,
挖下的坑子又窄又浅,
将咱的半截身子未能埋全,
忽然间从对面来了两只恶犬,
将咱的身子一顿饱餐。
贼乌鸦掐去了咱的双眼,
老秃鹫把咱的肠子带上青天,
……
樊明老汉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一阵暗笑,他现在想起来也觉得真是荒唐可笑。若是说到没有瞌睡,樊明老汉倒觉得这可能是老年人的通病,老人吗,那能象年轻人那样,整天吃不饱,睡不够,干活也干不累,人老了,毕竟什么都不行了。只是自己这一闭上眼睛,这满世办的狐兴风作浪,无沦如何也让他弄不明白。若要说真得有报应,那只能说自己那年在灭狐时种下了孽因,现在自己也只有独尝孽果了。但樊明老汉心里仍然还有些不甘,心想常言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难道真的就不能降伏这些妖狐吗?樊明老汉此刻又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凌霄道长,只是可惜的是,一是这凌霄道长自从那年回到终南山后不久便溘然仙逝,即就是道长还活着,按自己此时的身子骨,也无法去终南山跑一趟了。
其实,人生最怕的就是这种英雄迟暮的感觉,樊明老汉此刻就陷入了这种情结之中,他什么也不怕,但就是不愿意自己被这群妖狐所折磨。在这漫长的春夜里,老人瞪大双眼,瞅着屋顶,怎么也难以入睡,因为他不愿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妖狐们便熙熙攘攘,纷至沓来,那种感觉简直能要了他的命,于是老人就这样硬撑着。本来身体状况就差,晚上又休息不好,樊明老汉的状态便一天不如一天。满囤去公社卫生院请来了邓医生,邓医生给对证下药,但毫无效果,满囤又四处奔走找老中医,但药吃下去,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不见一点儿动静。满囤一时间也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得樊明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老人在最后的日子里再也支撑不住了,那天晚上,樊明老汉觉得一时间意识清楚,便叫满囤去叫了两个人来到他的榻前,一个是自己的族弟,老红军樊老四,另一个便是老地主三猴,大名孟宪魁的便是。满囤一听他爹叫老地主来,便不由得一怔,心想,爹呀,你搞什么搞,怎么叫这个老地主来咱家,樊明老汉的眼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期待,他说,不要问了,去吧。
老红军樊老四来得比较早,没有多大功夫,他就来到樊明老汉的病榻前,老兄弟俩一见面,两双枯瘦的手便握在一起,樊老四哽咽着说道,“老哥,几日不见,你咋成了这样子了?”
樊明老汉苦笑了一声,说道,“老四啊,你的身板看上去还硬郎着,老哥我不行了,我这一去,咱樊氏一族就算你是最长的了,有些事,都靠你来管了。满囤比较老实,我去后你替我照看一些,也不会有啥大事,只是你那个侄子定国,脾气太梗,若是不改的话,恐怕日后要吃大亏的。”
樊老四一听,不由得点头称是,嘴上说道:“老哥,现在四清已经结束了,不会有什么大事了,你也不必多虑, 安心养病吧。”
樊明老汉轻轻地摇摇了手,说道:“不是那么回事,哥说点事,不怕你见笑,我看,这世事恐怕不得安宁。”说道这里,老人顿了顿,看着樊老四迷茫的样子,便说道,“哥是快要走了的人了,说出话来,也不怕你见笑,我啊,现在就不敢合眼,一闭上眼睛,满世界都是妖狐乱窜。”
樊老四打断樊明的话,说道,“老哥,这是你那年灭狐落下的心病,你这人啥都好,就是还有点迷信,你也不想想,现在都是新社会了,可你呀,还是满脑袋的封建思想。你说,你那年灭狐,打死了那么多的狐狸,结果呢,第二年田鼠差不多都把庄稼糟蹋光了,弄得大家又开始灭鼠。”
樊明老汉摇摇了头,低声说道:“不是那样的,你知道不,上次我梦见满地的妖狐乱窜,后来就来了四清,你说这几年叫四清把队里搞成啥样子了。这次,我梦见的妖狐比上次还多,还凶,我估摸着,这天下又不得安宁了,可能还要比四清来得更猛。”
樊老四见樊明这样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老哥,你心事太重了,还是好好休息吧。”
正在这时,院子里门一响,传来了老地主三猴那有代表性的呸呸声,樊老四一听,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他心里纳闷,怎么这老地主也来了,到底有什么事儿呢?
樊明一看心里就明白了,忙说道,“满囤,你送送你四叔吧,天黑,道不好,别把你四叔给绊了。”
樊老四一听心里就明白了。樊明老汉这是不想让他和老地主呆在一起,无论如何,两个人的身份差异太大,若是呆在一起,传出去了,樊老四不好作人。
三猴走过来坐在樊明的病榻前,抓住樊明枯瘦的手说,“哎,难怪这些日子不见你出来,原来是病了,到底是咋回事,咋成了这个样子?”
樊明叹了口气,说道:“哎,天命难违啊,今天叫你来,是想和你聊聊天,咱老弟兄俩,从小一块长大,这多少年了,也没有机会和你在一起好好聊聊。你说年馑前,你还给我爹扛过活,可过了个年馑,不过才三年的功夫,你发迹了,我家道中落了,咱俩打了个颠倒,变成我给你家去扛活。你说你当年给我拿来福寿膏抽,不就是看上我家祖上留下来的那一百多亩地而给我设的局,不过呀,这也不能全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没有意志,没有能力,抵不住那东西的诱惑,这可是你这一生干下的最对不起我的事。”
三猴并没有恼,说道,“老哥,刚开始的时候,我可并没有要坑你的意思,我和你一块儿吸的不是吗?问题是你家有钱,你吸完了还去买,我呢,吸完了却买不起,因为我穷得丁当响,家无隔夜粮,我东一家,西一家给人扛活,挣来钱还得养活我老娘,不然的话,我老娘就得饿死,所以我抽不起,就没有法子再抽了,可你不一样,你是富家哥儿,家里有的是钱,你抽得起,所以你没有我有定力。这也是穷人和富人的差别。后来我有钱了,也想抽,但一看你的样子,我又吓回去了,老哥呀,你这可是救了我。”
樊明老汉笑了笑,说道:“啥救了你,还不如说是害了你,你得的那些财产有啥用?一解放,不但全被没收了,还给定成了地主,这大大小小的运动那次不在你的头上摸来摸去地,幸亏你那秃头没毛,若是有毛,也说不定给摸光了。说到底呀,这穷不见得是坏事,富也不见得是好事。老哥我快不行了,阎王爷叫我去商量事情呢,这是谁也拦不住的事,只是觉得临走前和你拉拉话儿,你说你这一辈子,我和你是个对照面,我发达的时候,你倒霉,你发达的时候呢,我潦倒,咱兄弟俩也算得上是一对冤家,我和你呢,也没有啥解不开的仇疙瘩,我呢,是由富,而穷,而安,你呢,是由穷,变富,变危。不过呢,我这一走,对你知根知底的人也没有多少了,你虽然说是个地主,谁不知你是个破烂地主,我搞不明白你说你到底是咋搞的,年馑出来,你扩张了差不多十顷多地,怎能么后来越整越差呢,还落下个四处欠债的破烂地主的名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哥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解开心中这个谜。”
老三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樊明说道:“这事儿,老四不让说,不过今天你我兄弟临终前推心置腹,那我就不妨告诉你。我发家一是靠年馑,二是靠我们家老四,你也知道那年老四回来灭了土匪刘三麻子,刘三麻子的浮财全给我留下来了,我就是靠这笔外财才置房置地,慢慢地起来了,但这家底呀,后来又全用在老四身上了。打日本那阵子,忻口战役和中条山战役两仗下来,我们老四的那个旅,几乎全给打光了,没有兵的光杆司令有啥用,好在后来老四被招到新四十军当了师长,不降反升,就是看在我家老四能打仗,而且打起仗来不要命,他这一不要命,底下的兄弟们不就惨了吗?所以啊,伤亡特大,后来老四成了师长,要重新招兵买马,没有钱那能行呢?我这作哥的那能见死不救呢,所以那个时候,我就把银元成麻袋成麻袋地往潼关送,我差一点都卖地了,但一想,不能啊,咱不能杀鸡取卵啊,这仗还不知要找多少年,国民政府有钱也不给老四给,因为他们不是嫡系的,我还得留着这地继续赚钱来支援老四。你看,我虽然说是个地主,但没有吃过啥好吃的,那年宪宗从河南回来,说老四在河南吃豆渣,你想想我这作哥的心里是啥滋味,于是啊,我筹款,四处借钱,而且还赖着不还,全都给了老四和他的弟兄们。这些事,除了宪宗之外,没有人知道。解放后,宪宗给政府镇压了,老四整整哭了三天,他连门也没有出,我记得我娘过世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难过。宪宗死得有点冤,也是我害了他,因为有些坏事是我在背后主持的,可他替我背了这个黑锅。我也不会相信宪宗会在路上逃跑,因为到了县里他根本不会死的,县里的那些人都和老四有交情的,也有的是他的部下,谁知事情会这样呢?哎,这也是天命难违呀!”
樊明老汉听到这里,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我就一直纳闷,老三你虽然叫三猴,但你确实比猴还精明,咋能把家业搞成那个样子。不过呀,老哥我今天叫你来的第二件事呢,也不妨给你说说,哥我又梦见妖狐了,而且这次梦得妖狐比上次更多,也更厉害,看来这世事不是很太平,你能不能逃过下次劫难,就全看你的造化了。”说到这里,樊明老汉静静地闭上眼睛,仿佛在等着什么,忽然间,他用双手卡住自己的脖子,嘴里叫了一声“狐”,便一头栽在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