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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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之惑 30 曲谐 (第一部完)

(2007-08-07 20:29:04) 下一个

30. 曲

一九六四年的春天似乎很快就过去了。在人们的记忆中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唯一可以写下来值得一提的是银杏和朱大宝的婚礼。但这婚礼也是极度的平凡,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大书特书的,甚至可以说有些极度平庸和乏味。往往,一提到婚礼,人们就会想到大红轿子,锁呐声声,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是拥挤的人群和披着盖头的新娘,是夫妻拜天地,拜高堂和夫妻对拜,然后新郎拖着长长的用红丝绸做成的同心结把新娘一直牵进洞房,把如潮水般跟着瞧新鲜的人群关在洞房外面。但这次没有,这可能是孟家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革命化的婚礼。

当时人们崇尚移风易俗,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朱大宝于是就回供销社买回一大包水果糖来,还有一些花生和核桃,当然香烟自然是不能少的。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时令的水果,婚礼也只好这样将就了。

在银杏家门前的街道上摆了几张桌子的椅子,苏文秀,根子和新郎新娘坐在桌子后面,后面的土墙上贴着一张伟大领袖的画像。苏文秀主持了这个孟家集有史以来的第一场新式婚礼,这使得孟家集的男女老幼全都眼界大开。苏文秀先是介绍了新郎,再个绍了新娘,随后将拜天地改为向伟大领袖的画象鞠躬,而拜高堂不变,只是把下跪改成了鞠躬。夫妻互拜也变成了互相握手。再然后就是男方代表讲话祝贺,女方代表讲话祝贺,祝贺完了之后便是吃水果糖。守在外面的孩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们瞅着两两大盘子水果糖,眼睛都快直了。好不容易等到仪式完了,根子就端起一盘水果糖向外洒了过去,抢糖的大人和小孩子顿时象一窝蜂一样奔着那雨点一样落下的糖果而去,直到这个时候,才仿佛有了一点喜庆的气氛。刚才那些人们所持有的那种不自然的矜持之态才被一扫而光。

婚礼并没有给孟家集带来快乐的气氛,而且由婚礼所产生的那一点欢乐的气氛在人们嚼过水果糖之后不久就被冲淡了。因为孟家集的大大小小的干部绝大多数都在这场四清运动中中弹,没有中弹的只是极个别的人,这些人不是因为侥幸,而是因为子弹还没有飞到,子弹正在路上向前飞着。

随着四清运动的深入,运动的扩大化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而且矛盾的激化也变得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朱大宝变得越来越沉默不语,他不知道他在进行的是一场什么样的工作,他只觉得有些作法越来越过火,出经出现体罚被审查的干部的现象。就连苏文秀,她自己也渐渐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了,她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也喜欢看报纸,但是报纸上的消息却使她越来越不安。国际上中苏两党正在进行着大论战,一个反修防修的问题尖锐地摆在了面前。当年的老大哥现在成了修正主义的头号代表。而别的地方四清运动的战果,城里所进行的五反运动的成果又使她越来越不安。上些被挖出来的社会主义的蛀虫的案例令人触目惊心,而且报纸还呼吁人们鼓足勇气,开足马力,加大火力,集中兵力,把那些还没有暴露的四不清干部彻底挖出来,使他们的丑恶嘴脸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大张旗鼓地进行了一场人民战争。苏文秀真得不知道这场运动还要走多远,还要走多久。报纸上对四清运动战果的宣传无疑给了人们一个很危险的信号,这对运动的扩大化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既然人家能挖出大蛀虫,我们这里为什么不可能呢?

动员起来的人民群众的积极性是高涨的,但是这种积极性的背后有着很大的盲从性和盲动性。一旦其失去控制,它就有可能变成一匹无法驾驭的野马,就会象洪水猛水猛兽一样不可收拾和无法收拾。而工作组所动员起来的和所依靠的那些群众积极分子,原来就是一些毛头小子,这些人都在青春期,盲目,躁动,热情有余,稳重不足。满囤就首先成为了第一个受害者。

自打春耕生产一结束,人们刚准备为迎接夏收的到来而忙碌的时候,上面发来通知对孟家集生产大队的阶级斗争的盖子揭不开的现象进行了措词极为严厉的批评,说他们象个小脚女人一样被拉在了革命的大洪流的后面。于是樊满囤队长和付队长高成,有余,会计,出纳,保管等人又被隔离起来交等问题。队干部们是被隔离在村北的一个闲置的窑洞里,不过也可以回家吃饭,晚上也可以回家睡觉,只是吃完了,睡醒了就得来到这里来交待问题。

那天晚上朱大宝吃完饭稍微和银杏多说了一会儿话,新婚夫妻,如胶投漆,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不过朱大宝还感到心里不踏实,苏文秀不在,他得赶快去窑洞里看看,他担心那几个毛头小子不要出了什么事情。

那天晚上满囤也是合该倒霉。他家平素吃饭都比较晚,但那天下午回家后,一切都已经就绪了。也可能是由于这些天他被隔离审查,老婆婆怕他回家饿,把饭准备得格外早。满囤几乎是一进门,饭就摆在桌子上了,吃完饭,抽了一袋烟,老婆便说,反正你也没有啥事,还不如晚上早去早回。

满囤一想也是这个理,所以天还不黑就来到了被隔离的窑洞。别的干部还没有来,管他们的也就来了两个楞小子,一个叫黄毛,一个叫黑丑。这两个毛头小子一看满囤来的还挺早,而住队干部朱大宝还没有到,两个人的立功心切,私下里一嘀咕,咱们要不要先给满囤一点颜色,若是满囤能自动交待了问题,他俩就是火线立功了吗。两人便把满期囤弄到窑里面,没深没浅地开始了审讯。开始的时候,满囤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俩的问题,后来见问的越来越离谱,也就懒得理这两个毛头青了,这一下子,这两个楞小子可就有点不高兴了。心想,嘿嘿,不给你来点荤的,恐怕你也不招。于是就开始折磨起来满囤。满囤是个好人,但好人并不是说任人欺负的人,这蔫人的牛脾气上来了,也是很难收拾的。三下五除二,打起来了。这一开仗,满囤可就吃亏了,一是他毕竟上了点年纪,二是他双拳难敌四掌,在对打中吃了亏,秃头也被打破了。

朱大宝来的时候,一看这阵势。当时就傻了,他把两个楞头青叫出来恨恨地训斥了一顿,但一看,两上人一个鼻子被除数打歪了,另一个眼睛也是个青眼窝,就让他们俩回去去反思。然后忙着给满囤止血,擦伤口,嘴上还递着软话,给满囤赔不是。

这满囤倒也是个明白人,他看着眼前的这个朱大宝,自己村上新来的上门女婿,知道他是个好人.。他只所以把他们弄到这里来,完全是为了应付上面的的检查,现在全公社,全县甚至全中国都在进行着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人民战争。在这声战争中,似乎人人都变得比较亢奋,有如发情的公牛一样格外好斗。盲从的群众,倒不如说是一群没有头没脑的苍蝇,一旦被煽动起来,就会暴发出难以估量的破坏力,这也是中国的群众运动的最大的一个特点。人们在丧失理智之后,就会变得比以住任何时候都更加疯狂。

满囤被打和打专政队管理人员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孟家集。朱大宝被领导狠狠地克了一顿。为了挽回对工作组的不利影响,朱大宝被送回到了原单位继续卖油盐酱醋和日用百货。对于这样的处理,朱大宝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反到感到一阵安慰,反倒有一种放松感,终于逃离了那个是非窝。在他看来,只是远离了自己新婚的妻子而已,不在工作组,倒使他觉得更轻松。

根子现在是彻底地靠边站了,作为孟家集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和大队长,在运动一开始,他就处在风口浪尖上,揭发他的信件已经由专人来进行处理和保管,在差不多所有的问题上都有他的份儿,谁让他是甾家集的大当家的呢。付支书春云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的问题更多,加上平时他这人就嘻嘻哈哈的,看起来一点原则性都没有,这个比泥鳅还要滑的付支书,见谁都不笑不说话的会支书,被认为是最缺乏阶级立场和原则。尤其是他还接受地富分子的吃喝和腐蚀拉拢,是一个完全丧失无产阶级革命意志和立场的阶级异己分子。原来春云还想取根子而代之的梦想彻底破灭了。

一九六四年的春天就这样在一种乱纷纷的气氛中过去了,靠边站了的根子看上去有点萎糜,眼中也失去了从前看人的那种灼灼逼人的眼光,变得更加迷离,更加忧郁。每当黄昏来临,人们可以看见他一个人背着双手,在村子外徜徉。高大魁梧的年轻人,看上去有苍老,他的腰杆微微有些向前弯曲,显示出一种与自己年龄不符的老态来。但是人们仔细观看时就会发现,他是在漫不经心地走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思考着的根子看上去眼光更迷离,只是在偶尔不经意的情况下,才会看见他那明亮的眸子依旧闪着冷森的光芒。

这年的夏天收成还是不错,人们在匆匆忙忙中收获了这年夏季的成果,又播种上了秋天的希望。然而四清还在进行着,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这时的斗争的扩大化越来越严重,体罚,打骂被审查的干部的现象也越来越频繁和花样百出,非法拘禁,甚至私自用刑,这些在关中平原私下里所流行的一些刑法,象什么坐飞机,鸭子凫水,车轮战全都派上了用场。而且这场运动中波及的还有那些富反坏右分子以及一些巫婆,神棍,不法分子等等,樊明老汉也没有能逃脱此劫,陪斗了好几次。

再婚后的银杏变得比以前稍微丰满了一些,而且她也比以前更成熟了许多。成熟的妇人比以前富有魅力,而且身上的香味又重新飘荡了起来。只是她变得比以前也更加深沉,眼睛里面似乎有着一层深深的忧郁。小胡彻底消失了,她再也没有见到小胡,也没有梦到他,所有的日子平静得象一潭秋水。深邃而看不见底。朱大宝每天下班后骑着他那辆自行车回到家里,公社离这里不远,自结婚之后,朱大宝再也用不着住单身宿舍了,他终于有了一个家,这是一个温馨的家,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家,而家里又有着一个温柔而又漂亮的妻子,这个妻子也是他梦想了好多年的意中人,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他朱大宝更幸福。当自行车铃声叮呤呤地响起来的时候,最先从家里跑出来的是岫云,亲切地叫着他爹,每当他听见这一声爹,真得比吃了蜜还要甜。他抱着岫云进了屋子,迎接他的是银杏的那张微着的脸和一身的香气。谷雨和清风已经大了,上学了,她们不象岫云那样和他亲,但是同样微笑着和他打着招呼,或是怯生生地叫一声爹。

幸福,真他妈地幸福,朱大宝再也不相信这世上还会有什么烦心的事,去他妈地四清吧,到了这个温馨的家里,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了,谷雨给他打过一盆水,清风拿来毛巾和香皂让他洗手,这时银杏已经把饭摆到了桌子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团团而坐,家的温馨就在房子里四处弥散开来。朱大宝感到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开放,他也似乎要溶化在这种温馨之中。

晚上,躺在银杏干净而又香气四溢的床上的时候,朱大宝面对着对面的银杏,象个孩子似的在探索着这香气的来源,银杏看见他的样子,不禁菀尔,悄悄地告诉他,我身上的味道是香的,只有男人才能闻到。

朱大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以前只听说有个香妃,没有想到这世上还真的有这样的人?他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妻子,她正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自己,一阵阵一香味不断地从下面袭了上来,他感到轻飘飘地似乎往下沉,一直沉到无底的深渊中,然后把自己溶化在那里。

幸福对于朱大宝来说,使他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每当和银杏在一起,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已经过世了的苦命的媳妇,真是床还没有捂热,就竟然离他而去。他知道她是死于难产,那个恐怖的一幕在他的脑海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至今,使他一想起就有点毛骨悚然。而今天对于银杏,每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心有余悸。这是那的一块心病,他真怕的一天银杏也会象她那死去的媳妇一样,因难产而去,他不敢这样想,一想到死,他忍不住地呸了一声,终于有一天,他对银杏说,银杏,我们别再要孩子了吧,我怕。

银杏先是一楞,然后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个的心病,他的心病不除,他们就不会有幸福,于是她就说道:我知道你是怕,但并不是每上人都会那样的。

不。我还是怕,不论你怎样说,我都是怕。你知道,我再也承受不起象那样的一次打击了。

银杏顿了顿,说道,你想好了吗?你不后悔吗?

不,我不,朱大宝不知从那里来的一份勇气,我有谷雨,清风和岫云,已经足够了。

银杏激动得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这年的夏天特别的热,常言道秋后一伏,热死老牛。夏末秋初的孟家集仍然是蝉声一片,我们又回以了这部书开头时的那个情景中,在门前的那领草席上,银杏婶终于讲完了自己的故事,芸仍然坐在我的对面,用一根红色的羊毛头绳和我一起在玩着翻交交的游戏,“我变个织布机,”她说。

“我变个牛槽。”我说。

“我再变个包袱,”

“我再变个网。”

我和母亲那时刚从县城回到村里。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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