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
很远很远的以前,有一只大灰狼化装成小孩的外婆在门外敲门,大灰狼说:宝贝儿,快开门,外婆看你来了。小孩在门缝里看见大灰狼的尾巴还掉在外面,就说道:你不是我外婆,我外婆穿得红,戴得红,照得半边天都红。于是啊,大灰狼又按小孩说得那样,变成了一个穿红戴红的老太太,小孩一看,狼的尾巴还掉在后面,就说道:你不是我外婆,我外婆穿得绿,戴得绿,照得半边天都绿,于是,那大灰狼又变成了一个穿绿戴绿的老太太,但是无论怎能么变,它的那只尾巴始终藏不住,小孩只要看见那只毛茸茸的狼尾巴,就能认出那不是外婆,而是一只大灰狼。于是啊,他就想着法子和大灰狼变成的狼外婆磨时间,直到他的爸爸回来,把大灰狼赶走了。
这是一个非常遥远的童话故事,一个那个时代的孩子们人人都知道的故事。从你在摇篮的时候起,外婆每天都在给你讲着这个童话故事,那是你童年时代的摇篮曲,一直陪你很长时间,直到你走进学校,直到外婆撒手人寰,直到你今天重新给你的女儿再讲起这个故事,不同的是,你用的不是你当年用过的那个版本,当年的那个版本已经尘封在记忆的长廊中。
童话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沾满了岁月的灰尘,你不忍再抖动它,怕被卷进回忆的长河。
你说你太累了,你想休息一会儿。
一
你那天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女儿已经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十岁大的女儿已经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你看着女儿那熟睡的神态,便轻轻捡起掉在床边的书,又给女儿掖了掖被子,便又轻轻地退了出来。夜永远是如此的寂静,万籁俱寂。你想到了这个词,用来描述眼下情形是再也合适不过了。九月的北国,天高气爽,明亮的月光肆无忌惮地从窗棂上爬了进来,泻在前庭的地板上,窗外的梧桐树在婆娑的月光下,泛着青色的月影,在微微的晚风中摇曳,浮动。远处是一片灯火,在月夜里如眨眼一般,发出闪闪的光亮。夜的阒寂和安静并不是你心灵中所渴求的东西。这死一般的静寂使你感到一阵莫名的烦恼,并有一丝淡淡的忧愁从你的心头缓缓滑过,生命,鲜活的生命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被压抑得几乎要变形。似乎有一种不屈服的力量在你的内心里呐喊,咆哮,在心灵的深层卷起一阵阵狂风暴雨般的波澜,你想宣泄这种感情但又苦于无法找到对象,只是在暗夜里对着窗外的月光发呆。有一声轻轻的叹息从你的喉咙中悄悄地爬了出来,在这静寂的夜空中轻轻地飞过。你打开了卧室的灯,轻轻地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你对着她仔细端详,查看她那有些清秀又略带忧郁的面容,那面容在岁月的消磨中已经失去了青春的光泽和活力。眼角已经出现若隐若现的鱼尾纹。你不由自主地用手在眼角轻轻按摩,似乎想抹去那早来的不速之客,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是岁月赐给你的,你知道这一点,轻轻地叹息着,在叹息声中,你打开了电脑,上网,这可能是你生活中唯一通向外界的窗口,也成了你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一声“你好”在你刚一连上网络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你知道那是他。自从你认识了网络,认识了ICQ和红尘聊天室之后,他似乎就死死地盯上了你,每天都会在同一个时候在那里等你,同时送你一声温馨的问候。这使你有点感动,仿佛在你死水一般的生活中注入了某种活力,而那种活力正是你在内心所渴求的东西。你无法拒绝他,你或许根本就不想拒绝他。即使在你初次上网时对这感到陌生,感受到无所适从时,而不知如何应付的时候,他在那头仍然是那样地从容,不慌不忙,他仿佛窥透了你的内心,知道你是新手而识趣地停在那里,接下来的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你和他都没有讲话。
聊天室永远都是熙熙攘攘,人来了,又去了,大家互相打着招呼,熟人之间互相聊着,又互相告别,你作为新手,只是和人们泛泛地打着招呼。除了你好之外似乎找不出更多的话来说,你在一边看着,似乎是不知所措。你发现他也在沉默,显示器表明他还在线上,你想他可能是和你一样没有可以聊的伙伴,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又是在这个时候主动地上来和你搭话,想聊点什么吗?是在等什么人吗?你这时不再感到怯场,因为你觉得他似乎和你一样茫然。于是你告诉他你不是在等人,实际上你根本就无人可等,随便看看,随便聊聊,你在一连串的随便之中把球不慌不忙地踢到了他的脚下。
你们的第一次网上亲密接触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后来你也记不起你们到底都聊了些什么,你只是觉得这种形式非常别致有趣,比假面舞会更使人兴奋。假面舞会之后人们还是要卸下假面的,而这里根本就不需要,甚至你连对方的性别都不清楚。对方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你们的谈话之中,你从谈话中估计着对方的年龄,性别,爱好,情趣以及许多许多。
在此后的日子里,这似乎成了你生活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每天当你拖着沉重的身子从公司回来之后,当你处理完家务,陪着孩子做完作业并让她上床入睡之后,你总是习惯地打开电脑,上网,这仿佛成了你沟通外界世界的一个唯一的窗口。你知道他总是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你的来临。自从你的凡离你而去以后,你如枯灰般的内心又一次燃起一丝希望的火焰。这火焰在灼烧着你那受伤的,至今还在流血的心。你需要一种东西来抚慰,来熨平这受过伤的心灵。但你却不由自主地有一种后怕的心情,那是一种被蛇咬过之后而见了草绳也发抖的感觉。你曾发誓要从此关上心灵的大门,摒除一切来自外界的,企图使你再次受伤的那些被你称为是致命的诱惑的东西。但你失败了,实际上你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你毕竟是一个凡人,你无法避免作为凡人在这尘世之中所受到的一切烦扰。你想起了凡,那个曾使你为之动情的男人,此刻却远远地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他此刻又在作什么呢?
二
你时时把自己陷入一种对往事的回忆之中,特别是在这种空旷无人,万籁俱寂的夜晚,回忆往往会像长上翅膀一样把你带回到十五年前,你和凡初识的那个春天。
十五年前的那个春天是你生命中最值得记取,也最难忘怀的一个春天。你少女的心象未名湖的湖水一般纯净和碧澄,在春风的拂动下卷起层层的涟漪。那是一个多么美妙又而又使人富于联想的时代,人们说,少女情怀总是诗,这正是你当时心境的绝妙写照。对未来的憧憬常常使你陷入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之中,你对着湖水发呆,望着蓝天出神,看着远方熙熙攘攘的人流,摩天林立的建筑,暗自想象着自己的未来。
你和凡初次相逢就是在那个春天的一个上午,在未名湖畔,你心目中渴望已久的白马王子终于出现了。你们初次的相逢,就有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是中文系的,而你则是生物学系的。这次偶然的邂逅后来就成了你们交往的开始。直到多少年以后,甚至今天,你回忆起你们相逢的那个春天的上午,仍然有一种春风陶醉的感觉。
你少女心灵的门第一次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一个陌生人打开了,他甚至连敲门都没有。你同宿舍最要好的同学,你少女时代最铁的朋友,芸,对你们的这种关系表示了极大的反对。芸的理由很简单,也很世故,她认为学文的人一是不可信,二是专业不合适。她凭直觉感受到你们不会长久,她觉得他太浪漫,而不是一个值得将一生交付的人。而你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你的专业决定了你不是,你要成为一个自然科学家,而他将来会成为什么呢?你并没有想,或许你压根就没有想。也许是由于生物学的枯燥乏味,才使得你对他有一种崇拜,他在你面前口若悬河般地表演,热蒸现卖着自己的专业,而这一切正是使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从他那里,你知道了作为一个理科生不容易知道的许多事情。
你们的关系就是在这么一种诗一般的浪漫情调中向前发展,为此你几乎和芸闹翻。每当芸用一种近似嘲讽的口吻问你的“夫子”的事的时候,你内心涌上一种难以名状的烦恼。你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芸从来不叫凡的名字,而是永远都称呼他为你的“夫子”,甚至“老夫子”。你感到芸有些世俗,当你把这一切都告诉凡的时候,他却并不在乎,置之不理,他按自己的轨迹,自己的处世方式从容地向前走着,每到这个时候,他轻轻地把你拥到怀中,用当时流行得快要发霉了的话对你说,“走自己的路,何必在乎别人说什么。”每当你依偎在他男子汉的怀中的时候,你感到他宽阔的胸怀是那样的坚实和可靠,你找不出半点值得怀疑和担心的地方。你不由得紧紧地抱住他,将脸伏在他的胸口。你感到他的心跳在急剧地加速,像个奔跑的小兔子一样在他的胸中跳荡。就在那个时候,那一次他轻轻地低下头来,用手缓缓地抚着你的长发,轻轻地吻着你的前额,你的眼睛,你的嘴唇。那是你作为少女时代的第一次初吻,显然你毫无心理准备,不知道如何是好。你急忙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胸脯一起一伏地掀动着。那个时候,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你的面前,慌忙不迭地向你解释,显然他觉得冒犯了你,脸红得无地自容。他说,我不是轻浮,我只是一时忘情,对不起,我犯规了。
看着他慌张的样子,你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你只是觉得浑身的血脉贲张,血流加速,心跳加快,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你理不清,你也不想理它。你看着他的样子,看着他后悔不迭的样子,突然觉得他和你一样地有着某种渴求,而这种渴求明显地被一种东西所压抑着,你一时间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你把自己重重地抛向他的怀里。他的双臂紧紧地箍着你,仿佛要把你挤碎一般,你仰起脸来,闭着眼晴,你感觉到他的嘴唇向你压了过来,你和他一样,都有一种如饥似渴的感觉,你顿时浑身如同一股电流通过,变得像一根羽毛似的,在黑暗的夜里轻飘飘地向无底的深渊坠落……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一派春光明媚的诗意中度过的。那种幸福得使人快活有点忘乎所以,未名湖畔的小路上,树林里留下了你和凡双双走过的身影。你似乎突然感觉到生命里突然注入了一种无穷无尽的活力,无论是碧绿的花草,湛蓝的天空,清澈的湖水,还有啭鸣的小鸟,比任何时候都使你感到亲切,感到惬意,感到心旷神怡和妩媚可爱,哎,那是怎样的一段时光啊!
可惜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转眼毕业来临了,你留校了,而凡却并没有像你那么幸运。他被分配回他的家乡,就是他来的地方,一个遥远的边疆城市,阿拉善左旗,在腾格里沙漠的边缘。他似乎是这个城市里的一个过客,不管他如何优秀,也不管他多么想留下来和你呆在一起,都是徒劳的,命运似乎是偏偏要和他开一个玩笑,也和你开一个玩笑。
分别的时候是你们生命中最为难受的一刻。在送凡离京的那个晚上,你们去了马克西姆餐厅,你为凡饯行,你们没有邀请别的朋友,因为你们还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凡那天晚上却表现得出奇地镇静,他为你夹菜,为你斟酒,仿佛要走的是你而不是他。你说,凡你一定要回来看我。凡说我会的,我也希望你能来大西北欣赏一下塞外的风光。你说你会的,你一定要去领略一下那里的景色,你们说着,你哭了,你说凡我会想你的,凡说他也会的。你靠在凡的身上抽泣着,凡却像大哥哥哄小妹妹一样,给你擦着泪水。那天晚上餐厅里的音响一直在播放着那首古老的英格兰民歌,那如泣的旋律使你内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紧。你想起了那个著名的好莱坞电影,“Waterloo Bridge”,不知谁却翻译成那么好听的一个名字,“魂断蓝桥”。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你听见这首苏格兰民歌,你就会想起在北京马克西姆餐厅的那个晚上,那个你为凡饯行的晚上。从马克西姆餐厅出来,你们在空旷的大街上走着,八月的京城虽然闷热,但夜里仍透出一份凉意。一辆洒水车开过来了,凡把你护在怀中,背对着洒水车,水花溅在他的背上,你却静静地依偎在他宽阔的怀中,时光若是能静止了的话,该有多好啊!
三
早晨你来到公司上班,秘书送来一束鲜花放到你的办公桌上,你感到诧异,因为从来没有人给你送过鲜花,因为在你的生涯中,特别是在你背井离乡,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之后,你的生活,你的身世,对许多人来说,变得像谜一般不为人们所知。你从来都是用自己建造的藩篱把自己,尤其是自己的感情世界围了起来。你很少给任何人透露你的过去,你的现在和你的未来以及有关你的任何信息。
于是这兀其来的鲜花使你产生了一种新奇和茫然的感觉。同时你一下意识里也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多少年来,你在努力地学习,工作,奋斗,你想用繁忙的生活来冲淡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遐想。你觉得在你的感情世界里,有那么一次就足以安慰平生。你常常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然而你内心却知道,那云和水对你来说,只是昙花一现,犹如过眼的烟云一般,只在记忆里留下了一段无法抹去的片断,而每当这些片断浮现出来的时候,却正是你感到甜蜜,感到满足,同时又感到痛苦的时候。常常在那个时候,你的心中便划过一种长长的哀怨和惆怅。
你轻轻地拿起那束鲜花,仔细地端详着。那是一束开正在开放的康乃馨,点点如碎玉般的白色小花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淡淡的清香,你把鲜花放到鼻前贪婪地嗅了片刻,鲜花下面还有一张卡片,写着“生活永远是美好的”。卡片上署名“同是天涯沦落人”,却并没有留下详细地址。这使你感到不安,到底是谁呢?你问秘书,秘书也不知道,只说是花店的人送的。这更使你增添了几分困惑。突然你感觉到会不会是他呢?你想到那个和你在红尘卿天室认识的人,随即你又否决了自己。这不可能,他根本不知道你在何处,而你也不知道他在何处。你只是觉得这事有蹊跷,就随手把花插在花瓶中,你没有时间来细想这一切,尤其是现在。现在你要做的是你的工作,你的研究,作为一个研究团队的头儿,你得把你的工作做好,上班时间不容你去想别的。
“笃、笃”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秘书带进来一个人来,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秘书告诉你这是新来的吴博士,是公司专门派来加强你们团队的工作的。你连忙站起来向他表示欢迎,然后落座:
“您是要喝茶还是咖啡?”你问道。
吴博士显得落落大方,并没有表示特殊的嗜好:
“那要看你有什么。”
你让秘书送来两杯咖啡。你说你喜欢咖啡,尤其是那种不加糖和奶的黑咖啡。吴博士笑着看看你,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并没有说什么,接着你开始向他介绍你们目前工作的进展,和所碰到的困难。吴博士专心致志地听着你的介绍,不时地抬起头来向桌上的花瓶望去。你并没有发现这个细节,只是详细地介绍着你们的工作。听完你的介绍,胡教授显得满有信心,他说这个问题会在短期内克服,需要的只是一段时间。他说他是公司刚从总部调过来的,是专门来配合你的工作的。他希望你们以后合作得愉快。你知道这在公司里一般都是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其实内心里到底怎样,鬼才知道。公司每年的提升,是根据每个人的业绩,在谈到个人业绩的时候,同一个团队里面互相拆台的事也并不少见。你倒真的希望胡教授能像他表现的那样友好,你们能有一次愉快的合作。
临末了,他站起来向你告别,指着花瓶对你,这康乃馨开得蛮漂亮啊,看来你还是一个蛮热爱生活的人,也是一个蛮有生活情趣有人。你一时间显得手足无措,马上用别的话语搪塞了过去。随后你带领他参观你的实验室,给他一个介绍,这是惯例。
你们的合作从那一天开始。确切地说,你们的合作十分愉快。吴博士确实是一个非常友好的人,而且在技术方面毫无挑剔。你的团队所遇到的问题很快得以解决,这对你来说,比什么都感到兴奋。
工作的顺利进展使你的心情变得清爽多了。尤其是每周一次的来历不明的鲜花对你来说既感到新奇,又感到困惑。谁是这个“天涯沦落人”呢?你百思不得其解。更使你兴奋的是每周的花都在变换着,从康乃馨到郁金香,矢车菊,似乎每一次鲜花都带给你一种神秘感,你也在心里想着,下周该是什么呢?
晚上当你回到家里,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之后,你又向从前一样,打开电脑上网。每次当你刚一接通网络,他就会挤了进来,似乎在等你好久一般。你和他似乎已经成为固定的聊天伙伴。你们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谈话,你十指在键盘上飞动,话语像潮水一般流出,通过网络,飞向那一端的他。时间一长,你们聊天的话越来越多,所涉及的话题也越来越广。也越来越接近个人。他说你今天心情不错,你没有否认,他说从你的打字速度可以猜想得出来。
四
凡是第二年的春天来京看你。当他敲开你家的门时,你几乎认不出他了,仅半年的工夫,西北高原的烈日和风沙已经使他变得像另外一个人似的,黑黝黝的脸上留下了塞外的风霜侵蚀的痕迹。高原的强烈的紫外线的照射已经把他彻底变成了一个高原人。凡给你带来了家乡的特产,那是在北京从未见到过的东西。下面的生活已经改变了凡的性格,他似乎变得沉默寡言,话语不多。你内心在悄悄地为凡流泪,当你朝思暮想的人来到你的身边的时候,生活已经使得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你甚至怀疑他不是你从前的那个凡,那个谈笑风生,乐观豁达的凡。
那天晚上,你们谈得很晚,凡向你讲了很多你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故事。凡回去在旗教育局工作。凡向你讲了边远地区孩子上学的困境,没有教室,没有师资,以及那些你后来过了许久才听说过的希望工程的宣传材料中所说的故事。凡给你带来了一大堆照片,那是一些贫困山区的孩子们求学难的照片,有摇摇欲坠的校舍,面带饥色的孩子,其中有一张照片使你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巨大的震撼,那是一个小女孩的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在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远方。凡说,每当他看到这张照片,他就感到不安,这张照片下面写着“我要读书”四个大字,似乎是一种来自那个遥远的草原上的一种呼唤。凡给你讲述了每一张照片后面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使你感到震撼,你不可能相信在高楼大厦林立的北京,在皇冠,奔驰拥挤的北京的中国,还会有那样一个地方,那样一种生活,那样一群人。
凡说他放弃了考研回京的打算,他出生于那个地方,他也看见过北京的繁荣,每当他一想起这种反差,他的内心痛苦得要死。在今天的中国,今天的大学,毕业的学生中已经没有人愿意去那个地方,今天的人已经没有信仰,没有道义,也没有崇高。经济大潮已经使得人们彻底改变了世界观,也改变了对生活的态度和信念。凡说改革开放几十年来,各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唯有教育,却是一个彻底的失败。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人们已经对奉献变得越来越陌生了,而最多的是索取,当然他承认自私是人们的天性,谁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没有人,而且也无法要求别人去牺牲,去奉献。大家都想要呆在大城市,呆在天(津)南(京)(上)海北(京),没有人愿意去新(疆)西(藏)兰(州)。持有他这种想法的人只能会被别人认为是白痴。但是他不能离开那里,要是他也想法离开的话,他对不起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父老乡亲。也对不起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
你没有理由反对,你只是抓住凡的手,大声地问道,那我们的感情呢?
凡没有说话,静静地看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他这次出差来北京,顺便看看你,就是想和你谈这个事,他说你有自己的事业,你不属于那个地方,就像他自己不属于北京一样。他已经把人生的坐标点定到了那里,他将为之而奋斗。
你心里像刺了一把刀子一样的刺痛,你使劲抓住凡的衣领,近乎一种歇斯底里般的狂喊,你没有理由背叛我们的感情,这感情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而是属于我们个人的。
凡闭上眼睛,泪水在他的眼里直打旋儿,不,梅,他叫着你的名字,他说他是从内心深深地爱着你的,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不能让你也跟着受苦,受累,受牵连。他说你有你自己的事业,他作苦行僧是出于他对那块土地的热爱,而你不可能理解他的这种感情,而他本来就是学社会科学的,他和你都在为自己的事业奋斗。他理解你,你也应该理解他。
不,你长长地喊了一声,打断了凡的话,你不让他再讲下去。
你说,你今生一定等着凡,除非他死了。
那天夜里,你们相拥着坐到天明,你说了许多的话,凡却在轻轻地叹着气。
凡自从那次离京后就再没有来过北京。也再没有写过信。
你是第二年的春天才得到凡的消息,那封信是从阿拉善左旗教育局寄来的。你的凡已经在那年的春天离你而去,离开他的未竟的事业而去,离开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而去。
你到阿左旗去看凡,你向你心爱的人做最后的再见,可你却并未见到他,你只是看见了沙漠上留下的凡的血迹,凡是在回家的路上遭遇群狼,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你第一次来到塞外,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了那场葬礼。早春的三月冰雪尚未融化,在腾格里沙漠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在为他们的儿子送别。在那个蒙,汉,回多种民族杂居的地方,人们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为自己的儿子送别。那天,灰蒙蒙的天空里飘着雪花,狂风象刀子一般刺在人们的脸上,数万人的哭声象风雷一般在空旷的草原上回响,呜咽的马头琴声如泣如诉,似乎在向空旷的草原苦诉着深沉的哀思。人们用石块垒起了一个巨大的高台,高台下面是他们的儿子遇难的地方。人们用草原上最古老的传统仪式纪念着凡,纪念着这位为了草原儿女的教育事业而不幸遇难的真正的草原的儿子。
你从旗教育局领来了凡的唯一的遗物,那是凡收养的英子,一个刚过半岁的失去了父母的孤儿。
半年后,你带着英子,离开了北京,离开了未名湖,那曾使你爱过,恨过的地方。
你轻轻地走出屋子,站在寂静的暗夜里,眺望着满天的星斗,心里涌动着无限的遐思,你在想,天上有一颗闪烦的星星,那就是你的凡,在向你眨眼,向你诉说。
五
实验室的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吴博士的协助使你们面临的问题迎刃而解,这一段时间的合作,使你感到非常愉快。吴博士的来临,使你内心产生了某种久违了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你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也使你平静如水一般的心底泛起了一一阵阵的涟漪。或许是那每周一次的鲜花的感染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你死灰一般的内心如同有一丝微微的春风拂过。
由于工作的关系,你们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多,而且每天中午的午餐是你们待在一起最多的时候。有时当你太忙而顾不上去公司的食堂去吃午餐,他总会无声无息地带一份回来给你。这使你有点感动。在你们相处的日子里和交谈的过程中,你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至少你感觉得出来吴博士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英子每天放学之后会直接来到你这里,很快你就发现她和吴博士成了好朋友。吴博士对英子的喜爱体现了他作为父亲的一颗仁慈的胸怀。与此同时,英子对吴博士过分地喜爱,使你的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甚至有点儿嫉妒。
那一天的下午天气非常地好,秋阳高高地斜挂在湛蓝湛蓝的天空。在英子的央求下,你们来到了外面的草坪上散步。英子一手拉着你,另一只手拉着吴博士,兴奋得几乎要忘乎所以了。这时你的心里泛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有点甜蜜,有点苦涩,你自己也分不清楚。只是每当这种感觉泛起的时候,你的心就会飞到那遥远的东方,那个腾格里大沙漠的边缘的阿左旗,那肆虐的狂风,飘飞的雪花,如海水一般的人群,呜咽的哭声以及那如泣如诉的马头琴声……
英子一到草坪上就从你们的手心里飞了出去。她快活地在草地上奔跑着,跳跃着。欣喜异常。吴博士看着英子,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你却在大声地喊着,英子,别跑得太急了,小心摔倒。你转过身来,看着吴博士注视着你,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不禁自嘲地苦笑了一声,这孩子,太疯了。
看着英子在远处奔跑,吴博士情不自禁地说,这孩子,真可爱。
你说,她太淘了,总喜欢到处乱跑,特别是见了草坪。
吴博士看着你说道,这孩子看上去像她爸爸。
你心里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孩子象她爸爸的言外之意就是说她长得和你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这么多年来,你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未有人向你提及过这个问题。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可从容貌上却和你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或许老外看不到这一点,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所有的东方人长的都是一个样子,就像你刚来到这块土地上的时候,你看所有的老外都是一个样子。但是和自己的同胞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吴博士这样细心的人在一起的时候,这却是一个一目了然的问题。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尤其是当着英子的面,你不愿揭开这个秘密,她还太小,你不愿让这个总是困扰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你笑了笑,是吗,吴博士你有孩子吗?
没有,这回轮到吴博士有点局促不安了,我连家都没有,那有孩子。
你没有结过婚吗?现在还是单身?
以前结过,但又离了,所以现在还是单身,吴博士苦笑了一声。
噢,对不起,我不应该提及这个。你有点后悔你挑起这样一个话题。一个人不容易啊!你又感叹了一声。
不,没有什么。吴博士连连否认,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与不幸,就像托翁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讲过的一样,“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其实婚姻本身就是一个谜,谁能在一开始就知道幸福还是不幸福呢?人们走到一起,组合起家庭,也是有不同的目的,有的人是为了爱情,有的人是为了个人的利益,可是后者往往用前者伪装起来,有时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楚。有时即就是前者,就算是为了爱情走到一起,但这种感情时时刻刻都被周围的各种东西在诱惑着,在考验着。一成不变的东西不是没有,就是少得可怜。尤其是到了这种地方,不变的东西也会变化。
你无法不同意吴博士的观点,但是你还是说到,那也是因人而异,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是千篇一律的。那你自己的婚姻是属于那一种呢?
应该说是第二种。吴博士坦然地承认。不过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第一种。但后来一切都变了,变得连我自己都不可思议。我当时是先到德国读博士,她出来陪读,在陪读的时候,她也同时在那里读了一个硕士学位。学习很紧张,我们没有考虑要孩子的事。她先于我毕业,之后她就来美国找工作,发展。我那时还在德国继续我的博士学位的学习。等两年后我毕业了,再来美国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和一个美国人好上了,没有办法,就只好这样离了。
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太随便了吗?你不解地问道。
这有什么呢,本来当时认识的时候她就是冲着我能出国才和我走到一起的。在德国的日子里,就靠我自己的那一点奖学金生活,日子过得很苦,学习也紧张,也没有想太多。后来她到了美国,工作了,自己也有钱了,日子过得也舒适了,事情也就来了。一个人是有点寂寞,再加上身份的问题也困扰着,所以她就走了一条最简捷,最省力的途径,找个老美结婚,然后一了百了。就像当初出来一样,跟我出来陪读,也省了好多事,不像你还要考托福,GRE之类的。她总是能在生活中找到一条简易的路子来。这种人是属于精明的那一种。
你没有说什么。因为这种故事对你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六
晚上,你回到家里,吃完晚餐,收拾完家务,你呆呆地坐在桌前,下午吴博士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地萦绕在你的眼前。你似乎觉得吴博士想要向你表达一种什么东西,却欲言又止。英子做完作业已经上床睡了,你又一次打开电脑,而他却没有来,你感到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你打开你的电子邮件信箱,发现他送给你一封信。
“亲爱的梅,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诧异我从什么地方得到你的信箱。其实很简单,在你在注册的时候,你已经把你的信箱留在那里了。
“我想要对你说另一件事是,其实你好像应该猜出我是谁了。不瞒您说,我就是吴,其实你以前大概不了解我,可是我知道你,我知道你的全部故事,这一切都是芸告诉我的,她曾是你的同学,也曾是我的妻子。
“你或许觉得这世界太小了,或者是机缘太凑巧了,是的,这种巧合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其实在网上聊天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就是你。使我认出你来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记得那束康乃馨吗?
“十年了,使我惊讶不已的是你还是独身一人过着,和英子相依为命。我无法想象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因为我和你都有着相似的经历,我们都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默默地奋斗着。如今,你得到了你毕生所追求的东西吗?当然,我不是指的是事业上的追求,在事业上你无疑是极为成功的。你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领导着一个研究团队,你有自己的研究课题。而且你在你自己的研究领域可以说是独领风骚,这是任何人都有目共睹的。
“但我今天想要谈的不是这个,而是你个人的生活问题。
“或许你觉得我没有权利在你的面前指手画脚。是的,是这样的。但是作为你的朋友,或者你的同事,甚至退一步讲,网上的聊伴,我觉得有些话如鲠在喉,我不吐不快。
“我知道你和凡的关系,我也理解你们的感情。你和凡的那段真诚的友谊是用什么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是多年来你一直无法忘掉他的原因。你们纯真的感情使得今天那些热衷于玩弄感情游戏的人们相形见绌。这也是我敬重你的选择的原因之一。但是,尽管回忆是美好的也罢,痛苦的也罢,甜蜜的也罢,苦涩的也罢,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成为历史。
“人总不能老在回忆中生活,过度地沉湎于过去的岁月而不敢正视眼前的生活是懦弱的一种表现。这不符合你的性格,这也不是你的作为。我想,假若,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的话,假若凡的在天之灵真的存在的话,他也不会同意你今天的做法。
“生活总是在人们的理想和世俗之中矛盾着。理想只是人们所追求的一种境界,而在现实之中,一切都是那么的具体和世俗。而人总不能在理想中生活,就像人总不能老是在记忆中生活一样。过分地沉湎于记忆之中是不现实的,而正确地面对生活所给予你的一切是需要勇气和信心的,逃避不是唯一的手段,更不是最好的手段。难道你有没有想过在你的生活中会有另外一个人去与你一起分担生活中所能承受的痛苦与喜悦,成功与失败,分担生活中所有的一切?
“感情的航船不会永远在寂寞的海面上航行,当它累了的时候,它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避风的港湾,你想到过这一点没有?”
你突然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十多年过去了,你一直和英子相依为命,对这一切你不是没有想过,而是你不敢去想它,你将自己的感情埋藏在心灵的最深处。你不敢去触摸这尘封得太久太久的角落,似乎那里是一个纷杂无比的世界,你无法将那一切拿起,也无法将它放下,剪不断,理还乱,对你来说,最好是把它忘掉,但你明明知道你做不到这一点,但是你还要强迫自己去做。
每当这阒寂的深夜来临的时候,你在一种无尽的孤独和莫名的惆怅中徘徊的时候,总有一丝淡淡的哀愁会悄悄地袭上心头,一种难以尽述的落寞和烦恼像一只无形的虫子在噬咬着你的心,你感到心头一阵阵的疼痛,胸口像塞着什么东西一般地难受。那种感觉使得你有一种近乎疯狂,近乎失去理智的烦躁和不安,你总是觉得需要对着漆黑的夜空放声狂呼,但你终于没有那样作,因为你知道,英子正在甜蜜的梦乡里酣睡。有时候,你会觉得自己融入了无边的寂静和漆黑的夜空之中,整个身子在黑暗中漂浮,飞舞,飞向遥远的太空,融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而此刻,你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去处理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多年来,别人都以为你是一个单亲母亲,而你也似乎学会了适应这一种宁静的生活。尽管你知道,这宁静只是一种表面上的现象。突然间,仿佛从空中掉下来的吴博士突然闯入你的生活,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个红尘聊天室的陌生人,突然之间降落到你的身旁,变成了你的同事,而且还正在准备变成你生活中和生命中的一部分,这到底是一种巧合呢还是一种蓄意的圈套?你立刻否定了第二种可能性。若真的是巧合,那么在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导演着这幕戏剧吗?
你一时感到手足无措。仿佛那种“笃!笃!笃”的敲门声随时都会响起。
怎么办呢?
2000年10月10日于新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