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朱大宝
根子那天坐在嫂子的屋子里想跟嫂子谈谈有关事情。他坐在桌前,面对着神情有些悒郁的嫂子,正在思量着如何开口来谈这件事。他一边喝着怀子里的水,那水有点烫,一是他就用嘴慢慢地吹着,慢慢地呷着,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谈起了小胡的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双精美的绣花鞋垫,放在了桌前,他说,嫂子,还认得这个吗。银杏看见那双鞋垫,全身不禁一抖,她岂至认识,而且而太熟悉了,那正是那天她送给小胡,而且放在小胡鞋里的那双鞋垫,怎么会到了根子的手里,难道是他把小胡怎么了。银杏不免有些紧张,她是替小胡的遭遇而担忧。便连忙问道,你是从哪里弄来的,狐疑而又不解地看着根子。根子看出了嫂子的紧张,心里也明白了一些,轻轻地回答到,嫂子别紧张,这是你住院那天,我来带孩子们过那边去吃饭,顺便在给你拿生活用具时,就在那里拣起来的。他用手一指炕角的地方,说它就在炕角的席底下,因为半拉子还露在外面。根子顿了顿,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银杏,接着就说了下去。他说嫂子你别疑心我是来搜什么证据的,我今天就是想和你说说你上次提的小胡,我说过下次小胡来的时候你知会我一声,但你一直没有吭声,是不是小胡这些日子没有来,我想他若是来了你一定会让我见见的。你只所以没有告我是因为他根本就来不了,因为她就是一个你幻想出来的人物,他就根本不存在。你看这双新鞋垫,您做的这么好,花绣得这么鲜艳,我想你一定是想送给小胡的,不知是你已经送给他了呢还是要准备送给他,我想你大概是已经送过他了,不然的话,这么漂亮的东西,花了这么多的精力所做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不可能把它胡乱塞到席底下。既然你已经送给了他,为什么还会在你的席底下呢,说明你根本就没有送出去,你做这一切的时候是在虚幻中进行的,你以为你作了,其实他没有把它拿走,因为他根本就不存在,他不存在,小胡不存在,他是你幻想出来的人物,你把真实世界和幻想世界混淆了起来,否则的话别人怎么都没有见过小胡呢,就连谷雨和清风也没有见过小胡呢,你怎么不想想呢?
要是从前,根子说这些的时候,银杏可能会相信,但此刻,她已经不能相信这一切了,前些天小胡刚来过,他来医院看自己,这又怎么会是假的呢?他不来是因为他有事,他受伤了,她想起在医院见到小胡时的情景,他头上流着血,是谁把他打了,难道就是根子他们在私下里干的么,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们是不愿看见我和小胡在一起,你们硬要把我和他拆开么?为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樊明他们和那个臭道士合起来说我是狐狸精,将木剑挂在我门前的树上想要除掉我,那时候你是那样的愤怒而叫人砍了那树,烧了那剑,那时候这觉得你还是象我的弟弟,还有一点喜子家族的人的味道,还可以保护我,可现在,你却和他们一样来给我说这些,难道这中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吗?鞋垫能说明什么呢,或许是小胡忘了把他拿走而放在那里。你说小胡来时让我知会你一声,我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上次小胡来的时候我在医院里躺着,我站不起来,也无法通知你而并不是小胡不存在,也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就在根子喋喋不休地说话的同时,银杏的脑子在飞快地想着这些事,她忽然间觉得这个弟弟变得陌生起来,变得陌生了的弟弟和他些外人没有什么两样。
院子里传来人走路的声音,那是小胡来了,银杏忽然间觉得那是小胡的脚步声,她仿佛看见小胡正在朝这里走来,不管他是干什么的,住队干部也罢,不是住队干部也罢,毕竟他来了,你们可以谈谈,我想你再怎么也不会当着我的面能把小胡怎么样。银杏冷冷地看着根子,猛然打断他的话说道,小胡来了。
听到嫂子的话,根子不由得大吃一惊,同时感到背部一凉,头皮也有点发紧,浑身不由得打个激淋。他吃惊地转过身去,向走过来的人看去。
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男一女。他认识,是农机站的付站长苏文秀和供销社的朱大宝,两人正一前一后地向屋里走来。
住队干部苏文秀和朱大宝是来找根子的。他们先去了根子的家里,说是根子在这边,于是就过这边来了。根子吃惊地看了一下银杏,便连忙和进来的客人打招呼。站起身来招呼着客人,银杏一看来的人不是小胡,不免有些失望,又因为认错了人而感到有些愧疚,脸上不由得泛起一丝歉意,飞过两片红云。
苏文秀和朱大宝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一看根子吃惊的神色和银杏羞涩的样子,便忙说道,我们是来找孟书记的,你们在谈工作,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朱大宝讪讪地说道。
根子连忙回答道,没有没有,一点小事。那咱们就走吧。
显然无法再和嫂子谈下去了,根子一看上面来人,肯定是公事,在这里又不好谈公事,只有先撤退了,但他吃惊地看看朱大宝,难道他就是嫂子所说的小胡?不可能啊。
进来的两个人一看到银杏,内心都不由得有些惊愕。苏文秀上去一把抓住银杏的手,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就是在公社机关里人们都在口头传说的银杏吧,哎呀,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没有想到这孟家集竟有这等标致的人儿。人家都说你人长得好,心地也善良,饭也做得好,下乡都愿来孟家集。没有想到这次一见面,你比人们说的还要好看。苏文秀上下打量着银杏,嘴里不住地啧啧称赞着,倒把银杏搞得有点不好意思,她见还有朱大宝在,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说道,那里那里,人们都是瞎传。苏文秀天生的见面熟,人本来就很泼辣,性子也很直爽,这种女人肚里藏不住事儿,心里咋想,嘴里就咋往外倒。不知为什么,她一见银杏,就觉得很投缘,再一看,屋子里也收拾清清爽爽的,便当时就拍板定案了,说道,我看我这次来呀是来对了,不用给我找住处了,我就住在这里了,银杏,你不会不欢迎吗。她这样一说,谁也不好说什么,银杏还是从前形成的习惯,看见上面下来的喜子的革命同事心里就觉得亲,便忙说道,那里呀,只要这位大姐不嫌我这里埋汰就行了。说到这里,苏文秀才发觉还没有自我介绍,人家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便笑着说,我都忘了,我姓苏,叫苏文秀,是农机站的,你以后苏大姐就行,这位,她又指着朱大宝说道:这位性朱,名大宝,是供销社的。
银杏点点头,算表示认识了,她只是觉得这个白白净净的人有些面善,也一时想不起从前在那里见过。可朱大宝一看见银杏,心里简直就是惊呆了。他直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农村里还有这等人儿,你看她干干净净,朴朴素素,大大方方,体体面面的,怎么看,怎么喜欢,他不由得暗自里用手掐了掐自己,还怪疼的,原来不是在梦中。心想,我朱大宝要是能娶上这样的媳妇儿,我他妈地死上一百回也都值了。
朱大宝也算是苦孩子出身。打小就没有了爹和娘,爹娘死后给他还留下了三个弟弟,二宝,三宝和四宝。自打记事起,朱大宝就没有吃饱过肚子,穿过象样的衣服,四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可以说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那一年上面来征兵,村上的老支书朱老贵就和征兵的同志说,你看大宝这孩子,从小没有爹妈,食不裹腹,衣不遮体,全靠村里的人来周济,东家一口饭,西家一件衣,下面还有三个张嘴要吃的。但这孩子心眼好,人也好,没有啥坏毛病,身体也没有啥麻达,你们部队要是能把他接走的话,将来绝对是一个好兵。也就是当给村子里解决困难。征兵的同志很感动,把大宝叫来目测了一下,觉得除了有点瘦,长的还算周正,说到,只要检查身体没有啥 大毛病,这个忙我们帮了。
人家当兵,征兵的同志都说,我个兵,我要了,到了大宝这儿,那征兵的同志却说,这个忙我帮了。大宝听了,心里觉得酸酸的,但有什么办法呢,本来长得还算有鼻子有眼的一个小伙子,看上去还蛮精干的,但是让一身破衣烂絮这么一裹,谁还能看出精神来?难怪人家征兵的同志这样说。大宝的身体还算真争气,检查身体的时候也没有查出有什么大毛病,只是体重有点轻,征兵的同志把体检表仔细看了看,便在上面划了个大对号,这个兵他也要了,只是没有当着大宝的面说。
大宝当兵要走了,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酸楚,他把二宝,三宝和四宝领到支书朱老贵的家里,四个宝齐刷刷地跪下来,咚咚咚,一齐给支书磕着头,那声音震得地面咚咚响。支书连忙把三个孩子拉起来,嘴里说道,这是干什么呢,现在是新社会,咱们不兴这一套。你去当兵,也是保家卫国,为祖国站岗放哨,也是保卫咱们的胜利果实,我们应该感谢你才是。大宝说,老贵叔,我谢谢你,没有你,我这兵是当不上的,我知道是你帮了我的忙,我朱大宝代表三个弟弟在这里谢谢你。今后无论我朱大宝怎么样,我都忘不了老贵叔您的大恩大德。不过我走了,这三个兄弟还拜托您老人家多操心,说完又要跪下磕头。
大宝是带着一颗酸楚而又高兴的心情当兵走的,临走的那天,他对三个宝说,哥我先走了,二宝你要好好看管三宝和四宝,哥这次去,不混个人样不回来。挂着两行鼻涕的二宝和三宝说,哥,你就放心吧,等你回来,三个宝还在。
那天到县城去换装,大宝将脱下来的破衣服小心翼地放在一边,旁边的一个人看见了,捏了捏鼻子,对他吼道,你还把这脏东西不赶快扔掉,放在这里干啥,还不快把人都熏死了。大宝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那新兵一见,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连忙溜走了。
大宝换完衣服,把那堆破衣服悄悄地拿了出来,二宝还在那里等着他,他将这破衣服交给二宝,弟弟,这都是你的了,你回吧。
二宝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黄布军装的人,他打死也不敢想信这就是他的大宝哥,他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喃喃地什么也没有说,拿着那堆哥哥换下来的破衣服就走了。
征兵的同志集合新兵来点名,当他叫到朱大宝的时候,大宝“有”的一声就站了出来,征兵的同志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又使劲地揉了揉眼睛,他确认站在面前的人就是朱大宝时,才笑嘻嘻地说,噢,是你,以后要回答“到”,不能说“有”。“是”朱大宝挺了挺腰板大声地回答道。征兵同志心里说,真是,人的衣服马的鞍,这个兵没有要错,这个忙是帮对了。
新兵一开拔就去了西边,朱大宝在部队服役了四年,表现的还不错,入了党,但就是文化程度太低,大概只有小学三年级的程度,没有文化,大宝在部队上提不上干,只有复员,复员后安排在了公社的供销社工作,由于是党员,又是复员军人,加上自己又努力,这才被提拔成门市部主任。
有了这些生活经历,大宝为人就比较随和,性子好,人人都说他是个笑面虎,可是命运还是不济,后来人给帮忙介绍了个对象,也结了婚,小两口正准备高高兴兴过日子,不料媳妇在结婚的第二年生小孩时,出了问题,可怜的大宝媳妇,大宝的床还没有暖热乎,就一命归了西。死了媳妇的大宝象换了个人似的,脾气变得比原来更好,人也更低沉。他自己觉得这都是命,命里有了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你说好不容易当了个兵,跳出农村的穷窝子,但自己提不了干,还得复员回乡,国家给安排了工作,也说上了媳妇,结了婚,媳妇却早早就离他而去。命里不该有,他常常这样自嘲着。再说家里还有三个宝,都得他一手拉扯,他觉得没有把他们拉扯成人,自己就先过上好日子,父母的阴灵肯定在阴间不高兴。
此后大宝就忙着给二宝说亲,好歹给二宝成了家,下面还有三宝和四宝,反倒把自己的事情给放了下来。这一放啊就是好几年,其间也有人给他再提亲,可是大宝这些年全顾及了那三个宝,自己一点积蓄都没有,也张罗不起来这些事。做为一个过来人,他知道这二茬子光棍难熬的滋味,但无论如何还得熬呀,不然的话,怎么办呢,就他那每月二十几元的工资,又没有个什么帮衬,找什么样的人呢?自己又是个二婚,不是这方面不合适,就是那头不如意。他干脆想再等等,他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等慢慢积攒点积蓄,再来说这些事也不迟。
这次来孟家集住队,组织上给他派了个刺儿头,他心里也是老大的不痛快,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个党员,党员就得听从党组织的安排。所以他和苏文秀在一起,就尽量地迁就着她,不和她一般见识,只要原则上过得去,她说啥就是啥,自己让她一点就行了,人都知道自己脾气好,不好有什么办法呢,他能凭什么拃翅,翘尾巴?
没料想来到银杏家,一看见银杏,他不知怎么就觉得很亲切,好象那里见过似的。大宝的心里不由得就动了动。他知道她是喜子的媳妇,是个寡妇,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守了这么多年有寡,究竟是为了什么,按她的人样,再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她能找不到呢?就不知道她在等什么,自己要是能找上这么个媳妇,那就是他们朱家前辈人烧了高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