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四清运动
一九六三年的春天有点姗姗来迟。去年一个冬天都没有下雪的关中地区,在春节后下了可以说是近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三月飘雪使得渭北高塬看上去一片银妆素裹,这迟来的倒春寒对农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越冬的庄稼象麦子,油菜之类推迟了生长期,而在向阳的地上种的庄稼,在暖冬里已经跃跃欲试地拔节,起身,但随着这一场倒春寒,则蒙受了极大的损失。去年入冬以来,由于天不下雪,在初冬就发现有麦子起身的现象,当地人把这叫作“冬旺”,是最后怕的一件事。对“冬旺”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因为人们无法控制时令,无法让老天降温,所以只好套上石碾,将冬旺的麦子碾压下去,石碾从麦田一遍又一遍地压过去,青绿的麦苗被碾压得一地绿汁,连土都染绿了,看上去怪让人心疼的,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不然的话,麦苗一起身,冬天温度又不够它成熟的温度,一场寒流过来,这一年的辛苦可就打了水漂了。对于冬旺的麦田来说,薄地里的麦子还不打紧,因为地薄麦子本来就生长的慢,分蘖也晚,对于肥地里的麦子,那可以说是毁灭性的灾难。地壮,麦苗生长的快,冬旺的程度就更重,将来的损失就更大。这种情况出现在大多数的自留地里。农民各家的一亩多的自留地,平时谁家都下工夫去伺弄。自留地向来产量要比大集体的高出许多。地也追的很肥。在这种情况下,冬旺的现象就很严重,有的人甚至用石碾碾了三遍,麦子还是有旺的趋势。后来有人出绝招,干脆把猪呀,羊呀全都赶到地里,让这些畜牲到地里去啃麦子。农村的事就怕有人出头,一旦有人出头,大家纷纷跟进,效仿。这招好,省得天天喂它们,于是孟家集这年冬天就出现了一件怪事,村子里的猪和羊都放到了麦田里去啃麦青(即麦苗)。这些畜牲可分不清那块是自家的地,那块是别人家的地,一到地里就乱了套。畜牲们还有个特点,爱往一起凑。于是要是凑到那里,就开始使劲啃那块地。要是放在往年,若是张家的猪羊不小心跑出去啃了李家的麦青,那李家的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搞不好打出人命的都有,今年却奇了,大家争着让这些畜牲去啃自家的麦青。你常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二狗子,我们家的猪呀,被你们家的那头母猪裹到你们家地里去了,今天一天尽到你们家地里啃了,明天我得赶到我们家地里去。”“三牛,我们家的羊跟着你们家的羊都跑到大虎家的地里去吃了,明天我们得跟大虎说说,得把他家的羊也牵到我家地里啃上一天。”这其中也不乏说俏皮说的,“我们家的那羊啊,可是爱撅根呀。那吃过去可是连根都给拔出来了,你只要不嫌弃,我没有啥意见。”“我们家的猪,最爱用嘴朝前毁(方言,拱的意思),吃过之后可是连啥都没有了。就剩下光地了,你不怕么?”好那媳妇嘻嘻一笑说,“你家猪又不是你,放的麦青不啃,到土里用咀毁啥呢?”她女的显然嘴上不饶人,算说着就连笑带骂地把小伙子给捎带进去了,小伙子也不示弱,立码反唇回击道:“我家猪说你头天晚上偷着在你家地里撒尿呢,它第二天不就得用嘴到地下毁么,猪说了,宁吃大嫂撒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么。”旁边的人一听便轰然大笑了起来,那女的便红着脸骂道:“把你个屈促鬼,你家媳妇才到地里尿呢。”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年的冬天就是在这样一种欢乐的气氛中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经过这些年的恢复和生产,尤其是三自一包带来的好处,这种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人们已经成为从饥荒中彻底恢复了过来,地里有了庄稼,圈里有了猪羊,街上跑着鸡鸭和鹅,处处都呈现出一种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景象来。人们碗里有了吃食,而且吃食也逐渐由粗变细,由黑变白,脸上也渐渐见了血色,村子里的豆腐房,粉房都运转了起来,隔三差五地还可以听见有人家里的锅铲铲着锅吱那吱那地响,肉味儿也四处飘香。 人们不再象从前那样,有点好吃的便关上门,馍馍白一点便不敢拿出去吃,倒不是怕人抢,是怕人说闲话。如今是大大地不同了。消失了多年的老碗会又出现在村子里。你端一老碗面条,他端一老碗干面,还有人再端一老碗扯面,油泼辣子Biang Biang 面,是关中人的最爱,人们端着各自的老碗,凑到一起,自个吃着自个碗里不同的面食,一边山南海北,漫无边际的闲聊瞎谝着各种各样的稀罕事儿。那真叫其乐融融。那种恬静,那种安祥,那种平和,那种陶然,真有如尧舜再世。老家人便说,尧舜在世,也不过让老百姓吃饱肚子罢了。还能干什么?
随着春天来的一场雪,雪引起了一场倒春寒,一下子把人们的这场乐陶陶的气氛吹到爪哇国去了。人们担心着厚厚的积雪下面的麦苗和油菜。也不知让这场雪给冻成什么样子了。雪过之后又一直吹了三天的西北风,所有的一切都给冻得硬梆梆的。树上结了一层层的冰衣,太阳出来后,反射出明亮的光芒来,看上去玉树琼花,真象一个童话世界。除了淘气的孩子们不知忧愁地在地上嬉戏,在这冰雪冰雪世界中发疯的玩着自己的游戏,大人们都在为明年的收成而深深地担忧着,因为人们对饥馑的忧虑和害怕已经超出了想象。民国十八年,这里曾发生过历史上比较大的一次饥馑,整个渭塬县,三成人去了两成,不少人逃往他乡或是饿毙道旁。三年自然灾害所引起的饥荒,还仿佛就在昨天。所以不能不叫人忧心重重。
天气是在三月中旬开始转暖的。毕竟是春天,什么东西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春天来临的时候是带着和煦的春风来的,春风吹开坚冰,吹绿大地,人们感到一下子就和往日不同了,空气里弥漫着春的气息,那种气息顿时使得人们增添了无限的活力。人们不禁喃喃地说道,春天到了,地气开了,万物都复苏了。
三月下旬,根子到公社里参加了关于四清运动的动员会,会议上公社党委书记王挺玉同志传达了中共中央关于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以“四清”为主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四清”主要是“清工分,清帐目,清财物,清仓库”。王书记说:“今年二月的中央会议上,毛主席说过,:「现在有的人三斤猪肉,几包纸烟,就被收买。只有开展社会主义教育,才可以防止修正主义」同志们,想一想啊,形势有多么严重啊,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坐不住了,我们不能不引起注意。我们的干部,有没有这样的问题呢?我想肯定是有的。有的同志在平时的工作中,严重的脱离群众,高高在上,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立场。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有的同志,多吃多占,贪大便宜吃小亏,在人民群众中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还有的同志,喜欢吹吹拍拍,拉拉扯扯,贪大喜功,好高骛远,丧失了共产党人的代头和表率作用。还有的同志,阶级阵线不清,不是依靠广大的贫下中农,被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所打倒。诸如此类的问题还很多,我不能在这里一一列举。同志们啊,你们想一想,无数的革命先烈,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抛头颅,洒热血,而我们想想,我们都作了些什么?对得起革命先烈们吗?这次中央号召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一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完全有必要的。也是非常及时的。所以我们根据上级党委的精神,要在我们公社里进行以四清为主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大家都应该有个思想准备,在这场运动中,要主动配合这次群众运动,好好地检讨自己工作中的失误,勇于接受群众的监督和批评。当然,我们搞运动的目的是为了惩前毙后,治病救人,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我们要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虚心地对待革命群从的批评和教育。为了更好地进行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公社党委成立了工作组,走下去指导你们的工作,你们要很好地配合工作组的工作。不能有怨言,更不能有任何的抵触情绪。”
王书记的话象一粒石子丢进水中,立刻在在大家的心里掀起一阵波澜。与会的各个大队的领导,个个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但对将要到来的暴风雨都没有什么思想准备。谁也不明白这次四清活动的目的到底是要干什么,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些平时常年在基层工作的干部们,谁能说自己的屁股很干净?每个人或多或少地都有王书记所说的那些毛病。但这说到底,都是一些生活上的小节问题,从来没有人会想到此刻已经被王书记上升到这样一个高度。听天由命吧,绝大多数人都抱着这种走走看的态度,明天会下什么雨,只有天知道。
四清工作组很快就下乡了。工作组基本上是由公社各机关抽调上来的党团员和一些骨干,积极分子所组成。每个生产队都有一到两名驻队干部。驻队干部下乡后,和广大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发动群众,以广大的贫下中农和积极分子为主导,在全公社范围内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
进驻孟家集生产大队的工作组是以朱大宝为组长的十人组成的队伍,组长朱大宝是公社百货商店的门市主任,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人,他体形稍微有些胖,中等个头,白净的面皮,看上去很面善。他原是本公社朱家寨的人,前年从部队复员后,安排到商业部门工作。朱大宝小学文化程度,不太爱说话,但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只一种坚定和刚毅的神色。工作组驻进孟家集的第一天晚上,就分头召开了各个生产大队的全体社员会议,会上,工作组的干部详细地介绍了这次社教运动的工作重点和所要进行的任务。在会上,朱大宝并没有讲话,只是和社员群众一样坐在会场,听另外一个工作组的干部在进行动员。人们弄不明白这位一言不发的工作组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所以会场里的气氛有点冷清。这个生产队正是樊明老人的儿子樊满囤当队长的第三生产队,樊满囤是一个资历比较老的生产队长,当年是靠一坛大烟土而走红的。人们对于他也说不出什么来,大家都觉得樊明老人心肠比较好,热爱公益事业,就是有为封建脑瓜,老人吗,你能要求他有多大的觉悟。而樊满囤多少年来一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虽然没有多大的建树,但毕竟没有多少过错,对生产队的事认认真真,且脾气又极好,谁也不好意思在会上说什么。樊满囤当时四十多岁,满脸的落腮胡子,头上却红光红光的,正应了那句话,秃子长了个圈脸胡,金铁相补了。
樊满囤的脾气是出奇的好,只是对生产队里的事极认真,干起活来,撕不长,趸不短,把人能急死。明明是到了该收工的时候,他总是不言语,还在那里慢慢地干着,队长不走,别人谁敢走?年轻人对他甚是有意见,但又说不出来。免不了常常拿他撒气,但他永远都不会急。我行我素,非得把众人拖到中午太阳偏了再收工,下午天黑了才往回走。队里的一些年轻的姑娘们就编排了一些歌谣来取笑他。他是秃子,姑娘们就在秃字上做文章,她们一边干活,就一边唱着:
大秃子得病二秃子慌
三秃子劈柴熬米汤
四秃子请大夫
五秃子看阴阳
六秃子打墓开黑堂(盛放棺椁的地方)
七秃子抬
八秃子埋
九秃子哭的咳莱莱
还不见十秃子来
头七挡了(人死后,以七天计,第一个七天叫头七,余类推)
二七忘了
三七来了
大秃子已经埋了
有的还更恶劣地唱道:
秃子秃子一,
买个蒸馍拿脚踢,
争松,秃嚓嚓,(争松,关中方言,有点傻的意思,松,方言,指精液,争:差一点的意思)
松争,秃嚓嚓。
秃子秃子二,
买个鸡娃吱儿吱儿,
争松,秃嚓嚓
松争,秃嚓嚓
秃子秃子三,
买个夹袄倒布衫,
争松,秃嚓嚓,
松争,秃嚓嚓。
......
都到了这种几近谩骂似的程度,拿樊满囤的秃头来调侃的歌谣,樊满囤看上去似乎就浑然不觉,你爱怎么唱,你就怎么唱,他从来不生气,也不来管。若是他过来,将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吼上两句,姑娘们心里倒觉得解气,因为你毕竟知道我们是在骂你,而满囤偏偏不发脾气,好象他不是秃子,姑娘们是在说别人似的,这样一来,弄得那些姑娘们到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唱了等于白唱,这下倒没有了闹头,还不如干脆别唱,于是也就不再唱了。满囤这样的肚量和化戾气于无形的作法使人觉得真有大将风度,他真得象那个大肚子弥勒佛似的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朱大宝一看今天晚上的会开得不是十分成功,心里倒也不着急,便招呼大家散了。人们这才一哄而散,各自回家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