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四清运动 2
和朱大宝分在一起参加第三生产队四清工作的另一名队员是一位中年女同志,姓苏,叫苏文秀。苏文秀今年约四十七,八,是一个快到了更年期的女同志。她原是公社妇联的一名干部,去年来的一段时间,她的性格发生了点变化,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和妇联的其它女同志极难相处,动辄就发怒,更严重的是有的时候还张口骂人,上上下下谁她都不怕,稍不顺心就和人吵架,弄得许多同志都下不了台。大家都觉得奇怪,原本很文静的一个同志,不知什么原因就变成了这样。更为甚者,她有次竟连公社王书记都给咽了回来。王书记本来是去调解她和另一位同志的冲突,谁承想,王书记刚一张口,就被她一顿连珠炮给咽了回来,弄得王书记烧鸡大歪脖,十分没有面子。王书记毕竟还是王书记,涵养还算好,表面上不和她一般见识,但心里却是老大的不痛快。这也没有办法,她是国家干部,你又不能把她开除回家,再说王书记也没有这个权力,即就是有这个权力,她又没有犯什么错误,总不能说别人脾气不好把她给开除了吧,宪法,党章上都没有这一条啊,但影响别的同志的工作的问题也不能不解决。虽然处分不能给,但调动一下她的工作总是可以的,于是就把苏文打发到公社拖拉机站去当付站长。从妇联的一个一般干事去当拖拉机站的付站长,无论怎么看都是被提拔了,苏文秀也无话可说,虽然说拖拉机站总共才四五台拖拉机,十几个人,一个站长已经足够了,但是公社党委的安排谁敢有异议?公社的调令上写道:“苏文秀同志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党性原则强,勇于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有丰富的领导艺术和管理工作才能。为加强拖拉机站的管理工作,特调苏文秀同志到公社拖拉机站工作,任拖拉机站付站长兼党支部付书记,此令,一九六二年十月。中共孟二喜人民公社党委。党发1962第三世界XXX号文件。”尽管人们有这样或是那样的猜想,但结果是,苏文秀彻底从公社机关大院踢了出去,现在人人几乎都可以长出一只气了。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和自己吵架了。
可怜的苏文秀那里知道自己脾气的变化完全是因为更年期的问题,女人到了更年期因为内分泌失调会产生各种各样生理上的变化,但是当时没有人有这个医学知识。苏文秀也被抽调到四清工作组下乡去参加四清工作,拖拉机站长本来就对这个新调来的付站长没有什么好感,他心想,你一个大老娘们,又不会开拖拉机,又不会修拖拉机,你来了能干什么,什么党性原则强,爱憎分明,勇于开展批评,说穿了不就是说你爱和人吵架吗,业务上不懂,工作上还掣肘,屁大的事,以前都是自己作主,现在还得跟她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说一大堆车毂轮话,到时还是啥问题都解决不了。闲扯淡。所以这次公社一组织工作组下乡搞四清,要从各单位抽人,站长几顶大帽就把付站长苏文秀同志送到了工作组。站长老吴对苏文秀说:“老苏呀,你看这次公社要从咱们农机站抽个同志到作组去参加四清运动,咱们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没有啥文化,政策性也不强,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您去比较合适。您看您也在公社大机关工作了这么多年,本来就文化水平也高,理论水平也强,政策,法令也懂得比我们多,我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若是你代表咱们农机站下去了,一定能给咱们农机站争光的,也是咱们农机站全体职工的光荣,你看怎样呢?您要是不乐意去的话,那我们只好给出上级领导汇报,说我们农机站没有这样的理论水平高的同志,没有人可以胜任这样的工作,不过这可就给咱家机站丢脸了。”
吴站长这一通话让苏文秀越听越不舒服,开始吗,几顶大帽子盖得苏付站长几乎找不到北了,可是后来却说她若是不去,农机站就没有人可以去胜任这项工作了。真是给农机站丢人。“好啦,我去吧。”她轻轻抬了抬手,摆了一个让吴站长走人的手势,她不愿看到吴站长那种窝囊废的样子。还是站长呢,大小也算是一级领导干部,怎么这么没有水平呢,难怪公社党委要派自己来加强农机站的领导,开始自己还有点思想包袱,觉得自己是受排挤,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农机站的领导层就是比较薄弱,就是需要加强。党组织派自己来是完全正确的,也是十分必要的和非常及时的。刹那间她觉得自己好象膨胀了许多,感觉一下子好极了,从来都没有这样好的感觉。
公社工作组的组长雷鸣一看农机站派苏文秀参加工作组,脑袋一下子就大了,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是在一直犯嘀咕,我的娘啊,这个姑奶奶来了可不是来搅局的么,你说她和谁都能吵起来,这要是下去了,一是恐怕没有人愿意和她在一个组,二是她会不会连老乡也会吵起来?那样的话,可就把工作组的颜面给扫尽了。心里不禁骂农机站站长老吴。“老吴呀老吴,你这个大滑头,你怎么把这块烫手的山芋给我扔过来了?你何不让她安安静静地呆在农机站,反正她也不会开拖拉机。她还能爬到你床上去?”骂归骂,工作还得安排,雷鸣绞尽脑汁想着把苏文秀和谁安排在一起,最后他一拍脑门,有了,就让她和朱大宝在一起。这个朱大宝,蔫人没脾气,平时又木呐,不爱说话,跟苏文秀在一起,也可以取长补短。但也不能让苏文秀太欺负这个老实人,两人的经历,是苏文秀多一些,但两人的职务,还是朱大宝高,也就高半级,这供销社和农机站可以说是平级单位,但人家朱大宝是门市部主任,苏文秀再说,却是个付站长,于是就任命朱大宝为小组长,苏文秀和大家一样,都是组员,这样一来,也多多少少能压苏文秀一头,省得她太嚣张。
当天晚上的会一散,苏文秀就冲着朱大宝叫了起来,她说道,“这个组长是怎么当的,怎么连个屁都不放一个,”近来苏文秀是越来越泼辣,说话有时嘴里还喜欢不干不净的。“你看今晚的会开成了个什么样子。很失败呀,朱大宝同志。人人都噤若寒蝉,一句话都不敢说,说明这里的阶级斗争盖子捂得很严吗,群众的积极性一点都没有调动起来,这样下去,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还怎么搞?我看那个樊满囤队长就很有问题,象今天这种会议,他就根本不应该参加,他坐在那里,群众那敢说话,还不是怕他打击报复吗?我认为我们应该反他隔离起来进行审查,这样广大群众才敢张口说话吗,我们应该先抓两个地富反坏右分子作为批斗的对象,这叫上挂黑柱子,然后再对樊满囤进行批判,这叫下打活靶子,我不信还没有人会站出来?”朱大宝还从来没有听过火药味这么浓的话,连忙摇手打断她的话说道:“不急不急,我们刚到,许多情况也不理解,不能匆匆忙忙地乱下结论,这样容易犯政策上的错误。先调查调查,毛主席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吗。我们还得摸摸情况,现在还搞不清樊满囤同志到底是不是个四不清的干部,怎么能就这样胡来呢。毛主席还说,不要下车伊始,就哇哇乱发议论。我们还是从四清先开始吧!”
朱大宝也是一通不热不冷的话,慢腾腾地象一盆温敦儿水,顿时就灌得苏文秀没有啥脾气,关键是他两次引用毛主席的话来支持自己的论点,这苏文秀可就没有话可说了,再怎么也不能不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吗,这是个大事大非的问题,苏文秀在这一点上,可一点也不糊涂。再说了,人家朱大宝还是组长吗,最后拍板的人还是朱大宝,想到这里,苏文秀的气稍微消了一点,气是消了,但那种忿忿不平的样子却还挂职在脸上。她以说,“朱大宝同志,没有想到你的理论水平还挺高吗,瞧你这一大通道理,还头头是道的。我咋瞅你今天晚上有点心不在焉呢?我在台上讲话时,我看见你的眼神一个劲儿地往女人堆里扎,是不是有什么时候新的发现?还是在寻找什么目标?对了,我可要告诉你,朱大宝同志,你可给我把立场站定了,不管你发现了什么可心的人儿,你给我记住,可一定要是和我们在一条战线上的,那就是根红苗正,不能有任何其他的问题,第二,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谈这个事,等四清运动胜利了再说,如何?到时说不定大姐还会给你帮忙的。”苏文秀说到这里的时候,多多少少露出了点女人的味儿,她竟然将自己称为朱大宝的大姐。朱大宝一听,登时脸就红了,连忙说,“那有这样的事,这是不可能的,我可以高苏大姐保证。”
其实,苏文秀是真的没有说错,别看这个女人比较粗,但女人终究是女人,有人说女人根本不用大脑来想问题,而是根据直觉来判断。这话还真的说对了。苏文秀坐在台上作动员报告,按理说,朱大宝应该也坐在主席台上才对,可是朱大宝说啥也要坐到下面去,说是和群众打成一片。这样一来,对于苏文秀来说,一个人坐在主席子台上,慷慨陈词,颇象个大领导似的,还蛮有一点成就感,在三小队的群众看来,就觉得苏文秀好象是朱大宝的领导一样,这或多或少地对苏文秀表示了一点敬畏之心,也满足了一下苏文秀的虚荣心,女人都有是爱虚荣的吗。朱大宝确实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面孔而使自己的眼睛无法从那里拔出来。那个面孔就是银杏。现在的银杏看上去更成熟,也更有韵味,她不象从前那样的活泼,也不象从前那样的深沉,而是增加了几分忧郁。那如一潭秋水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忧郁的眼神,还有几分迷茫,所以那双眼睛看上去不再象以前那样睁得很大,很恬静,也很火辣,而是变得有点半睁半闭的样子,看上去更妩媚,更迷人。那次因病住院,使她想起了许多东西,对小胡的想念和小胡的突然离去使她感到有些空落落的,仿佛是失去了自己最为宝贵的东西一般。她也感到困惑和不解,明明那么一个大活人,明明和自已在一起相处的那么多的日子,怎么说走就突然走了呢?更为奇怪的是,自己的孩子谷雨和清风都不承认小胡的存在,难道是他们不接受小胡而拒绝承认,还是他们怕这种事情的传播会影响母亲的清白而加以否定呢?然而小胡还是来了,那是他在病房的一天傍晚,小胡又站到了她的床前,他深情地看着躺在病床的她,眼里似乎饱含着晶莹的泪水,小胡在问她,你是怎么了?为何躺在这里?你让我好找啊。她突然之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眼泪一时间就盈满了眼眶。她说,你到那里去了,我等了你这么长的时间,你为什么不来呢,她真想拥抱住他,但她躺在病床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呆呆地看着小胡,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了下来,小胡用手替她擦去了眼泪,轻轻地嘱咐她,莫哭,莫哭,我不是来了吗,他坐在床头,将她慢慢扶起,她就躺在小胡的怀中。那一刻,她的心里涌动着无限的柔情,她用胳膊紧紧地搂抱着小胡,生怕他从这里逃走。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小胡压低的帽子下在流着鲜红的血,那血丝慢慢地顺着小胡的脸颊流了下来,越来越多,殷红的血液慢慢地糊满了他的脸,她吃惊地问道,你怎么了,小胡,你怎么会流血,谁打了你?小胡淡淡地一笑,用手擦去了那些血迹,轻轻地说道,没有事的,没有事的,莫怕。她心疼地拿出自己的手绢,要用它来为小胡拭去血迹,小胡抓住她的手,拿过去了那手绢,他把手绢打开,两只手张着,看着那手绢上绣着的花,那是一块洁白的真丝做成的手绢,上面绣着一对正在戏水的鸳鸯,那鸳鸯仿佛是活的一样生动,栩栩如生。小胡看着手绢,嘴里喃喃道,不要污了这美丽的鸳鸯。
那次与小胡的重逢使她顿时感到精神好了许多。她终于重新站了起来。精神上的好转很快地使她的体力也得到了很快的恢复。她终于又重现了一个健康的银杏的形象,只不过她并不象从前那样开郎,也不象喜子去世后的那样哀伤,而变得越来越忧郁,她的眼里充满了一种渴望和企盼,那种忧郁使得她看上去又增加了几分妩媚和几分成熟。
就在见到小胡后没有几天,她就离开了公社卫生院,又回到了她自己的家。现潸在,她觉得她离不开那个家,虽然那个家并不十分富有,也并不豪华,但是她觉得,那里有一个希望,有一个等待,有一个没有兑现的诺言。她知道她必须留在那里,去等待那个人的来临和那些梦的出现。月圆之夜对她来说是一个幸福的时刻,她喜欢那种飞翔的感觉,多少年来,这个梦一直在重复着,梦象一个忠诚的守望者等待她的来临和飞翔。那种飞翔的感觉是那样的美妙,她升腾到遥远的太空,在漆黑的夜里飞舞着,身边是闪闪的星星,地面是一片寂静的黑暗,圆的月飘荡在头顶,她仿佛可以看得到月宫里那美丽的月桂树,吴刚在哪里?他还在用斧砍伐那棵高大的月桂树吗?嫦娥又在何处?玉兔又在何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那翩翩起舞的嫦娥。月宫是那样的冷清,除了一片银色的月光,和几棵桂树的影子,她看不到任何人,嫦娥是寂寞的,吴刚是寂寞的,她自己也是寂寞的。想着想着,她不禁潸然而泪下。眼泪流下来的感觉是带着几分释然,那释然后面有一丝放松,似乎是解脱,似乎是释重,于是她就哭得越来越厉害,哭声也越来越大,眼泪也越来越多,直到泪水向小河一样流趟。直到把她自己哭醒,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枕边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根子来了,根子在她出院回到家里的一天下午来到了她的房间,根子显得那么深沉,他似乎有许多的话要对她说。她给弟弟端过凳子,让他坐下,然后又给他倒来开水,放在桌前,她看着这个当年和自己,喜子一起玩耍的弟弟,当年的那个腼腆,不爱说话的弟弟已经不复存在,当年那个看见她就脸红的弟弟也已经不复存在,他现在大摇大摆地坐在她的面前,象个大人似的要和她谈谈。她回过脸来,看着这个坐在眼前的大男孩,她永远感觉他只是一个大男孩,可是实际上,他要比她还大三岁,他只是比喜子生日小而已,这个比她大的男孩子仍然得叫她嫂子,现在,他要郑重其事地和她这个嫂子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