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雨季来临
渭北高塬的秋天是雨季来临的季节。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冷空气卷过蒙古草原一路袭来,在被秦岭山脉所阻挡之后折返,就在秦岭北麓下与渭北高塬形成的暖湿气流相对冲,形成了关中平原独特的多雨的气候。淅淅沥沥的秋雨从入秋以来便下个不停,远近的山山水水都被包裹在一片浓浓的雨雾之中。当地的人们管这种秋雨叫作“淋雨”,在淋雨来临的季节里,人们什么都干不了,只有每天呆在家里,男人们酣吃猛睡,女人们却在纺线织布,准备着将要来临的冬天所需要的一切必要的衣服和鞋袜。孩子们则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在短暂的雨停的间隙,冲出家门,在泥泞里嬉戏着。有时孩子们看着灰蒙蒙的无休无止的雨天,便扒住窗棂,把脸朝向雨天,嘴里高喊着:“老天爷,甭下了,底下的娃娃长大了。”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懂幼年时的这些歌谣的具体含义,为什么长大了天就不要下雨了呢?故乡的人们管老天叫老天爷,管太阳也叫太阳爷,在炎热的夏天,太阳正红的时候,人们便说,“你看这爷晒的。”叫爷是故乡人对大自然的一种敬畏心情的体现。几千年来,人们对自己所不能征服,也不能能架驭的种种自然现象存在着一种崇敬与恐惧的心态,这种心态在称呼上表现为叫“爷”,就连神鬼也叫爷,什么财神爷,灶王爷,马王爷。在庙里给爷上香,给爷下跪。对自己的祖父也叫“爷”,同一个发音。故乡人发这“爷”个音的时候用的是现代汉语的第一声,而且稍微有点拖音。我发现故乡的人很少用从叠音字,在称呼上也是单一的一声,爹,妈,爷,而不象城里的人那样叫爸爸,妈妈或爷爷,那种叠音的叫法听上去比较温柔和亲近,但在故乡人看来,却有点太粘,太柔,太糯,缺一点粗犷的味道。粗犷可能是故乡人最明显,也最有代表性的表象。叫爷是一种自我矮化的,表示一种愿意臣服的的意味,人们常说的口头语有一种是“抓住叫爷呢,放开胡蹩呢”,这里的“叫爷”就是服软,“胡蹩”则是到处乱蹦乱跳的意思。
雨季到来的日子同时也是女人们到处串门的日子。女人们不安于这雨季的沉闷和寂寞,常常带上手头的针线活儿,串到和自己对脾气的女人的家里,一边干活,一边聊天,以此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女人们的串门便助长了各种流言的传播,那些长着长舌头的女人们在不厌其烦地咀嚼着各种各样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并在一遍又一遍的传播中添油加醋和再创作,这种经过多少次加工和润色的流言和小道消息便象长上翅膀一样,穿行在茫茫的漫无边际的雨季之中,带着一种湿漉漉,粘巴巴的气息,就象雨季里滋生在墙角的青苔一样,毫无节制地蔓延在女人们的嘴边,饭桌旁和枕头边。往往在雨季过后,你觉得不可思议的,难以想象的小道消息和流言便象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堆满了村里的每一条街道和小巷。
银杏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成为了人们为之所津津乐道的流言里的中心人物,许多流言都已经将她作为故事创作的主角。可是好在她深入简出,虽然流言已经或多或少地传入她的耳朵,但对此她也只能无奈地一笑,不置可否。她静静地蜇居在自己的屋子里,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一般。窗外的秋雨一阵紧,一阵慢,天空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铅灰色,沉重地压在她的房子上,使人感到从来也没有过的那么压抑。秋雨来临的时候,总是伴着阵阵的秋风,秋风将夏末秋初的暑意一点一点儿的吹走,变得越来越凉,越来越冷,她不由得想起人们所说的“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的谚语。渐来渐冷的秋意随着秋风,秋雨一同袭来,即使她坐在自己的土炕上,仍不免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凉意,那种凉意穿过窗棂,袭上后背,还夹杂着几丝雨珠,顿时让她感到寒意有如从心底里升腾起来一般。
终于再遇到狐是在一个秋雨霏霏的傍晚,那天她从井台上打水回来,挑着水桶在泥泞的街上艰难地迈着步子,手里还拄着一根棍子,幸亏那根棍子使她在不致于滑倒在泥泞的大街上。而狐,她所认为的狐,就出现在那个时候,披着斗笠,穿着蓑衣,从她的身后单臂挑起她肩膀上的扁担,嘴里只说了一句话,“还是让我来吧,这路太滑。”她吃惊地望着他一时间有点方寸大乱,慌乱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那挑子在他的手里如同儿童玩具一般轻盈,他轻轻地将挑子放在肩上,稳稳当当地朝她的家里走去。
那时候她突然感到雨停了,铅灰色的云也在天空里飞快地向外散去,久违的夕阳终于从那云层的后面露了出来,射出万道金色的霞光,给大地染上一派金黄色。她默默地跟在他的后边,朝家里走去,突然间,她感到街道的两旁阒无一人,整个街道静极了,但她知道在家家的窗子后面,门后面都有无数双隐藏的眼睛在暗暗地觑觎着这一切,她一时间感到有点心悸,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片潮红。管他呢,晴天大白日的,还能嚼什么舌头呢,不就是挑一担水么!她突然间心底里不知从何处升腾起一股勇气来,顿时间连腰杆也挺身直了许多,不就是一担水么,她嘴里喃喃地说着,她不知是给他听,还是给他们,那些在门后,窗后正在窥视她的那些人说。
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她嘴里所说的话,径直来到她的家里,将水倒在水缸里,然后她和他再去井台,直到把水缸完全装满。直到这时,他才脱下斗笠和蓑衣,靠在门边上望着她。她抬眼仔细看过去,只是觉得他很面熟,仿佛是在哪能里见过,有一种子选手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一时之间,她就是死活也想不起来。那人的年纪和她相仿,白净的面皮,一双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笔直的鼻梁下是一双方阔的大嘴,国字型的脸上充满勃勃生机。“我姓胡,是从公社里来这里驻队的,你就叫我小胡吧!”说完,他一咧大嘴,笑嘻嘻地走了出去,情急之下,她连忙在他的身后问了一句,“吃了饭再走吧!”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说了一句“下次吧,今天就免了。”随后就消失在街道上。她听了他说还有下一次,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她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在内心里暗暗地想,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呢,不然的话,怎么这么面熟?多少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在她见到陌生人的时候,心里产生砰砰乱跳的感觉。自从喜子去后,她还一直没有过象今天这样的感觉,这样心动的感觉。喜子去世都有好几年了,自从喜子去后,她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已经塌坍了,除了三个孩子,她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之类的东西,她心若槁灰,受苦受难,一心一意地拉扯着三个孩子,她好象生活在夹缝中一样,作为一个年轻的寡妇,她知道人言可畏意味着什么。寡妇是一切是非的根源,要不人们怎么会说“寡妇门前事非多”呢?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努力地逃避着这所有的事非,尽管如此,流言还是不断地传进她的耳朵,她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寡妇除了在生活上的种种不易,因为家里没有男人,所有的一切都得靠她自己来干,有了事情没有人给她出头,没有人帮她拿主意,田里的,家里的都得她一个人来完成,更重要的是精神上还得忍辱负重,寡妇也是被认为是不吉利的,所有的婚丧嫁娶的礼仪不但没有她的份儿,而且她还得躲得远远地,因为她不是一个浑全的人。她似乎已经被人们从社会活动中摒弃出去,不能算是同类,只能算是另类。各种各样的诸如克夫呀,扫帚星呀等等这一切都会加在她的头上而她不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承受下来。没有男人的女人也是没有人保护的,谁想欺负就欺负,尤其是象她这种年轻的寡妇,不知有多少男人暗地里在打她的主意,这也是算什么她总是处在流言的旋涡之中,好在喜子人缘不错,根子现在还大大小小算个干部,家族的势力和影响还不算太小,否则的话,她真得不知如何度过这每一个都会惹事生非的夜晚。
小胡果然在第二天的傍晚来到了她的家里和她一起吃晚饭。尽管故乡的人将晚饭叫作“喝汤”,言下之意就是晚饭并不是一天里的主餐,但是那天晚上的汤她还是用了一番功夫,故乡人们待客之道最好吃的叫臊子面,臊子就是切得较细,炒得很香的猪肉,可惜那年月刚从饥荒中度过来,她根本就没有猪肉,但是她还作了改良过的臊子面,她将鸡蛋在锅里摊成薄薄的蛋饼,再辅以葱花,红萝卜丝和豆腐丁作为“臊子”,然后自己再亲手擀的面条,那面条擀得极薄,再用刀切得极细,煮好的面条浇上汤,再辅以她制作的臊子,浓郁的香味弥漫了整个院子。她有许多年都不曾做过这样的臊子面了,如今这香味也使得她自己也不由得胃口大开。她给他仅盛一筷头的面条,然后再浇上汤,汤多面少,所有的香味全在那汤中。面条零零地飘在碗中,上面是黄的蛋饼的白绿相杂的葱花成的飘菜,红公的红萝卜丝和白的豆腐作成的臊子,当碗呈到客人的面前时,即就是你再饱,再没有肚子,你也会被这五颜六色,香气横溢的美味馋得流下口水来。
关中平原原本主产小麦,人们的吃食主要以面食为主。所以能否擀得一手好面条就是衡量一个媳妇能干革命与否的的最好手段。据说婆婆来相亲的时候,女儿家都要亲手来擀一顿面条,和面,擀面要作到三光,就是说,和面的盆要光,擀面的案板要光,和完面的手下要光,也就是说要干干净净,不能沾的面泥到处都是。小时的歌谣传就曾这样唱到:
井里打的清清水,
瓮里挖的白雪面,
盆里搓的石头蛋,(搓,这里发cai音,关中方言,和面的意思)
案上擀的白绫缎,
拉长刀,切细面,
下到锅里莲花转,
舀到碗里赛牡丹,
一连吃上十八碗,
往回走了十里半,
肚子里的疙瘩还没散,
......
那天晚上的汤是喝得格外的香,小胡也吃了很多,银杏没有数小胡到底吃了多少碗,她自己也吃了许多,记不清吃了多少,只是后来的事情她却记不清了,连小胡什么时候走的,她也忘记了,只记得他们一边吃,一边聊天,灶房里到处是香喷喷地葱花和鸡蛋扑鼻的香味,她完全浸沉在那顿晚饭中去了,在热气腾腾的灶屋子里,她只是一碗又一碗地盛着面条,天是什么时候黑的,雨是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来的,孩子们是什么时候睡的,小胡吃完饭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全都不知道了,只是觉得那晚上的饭是这么多年来最香的一次,也是吃得最舒心的一次,直到第二天的早上,谷雨已经上学走了,清风和岫云还拉着她的手说,妈妈,昨晚的面真好吃!你什么时候再给出我们做。
秋天的雨季大概在九月底,十月初的时候才会结束,随着雨季的结束,繁忙的秋收便立刻来临,秋收不象夏收那样急迫,但却远被夏收累人。夏收的时候人们叫做龙口夺食,常言道:谷黄麦黄,绣女下床。也说麦黄一晌,蚕老一时。是指小麦成熟是一个极短的时间,人们要在极短的时间把它抢收回来,不然的话,麦子就会落在地里,一年的幸苦会白白地给浪费掉。秋收则是另外一回事,包谷棒子不会掉到地里,但人们得背着背篓,从地里一个棒子一个捧子地掰下来,然后再将棒子运回来,挖掉包谷杆,清理出土地来。还得赶着种上麦子,来年麦子的收成好与坏,关键就在于播种的时机,种得过早,冬前分蘖早,麦子生长过旺,冬天过不了冬,春天易遇霜冻,种的太晚,冬前分蘖过少,到了春天,稀稀拉拉没有几根苗。所以这里的农人总结出了下种的最好时机:白露种高山,秋分种平川,霜降种河滩。由此可见,作为庄稼人,收获季节是最为繁忙的时节。
银杏除了给出队里上工,自己的家里还有一亩多自留地,这个秋收对于她来说,比一年任何时候都要紧张,这个时候,她多么希望有个男人能给她施以援手。家里能给她帮忙的,也只有谷雨了,但七八岁的孩子,能给她帮多大的忙呢?清风和岫云也来到了地里,岫云还太小,自己在地里玩,清风和谷雨姐弟俩帮着她掰棒子,小姐弟俩抬一只筐子,干起活来也象模象样的。
小胡又在那天下午来到她家自留地里,当她看见小胡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真的有点喜出望外,她没有留神小胡是从那里来的,只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小胡正好就站在她的面前。小胡还是那种白白净净的样子,天上仍然飘着细细的雨丝,他还是穿着蓑衣,戴着斗笠,那巨大的斗笠几乎完完全全地遮住了他的脸庞。他从她的背上接过背篓,一声不吭地就干了起来。
那天的活儿干得格外顺利,可能是人多力量大的缘故,原本两天才能干完的活儿,当天就给结束了,天擦黑的时候,她才拖着沉重的身子,和孩子们一块儿回到家里。小胡进门后还是躺在土炕上,笑眯眯地望着她,那天她再没有做臊子面,她太累了,不过她还是给小胡做了三个荷包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