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天成疯了
根子在县三干会刚一结束,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孟家集。一路上,根子顾不上去欣赏道路两旁的庄稼,那是一望无垠的青纱帐。玉米已经成熟了,腰里的包谷穗子象一把棒槌似的,骄傲地挺在那里。过一会儿又路过一片高梁地,那一片红云似的高梁象燃烧的火一样,而在渭惠渠北的塬坡地带,则是一片又一片金黄的谷子和豆菽类,黄澄澄的一片,忽尔经过一片棉田,你又会发现绽开的棉花象一片白色的云彩去等待人们的采撷,拾花的妇女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就象点缀在这白色画布上的一朵朵鲜艳夺目的花朵一般。秋天的渭塬是最美的时候,田野里已经显现出一片待收的庄稼,绿的,红的,黄的,白的,如同一幅画一样,当你置身其中的时候,就仿佛如同在画中游一样。在绿树掩映下,你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村落,当傍晚来临,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腾起一股袅袅的炊烟,整个村落都浸沉在一派宁静和安详之中。人们已经为即将来临的丰收做好了各种准备,庄户人家的大院里,生产队的场院里,各种为秋收而准备的谷仓,玉米架已经就绪。
根子此刻脑子里充塞的却是县委徐书记的讲话,徐书记的面孔不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一个精瘦的汉子,黑红的脸膛上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若不是身上的那身蓝色中山装,谁会想到他就是渭塬县的县委书记,一县人民的父母官,典型的一个关中农民。他脚上的那双黄色解放胶鞋上沾满了泥巴,晒得油黑发亮的皮肤,一看就是整天泡在下面的。按一般人的思维,听他的名字,很容易想到一个架着金边眼镜,养得白白胖胖的充满书卷气的人,然而一见他的面之后,才发现大错而特错,原来徐书记一年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底下和基层的干部混在一起的。
在会上,根子坐得比较靠前,他甚至可以看出徐书记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他一边讲着话,一边将攥紧的右拳在空中有力地挥动着,那是一个充满果断,充满信心的动作,那个动作表示了他的不可动摇的决心以及他对他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的坚定性的一种表现。他讲起话来抑扬顿挫,斩钉截铁,没有半句废话,也丝毫不拿架子。不象有些基层干部,讲起话来,总是拿腔拿调,“这个,这个啊”的废话连篇。在根子看来,人家徐书记那叫水平高。农民对他们的父母官的了解和评判,就是从他们的讲话上来看。他们认为中听的,喜欢的,就认为是水平高,肚子里头有墨水,而且还能倒出来,这样的干部才受欢迎。根子此时的感觉就好象是五黄六月大热天喝冰水一样痛快。
“重要的问题是在于教育农民啊!”徐书记在分析了偷盗风潮的起因,偷盗风潮对刚刚诞生不久的集体经济的危害性以及应对的办法之后语重心长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使得根子的心里温暖了许多。根子知道,在孟家集的偷盗事件中,绝大多数人都参与了,只是数量上有多有少不同而已,就象徐书记所讲的那样,偷盗的成因在一大部分上是由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挫伤了一部分同志的积极性,加上自然灾害的种种原因,人们出于自己的本能,才作出了损害集体利益的勾当,而在此事中的那些关于偷盗的所谓民谣,则又起了推波助浪的作用。这才是值得注意和深思的。你看人家徐书记,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讲起话来就是有水平。根子在心底里不由得暗自佩服道,并同时盘算着自己回家后怎样来开展反偷盗的工作。
孟家集的反偷盗运动是在根子回来的第二天开始的,在全大队的会议上,根子传达了县委徐书记的讲话精神,他尽量凭自己的记忆,转述着徐书记的原话,同时,他也尽量模仿着徐书记的样子,提高自己在乡亲面前说话的水平。不过,总的来说,根子的目的还是达到了。而且人们对根子的看法也有了些变化,大家都觉得根子长进不少。
天成叔就是在那天大会之后突然发病的。自从那次黄豆事件之后,天成叔就变得有些寡言少语,郁郁不乐的样子,整个人看起来就象丢了魂似的。天成叔的变化最先还是天成大婶发现的,看见老伴郁郁寡欢的样子,起初还以为他有什么事不顺心,可是后来,天成婶就瞧出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天成叔不但眉头紧锁,愁容满面的样子,而且还总是一个人喃喃的自言自语。起初谁都不知道他嘴里在嘟嚷着什么,可是有一天晚上,天成婶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天成大叔一直在嘟囔的是什么黄豆,红旗手,天成婶仔细听了半晌,天成叔一直在说着这两句话,半袋黄豆,红旗手。天成婶有些生气,使劲地给了老伴一巴掌,老不死的,嘴里在瞎说什么?什么半袋黄豆,红旗手?天成好象突然明白过来似的,激淋打了个冷颤,反过来问老伴说,你听谁说的半袋黄豆?
天成婶没好气地看了看老伴,只见老伴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便说道,好了好了,别问了,谁也没有说,快睡吧,明天还要出工呢。虽然说哄得天成大叔终于安静了下来,但天成婶心里却添了一块心病。她真的不明白老伴到底是怎么回事?半袋黄豆又是怎能么回事?从来没有过见过老伴给家里拿回来过任何东西,他为什么总是嘟囔着半袋黄豆?什么红旗手?那都是底下瞎传的话,说什么偷一斗,红旗手。老伴为什么总是说这两句话?莫非是谁偷了半袋黄豆吗?哎,偷了就偷了,这年头,谁不偷,偷的人多了去了,天成婶不由得又想起那天晚上老伴所说的胡话,分明是狗子那死鬼附在老伴的身上,他说了那么多的秘密,好在深更半夜,没有外人知道,否则的话,就成了扯不清的事。天成婶本来就胆小怕事,走路都怕树叶掉下来砸了头,没有想到,那天晚上,死鬼老伴偏偏撞上了邪,胡说八道了那么一大通,这要是让外人知道,还了得?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天成婶子怕事,事儿却就偏偏找上门来。关于天成叔那天晚上撞鬼的事,早就在村子里传开来了,人们在私下里纷纷议论着天成的事,而且还凭自己的想象给这件事添油加醋。使得这件事变得越来越离奇。每当天成从村里走过,妇女们就在他的后面指指点点。其实,别人说什么,天成叔是一点都不知道,况且他自己也不可能知道。天成叔本来就心里有鬼,又看到别人对他指指点点,就更增了他的疑心,于是他就越想知道别人在说什么?越是喜欢从人群中过,可是再笨的人也不会当他的面说什么,看到他过来,便佯装没有什么事情,他刚一走过去,背后就又指手划脚地窃窃窃私语着。这就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使本来就老实巴交,而心里又有点鬼的天成,更加重了几分病情。
二虎媳妇那天下午手里拿着针线活窜到了天成婶的家,因为是邻居,不时断不了个你来我往的互相走动,但从今天下午的架势来看,二虎媳妇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她假装向天成婶讨个鞋样子,一进门就满面堆笑地说到她想给二虎做双鞋,可是没有合适的鞋样子,想着天成叔和二虎的脚大小差不多,于是便来找天成婶子讨一个,这天成婶子天生的老实巴交的女人,根本就没有往别处想,只是稍微有些纳闷儿,按理说,二虎两口子是下一辈的,人家年轻人比较时兴,怎么今天反倒向她要鞋样儿?于是连忙说到,嗨,只要你二虎不嫌难看,你就随便挑吧!说着就将一大堆鞋样全都拿了出来,让二虎媳妇自己挑。
二虎媳妇本来就不是来挑鞋样的。挑鞋样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借口,于是她就一边挑着,一边不断地用话来套天成婶。哎呀,我看天成叔这两天好象精神头儿不足,好象身子不爽,象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天成婶虽然胆小,但是是个心里不设防,嘴上不把门的主儿,那里是猴精猴精的二虎媳妇的对手,不出几个回合。就让二虎媳妇给搞了个底朝天。就将天成叔那天晚上撞鬼的事一五一十地给说了出去。二虎媳妇还故装惊讶,哎,你看我们二虎那死鬼,睡得跟死猪一样,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知道呢,你看,咱两家一墙之隔,我咋就一点儿都不知道呢?装出一幅既惋惜,又无辜的样子来。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因为那天晚上,她就贴着墙根在那里偷听呢。
三来两去的,这媳妇就又给天成婶上起了眼药。她一张口,总是哎呀哎呀地,这时候,她又哎呀一声,说道,我说婶子呀,你可得告诉我天成大叔,以后可不敢回来这么晚,你不知道啊,咱这村里有狐狸精呀,若是回来得太晚,撞上狐狸精,可不是好玩的。说完话,她拿眼睛故意瞟了天成婶一眼,接着又说道:听人说啊,那狐狸精就在那小寡妇家的门口,好多人都看见了,哎,要是撞上死鬼还好,驱驱邪也就行了,要是让狐狸精附体,那可就麻烦了。听说那狐狸精专门吸人的魂魄和精气神,若是让它缠上了,那可就麻烦了。天成婶一听这话,心里更担心了,看看老伴现在的样子,不正是丢魂落魄的样子,莫非,那死鬼真的撞见狐狸精了?人们都说午夜三刻不要到杨树后面去,那里有狐狸精在修练,难道这死老头子真的让狐狸精附身了?
两个女人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鸡毛蒜皮之类的事,二虎媳妇这才拿着自己的针线活,讪讪地走了。走后,天成婶才发现,她挑的鞋样根本就没有拿走。
那天晚上,天成叔回到家里之后,天成婶想仔细问问老伴那天晚上的事情,是否曾看见了狐,但天成大叔一喝完汤,就昏昏沉沉地倒头便睡,天成婶一看只好作罢,便拿出一沓黄裱纸,在十字路口悄悄地烧了才完事。
第二天便是根子从县里参加三干会回来,他召开全大队全体社员会议,重申了反偷盗的运动的重要性和必然性,并且重申了要坚决地捍卫集体利益,和不良行为作斗争。临末了,他又语重必长的说到,其实。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谁拿了集体的东西,大家心里明白得跟镜子一样,怎么拿的,怎么送回去,权当走错了路,既往不究,凡是送了回去的人,就什么事都没有,相反若是负隅顽抗,那么性质就变了,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哼哼,我就不用说了吧!
就在那天会议一结束,天成叔还没有回到家里,他仿佛就变了个人似的,又说,又唱,一会儿哭,一会儿闹,满大街地到处乱跳。天成大叔疯了。看着天成大叔的样子天成大婶哭得鼻一把,泪一把地。仿佛是天塌下来了,是的,对于她来说,可不是天塌下来了么,孟家集最老实的老好人,却让这半袋黄豆逼疯了,这逼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