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天成大叔
天成那天晚上一回到家里就觉得身上不舒服,打后半夜起,就感到身子发沉,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好像打摆子似的。天成婶咋瞅都觉得老伴这病有点蹊跷,心里暗想,这死鬼晚上喝汤的时候看上去还好好的,怎么半夜三更跑回家来干啥?一到家看上去就有点不对劲儿,脸色煞白煞白的,那慌里慌张的样子就象做贼一样。回到家里,上床蒙上被子,倒头便睡。平时从没有见他是这个样子,一年三百六十天,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到饲养室睡,很少回家,今天晚上,却是有点怪怪地。
到了后半夜,天成叔的病情有些转变,刚回家时,脸色煞白,蒙上被子,看上去有点怕冷,但是到了后半夜,他却脸色潮红,呼吸急促,被子也被踹到一边去了。看样子是在发高烧,天成婶慌得没有了主意,连忙用一条湿毛巾给出老伴儿敷在头上,却见天成叔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扯掉头上的毛巾,怪眼圆睁,指着天成大婶便吼道,你这是干啥,半夜三更不睡觉,在这里作甚?天成婶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当是自己的老头儿犯浑,便说道,你个死鬼半夜三更跑回家干啥,咋不到马房里去睡?去伺候你那些心肝宝贝,却是回家来折腾人。接下来的回答差点把天成婶没有过吓个半死,马房里有你老公睡着,我到那里做甚?那声音听上去怪怪地,不象是天成叔的声音。天成婶听罢,心里激淋打个冷颤,忙问道:那你是谁?我是你对门狗子。这狗子不是别人,就是把喜子掐死扔进渭惠渠里,后来让政府镇压了的那个泼皮。天成婶还以为老伴和她开玩笑,装神弄鬼来吓她,便顺手抄起床边的扫床笤帚,就朝着老伴打了一下,嘴里说道:你胡说啥?病了还不老实,半夜三更地装神弄鬼来吓人。婶子,你打我作甚?这时,天成婶才有点明白,老伴这是撞鬼了。饶是天成婶还颇有些胆量,也颇有些见识,她打来一只簸箕,扣在老伴的背上,然后找来一根鞭子,便在簸箕上抽将起来。
天成婶子的这一作法,名曰打鬼,在当地一带极为流行。天成叔这晚上的症状,看上去极为异常,按当地的说法,便是鬼魂附身。没料想,天成婶这鞭子一抽,虽然打在簸箕上,但却打得天成叔满屋子乱崩乱跳,天成叔一边跳,一边嘴里还不断地说着连天成婶听了也惊心动魄的话。
天成叔在说,但听上去却是狗子的声音,他先说他当年弄死喜子, 一是为了钱,二是为了银杏,他因了银杏而害了相思病,最后却把他当成反革命给毙了,实在是有点冤;他娘的,她恨恨地骂到,他家也是贫贫的贫农,他反个球革命呢?他恨咻咻地说着,一幅很不满的样子。他说一句,天成婶就抽一鞭子,他还一边求饶一边继续说,一会儿是东家长,一会儿是西家短,喋喋不休地说着,求饶着。在他述说的诸多事情中,绝大多数天成婶子是闻所未闻,其中有几件天成婶觉得格外吃惊。一是说他对银杏放心不下,总是想回来看看,但银杏顶了神,有狐仙护着,他接近不了。再之就是骂根子把村子快要折腾光了,大家都在往家偷东西。都有谁谁偷了多少多少等到等到不一而足。最后天成婶点起一把火,火里撒上盐,硬是拖着天成叔从火上过了三次,盐在火里烧得噼哩啪拉一阵乱响,仿佛要炸了开来似的。才见天成叔嗯得一声,倒头便呼呼大睡了起来。
天成婶这一晚上被老伴折腾得精疲力尽。这时天都快明了,天成婶子才收拾了一下,便一点睡意也没有,就悄悄地坐在老伴身旁,一边看着老伴儿,一边心里犯嘀咕,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于是她就帮着老伴收拾东西,一看天成叔的腰带,一边还缠在身上,另一端却拉在地上,拣起来一看,拉在地上的那一端,沾了不少的脏东西。心里不由得暗暗地骂道,这个死鬼,怎么这么邋遝。
天成叔倒是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太阳都出来老高了,天成叔才睁开眼睛,一看竟然在自己的家里睡着。连忙爬起来就要往外走,身上一摸腰带不在了,往院子里一看,原来挂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绳子上,一端还湿淋淋地,心里便想着是老伴给自己洗了,还忍不住抱埋怨道,这庄稼人整天土里来,土里去,还这么讲究。
天成叔被鬼魂附体的事虽然是发生在深更半夜,但是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鞋,这事还是在村子里暗暗地传了开来。农村这地方别的不发达,不普及,就是谣言和小道消息这玩意儿传起来比什么都快,都发达,都普及。二虎家跟天成大叔家是邻居,那天晚上二虎媳妇晚上起来起夜,她一边走还嘴里埋怨晚上野菜汤喝得有点多。当她刚迈步走出房子,就听见隔壁天成叔家传来噼啪噼啪的声音。这分明是绳索打在簸箕上的声音,一听到这声音,二虎媳妇立码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这种驱鬼的事在农村里是司空见惯了的事。二虎媳妇立刻就凑过去,把耳朵紧紧帖在墙根上,窃听那边在说着什么。
流言很快就在村子里传了开来,而这次流言的中心内容并不是关于谁曾偷了生产队里的东西,而是集中在有关银杏和狐仙的事。妇女们在私下里偷偷地咬着耳朵,很快地就将这个流言传播到了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流言在其传播过程中一遍又一遍地被加工和润色着,越来变得既离奇又完整,完完全全地被杜撰成一个既不可思议又不可不信的故事,仿佛是亲眼目睹的一样。而且流言的传播几乎是以同一种方式进行的,流言的叙述者凑在流言的接受者的耳朵旁,神神秘秘地,煞有介事地告诉对方,你知道不,天成叔昨晚撞鬼了,我告诉你,你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给别人讲,是狗子那死鬼附身了,是吗,对方故作惊讶地反问道。是呀,狗子那死鬼还惦记着银杏那小寡妇,可是那小寡妇却和狐仙混在一起,狗子近不了她的身。可不是吗,天成叔还看见那狐仙了,就在小寡妇的大门口,可吓死人了,那狐仙的两只眼睛象两盏灯似的。哎,听说那狐仙是一只成精的公狐狸,好象百岁奶奶在世的时候就说过。谁说不是呢,要不是公狐狸,那能来缠那个小寡妇呢?难怪那个小寡妇身上有一股狐骚味,原来是整天和狐狸精混在一起。要么说怎么能有那么大的本事,把一村子的老爷们都迷得要死,一个个见了那狐狸精就魂不附体。你可把你们家的那口子看紧点,听说那狐狸精专吸人魂魄,可不要被那狐狸精勾引过去了。女人们在私下里嘀咕着,又相互警告着,仿佛自家的男人随时都会被狐狸精勾走似的。
天成叔回到饲养室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那天晚上他所说的胡话他倒是一概不知,但是他拿队里的黄豆往家里走的时候,到底是谁在后边跟他,他却是一直弄不明白,后来老伴骂他把腰带弄脏的事才使他稍微明白身后的沙沙声原来是自己的腰带拉在地上的声音,他心里才不禁稍感放松,但是一想到那个在他身后说话的声音,并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偷一斗,红旗手的声音究竟是从那里来的,他却百思不得其解,把那半袋黄豆扔进银杏家的短墙之内的事,使他既害怕,又后悔。害怕的是假若有人真地把他抓住的话,那他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他还暗自庆幸自己急中生智,赃物及时脱了手,后悔的是,若是没有人跟踪自己,丢了那半袋黄豆,自己可是有点太亏了,辛苦了半夜,却给别人作了件好事,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好在银杏是个寡妇,拖儿带女地,也不容易,估计看见那半袋黄豆,也不会声张,对于一个寡妇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有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她乐还来不及,更不会到处去声张,丢到她家,就如同丢到井里一样。要是丢到别人家里,声张起来,他便脱不了干系。因为能接触到黄豆的,除了保管员,就是饲养员了。
常言到,心里没有病,不怕鬼敲门,天成叔在这种惶惶不安中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感到极度的恐惧和不安,加之又是处在这种饥荒的年月,日子本身就过得艰难,营养又极度缺乏,天成叔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天成叔看上去整天魂不守舍,精神恍忽,常常自己一个人喃喃自语,不知所云,作起事来也是丢三拉四,常常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以前那个精明强干的天成好象从他身上消失了,最可怕的是天不黑便倒头睡去,晚上给牲口连夜草也不上,马不吃夜草不肥,几个月下来,队里的牲口便倒下了几头,几匹马和骡子也饿得毛越来越长。人们暗地里想,这天成叔到底是怎么了。
对天成叔致命一击的是那年秋天的打击偷盗活动,面对存在于各个生产队里的偷盗成风现象,作为当时渭塬县县委书记的徐怀玉立即召开了全县各个生产队队长以上的三级干部会议,会议号召全县的各级领导干部,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一切积极分子团结起来,向所有破坏集体经济的不良行为作斗争,要不惜一切保护集体经济,保卫社会主义,保卫人民公社。中共渭塬县县委书记徐怀玉同志以他那极富鼓舞性的口才,在全县一千多名三级干部会议上作了他那著名的动员报告。那次报告可能是他一生中许多精彩的讲演中最为精彩的一次,直到多少年以后,孟家集的根子同志还常常地提起。穿着一身洗得有点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的徐玉同志是学生出身,早年在学生时代就参加了革命,经历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战火的洗礼。象许多党的忠诚的战士那样,他们本身就来自这块土地,他们所有的理想都献给了自己所热爱的事业,永远对党是绝对地忠诚,在解放大军横扫过这片土地之后,他并没有随大部队继续向西进发,而是留了下来,参加了地方的政权的建设。徐怀玉同志或许没有想到,从离开大部队的那一刻起,他就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走出这厚重的黄土地。人们都说,这块黄土地的土啊,太粘人了,所以祖祖代代生息和繁衍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是决不会离开它的。黄土地的粘土同样也粘住了党的优秀儿子,徐怀玉同志,他从土改,建社,直到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他一直呆在渭塬这块土地上,直到一九六九年的春天,正当满山遍野开满了黄色的迎春花的时候,那浓郁的花香气弥漫在整个八百里秦川的每一寸土地上,可是作为走资派在渭塬县的总代表的徐怀玉同志,胸前挂着巨大的木牌,在批斗会上被革命小将一脚从高台上踹下,就永远长眠在这片厚重的黄土之下,当时同时也靠边站了的孟家集的根子在听到这个噩耗之后,哭得死去活来,他说渭塬县最好的一个县委书记去了,以后再不会有象徐怀玉那样的书记了。那天是一九六九年的四月八日,满山遍野正怒放着金灿灿的迎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