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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之惑 7 饥饿岁月

(2007-07-29 21:09:51) 下一个

7.饥饿岁月

喜子死后的第二年,人民公社就成立了。为了纪念在合作化运动中英勇牺牲的孟喜子同志,孟家集农业合作社所在的公社更名为孟喜子人民公社,孟家集农业合作社更名为孟喜子生产大队,孟根子被选为大队长。

公社成立的那年本来是孟家集历史上最大的一个丰收年,四月间麦子的长势便预见了一个丰收的年成。可是事情后来的发展却和人们的预料恰恰相反。五八年春天的大炼钢铁运动席卷了全国各地,超英赶美是那个时候人们挂在嘴边的口号。钢铁元帅要升帐了,在公社里的动员会上,公社书记徐怀玉同志的动员报告无疑在刚组织起来的人们心中又点起了一把火,这把火一烧起来,便呈燎原之势,一发而不可收拾。土法上马,遍地开花,小炼钢炉到处可见。

又象当年水利会战接见孟喜子同志那样,徐书记对孟根子同志的亲切接见更富有戏剧色彩和感染力。根子同志啊,你现在是在一个由你哥哥孟喜子同志命名的公社,孟喜子同志命名的大队担任领导,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当然啦,孟喜子同志既是你堂兄,又是你的前任,于公于私,你都不能辜负他的期望啊!我们暂且不说孟喜子同志是你的堂兄,作为一个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牺牲的烈士来说,我们也不能有负于他的英名啊!毛主席说过,无数的革命先烈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在我们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每个活着的人们一想想他们就心里难过。我们不能看着孟喜子同志的血白流啊,在这次大炼钢铁的运动中,你可一定要起带头作用啊!

孟根子后来说那天徐书记语重心长的话几乎使他哭了起来,他从来也没有象那天那样强的使命感,那样强的责任感,无论对于生者,还是对于死者,他都不能有半分的懈怠和马虎。可是事情后来的发展,几乎使他成为一个历史罪人,这一生他都觉得无法洗脱他的罪责。孟家集的炼钢炉是在三月间就矗立在渭河滩。所有精壮男子全都上了大炼钢铁的工地,三,四月间正是农闲时间,人们在这渭河岸边,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大炼钢铁运动。

孟根子同志还是有点小聪明的,炼钢不就从矿石中来炼吗,他想起来渭河滩随处可见的鹅卵石,不是最好的矿石吗?再说,这里离南山也不远,实在不行,到南山里找石头也是可以的。另外,这很快就到了收麦的季节,火炉离村子远一点,也安全呀,这渭河滩,除了沙石就是水,能烧了什么?就是一点,炼钢的燃料得往河滩运,这也总被运石头强啊。

根子的第一炉钢并没有炼成,而是烧了一炉的石灰。原来渭河滩的石头是碳酸钙,含铁量极低,另外,这些由柴草作燃料的小土炉,只能烧石灰,烧砖瓦,根本不能炼钢。将近一个多月的折腾,已经使根子同志和他的孟喜子生产大队大炼钢铁的人们灰头土脸,颜面尽失,眼见得别的生产大队敲锣打鼓地去报喜,放卫星,可他们这里还是一炉一炉地折腾白石灰,河滩堆起高高的石灰堆。

根子不甘心这样的失败,他连忙派出探子四处打探消息。工夫不负有心人,三天后,派出的各路探子纷纷回来,经过仔细询问,原来烧石灰的不只是他们一家,几乎每家第一炉都是烧石灰。可是人家改的快,主要秘诀有以下几点,第一,这炼铁不能用草秸,那玩意儿的温度上不去,必须要用煤,哪儿有煤?,得到铜川去采购。不过目前这种架势,全民都在大炼钢铁,估计要弄点煤回来,困难不小,其次是矿石,含铁的矿石才能炼出铁,可咱们这儿根本就没有铁矿石。这一下,根子却有点急了,那人家都敲锣打鼓去报喜,那他们的矿石是哪儿来的?探事者把嘴悄悄凑到根子的耳边,不慌不忙地说出一件事来,弄得根子大吃一惊。

矿石在家里,家家都有,众人更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探事者故意卖了个关子,急得大家抓耳挠腮,一齐吼他,快说吧,要不然踹你。这探子才慢慢道来,都是家里的铁,谁家没有铁,锅是铁的,刀是铁的,钉子,马掌,铁链子,那都不是铁?根子听了,照那探子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难道不成要砸锅卖铁?把锅砸了,你咋吃饭呢?

看看看,落后了不是,主席还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你们在这河滩才呆了几天,就好象落后了几世纪。现在形势发展得很快,稍不留意,你就落后了。各家各户的那锅已经没有用了,现在各处都在奔共产主义,许多村子都建起了大食堂,大家在一起吃饭,要吃黑,大家都吃黑,要吃白,大家都吃白,要稀都稀,要干都干,多新鲜的事儿呀,你说,还要家里的那小锅干啥?不是拿来砸了正好炼钢?别的村那抬到公社里献礼的玩意儿,都是打自个家里的那些个物什变来的,要不,他们炼个屁钢呢,还不是和咱一样烧石灰。

探子的话还真的有点醍醐灌顶的劲儿,孟根子一拍自个犯的后脑勺,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双手合十,象那个探子长揖一下,哥们,这下咱们有救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根子还真有点灵人不用细提,响鼓不用重锤的感觉,立码就明白了一切。孟家集的大食堂终于在那一年建立了起来,根子也终于拐弯抹角地弄来了煤,各家各户的带铁的玩意儿终于被收了送去炼钢,七月间,当孟家集的麦子长出两寸长的麦芽的时候,孟根子终于敲锣打鼓,抬着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到公社去报喜去了。

孟家集那年的夏收是在一派雨雾中渡过的,从搭镰的时候起,天就没有顺当过,雨一直下个没有停。连阴雨硬是把好端端的一个夏收给毁了。本来应该是秋季才应该来的连阴雨,那年不知为何提前登场了。精壮的男子们都在河滩上大炼钢铁,整个夏收被交给留在村子里的婆娘和老人孩子们,收获的麦子由于天气不好而不能打场,村里几次派人去找根子,想把炼钢的人找回去,结果根子当时似乎是着了迷,烧石灰烧得灰头土脸的根子根本就顾不上夏收的事,再说了,天下雨,我回去有个屁用。

暂时无法脱粒的麦子只好垛了起来,好不容易到了七月初,天气开始放晴,迫不及待的人们开始扒开垛子,垛子中心的麦子烧得发黑,外面的麦子麦芽长了两寸长。一个好好的丰收年,就这样给折腾成这样子。

大炼钢铁的立功喜报并没有冲淡人们因夏粮受损而带来的忧虑。村口的大食堂不久就将这种忧虑原封不动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白馍白面吃了没有多少日子,人们就开始吃上了芽麦,那有点发黑发青的芽麦面用来蒸出的馒头看上去象土坷拉,干了就象石头一样能打死人,吃在嘴里象粘糕一样糊满牙齿,人们费力地吸吮着牙齿,运动着颊肌,依然无法将其从口腔里送到肚中,芽麦面做成的面条,从锅里煮熟,再舀到人们碗里的时候,就会变成稀粥而没有什么形状。那个时候,人们会看到一个奇怪的吃相,每个人面部的咀嚼肌都在进食时夸张地运动着。而且浪费的现象更是吓死人,到处可见扔到满地的黑馒头和饭汤。

即就是这样的黑馒头,后来竟变成了人们十分怀念的东西。由于大食堂的惊人的浪费和那年本来的歉收,没有多久,食堂就维持不下去了。那年冬天刚过,食堂就显出渐渐不支的样子来,先是一日三餐变成了两餐,后来就是两餐变成了稀饭,再到后来,干脆连稀饭都支撑不下去了。食堂的关门似乎就在朝夕之间。

银杏那时拖着不大不小的三个孩子。看着一个个饿得饥肠辘辘的孩子,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若是喜子还活着的话,她还有个依靠和诉苦的地方,可是现在,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的脸上渐渐地不见了往日的灿烂的光彩。除了每日去食堂里打饭,她很少出去。

喜子妈是在这一场饥荒中被活活饿死的,老人在失去儿子之后便经历了平生的最难以承受的巨大悲伤,她几乎还没有从她个创伤中恢复过来,便又逢上这史无前例的大饥荒。看着媳妇一天天消瘦下去的身躯和三个可怜的孩子,老人能做的就是暗暗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口粮省下来给孩子,直到有一天终于撒手而去。婆婆死的那天晚上,银杏依然梦到了那个古怪的梦,婆婆团坐在炕上,向着遥远的天空升腾而去,她的面容依旧是那样慈祥,直到变成一个亮点消失在空中。

饥饿的情形一天天地越来越严重,死亡的阴影也在一天天地高人们逼近。终于,有人熬不住这饥饿,在吃了那些代用食品之后,什么从玉米芯,草秸杆中提出来的所谓淀粉之后,肚子发胀,眼巴巴地死去了。那时候,人们对白馒头和面条是已经连想都不敢想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怀念起那又黑,又死巴的芽麦馒头来,饿得奄奄一息的人总是在念叨着,那怕有半个黑馍也能顶一阵子,可时眼下,连那种东西好没有了,当时可是把它们扔得满地都是。真是天报呀。饥饿带来的另一个付作用是水肿,人们发黄,发虚的脸上,腿上到处都都肿得又明又胀。由于家里没有了锅,人们在地里挖来的野菜只能生吃,还有人试图抓住的田鼠活吞下去。饥饿已经使得人们丧失了理智,凡是种种能裹腹的东西,种种能抓住的,不管是飞禽,还是走兽,甚至连虫子都了饥饿的人们的美味。后来不知是谁发明了抓蚂蚁来吃的办法,那种办法很稀奇,也很古怪,就是用一根草秸,涂上自己的唾液,伸到蚂蚁的洞穴里,过一会儿,再慢慢地抽出来,那草秸上便粘满了蚂蚁,然后把草秸放进嘴里。直到多年以后,我在动物世界里看到黑猩猩捕食蚂蚁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这原来不是一种进步,而是一种退化,从文明人向黑猩猩的退化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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