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和第三天都不知道怎么度过的,反正就是吃,就是玩,在吃和玩的空隙我想起还没给我妈打电话呢。算了,过两天就回去了,到时候再听她唠叨不迟。
那天晚上我和马克在露天酒吧里喝酒。舞台上一队当地歌手表演爵士乐,他们显得不大起兴。胖胖的贝斯手满脸忧郁,穿短裙的女人手里摇着响铃,踏着步子。唰啦啦,唰啦啦。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一定是他的女朋友。一曲长长的歌曲结束,观众尖叫着,吹着口哨鼓掌。
马克把我从酒吧里拉出来,搂着我的肩膀,我们在厚厚的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月亮很亮。
他嘴里满是酒气,脸蹭着我的额头。我问,怎么啦?
“……那女孩很像我女儿。”
“哪个?……”他有女儿?我糊里糊涂地想。
这时候包里的iPhone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问:谁啊,什么事?
听了半天我才听出来是徐阿姨,还没说什么,她就哭了起来,然后她一边说,一边哭,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她的话拼凑出个意思。
嘉悦,对不起呀,你妈她……出了车祸……
她开车带着我妈去温哥华岛,在高速上,被一辆失去控制的卡车撞到对面车道,酿成连环撞车事故。徐阿姨轻伤,我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安全气囊出了故障,没有弹出来,我妈目前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
我的母亲,她会死吗?
这个问题刹那间出现在我心里,无比陌生但是带着惊人的能量。
不是从来没想到我妈会死去。可她是那样一个人:坚强,忙碌,无休无止。她说我爸懦弱,一天到晚跟他吵架。不是埋怨我爸没升职,就是嫌弃我奶奶又要钱了,吵着吵着冲进厨房拿出菜刀,威胁着要离婚、自杀,立柜推翻,电视机差点砸了。她还特能上纲上线,从我衣服上掉了一颗扣子,看到我前途一片灰暗,人生没有出路。多少年来,她的道理头头是道。虽然有时不能自圆其说,你要是不听她还就气急败坏。
这个世界上任何事仿佛都难不倒她,也没有什么事儿能让她满意。她在批评和希望中生活,不在乎年龄,也没有惧怕,就是一股脑儿地勇往直前。
……只有那么一次,唯一的一次,我曾恨透了她的那一次……
算了,不能提。
我十五岁那年,她靠着业务拔尖终于升上了副院长,高兴得恨不能逢人就说。结果胜利喜悦没持续多久,她跟某领导没搞好关系,被贬回了内科。我们家就愁云惨雾鸡飞狗跳。她说再也受不了我爸了,决定离婚。她可没在我面前哭过,不仅没哭,恨不得让人觉得那是件喜事。她给我说,她获得了自由。但我看不出来。她说,嘉悦你不懂,你太小了。
我压根不愿意懂这些破事。
在回温哥华的飞机上我昏昏欲睡,但是睡不着。窗外是蓝得璀璨的天,地面遥不可见,一群群无名而默然的白色雪山,远远近近,静寂而森严,足以冻结一切思想、言语、血肉。众山顶的雪地圆滑得没有一丝缝隙,一定也没有一片脚印。但有原始的,寒冷的风,我想。
我仿佛听见那风声,扑啦啦,扑啦啦。
马克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儿地咳嗽,他伸出手安抚我,但是我好像与他绝缘,我感觉自己是块木头。
下了飞机,还没赶到医院的时候,徐阿姨打来电话,说我妈刚才去世了。
等我到达医院,看到的是一具没有呼吸,没有温度的躯体。
我没有哭,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填报了必要的手续,我也没力气再做别的什么了。徐阿姨眼睛哭肿了,她一遍又一遍给我说事情的经过:
“肇事那辆车,那个司机,才不到二十岁,是个楞头青……真该死!”
“我看到他冲过来,我慌了呀!我不知怎么搞的,我……你知道我是辆旧车……”
“老陈她命不好啊……哎……”
“嘉悦,我想来想去,我对不起你妈呀,也对不起你……怎么死了的不是我呢?……”说着又呜呜咽咽起来。
我一点儿也没有责备她,我有什么资格呢?
“你妈给你带过来几套衣服……都在壁橱里挂着呢。”我妈知道我是职业造型师,可她还是按照老习惯,从北京那几个商场给我买衣服。每次都不例外。她说知道我穿什么漂亮。除了裙子,还有纱巾,皮包。这样的大夏天还带了毛衣来,不是特价销售就是冬天买了攒起来的。
箱子里还有她带来的六合乌鸡白凤丸和几本养生的书,她说我有月经不调的毛病,得好好调理,中药丸一定管用。
我坐在铁道镇公寓的卧室里,看着床上她的睡衣裤,浴室里的牙膏牙刷和毛巾,摸着那件桃红色的裙子——一定是给我的,还有件黑灰色盘花的披肩,不知道是她自己用,还是要送人,标签都还没剪。我想象着她兴致勃勃地把它们从商店里买回来,叠好放到箱子里,一路驶过北京的高楼,穿过机场的人群。坐上飞机,越过海洋。如果不是我去了夏威夷,她一定会立即让我穿上,喋喋不休说这衣服多么好。在她面前我这造型师也没有发言地步,谁让她是我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