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有一只白色圆桌,三把椅子。院子里的小枫树轻轻摇曳,淡薄而晴朗的春天的天气,空气里飘荡着蒲公英的花絮。远处是一片没有遮拦的远山,山脉和天际分野之处跌宕起伏,最高的山峦顶着白色雪帽。
他们倆靠在露台栏杆上,汤姆说:“这些雪山,每次看见总有不一样的感觉。这山多少年了,没有改变……我喜欢海明威的小说《白象似的群山》,你读过没有?很有意思的故事,我喜欢那个味道……。冬天的时候,真的好像一群庄严的白象呢。你看,现在这山左边是蓝色的象,右边是甘道夫的帽子,那是帽子尖,那里。”
薇尼顺着他的手指头望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对每个病人都这样?请他们到你家里来?”她突然问。
汤姆眨眨眼,“也不一定。我希望做每个人的朋友,实际上,我的病人没你想的那么多。有些人不喜欢谈论上帝,不喜欢祷告。这让他们不舒服,或者说,不专业……姑娘,生活充满了许多破碎的东西,我们在一个假装一切都好的世界上,每个人都需要帮助。”他说着拍拍薇尼的手:“需要帮助并不可耻,需要倾听也不可耻。”
“这世界真不公平……”
“也许。想喝点什么吗?”汤姆说着走进厨房,拿了两听可乐出来。薇尼捏在手里,冰凉的,她看着汤姆咕咚咚仰脖喝了一大口。
“汤姆,我就是你说的那种假装一切都很好的人。——你知道我在美国读时装设计,那是什么日子,那些同学和老师……嗤——有钱有地位的人,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和我一样穷的,每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踩着别人爬上去。
我在唐人街中餐馆打工。那个恶心的老板,嘿!他如果只是偷偷摸我,也就算了,有天他竟然想……他老婆回来撞见了,反倒打我,把我赶出去。我央求我的同学,家里开时装公司的给我一个小工……。我差不多要退学。终于毕了业,找工作又是噩梦。一家摊位接着一家摊位推销简历。要是谁肯要我,我跟他睡觉都可以!”
“后来呢?”
“我完全绝望了,有个设计室找新手,辅助材料选购,收寄包裹,来往单据。人家要我的时候,我欢天喜地。我太需要一个开始了。熬了五六年,低三下四,摸爬滚打总算有点基础。可我还是没法成为专业时装设计师。这一行竞争太激烈了。”
“我很佩服你,薇尼,你是个坚强的人。”
薇尼鼻子里嗤了一声:“你笑话我呢吧。”
“……我想起来了,有些不适可能是停药以后的反应。不必担心,会好起来的。嗯……放松一点,实话说,许多光鲜亮丽的生活里,藏着很多污垢……我没有吓唬你,由于职业关系,我知道一些这样的事。就连我,我自己也是,也有我的问题。”
尖利的鸣叫刺透安静的空气,一辆救护车从门前疾驰而过。薇尼心里一动,问“你有什么问题?”
“我的前妻。”汤姆犹豫了一下说:“她在十七年前离开我,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最近她去世了……我们年轻的时候,有六年一起在非洲传教,在西非Togo,生活比较艰苦,食物、房屋、湿气、热带疾病、疟疾、麻风、肺病、每天都要面对困难。后来她得了疟疾,回到加拿大治疗。再后来她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去了。我一个人回去又待了四年,每一年回来一次……就在我快要结束十年合同的时候,她跟另外一个人走了。”
“非洲,哇,我只在电影里看到过非洲,狮子、大草原。”薇尼说:“你一点儿也不像传教士。”
“我——不是个好人。我是个失败者。”
“你赚那么多还失败,那我们——”
“不是那个。”
“嗯。”薇尼点头:“我觉得你也不怎么快乐。你跟那些人不一样,我是说,那些辅导们。”
汤姆把脑袋扬起来,冲着院子里的匹克叫道:“别站在我的新草地上,过去,路上去,去,去!……有时候当你见到过那么多人间的痛苦,你很难快乐起来。”
“你挣那么多,知足吧。再说了,和我这样的人一比,你不该高兴吗?”
看汤姆不说话,薇尼想想又说:“在非洲住了十年,你还真挺高尚的。”
“哈哈,不是那么回事。我说过了,我是个失败者,很脆弱的,也很愚笨。至少在婚姻上……在非洲,只是做一点事。那些事使人心灵纯净,接近生命的本质。圣经说清心的人有福了,你明白吗……”他停了停,接着说下去:“很艰苦,但有很多快乐,帮助当地人的医疗,帮他们打井,教他们农业方面的知识,看到他们的进步……做他们的朋友。他们的笑容很淳朴,会为了一片创可贴而兴高采烈。有一个男孩,他的父母都死了,跟我们一起生活。他一直不说话,三年,一句话没说,只是埋头干活。我离开那天,他送给我一只羚羊骨做的烛台。就做那个,他做了一年。… …我们住在简易的小棚子里,离开之前,我养了塘鹅,一只羚羊羊,还有一头猪。那跟这儿完全两个世界。”汤姆笑了:“没有电影院,没有手机,没有商场……有时候我奇怪,哪个世界是真实的,都是。并且彼此并存。不同的人们在谈论不同的话题,忧虑不同的明天。”
“我可过不了那日子……太落后了。”
“那里充满着各种危险,还有乐趣。”
“有人信教吗?”
“有,但不多。我们建了一个礼拜堂,很小,你难以想象,就是一个小棚子,用木头和泥巴垒起来的。里头有一块黑板,我们可以写着一两句圣经的话。在那里我们用小鼓、姆比拉琴和铃伴奏,还有一种薄片琴。很好听。”说着汤姆摇头晃脑地哼唱起来。一面说:“这是当地曲调,我们也唱巴赫和亨德尔……你喜欢音乐吗?非洲音乐很特别,你知道我们用那些乐器演奏巴赫和莫扎特吗?很有趣吧。
后来我在南非约翰内斯堡住过两年,治安很差。有一次天色快黑,路上有两个黑人用枪指着我的脑袋,”说着汤姆用右手比划了一下:“对,就这样,像你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样。我?就乖乖地把钱给了他们,幸好那天口袋里有刚取的一些钱,本来是要送给一家六个孩子的单亲妈妈的,只好都给了他们……”
薇尼摇摇头,真是难以想象的生活。
“在那里我见到一对从台湾去的华人牧师夫妇,太太有小儿麻痹,他们在那里传教将近二十年——”
“信了教,能改变什么?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的。薇尼,一个人有信仰跟没有信仰,完全不同。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觉得,生活就是这样,今天过了明天来了,也就这样子,吃喝享乐,人老了也就结束了。一切不过如此。但是,那都是片面的看法。你知道吗,一个人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虽然短暂,却有永久的价值。是灵魂,不是肉体,有一天,我们都会死掉。肉体都会。”说着他指着自己的胸口。
薇尼打了一个冷战。听见楼下传来快节奏的摇滚节奏声,她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问:“我还以为——我听蒂娜说,基督教不让离婚?其实也没什么,合不来就离呗,这都什么年代了。”
“夫妻相爱在一起是最好的。不是吗?当然这不是戒律,不过……总有我这种失败者。”汤姆扭过脸,夸张的笑着,薇尼有些不忍心看他。
“不是啦,这个女人心狠,你当初找错人啦。”
“人都是会变的,有些变化出其不意……没有办法,她最终还是走了,我没法挽留她。我恨她吗?有的,一度还很强烈。但是已经过去了。我以为很爱她,其实我不了解她……
那段过去曾摧毁了我,噢,我简直不认识我自己,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还不错吧,还可以。其实我不是那样。我也有很大的错,那个时候我……那件事让我想更了解自己,也了解别人——一些人类情感和思维的规律,如果不知道的话,当别人受痛苦的时候,都好像约伯的朋友那样,只能使事情更糟。”
“谁的朋友?”
“约伯是旧约圣经里的人,他失去了孩子和财产,生了大病。他很痛苦,因为他没有做错事。他埋怨上帝,可是他的朋友们批评他,一定是他做了错事,上帝才惩罚他的。他们给了他额外的痛苦……这就是我们人类。我们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爱,怎么对待别人。”
“上帝为什么要让他受苦,如果他没有做错事?”
“这是个好问题……我不知道答案,我承认。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的。”
“上帝既然慈悲……那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完全明白……”
这时叮咚叮咚门铃响了,一声接着一声,不开门绝不罢休似的。“一定是楼下的那些孩子,不知又搞坏了什么东西。”他摇着头转身去开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