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快过农历新年了。
这个尴尬的节日正好坐落在最乏味的星期二。既没有团聚,也没有假日,唯一能做的就是到中餐馆大吃一顿,或者,手艺好的人,会等到周末在自己家里摆个家庭宴席。
众所周知,海外生活练就了三十岁以上中国人的十八般武艺。戴着眼镜,文文弱弱的博士后妈妈可能是个有十三年经验的家庭理发师;老是闹情绪水土不服的中国胃,更是催生了不少不分门派各大菜系复合型厨师。中国人的聚会,按照信息集中度,大约可以分为A:房市信息发布会,B:厨界武林大赛,C:两者兼有。当那一盘盘菜品摆开来,任谁也不得不感叹,江湖中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啊。
可是周萌从小就没有好底子,学艺不精,武艺低微,大约只相当于当年穆念慈那个水平。所以没什么大显身手的本事。
今年她就更没有情绪了。自从毕业前,周萌开始找工作,每天改论文之余,还要看报纸上网修改简历,抽空参加各种免费的找工作活动。可是,等到她忙忙乱乱地结束了论文答辩和修改,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兼全职找工作之后。她好像才突然抬起头,看到这片天空上面有一块恐怖的巨大乌云,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经济衰退”。
新买的房子开始跌价,丝毫不比三个月前的涨势更温柔。还好,他俩安慰自己说,幸好没买大房子,贷款不多,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
谁知从房市开始,业界一片愁云惨雾,各个行业都受到冲击。周萌开始还跟许望说:“幸亏我不是学经济的,你看罗田田,都找了半年工作了也没找到,只好回国。”在与周围各色人等,特别是中国人不完全比较之后,她重新调正了自己的标准和自信,每天更努力投入日渐壮大的找工大军中。当然,这其中有不少许望的支持和鼓励,更是因为有他的经济后盾,她倒也还算心态和谐。
可是,任谁看着那个不断攀升的失业率,和投递出去没有丝毫回音的简历都不得不心慌。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周萌的豪情和斗志开始转化为怀疑和埋怨。还是在半年以前,她迫不及待地,气急败坏地,想要早一个月,早一天,早一分钟毕业。那个恼人的实验室,和讨厌的教授就好像是个森林中的恶意的陷阱,把落入其中的她隔离在大好前程之外,一旦逃脱,她就是一只小松鼠,立刻进入丰盛的松树王国。
如今,当她匆忙逃了出来,却发现世界变了。晴光隐去,乌云罩顶。森林不再是松树王国,而只是个大泥潭。
她想,早知今日,不如当初在实验室拖上个一年,系里的各种资助足够她一个人的生活费,慢慢找着,等经济形势好了之后机会多多。这么想着不免后悔。再又转念一想,要是教授再人道一点,早上半年放她毕业,如今恐怕也已经找到职位了。苦啊苦,就苦了我这个没有本地工作经验的毕业生。
胡思乱想,不知如何是好之中过了农历新年,周萌忽然接到了一个面试通知。本地最大的制药公司居然还在招人,并且认为她有价值!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喜讯。周萌不禁美滋滋地想,也许今年她流年顺利呢。好几天她都热情兮兮,紧张兮兮的,那些个网上的面试问题抓着许望练习了又练习,就差做梦说英语了。
在面试的三天前,她又收到了一个Email:”We are sorry that this interview has been cancelled. We’ve reviewed your resume and evaluated your experience. …. We will keep your resume in our pool and will revisit it when relevant positions are available …We apologize for the confusion…” Blah blah blah……
一句话,那只是个错误,他们压根没准备给她这个机会! 这些可恶的洋人,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道歉就把她打发了。许望安慰她说,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看那谁贾佩,前一个才Layoff,这不又找到工作吗,市场没那么差。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周萌这天又在计算机面前坐了大半天,连续第三天午饭吃的是方便面了。为了添加维生素,她在手边摆了一叠小小的脆胡萝卜。昨天她给贾佩交流经验,贾佩说发Email效率太低了,鼓励她直接到几个大公司去亲自递简历。据说每个公司的Human Resource每天都受到一叠一叠的简历,根本没时间一个一个看。要想办法突出自己,怎么办呢,只好亲自递过去,没准儿有机会和招聘者聊聊,那就是个好机会了。
有道理,她转身找一支笔,想简单列一下几个自己知道的大公司,对了,不光是大公司,就是小的也要去。一个也不能拉,不能拉。
一转身,吓了一跳,许望站在哪儿。“怎么啦,你也不说话,吓我一跳!”周萌也没工夫仔细看他,这支笔下水不利,还得换一只。这年头,什么都是电脑键盘,家里连一张空白纸都不好找了。
“哎--,你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啊。”周萌摸到了一张纸才想起来,这是很奇怪的事儿。通常许望要六点左右才能回到家,偶尔还加班。今天才… …她看了看手表,四点半。
许望也不说话,灰着脸坐在地毯上。
一阵不详的预感冲上了周萌的心头。“丁丁”她赶紧坐到他身边,凑到他面前,想要看看他的脸色,“你是不是病了?感冒了?”最近外面流感很吓人。
许望还是没说话,周萌在他的头上试了试,不烧啊,好像也没有流鼻涕咳嗽。“到底怎么啦?”也许是车子被撞了?许望一直很宝贝那辆SUV,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细心的,惹得周萌都嫉妒。
许望也不看她,说“今天公司宣布了,我们这个部门的研发要外包到中国去。”
“Lay …off ?”
“......还有两个月吧,把这个手头的项目做完就结束了,公司会给一个Package。”
天哪,我们还有房贷款要还哪。周萌觉得眼前有点眩晕。怎么会这样呢,我们怎么这么倒霉?两个人都没有收入的未来,就像一只巨大的黑洞,立时攫取了她所有可能的美好幻想和安慰。
“怎么这么突然?”
“你都没有一点儿感觉?前两天我问你,你还说公司销售不错呀。”
“怎么办呀,我们还要还房贷呢。早知道不会买房了,现在房价跌的!”
一下子有一千个问题和一千个感叹,从周萌的嘴里冒出来,它们就好像是一团藏在她肚子里的不明气体,她必须让他们全都以气泡的方式散发出去,她没法与它们和平共处。
许望一直也不说话,一会儿低着头,一会儿抬起来,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他拍了拍周萌说“别怕,有你老公呢。不会让你饿着。我马上开始找工作,就算是打体力活儿,也要养着你,啊。”
周萌并没有被镇静下来,她接着发出下面一千个问题和感叹:
“工作哪儿那么好找啊。我都看花了眼了,都没几个职位。”
“你这一行就是太烂了,前一向大家都挤独木桥,所有中国人都在学电脑,现在呢?”......
许望皱着眉头,但是周萌好像没有看见他,还在自己说着说着。她干脆站起来,跑到阳台上,对着外面的天,说“天哪,我们该怎么办呀。”
许望到厨房倒了杯水,喝下去,感觉好一点儿了。他坐在沙发上说,“萌萌你冷静点儿......我想过了,要不然我回国试试运气?都说现在国内的机会多,虽说有点儿晚了,还是可以试试的。我好几个同学回去了,今天我就给他们打电话,问问行情。我表舅在教育部,也许他能给我帮点忙呢。”
“回国?”周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其实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妈也挺想让我回去的。她都说了好多次了,她孤零一个人......”
周萌打断他:“我妈可不想让我回去,她说了出去了就别再回来。”
“你这人,上次你还说想要回国,美国没亲情。那都是谁说的?再说了,你爸你妈好歹有个照应,我妈一个人......”
“你妹呢?许贝贝?她就不管你妈?”周萌又打断他。
“不是不管。”就算喝了水,许望还是觉得嗓子越来越干,话怎么说都不顺“她在北京,不太方便......现在国内的二线大学还有些位置,再回去晚了可就彻底没戏了。“
“算了吧。”周萌从鼻子里哼出来“你以为国内的大学是好待的,最近那个自杀的博士,叫什么来着?国内你要是没有硬关系,你除了任人宰割,还能怎么着?”
这人是彻底不想沟通了。许望忍了忍,直接看着她,“那你说,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周萌小声嘟囔着。 她开始小步在客厅里来回踩着,据说这样可以让人恢复冷静。她急需冷静,智慧,美好的前途,光明的希望。一边走她一边扯着自己的头发,头发太长了,乱蓬蓬的。上次回国花可观的一笔搞的新发型早已无影无踪。
许望干脆不再理她,跑到卧室里躺着去了。
周萌回到计算机前,她抓住小胡萝卜,一个一个往嘴里送。嘎嘣脆的响声好像是一种抗议,对谁?许望,还是自己,还是那说不清的命运?不知怎么地,她的眼泪哗哗地冲下来。她不是那种爱流眼泪的人,妈就老是哭,所以她想,我一定不要哭。她知道许望在这个时刻,需要的是好言相劝温柔抚慰。可是今天,她做不到,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委屈决了堤,肆无忌惮地冲下来。她没法收拾。
许望躺在床上,闭着眼。他的心里就好像是个已经停工的建筑工地,横七竖八地扔着些没用的东西。忽地漫过一阵黄土,什么都看不清了。
窗外一阵狂风,吹得大树小树都东摇西摆,在风的袍袖扫过的瞬间,全都顺服地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