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萌在床上翻了好几个来回,天光已经大亮。身边的许望好像还睡得很沉,并没有被她搅扰。周萌无赖又不甘心地把食指摆在他的眼睛那儿,晃了几晃,心里不知对谁默念咒语,说:“啊,让我们心有灵犀吧,给做梦的他一个信息,丁丁,睁开眼睛吧。”
连念了三遍,毫无动静。周萌想,看样子我俩没有心电感应。哼,她终于决定:还是爬起来吧。
她套上一件毛衣,出了卧室,直接跑到书房,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这个讨厌的教授不会又在星期五晚上给我发Email吧。他老是在周末和晚上给人发Email,真是个工作狂。
昨天下午周萌和老板见过面,讨论的内容是她的论文。周萌刚来的时候对老板是非常尊敬地,她想,作为系里的主席,Dr. Chapman一定是位德高望重的学者。然而在两年半的学业中, 她渐渐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教授的眼光不再是那么深邃了,他的态度也不再是那么彬彬有礼了,他的思想不那么让周萌难望项背了,他的快速而卷舌的德国英语也不再让周萌洗耳恭听了。
周萌渐渐发现,跟他说话就像是打游击。如果要攻占最近的小山头,她必须要先绕到五公里外敌兵薄弱的另一个山头来个快速奔袭,取得胜利后佯装不知,以免打草惊蛇,然后才能偷偷包抄眼前的这个山头。由于兵法不精,周萌在过去的交锋中多次落败。而Dr. Chapman一贯擅长于顾左右而言他,四两拨千斤。他可以轻易地飞越坐在他面前的人用语言垒成的任何障碍,让自己的英语演讲滔滔不绝,最终完全达成他的目的。他的目的也很明了,那就是,让周萌等人的实验和会议论文层出不穷,而他的费用保持在最低水准。
Dr. Chapman说下午还约好要去会见另一个教授,最近几天会给她一些有关论文的反馈。说话的时候脸上面无表情,猜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过周萌暗暗打鼓,以他们过往的过招,他恐怕不会对她周萌手下留情。
周萌扫过了几个中文新闻网,要不要检查Email呢? 她心里打鼓,想了想,还是查吧,要不然一天心里都惦记着。打开邮箱,不出所料,有一封从Dr Chapman发来的昨晚上九点的邮件,周萌一边打开,一边心里有点儿抖抖索索地。
Lucy,
As you know, I’m very busy with preparing a paper for the upcoming conference in Germany, therefore what I can do for your thesis is to roughly review and bring back general comments.
On a general note, there are many typos in your thesis, which I don’t expect to see in a Master’s thesis. Please double check and correct all of them. There are many grammatical mistakes which make the reading a tough task.
Also, the following questions been raised with regards of your experiment result and data analysis:
……
With that being said, I don’t see it is possible to meet your proposed defence time as of Sep 23. Please continue with your leftover experiment and work on data to achieve a reasonable conclusion to present what a Master’s research work should look like.
Regards,
Derek
早上书房还有点儿凉,周萌一边看着,一边打了个打喷嚏。她也顾不上加件衣服,摸索着拉过来一张面巾纸,揉了揉鼻子。这家伙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我每个月都和你商量着实验结果,你明明说是可以了,这样的分析基本上make sense。这才几天呀,就完全变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周萌气得要命,我要毕业,我要毕业!她点了一下:reply就写开了:
Dr. Chapman,
I think you remember that in May you said my experiment results are good enough to approve your assumption and it’s sufficient for me to have my thesis on it. I don’t know when and how you changed your mind, but please be consistent with what you said.
又打了个大喷嚏。周萌捏了捏鼻子,这样子就成了死磕了,胳膊扭不过大腿,结果只能是得罪了老板,他不会给她好果子吃的。
周萌简直是欲哭无泪,以前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什么事都要自己背着,就算是在被窝里哭,出了房间也得装得笑眯眯的不然别人都瞧不起你。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学的功夫,可是这些年她周萌也就扛过来了。自从有了老公,她忽然变软了,比以前爱笑了,也比以前爱哭了。受了什么委屈就跟许望撒气,许望一般会给她出些个主意,然后在她的提示下,痛斥那个背信弃义的人,再加上亲嘴做爱十八般武艺全上一直到周萌笑了为止。
今天她一定要说说,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这么倒霉,这太不公平了!举目四顾,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臣民就是许望,她太需要安慰了,她渴望听到许望再一次申诉教授的毫无道理,虚伪狡诈,而她周萌实在是蒙受了不白之冤,过去两年半和这个教授的斗争,她是多么窝屈啊。
她跑回卧室,许望还在睡觉。她拍拍他的脚,没反应。再接着扣扣他的耳朵,他嘟囔一下翻个身又睡了。周萌毫无办法,只好继续研究那封Email。
天底下竟没有个地方去说理!周萌自从进了实验室,就开始做这个实验,几乎天天晚上做到八九点。老板的理论思路,中间周萌说是觉得有一点问题,想要改变一下实验方法,可是老板说没错,就这么做,保证没问题。好吧,又过了大半年,结果还是不能证明他的假设,他就看我周萌不顺眼了,好像实验结果不理想,都是周萌的问题似的。上个月周萌运气超好,找着了一个重要因素,实验稍稍改进后,结果非常理想。总算是看见毕业的曙光了,周萌天天睡觉都在甜蜜的梦里醒来,不是过去大学里那个暗恋她的男生终于表白了,就是她到了超级美景的地方度假。
现在怎么办呢?周萌气得越发冷起来,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许望还在睡着。这两天有个项目赶进度,为了星期六不去加班,许望昨晚在家里干到一点半才睡。结果睡了也不安稳,他的脑子里好像是有一千个小虫子在开会,每个虫子都是源代码里的一个关键字符,抓挠得他的梦境也好象是被虫蛀了似的,摇摇欲坠。等到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天光已经大亮了,身边的周萌也空空如也。
许望朝书房一看,周萌正背对着门,坐在那里上网呢。这丫头,一大早不睡,又去看什么MITBBS了吧。难得有这么会儿她不缠着我陪她说话,许望想,我也赶紧干点自己的事儿吧。要不了多久,她就要过来抓壮丁啦。许望提拉着拖鞋,悄悄地溜到客厅里,把那个笔记本打开,嗯,这会儿在线的人多不多啊,玩儿哪一个好呢?魔兽世界?
周萌一遍一遍看着老板的Email,越看脊背越发冷,那十几条问题,批判,全都张牙舞爪地在她面前乱舞,搞得她的前途一片黑暗。要这样子做下去的话,她的论文还得再改个一年。
我已经三十了啊,她悲哀地想。在皱纹全部出来以前,我必须毕业,必须找工作,必须买房子,也许生孩子,也许......
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半了,肚子开始叫起来。已经十一点半了,一个上午已经过去。她在自己的论文和老板的问题上面打了无数个滚,还是不知道要滚到哪里去。她听见许望起来了,跑到客厅里,不是看电视,就是上网去打游戏了。他就是那么四平八稳地不求上进!没有跟她报到,他一定是乐得清静了吧。这么久了,没有问候,也没有早饭,更没有安慰!她站起来,走到客厅。
许望舔着舌头,还在鏖战。啊,他一定要过这一关,再拿下两千分就好!正在热火朝天之际,笔记本被强行合上了。
周萌站在他对面,脸儿有点儿发绿。眼睛睁得很大,可不是好看的那种。“你看看现在几点啦?!”声音开始尖利。
“干嘛?几点了?”许望看看手表,“呦,快十二点啦......。别急别急,让我把这一关通了,就两分钟......求你了”许望在脸上作出个哀求的笑,一只手来抢笔记本。
周萌看着许望眼角的一颗大眼屎,真是丑死了。
“你不饿,我都饿了!”周萌忽地吼道。
许望被吓了一跳,吼什么吼,“你饿?那你做饭去呀。谁规定非得我做饭的?”
“我? 我......”周萌讲不出个道理,更加气急败坏,她一手指着厨房的水池,“你看看,昨天晚上的碗还没洗呢?“
“谁规定非得我洗呀,你就不能洗?“
“说好你洗的!昨天是我做的饭!“周萌理直气壮。
“那......那。“许望一时嘴笨,舌头好像打了弯了,“那我还上班呢,还不是在挣钱?”
“挣钱?”周萌嘴唇上滑过一道冰冷的刀光。“你挣多少钱了?”
“多少你也在用啊,总比你挣得多。”许望心里一硬,脖子一梗。“上个月还给你家寄了一千美金呢”,说是她妈妈身体不好,要买什么很贵的药吃。
“给我妈寄点钱买药你就这么难受,心眼儿就针尖儿那么小!”周萌用小拇指比了一个针尖。
许望给气得呼呼的。“你才心眼儿小呢!谁整天跟我唠唠叨叨你们实验室,老板的那些破事儿,烦人!“
“我,我......你烦我为什么要追我啊,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啊?......要不是看着你可怜,我才不嫁给你呢!“周萌气得发抖。
“谁可怜啊,谁可怜?“许望简直越说越糊涂,”我好歹也是个PhD, 哪儿可怜了?“
好像有什么手在撕裂着周萌的心脏,这种撕裂很过瘾。“拽什么拽。PhD?不就是个程序员吗?!”在扔出这把飞刀的一瞬间,她觉得很滑爽,很冰凉,很过瘾。这绝对是件高性能的武器。她的心不由自主因为它的杀伤力而颤抖了一下。但是话出了口,已经晚了。
许望的脖子有些红了,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乱蓬蓬的头发,睡衣领子胡乱地塞在脖子边缘,那个讨厌的眼屎还挂在那里,使他显得有点儿可笑。他可是笑不出来,他拧了拧身子,不知如何左右自己,不知哪里还有更凌厉的武器。
最后,他朝地上跺了一脚,把门一摔,冲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