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女儿和女婿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进了安全检查的那道门,蔡淑兰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她年轻的时候不爱哭。那个时候她言辞泼辣,性情爽朗,老觉得爱哭的女人没出息。几十年下来,她完全变了,夜里老是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些过去的事情。白天好过一点儿,找找老朋友聊聊天儿,忙东忙西的时间就过去了。夜晚漫长的可怕。她断断续续吃安眠药片,从半片,到一片,到两片。
她现在也特别爱哭,一点小事就泪流满面。人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她真的像个孩子,越来越任性。可是却没有孩子任性后的满足和快乐。
她掏出几张纸,擦擦脸和鼻涕,转身往回走。机场里人很多,大包小包的提着推着行李,有些带着小孩子,也有老年人。人们忙着办理各种程序,检票,托运行李,安检......行色匆匆。大部分人都挺平常,有些人还很欢快,也许他们只是去旅游,也许他们习惯了来来往往,这只是生命中的一站罢了。只有她,哭得稀里哗啦。
短暂的别离总是逃不掉的。可是真正的别离总有一天会来临,有的时候它仿佛永远也不会来,隔着无穷远的山,是一道看不见的风景;有些时候它却会猝不及防突然降临,猛地一下你就无处可逃。
而人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在每一个日头的光辉和月亮的清冷下等待。
她等的有点厌烦了。有时候她想,跟这个世界再见未见得不是好事。她甚至暗暗盼望发生个什么事故,所以她出门过马路总是勇往直前,人都说老蔡胆子大,哪里知道她带着一丝悲壮走在喧嚣拥挤的十字路口,偷偷念佛让她一下子了结吧。
可是没有用,她一下子走不了。她也没有勇气自己选择。她还得生活着,让生活继续折磨她。
女儿回来了,她染了头发,人都说年轻了十岁。要见新女婿,总不能太邋遢吧。新女婿看起来还算憨厚,大概也爱着周萌。周萌比以前出国的时候快乐多了,话也比以前多,她自己觉得挺幸福吧。可是,女儿,幸福是没有保障的,你以为这个人会永远在你左右,会这么憨憨地爱你,给你洗碗,搂着你的腰不放?再过十年再看吧。
女儿和女婿说话都吞吞吐吐,要看她的眼色,也要看老周的脸色。人们以为老周的事对她打击很大,其实他们都不知道,她并没有那么伤心。一开始老周跟她说了这个事儿,她难过了一阵,恶心了一阵,忽然有一天她明白了,年轻时候的爱就是瞎子的痴话,这个世界谁是真的靠山呢?在漫长的岁月里她早已知道老头子只是个伴儿。这个伴儿算是忠心,别人都说是个好人。可他有多少次使她伤心,弃她于不顾?要是数一数,她早就被气死了。这一次她完全看透了他,她以前不靠他,以后也不用。
她不跟老周说话,并不是赌气,只是懒得罢了。她的心早已经死了。
那天在阳台上晾衣服,淑兰看见女儿挽着老周从外面回来。她很生气,照她的想法,最好女儿也和他爸断绝关系,是他先不要她们的。可是周萌居然还和可恶的老头子这么亲密,心里一点儿都没有她妈啊!不过,很快她就无所谓了。周萌就是这样,从来都和她爸好。没良心。一点儿也指望不上。
周萌长得像她爸,脾性也像他。
现在周萌结婚了,也许过不多久,就要生孩子了。周萌生出来丑,长大了渐渐变得好看了,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和周蓬相比。这两个孩子的脾气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周萌从小脾气就拧,跟她说什么都不听,如果打她,她哭上一会儿服了软,下回好像没记性似的老毛病就接着犯。从小爬树摸鱼跟个男孩儿似的,倒起鬼来坏水横流。她偷偷给邻居家里的蜂窝煤里倒水,害得邻居老上他们家里来告状。她还故意跟老赵家的小子说话,让他练习朝后翻,结果不知怎么搞的,那小子朝后一仰,差点儿摔下楼梯,脑袋上磕出个小坑来。最可恨的是,小学里供应早餐,淑兰烦不住她的央磨给她订了一学期的早餐。不划算,第二学期就让她退了,谁知她偷偷拿家里的钱去学校接着喝油茶吃麻花,每天早上出门还装着不饿不吃早饭。
周蓬小的时候也皮,可是没那么拧,实实在在的个性,没让她操太多心。毕竟是个男孩子,太安静了不也让人担心吗?
他们过去住在职工家属院里,每家都是三两个孩子,还有生了四五个的。大院里有几棵成年的槐树,有一棵常常把树条扫到他们家窗子口。每一到夏天,家家都要够槐花,和些面蒸了当饭吃。通常他们都是用晾衣服的杆子,挂上个小勾,把槐花勾下来。有一年周蓬大概十岁的时候,眼馋好几个圆嘟嘟的大槐花枝子够不着。几个男孩子打赌,周蓬一时发傻,就攀上那棵大树往上爬。爬了一半,眼看够不着槐花,人也离地好高,吓得脸都白了,小腿抖抖索索的。有个男孩赶紧把淑兰从单位叫回家,说,阿姨,阿姨,你们家周蓬危险了!淑兰吓得要命,跑得心慌意乱,最后还是院子里打扫卫生的李大叔借来一个梯子,好不容易把周蓬救下来了。不管怎么样,周蓬至少没给她丢脸,他一直也没哭。
周蓬,她又一次想到了那个她最爱的人。忽然想起来周蓬十六岁那年,也是这么一个春天的午后,急急忙忙地踩着自行车回家,说是通知他作文比赛得了一等奖,第二天礼拜三要去市里领奖。周蓬骑得满身大汗,头发都湿了,那个时候他的学校离家里并不算远,可是他却急得那个样儿,哪有那么刻不容缓的呢。淑兰没在意,到了下午吃饭的时候,儿子才不好意思地说,他那双篮球鞋指头都顶烂了,明天领奖穿什么呢?那个时候周蓬没有皮鞋,只有一双布鞋,一双篮球鞋。
淑兰说,穿布鞋不成?原来周蓬到学校去,都是带上篮球鞋,打球的时候就换上,放了学再带回来。周蓬承认布鞋被学校的一群小混混恶作剧偷走了,所以他最近两个礼拜都穿着篮球鞋去上学。周蓬长得快,十六岁就一米七五了,手脚也跟着张,鞋子本来就刚刚好,这么一穿很快就顶出大拇指了。
淑兰怪自己粗心,可是天已经晚了,上哪儿去买一双合脚的篮球鞋呢。最后只好带着周蓬上王阿姨家去,跟他们家傅彩东借了一双鞋,稍稍大一些,也就把那个领奖对付过去了。
上了高中周蓬的课外活动变得特别多,有时候和同学打篮球,踢足球。高二时后当了班上的学习委员和文艺委员。淑兰就觉得奇怪,他怎么还当个文艺委员?又不唱歌又不跳舞的。后来听周萌说——这丫头不知道哪儿来的消息,女生都选周蓬当委员,因为他人缘好。周蓬也不推辞,他虽然不爱唱不会跳,倒是喜欢听流行歌。有一次给淑兰发现他偷偷听邓丽君,那会儿还是靡靡之音呢。淑兰教育了他几次,后来看大家都听,也就不管他了。有一年元旦,他奉命组织同学搞什么文艺晚会。把那种装饰教室的彩纸带回家,和两个同学唧唧哝哝地剪了一整个星期六。
周蓬学习好,人也帅,还挺有女人缘的。蔡淑兰偷笑说儿子像个贾宝玉。周蓬上了高中就交了个女朋友,是他们班同班同学,长得漂亮,人也温柔。周蓬一开始瞒着家里,可是淑兰早听隔壁李军说了。男孩子大了,这种事儿也管不住,她就跟周蓬说,只要不影响学习,女孩子是正经人家的,你们可以来往。后来周蓬带着女朋友上家里来吃饭,淑兰细细地打量那个女孩子,觉得还挺好的,儿子还是有眼光。
周蓬长大了,不知道会和什么人结婚?淑兰在心里常常问这个问题,也许还是那个,也许换成了别人,年轻人的变化很大,多少青梅竹马的分手了,多少人的缘分偶然间注定了。
周蓬,那么好的孩子,谁会得到你的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