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良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好像五官都各自有意见,实在没法达成协议,所以每一秒都在变。
他的头发已经秃了一大半,剩下的也灰白了。戴着一副眼镜,瘦脸颊,大耳朵,鹰钩鼻。他的一双大手捂着茶水杯,目光一碰到周萌,就闪开去看着窗外或者其他座位里的客人。
这可真不像我爸,周萌只好先开口:“爸你公司那边很忙啊?”
“一般忙吧,经常还得出个差。本来这个礼拜要去东北呢,我给推了。”说起公司周维良轻松了些。他嘬口茶继续说“我们在东北有一个厂房,这次调试有问题,我还得去看看。现在产品开发不容易,销售更不容易。好不容易拿到订单了,调试可不能出错。”
“要是太辛苦了,就别去了,他们给你多少钱啊。”
“给的不算多......退休了,没事干闷得慌。”茶水气熏湿了镜片,老周取下眼镜,用餐巾纸擦了几个来回。
“你在家休息休息陪陪我妈不行?”周萌逼自己直视老爸的眼睛。
“......你不知道,唉,你妈现在都不和我说话了。”老周低下头,一个劲儿看玻璃桌面。
周萌看他这样萎缩,心里生气,她干脆问“你和那个女的到底要怎么办?”
老周本来盯着玻璃桌面就已经很窝屈了,没想到女儿一下子单刀直入。他实在狼狈,低头看自己的腿“我......什么打算......这事儿......”
“我求求你了,爸......别和我妈离婚,求求你了......”周萌忽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原先想好的有理有据的摆事实讲道理,全都跑得不见影儿了。怎么竟然会求他,明明是他做的事天理难容嘛。周萌恨自己不争气,可是看着爸爸的白头发,他以前挺魁梧的,现在竟然有点佝偻着。她从没觉得自己的父亲这么老,心里又感伤又气愤,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简直难以想象。
老周眼眶湿了,他又叹一口气。还是不吭气。
周萌没有表情地说“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过了好一会儿,老周仿佛收回了些镇静。“有些事,萌萌,你一做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他的眼眶还是湿的,抬眼看了看窗外,一辆公共汽车呼啦啦地开过去。
“什么事儿? 爸,我妈会原谅你的。你还不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保证她会原谅你的。”周萌趴在桌子上,急切切地。因为父亲总是退后,她不得不凑在他面前。说真的,她不知道妈会不会原谅爸爸,但是不管怎么样,只要老爸还愿意回来,她就要尽一切努力。
她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摇摇晃晃地有些心虚。
老周苦笑了。又过了半晌,他说“有些事儿,我也不方便给你说......你妈那里,我了解她,她咽不下这口气的。“
“她要是那么强,她早都死了!”周萌气得声音发抖,音调失了控。好像尖利的铁片,在什么地方划出了一道血口。
隔座的人扭头看她们。周维良看着女儿眉头狠劲地拧在了一起,眼睛似乎都红了,脖子上青筋暴露,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是他的女儿,她三十岁了。刚出生不久红通通地抱在手上,他多高兴,自己有个女儿了;她小的时候坐在他的膝盖上,让他给她读故事书;背着妈妈跟他要两毛钱,去买路边摊上的棉花糖;每一次他离开他们要回到老家,她都是哭得最伤心的一个。后来她长大了,要自己陪着她练习自行车,他满头大汗扶着车子,一不小心她还是摔了;初中的时候她从单杠上摔下来,眼睛肿得乌青,上不了课,他正好在家里陪她说话;她上大学了,自己去送她,她一个劲儿赶他走,说还忙着要去登记什么去,爸爸快回去陪陪妈吧。然后她就越走越远,一直到了外国,他难以想象的地方。
现在她回来了,坐在他面前,青筋暴露,声嘶力竭,仿佛他是她的敌人,而不是她的父亲。是的,是他做错了,可是谁知道他这些年的难过呢,谁给他过什么安慰呢。妻子,女儿,他是他们的靠山,在狂风骤雨中,她们都娇弱得不堪。他必须坚持着。然而,漫长的二十年过去,他也累了。他忽然很迷惑,也许人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对错?也许人生的出路就只是活着而已?也许,也许,人不应该用什么愚蠢的期望和正义感来伤害自己?
他也老了,生命眼看就要过去了。他真的失望了,他不算什么,妻子不算什么,谁又算得了什么?原来他永远没有办法除去痛苦,也没有办法看到希望了。这个世界真是冰凉得可怕。
于是他莫名其妙地堕落了一回,他就知道他回不去了。他犯了错,一个让他自己和家人颜面丧尽的错,又怎样呢?难道还在意别人说什么吗?淑兰,他已经陪了她一辈子,当初她美,她青春,她热情,他们结了婚。然而岁月漫长,时光冷酷,他们在艰难中都变了模样,在砥砺中他们都曾经灰心得想要离开。
她自从二十年前就不太笑了。她以前那么能干,什么都挺得住,忽然间她垮了,然后把所有的忧伤,痛苦和仇恨都给了他。他虽然老了,脾气却越来越暴,有时候在梦里还和人激烈的争吵。
如今她们在控诉他,他不应该背叛这个家庭,他对不起她们俩,他简直狠毒。想一想,他也觉得自己变得可怕,他一直都是一个好面子的人,有很强的道德观。他年轻的时候崇拜革命者,要过痛痛快快爽爽利利的一生。如今他每天忙碌着,做着一些他喜欢和不喜欢的事,他停不下来,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让时光的蛀虫赶快将他的心蚕食殆尽吧,哪怕是仅仅留着一线生机,也只是加重他今生的刑罚而已。
周维良的眉毛抖抖索索的,还是说不出话来。既然他已经被判了死刑,那么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而且,他也不想说什么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他管不了别人,妻子,女儿,控诉,随她们去吧。他已经知道短暂的放纵对于他意味着什么了。这个世界多么,多么的不公平啊。
周萌盯着爸爸的脸,看着他那冷酷的鼻子扬起来,她突然害怕他要说出口的话。她扑上去,握住他的大手说“爸,我相信你不会不要我们的。你不会的。想想我哥......”他的手关节突出,黑皴皴的,有些发抖。
周维良心里苦笑了一下,女儿又变成了女儿。既然她离他这么近,他抽出手来,抚摸了她的头发,他想说什么,可是嘴里空荡荡地。半晌,他说“爸老了......”
周萌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见到母亲她没有哭,可是见到父亲,这个做错了事也不愿意认错的老人,她心酸得要命。他怎么变得这么厉害?爸爸不是这样的,他一直都是坚强的,沉着的,可靠的。她一直心中爱他,依赖他。虽然自从上大学后她和爸的联系并不多,可是她知道他是他们家的定心石。
她永远不可能想象,有一天她要和父亲谈论这么个话题,涉及到他和妈的隐私。她就好像被命运逼着沉到海底,看到一块蔚蓝海水之下的残破的水土。那是父亲的羞耻,这羞耻让她更觉得难过。她多么不愿,多么不愿轻视自己的父亲。可是她的确轻视他,甚至恨他,如此伤心地。
周维良站起来,拉着周萌说“别在这儿哭了,别人都看你。”他给服务员付了钱,拉着周萌出了店门,说“萌萌,咱们走回去吧。”
周萌没说话,她挽着父亲的手臂。好多年,没有这么走过了吧。
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和车,一片喧嚣,有人大嗓门说话,有小车的鸣笛,临街卖器材的小店面前,兄弟俩正在割据电焊。电火花呲啦乱冒。一辆公共汽车开过,带起一阵风,夹杂着灰尘,扑在父女俩的脸上。他们默默地往前走着,心里想着各自的悲伤。回家,回家,他们搬了多少次家,这个家有最大的面积和漂亮的装饰,也有着前所未有的离别,悔恨和眼泪。
如果这是二十年前,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