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母亲打来电话,说我的舅舅几天前因脑血管疾病,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愣了好一会儿。舅舅年龄不算很老,今年刚好70岁。过去从未没听母亲讲过他有心血管脑血管的毛病,所以感觉很突然。一年前,他给母亲写信,还说要来加州,为母亲庆贺80寿辰和他自己的70时寿辰。因母亲极力反对为自己庆寿,也因母亲刚刚去了西安见了他的一家,他的计划没能实现。不想,这竟成为了我们永久的遗憾。
和舅舅接触得很少。上一次,是五年前,我带全家去西安时,曾经到他家看望过他和舅母。再往上数,就是文革前的196X年了。他到北京出差,也顺道看望我的姥姥和妈妈。那时他没成家,也没有孩子,所以,对我们很好,尤其喜爱我的二哥。从那时到现在,他和哥哥一直通信,甚至在文革中,在他身陷牢狱之灾时,也没断和哥哥的联系。这些年,我和他只通过不多的几封信,不过是问候平安之类的罢了。
我对舅舅知道最多的,就是他多灾多难的文革十年,和他永远失去的那只右手。
文革的第二年,在激烈阶级斗争和派性斗争中取胜的一方,清算清理对方阵营的异己份子。因为舅舅的出身和激进的表现,理所当然地被划归为黑五类,批斗自然不在话下,并强制性地接受劳动改造。他原是这个木材厂的技术员,对设备了解很多,很自然,劳动时也由他来维修那些设备。就在一次修理锯木头的大电锯时,有人合上了电闸。。。
从此,舅舅失去了右手。
没等伤好, 舅舅又回到黑五类之中。他开始私下调查谁是那个合闸的人和合闸动机。做了坏事的人心里总是有鬼,他们惧怕真相披露,他们惧怕遭到报复,为此,只能变本加厉地把事做绝。他们罗织了舅舅“报仇”的言行,把舅舅押送公安机关;然后,未经公开审判,竟以舅舅要进行“阶级报复”为理由,以“现行反革命”为罪名,判刑十年!
1978年,舅舅服满了十年刑期,也正好赶上了对文革错判误判的平反昭雪,以一个清白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了社会。遵循正规、法律的途径,请求领导调查解决当年出事的缘由。早已忘却了当年恐惧,高高在上的当权者们,用一句“责任事故”就圆满解决了舅舅十年的切肤之痛。当然,也少不了加上是林彪四人帮的罪行所致。而舅舅的代价,是赖以正常生存的右手,是即将拥有的幸福婚姻和家庭,是人生宝贵的十年光阴。
几年后,他和一位失去丈夫带着两个几岁大孩子的妇女,成立了家庭。有点像白居易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舅舅力所能及地工作,舅母辛勤劳苦地持家,合力教育两个孩子成长为人。我2001年见到他们时,看到的是一个正派,和睦和清贫的家庭。他们一家住在厂区里一幢老旧的宿舍楼里,舅舅已经退休,大儿子顶替进了工厂,小儿子做了装修工,兄弟俩朴实正直。尽管为舅舅前半生的遭遇叹息,但看到晚年他能拥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能获得两个孩子真诚的爱戴,我从心里为他高兴。
对舅舅印象深刻的,不仅这些,还有他坚韧的毅力和刻苦好学的精神。舅舅失去右手后,开始练习用左手写字。有一年,当哥哥向我展示舅舅写给他的信时,我不敢相信那是出自于重新学写字之手。字体工整、秀丽,与当时我们练字用的“钢笔行书字帖”几无差别。要知道,他是在监狱和劳改队那样的环境下重新开始的!
在和他相见的时候,他让我看了他书写的两篇诔文。一是写给他父亲的,也就是我的姥爷;一是写给我父亲,他称为大哥的。他用的是文言文,标准的诔文格式。他对姥爷极为爱戴,对我父亲尊重推崇。诔文感情深沉,文思流畅,是他心血之作。我读后深为感动,久不能罢。我很有兴趣地问他,何时学的写文言文,他讲在学校时就喜欢,但更多是在出事以后自学的。我一直崇敬有坚毅意志的人,特别是身在逆境中;哪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从来没想到过会把舅舅的遭遇,写进我的“文革纪事”中。它像是违背了我的初衷----尽可能不带个人感情色彩来讨论文革;但又好像没有违背我的许诺----真实地表述我所知道的文革中的事情。不管朋友们怎样解读,我的心愿是,用此文纪念在文革中受尽苦难的舅舅。
愿舅舅在天国安息。
更多《文革纪事》在 “红痴史迷”。
感同身受。
愿你的舅舅在天之灵安息!
也请阅读娓娓的文章《祭林立仁》
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0801&postID=37677
如果他能看到这篇文章,一定倍感欣慰.
如果外族对我们侵略的罪行和人犯下的兽行的回避和歪曲是可耻的行为,我们对自己的政府,国家,和个人的恶行的遗忘和回避,也是可鄙的。
苦难的苦和人性的可贵,似乎也不以公卿或是布衣的社会地位来区分。就想表达一下向你写文革纪事的敬意。
祝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