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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话话红楼 (28)----父亲的手稿
(2006-09-13 10:22:01)
下一个
我的父亲是一位红学爱好者,是老一辈的“红痴史迷”。
父亲是毕业于旧时代的知识份子,酷爱文史,学的却是机械工程专业。俗话说,
“女怕嫁错郎,男怕选错行”,对于父亲是否选错了行,我家几十年争论不休。
认为选错的,大概只有父亲一人。他总认为,他要是学了文,保不齐就是一个大作
家,大记者(这是他年轻时最憧憬的职业),比他所持有的“高级工程师”的头衔,
要光彩多了,他的成就一定更灿烂。
而母亲却坚持认为,正是这个机械专业,成全了他的一生,也使我们家庭受益了十
几年。母亲说,依父亲的思想、脾气、秉性和为人处世,他写出的东西,不在解放
初期的三反五反当反革命处置了,也会在反右时带上右派的帽子(父亲的弟弟学文科
的,57年,落了个右派)。再不,到文革,三批两斗,怕早就革屁着凉了。多亏是学
了门有用的本事,又在解放军里;国防要大发展,人家就重用他。他说几句错话,
也不大追究,文革前历次运动,风风雨雨,也只是有惊无险。母亲最后说,他是生
在福中不知福。都是主保佑的,要感谢主的。我们赶紧附和着,是,是,是。
其实,并没有人强迫父亲弃文从工。他上高一的时候,已经立志将来投身到记者这
个崇高的职业中了。学校发生了苛扣学生伙食津贴的贪污事件,在有明显地下党领
导色彩的学生运动中,父亲的文章和组织能力,导致了学生利益受到了保护;也导
致了在运动后的清算中,父亲被开除。如果被开除的父亲,积极向党靠拢,去延安
参加革命(运动的领导者已向父亲暗示了出路),我大概就有了一个老革命的父亲。
但父亲的父亲,后来被划归为民族资产阶级的爷爷,却向他指出了一条自食其力的
出路:上具有半工半读性质的技术学校,脚踏实地,学门手艺,从幻想回到现实中
来。父亲不得已接受了爷爷的安排,于是,“梦断了”。
三年后,父亲以统考成绩第二和技校保送的双重身份,进入了西北著名的理工学府。
再有四年,大学刚毕业的父亲,又被那所技校回聘为副校长和教务主任。再往下,
解放了西北的解放大军接管了学校,要为日趋壮大的人民军队培养技术人才,父亲
和我们一家也就进入了红色保险箱。在这个红色保险箱内,他刻苦努力地工作,成
为了受人尊敬的高级技术人才。很难想象父亲学文科后,会是什么样的一生:有了
更自由的思想?有更自由的生活?也有更早被毁灭的现实?历史不能假设,我想,
弃文从工,大概就是他命中注定的道路和归宿。
繁重的工作和部队严肃紧张的政治气氛,象是在他和文学间划下了一道障碍。除了
写些春花秋月,孤芳自赏的旧体诗外,他不敢在文字上越过任何禁忌。他依然热衷
于文史,闲余的时间,全是阅读文史类的书籍。母亲说,结婚几十年,从未见他看
过自己专业的书。这点我可以作证:我和他在一起的很多年里,也没有见过他读任
何技术方面的书籍。见他读得最勤的,就是那几本诗选诗集,各类文史杂书,还有
史记和汉书。当然, 绝对少不了的是红楼,和各种考红文章。
73年,文革出现了暴风雨后的相对宁静,父亲也成为了无事可做的闲散人。他开始
重点研读<<红楼梦>>,特别是对脂砚斋的研读。那时资讯相当落后,我们尽最大的
能力帮他查找,借阅有关书籍和资料。他如获至宝地抄录下大量的条文,尤其是脂
砚斋的众多评语。现在在网上可读到三个重要脂评本的全部,但那时,甲戌本没有
公开,庚辰本只有部分的辑评,还都掌握在红学专家们的手中。做业余研究的,只
能从专家的文章中,去找寻他们引用过的评语,进行再分析,再判断。可以说,完
全是第二手的研究。尽管如此,父亲还是从不同专家的文章中,集辑下了许多评语。
通过对这些评语的深入思考,得出了许多很有见地考证。
从73年到83年,十年之间,父亲写下了十万字以上的手稿,其中包括父亲中风偏瘫
后用左手艰难地写出的几篇有关明义的考证。寄给过红学研究的专业机构,人家没
发表。也难怪,他毕竟是业余级的,水平大概够不上人家专业,如果我不愿说是专
家们的门户之见的话。远在美国的大哥怕他受刺激,(他的神志已经不是很正常了),
帮他把几篇短文寄到香港的一家报纸,在文化副刊上发表了。看到大哥寄回的报纸,
父亲是很高兴的。我从工厂,从学校回到家,遇上他心情好时,总能听到他讲些他
的新想法,新考证。我也是似懂非懂地和他抬抬杠,更多的时候是为他高兴。毕竟,
研究红学,能给他带来欢快,能把他从深受迫害后的恐惧和妄想中解脱出来。对我
们全家来说,这的的确确比他真的研究出了几个新考证要重要多了。
但有一事,我永远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发生的,连日夜守护着他的母亲,都不知为什
么他会那样做。一天,趁母亲出外办事的机会,父亲烧掉了他辛辛苦苦撰写了十年
之久的全部手稿!而且,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谈红楼和红学研究了。是发现了自己
水平太低,手稿没有保留价值?还是认定无法打破红楼之谜,再不愿为此浪费精力?
亦或是感受到新的恐惧和刺激,怕那些整人的人再抓到什么证据?他从不回答我们
的疑问或解释他的动机。为了不再增添新的刺激,我们也不再追问事发的原因,我
也不再和他探讨红学的发展。深为遗憾的是那些有保存价值的思想和极具亲情色彩
的珍藏,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
这次姐姐回北京,到被亲戚借住多年的老房子里寻找一些当年的旧物。她回来兴奋
地告诉我,从一堆旧影集和书本中,找到了一本父亲的工作日记和一叠抄写得工工
整整的手稿,是研究<<红楼梦>>的!还有比这更令我震憾的消息吗?
几个月前,我写过“重睹芳华”,讲我重读红学大师俞平伯、周汝昌著作时的心情。
父亲不是大师,可能连专业研究水平都够不上。但重见父亲的手稿,对我来说,比
读大师的巨著更亲切,更兴奋。是要一读再读的“芳华”。
现在,父亲的手稿和工作日记就放置在我的书桌上。这是一份写在20页稿纸上的文
章,题名是<<脂评臆解>>。从字体看,应是父亲中风前的手笔,也就是应写于1980年
以前。认真读了两遍,我自认为对红学有一定的认知和研究,但从这篇手稿上,我
立即感受到自己的浅薄。一是父亲严肃的治学风格,对每一条脂评的认真抄录和校
正;二是对条目的深度分析;而其中的好几条,我都是想当然地人云亦云了。三是
对历史事件的考证,七十年代末,他只能享用少的可怜的历史资料,他却由此作出
了专业水准的考证,我行吗?
不过,我也发现了了父亲的先天不足。嘿嘿,没有什么能比儿子发现自己老子的缺
点更引人入胜了。在父亲的那个工作日记上,前几页,是一项新实验的规划和细则,
估计这是他起用新日记本的原因。隔了几页,是一些数据和计算公式,这是每一位
工程师的看家本钱。再往下翻,情况就不对了。接连几十页的红楼资料和注释,中
间还夹杂着什么罗马尼亚换热器的几页数据和红旗轿车空压机的实验值。我倒要问
了,您老人家是一心一意地为党为人民工作呢?还是借工作为名,却孜孜不倦地考
红研红呐?
我正在整理父亲的手稿,也做些小修小改。完成后,准备分几次发在走廊上,以告
慰父亲在天之灵。
走廊的朋友们,你们欢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