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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它在那里--阿拉斯加的試煉

(2007-08-11 18:35:29) 下一个
             

陳楚年

   

    人的一生中,往往會邂逅一些影響你心靈、價值取向及思維的生活体驗。多年來我和阿拉斯加的互動,就有這樣的感受。

  我從2001年搬到阿拉斯加已住了四年。但和它的接觸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開始了。如果從早期的閱讀而引起的神往說來,我和它在“相對”之前,早已“相遇”了。綿延無盡的雄山、荒原,鋪天蓋地的大雪以及找不到任何生命流動的死寂,是我第一次去阿拉斯加留下的印象。這個印象魂牽夢繞,我把它幻化為一個神秘的次元世界。

  阿拉斯加被當地稱為偉大的土地(Great Land),全美三十多座超過一萬英呎的山脈,有二十多條在阿拉斯加。其中約二十座超過一萬四千呎。名聞遐邇的北美第一高峰麥金利山,就在綿延七百多哩的阿拉斯加嶺上。那不僅是阿拉斯加的地標,也是美國引以為傲的大地景觀。它牽動百萬遊客每年來瞻仰其雄姿,也是無數登山客一顯身手的目標。

  雄山之下就是阿拉斯加著名的迪那利國家公園,多年前有名的影片<存活的伊甸園>就是以那裡做背景的。該片的導演當年曾說:迪那利荒原不僅僅供人觀賞,那充滿神秘鬼魅的原始生機,是可以用靈魂去觸摸的。我的一次“觸摸”是多年前一個夏天的七月。我在荒原裡住了兩三天,七月是阿拉斯加日照相當長的月份,太陽在清晨四點即升起,到晚上十一點半才下山,午夜後仍可看到滿天晚霞。每晚,我都對著一望無際的樹林和遠處的雄山凝視。什么聲音也沒有,靜得讓你有點心慌,感覺好像離開人的世界好遠。風從遠處吹來,呼嘯中夾著神秘的狼嗥。那一刻我突然想,能在這荒原就此住下多好,對著森林,對著雄山,聽風聽狼,直到終老。

  數年來我盡量利用各種機會,涉足我想去的地方。麥金山旁人口僅六百餘的質樸村落,會讓人想到只有雞犬相聞的桃花源;洪波滾滾的育空河邊,長河落日的凄美,再也找不到更恰當的描繪了;綠蔭湖畔
,白色天鵝的展翅濯羽是最美的詩篇
;無樹之島的阿留申,荒涼的白令海水,綠得叫人恐怖,蒼茫的水面,是令人心碎的天涯海角氛圍的極致;東南部的雨林,讓你覺得<魔戒>裡的種不是虛妄,聳天入雲的巨樹硬是會說話。夏天,從安克拉治開往費爾班克斯的十二小時的火車旅程,是童話<綠野仙蹤>的再現。西邊近白令海的漁港,遙遙的西伯利亞若隱若現,二萬年前,一群東方子民令人難以相信的越過險惡水域。神話和歷史的界碑何其朦朧。

  然這片神奇的土地,不是靠我們有限的肉身去接觸其表象所能解讀的。它繁紛的意象,是應該用心靈去体悟的。這片美國最大的自然保護區,同時,也是世界上面積最大,未經人類現代文明侵蝕的原始大地,尚有待我們去解讀。但最懾人心魂的,是那大片大片,無涯無際的高山。飛机接近阿拉斯加上空時,任何旅客都會為之動容。一條條像永遠沉睡不醒的巨龍,也像條條險怖的刀鋒。動人心弦的鬼斧神工,只有在那裡才能找到適當的實物印證。那是神話中天地洪荒的乍現。

  對著這些無極的壯偉,人類顯得何其渺小,人為的有限世界又是何等的卑微瑣屑。已故的天文科普作家卡爾。沙根在他的名著<預約新宇宙>一書中曾說,讀天文學會讓人謙卑。我們無需去仰觀銀河,只要面對雄偉的山川大地就夠了。

  我對山情有獨鍾。它有永恒、厚重及力道萬鈞的氛圍。如果你罹有傷害、誤解、失落及孤寂等情愫
,對著一排排的大山看久之后,會有種被保護及撫慰的感覺。山無言無語,它傳達給你的,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猶如面對銀河星辰。那种神秘的力度是屬于先驗性的。這些意象及感覺,如果一定要用人間的文字去描繪,也許只有佛經里的華嚴、法華,甚而是我們的易經和老子差可比擬。這些書原是以宇宙的起源和演變作為其思維核心的。雄奇的大地也是宇宙的化身,讀這些書可以幫助我們体會山岳壯偉的魂魄。同樣,賞觀千山萬壑,也幫助我們体會宇宙的奧秘。

  我是個業餘天文迷。喜愛山水,也迷戀星辰。夜晚,常透過阿拉斯加清朗的夜空看星。我曾冒著零下的寒冬低溫,仰觀璀燦的銀河。那是不折不扣的寒夜、寒星。我把冬天才有的北極光喻為宇宙之光、偉大的佛光。覺得和它們久久相對,會給人帶來安定和幸福。對著繁星滿天中飄忽的極光,會感到自己也在神秘的躍升,對著游離的光暈,心靈也似乎隨著走向神秘的無極之境。在那瞬間,雜念、煩躁、憂郁及種種壓抑,都在不知不覺間奇妙的消失。亙古宇宙無窮豐饒的氤氳,在那片刻里一杯而醉,對短暫的人生足矣!

  從實際的生活面來看,阿拉斯加的冬天的確有點可怖和難耐。我已經歷了四個嚴寒的冬季。我不得不承認,那是我至今為止所遇到過的最冷的冬天。十月的第一場雪宣告了冬天的開始,然後,時斷時續的落雪中,阿拉斯加開始蒙蓋在一望無際的白茫裡。千里冰封是它的本色。當地人戲稱阿拉斯加只有三個季節;去年的冬天、今年的冬天和明年的冬天。它可能是美國領士冬季最長的地方了。冬季從十月一直延伸到來年的四月。從十一月到一、二月間,零下的溫度即頻頻出現,有時會低到負三十度左右。去年的聖誕夜是零下十六度,我曾在那時正在看的一本小說書頁上寫下;曾經歷過的最冷的聖誕夜。

  在紐約,寒風刺骨的天气,我會盡可能的少在外面露面。但在阿拉斯加,基于某种奇妙的心理,我會冒著嚴寒出門。我把經歷如此的酷寒視為生命中一項難得的緣份,也是一种試煉和挑戰。有時會想;也許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裡,可能再也不會遇到這樣的寒冬了。我有種一期一會的珍惜之情。

  冷的考驗是屬于肉体的,令人感到有些郁躁的是阿拉斯加冬季的“暗”。由于極地日照的關係,到了冬天它的白日特別短,在最短的十一、十二月裡,太陽早晨十一點多才露面,下午三點半左右下山後即進入漫漫長夜。整個冬天給人的印象是昏天黑地,加上沒完沒了的烏雲及堆積的白雪,呈現出的是一個死寂的世界。有位作家曾說:“長期的面對死寂,會令人枯萎。”這句話曾讓我暗暗有些心驚。但我並未由于長期面對阿拉斯加漫長冬日的“死寂”而變得“枯萎”。閱讀寫作與沉思,讓無數死寂的日子從旁靜靜的走過。歲月在我和枯寂幽冥間的來回遊走互動中暗換,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轉變。我並沒有被它們擊敗,反而在抗拒中使自己更堅強。

  夏天,會叫人想起“美得令人吃驚”這句話。阿拉斯加的夏天真的有那種令人驚詑的美。當全美大部份地區溫度高到近百度的七月,那裡是七十度上下。金色的陽光傾灑大地,豐饒得讓享用的人難以推銷。滿山遍野,一片蔥綠。藍天白雲,配著峰頂帶雪的青山,亮麗以極。對著這片亮麗,我會略帶悔意的憶起,我曾在冬天萌生離開的念頭。生命就是交換。要想擁享一些“美麗”,同時也要擁抱一下“荒涼”。

  但美麗的夏天非常短暫。秋色在八月中旬即開始現身。所以在阿拉斯加,我多半時間可說是和“荒涼”為伴的。我所謂的“荒涼”,廣義延伸的說是包括孤獨、寂寞、酷寒、陰暗、疏離和隔絕等等情境的組合。接近極地的阿拉斯加近六十万平方英哩,人口僅六十餘万,我居住的最大城市安克拉治才二十六萬人,名符其實的地廣人稀。我的住處離有名的楚格奇山只有十餘哩,正對著窗外。中間隔著大片森林。窗子望出去一片空寂。我和上面由一群詞語組成的“荒涼”,由抗拒、解讀、最后變成擁抱和妥協。我漸漸地更了解了“老子”中說到的“知白守黑”、“知榮守辱”等詭異的意涵。也更深的体悟到古印度婆門哲人的堅忍、苦修的奧義。

  當你堅定有力的去面對那些我們視之為負面的諸如壓抑、孤獨及疏離等情境時,久而久之,你會發現其中許多難以言喻的鬼魅。當你和它們作進一步的叩問后,它不但不是你想像的那般恐怖,還會奇妙的打開你心靈中一扇神秘但已塵封了很久很久的門。其實,生命本身就是充滿苦澀的,當你能擁抱一切的“苦”時,痛苦也就蛻變消失了。高聳入雲的雄山、孤寂的蠻荒和難耐的嚴寒,其間有我們永遠無法了解的一些潛移默化的力量。

  我在啜飲這黑色美學的過程中,了解到我曾迷戀的科幻小說<星球大戰>中,那位已活了八百年的絕地大師對他的徒弟天行者安拿金說“黑暗的力量是無與倫比的”那句話。這些帶著粗獷、原始和碩朋無比陰暗本色的氛圍,不但具有力量,還具有詭譎的啟迪。當你融入其間時,你會感到我們一向曾緊握的世事不再是那麼重要。找出你的自我,活出你的真我,才是一生一世值得追尋的。那可能很遙遠,也可能難以企及,但,它是存在的,值得永遠走下去。

  提到<星球大戰>,我忍不住在此附帶說一下,或許是長時間面對阿拉斯加迥異的景觀,我較以往更深的喜愛科幻文學。萬仞谷峰下的蠻荒折射出的感受,強化了我對玄杳銀河星辰的幻想和啟迪,以及科幻文學裡,由架空世界及幽冥的穹蒼所襯托出的意象及玄境的了解。反之,科幻小說中所呈現的宏魁的宇宙蒼茫,也有助我去解讀不動不言蠻荒的奧秘。兩者奇妙的互攝互入。

  現實的經歷、閱讀和自我的潛在冥想,有時交織糾纏的難解難分。阿拉斯加是我三十年前甫來美國后第一個遠游的地方。那時,有太多的地方值得一去,但我卻選擇了偏遠的阿拉斯加。未料到數十年后退休,我竟鬼使神差的搬到那裡去住。冥冥中似有種我不解的東西在牽引。

  離開居住了三十多年的紐約來到阿拉斯加,表面的理由雖說是擺脫一下令人饜足失趣的大都會現代文明的制約,但多番沉思下,我發覺那不是主要和唯一的理由。我把它看作是某些哲學所謂的種族記憶,是前世記憶的復活,甚而是猶如心理學家學家榮格所云的,人類集体無意識的乍現。只有籍助這些,始能勉強的去詮解,為何我對著阿拉斯加雄偉的千山萬壑會感到親切,甚而有份狂喜之感。

  我會對著山一看數小時而不覺得厭倦,對著一望無際的荒原和森林就是不想離開,想一直走下去,對著滔滔的河水,我會覺得在古早古早以前,我久遠的親人曾在河旁汲水、洗濯,遙對冰川穿延其間的無數雪峰,會更荒誕的認為,在不可計數的久遠之前我曾涉足其間,包括連我自己也會為之驚異的,我沉思中頻頻映出的幻像,我認為自己來自一個遙遠而充滿著高山和冰雪的星球。我初見阿拉斯加這些景象即產生迷戀的這種情懷,那是我潛藏的“原鄉”意識的復活。我今天喜愛在滿是雪山的阿拉斯加住下來,是對我返回原鄉的潛在渴念的滿足,盡管我仍居住在我熟悉的人間大地上,但我已向我來自的“星球”靠近了一小步。

  我們都來自星辰,注定了永世的流浪、漂泊。一些智慧卓越的天文學家兼哲人曾不止一次的如是說:“宇宙比我們所能想像的還要神秘。”我們常將我們易于接受的認為是實在的。以我們有限的思維邏輯,輕易的去排斥否定一些我們尚未了解的更西,因而認為“安定”是常態,漂泊是反常。其實,流浪是我們祖先早已經歷了數百万年的生活型態。無窮的流浪和追尋正是生命的本質。我們輕易可抓到的一切都是幻想,最真實的,是我們看不見也不了解的。

  這種意識或思維的翻轉,是我在阿拉斯加生活中,一項意外的發現或收獲。這些也許我早已知曉,但阿拉斯加的寬廣、原始、質樸、粗獷,以及漫長冬天帶來的酷寒、陰暗、死寂及孤絕等加諸在我身上的試煉,玄秘的讓我辯析体悟到它的真實性。我們微不足道的生命的來處和去處,不是以我們慣常的思維能力去輕易界定的。它的來處和去處的時空,也不是我們既有的意識能力可以了解的。那全然無法解說的境地,也許就是佛家所謂的涅槃、道家所指的道之鄉,以及科學家哲人所云的第四次元吧。

  不可否認,一些寂寞感仍會在阿拉斯加某些孤絕的時光裡不時泛出。我會想念一些曾住過的都市,想念一些離得我好遠好遠的朋友,懷念一些阿拉斯加所缺少的,由車水馬龍及萬家燈火交織成的一股生命脈流。所以有時我會抽身离去,溫習一下紐約大都會的氣韻,品嚐一下西雅圖的秀媚,作為一種調劑。“物物一太極”。我們有智慧的古老哲人早已洞悉生命原始的本質。我們的生活面相,應是個太極圈。長時間的面對孤獨和長時間的浸泡在紅塵萬丈的繁盛,都是種偏失。應在這正反兩極的世界中游走
,盡其所能的做一些統合的平衡。

  二十世紀的文明已將我們塑造成都市的孩子。我們也已不知不覺的被框進一個躁鬱的世界。“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療治疲憊的身心,真的應該擺脫一下人事互動和糾纏,跑到一個荒靜的地方暫住一下。我們對充滿了豐盛、交談、洒宴、匆忙及緊迫的這本大書已讀得太久太久了,也該換換口味,翻讀一下內涵和其相反的書了。這本書未必會引人入勝,但不妨耐心的讀一下,它奇妙的作用,很可能會改變你的一生。

  盡管我會偶而涉足繁華的都會做為調劑,但絕大部份的時光,我生活的主調還是孤絕的。數年來,由于種種的疏離感,總覺得我好像活在另一個星球上。如果把美國大地比作一個銀河,遠北的阿拉斯加真的猶如這個星系邊緣上的一個荒寂的星球。也許是它太過遠離了我熟悉的世界,尤其是北風呼嘯的冬夜,我會把自己想像成,如科幻名家阿瑟。克拉克<太空漫游>書中那個掉進“星之門”,在星空里做無窮探索、漫游的孤獨旅者。但我也極為慶幸,在生命中能有緣邂逅這段旅程。同時也心存感激,許多累積在內心的,由一些歷史悲懷、曾經的挫敗、曾經的失落及分手等等積澱的傷痕,竟在阿拉斯加這塊詭異的土地上撫平了不少。

  我也驚訝的發現,除了溫馨的燈火、家人、友情及無虞的物質豐饒外,和它相反的荒獷獨處,也同樣的具有奇妙的療傷作用。或許,那种神奇的作用就如同懾人的狂風暴雨和酷烈的火山熔岩,當它摧枯拉朽的席捲而過時,一切卑瑣弱脆都為之讓渡、毀銷。它的來臨,給你帶來沖擊,但同時也沖走了浸蝕你心靈的塵沙。巨大的粗獷中,有奇妙的溫柔;“空”的力量遠遠超過了“有”。

  所以,對這個原始荒寂的“星球”、“太空”,我仍願繼續漫遊下去。一種另類的寂寞是,這份執著和迷戀,竟如此的難以說清說盡。走筆至此,我借用鈕西蘭一位名登山家的一句話,做為本文的結束;當人們問他為何要攀登喜馬拉亞山時,他的回答是:“因為它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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