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

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还会再相逢...
正文

长大成人(二十)

(2007-08-09 14:55:47) 下一个
离开陶小鲁后,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起她,想起皖南的那栋灰色建筑,想起我们最初对于性的好奇而相互抚慰的身体。年少的时光比天空中飞舞的鸽子还要轻快,转眼之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但她带给我的忧伤却经久不息。在那所房子里发生的事和经过的人都已远走,陶小豫自那次省城分手后就再也无处寻到,关于她的消息就如冬天穿过门缝的冷风般断断续续。这段我自以为最真诚的友谊显然比想象中更短,陶小鲁消失得更快,快得找不到解释的机会。他们的样子离我越来越远,在记忆之中,渐渐退去。与此同时,我正在经历成长馈赠与我的快乐和忧伤。

场部的那间灰色建筑,曾经带来快乐和幻想的房子我数次经过,随着岁月的流逝,那栋建筑失去了最初的光华,显出迟钝和令人绝望的灰暗。我仰视那扇窗子,由于没有窗帘的衬托,窗口就成了孤零零的黑洞,像迟暮的老人张开的嘴。有一次,当我经过那扇窗子时,无意中看到一张清秀的脸,那是一个面色红晕的女孩,三年时间,当初扎着羊角辫的小女生就已经亭亭玉立,让我不得不对飞逝而去的时光唏嘘不已。

2

离开呼和浩特的那天,天空布满了铅灰色的云朵。在内蒙古持续不断的晴朗中,那些低垂的阴霾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好像将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来到行李房,看到里面坐着个胖乎乎的年青妇人,由于过于健康而显得精力十足,她嘴里吐着瓜子壳,二只胡罗卜一样的胖手上下翻飞,正在织一件天蓝色毛衣。我把牌子递给她,她抬了抬眼皮,大声地说:

“你存了二十天,共十六元。”

那天,我从窗口接过沉甸甸的筒包,忽然想起很遥远的事情,想起我的父母把我领回去的情景。是的,那个时候,我不就是这只被寄存过的、灰蒙蒙的筒包么?

很久之前的下午,我的父母在那条县城通往乡村的土路上匆匆地行走。他们踌躇满志地要带回自己寄存在亲戚那里的孩子,这个命中注定将会带给他们灾难的孩子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麻烦。七年的时候,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甚至已经忘却了自己孩子的长相,他们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只是那张在灰尘中时隐时现的肮脏的脸。在没有踏上这条寻子之路前,他们用了几个晚上时候进行了深刻的交流,七年的平静生活让他们对农村流传的“孽子”论发生动摇。母亲在灯下站起身,墙壁上的影子显得高大无比。她询问:“我们要走了,是不是要把娃接回来。”

“不是说要让他给你们沈家继承香火么。”父亲反驳着。

“他是我的娃,我不想让他在农村受罪。”母亲坚定地说。他们要接我回来与其说是出于亲情莫如说是因为同情。

由于统一了意见,第二天他们走在土路上的步子就变得坚定无比。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午后,路两旁的玉米发出令人窒息的熟捻的香气。他们因为气味的鼓舞而走得十分卖力。那时,我正在地里掰玉米,我把成熟的玉米棒子堆在田垅上,我干得匆匆忙忙,汗水像油一样粘在衣服上,我要趁天黑前把半亩玉米掰完。忙碌使我来不急擦汗。那时我身材矮小,玉米杆又过于高大,所以,站在地头的父母很久都没有确定我具体的位置,他们只能看见若大的地里玉米杆摇摇晃晃。后来,母亲开始试探性地喊我,“庆儿。”

我抹了把脑门,把汗珠摔在地上,当我听到急切而陌生的呼喊时,钻出玉米地。我看到了曾无数次在路口等待的人,刹那之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事实上无需辨认,因为世上不可能有人比我更象自己的父亲。我看到被放大数倍的自己的形体挺拔地立在地头,身上是一件绿色的短袖制服,白晰的面庞让四周的景物黯然失色。他面色苍白,目光慌乱,双唇象刀削般的紧闭,额前微微卷曲的发像水波般流向一侧。我看到两个因激动而抖动的身子,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我的身子摇摇晃晃。我咬了咬牙,确定这一切不是做梦后,怯声地喊着,“俺爹。”

母亲奔向我,像要撕碎般地抱住我,脸上流出的悲喜交加的泪水和汗渍堆积在一起。须臾之间,水珠滚滚而下。她忽然撕心裂肺般地叫着我,“娃啊。”

过度的热情让我恐惧,在她的怀里,我徒劳无功地挣扎,轻声地说;“俺妈,俺身上好脏。”

田垅上堆累如山的玉米棒让父亲皱起眉头,他看到田埂上那只比我低不了多少的大竹篮,心痛地问我。“你舅就让你干这个?”

“还有。要刈草,喂猪。”我回答他们。

在三岁时把我丢弃的父母帮我拾起堆积的玉米。父亲挎起竹篮,动作生硬,我奔过去使劲地要把竹篮从他的臂弯里夺回来,我说,“爹,俺来,挺重的。”那天,我们三人一起回到学校,这是我三年来幸福的刹那,我们在那条路上无声地行走。那一刻,我像骄傲的王子。

事实上在离开这所座落于旷野上只有3名正式教师的小学后,我的舅母就开始为自己的愚蠢而后悔。当我的父母风尘仆仆地赶来时,她只是站在门边用手漫不经心地指出我掰玉米的地方,她甚至都没有陪他们同来。也许她是想让我的父母发现我的勤劳,但一个十岁孩子的无意识的勤劳显然是出于一种虐待。

多年之后,舅母在太阳下走进望不到尽头的玉米地里,在林立如枪的玉米杆丛中穿梭。她挎着竹篮,挥汗如雨。这时,她终于意识到我的离开给这个没有子嗣的家庭所造成的损失。她坐在田垅上歇息的时候,无数次地重新设计我和我父母不同的见面方式。其中最好的方式是我穿着干净而整洁的衣服正坐在桌边做习题,桌子上堆着包着彩色玻璃纸的水果糖。“这样多好,他们肯定不会要回孩子了。”她想。

多年之前掰玉米的那天晚上,父母和舅舅、舅母之间进行了一次关键的谈话。这次谈话由于意义重大而显得神秘莫测。隔着门缝,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细枝末节。由于窃窃私语,我不能听到重要的内容,这让我大失所望。我看到他们围着白炽灯而坐,把身后的影子弄得巨大无比,只要他们轻微地晃动,影子就张牙舞爪。这次谈话舅母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处于下风,他们像转让商品般地谈论交换的价格,最后,价格的标尺在六千元上停止了移动。1999年,最窘迫而又急于用钱的时候,我将手机送进典当铺,后来,用一千元把它赎回来时,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显然,我的父母把我当成这只手机、把那所学校当成当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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