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吴刚把刘云送到了楼门口,先站住了。
“你住几楼?”他问。
“六楼。”刘云说,“你从没来过我家吗?”
“没有。”吴刚说,“我送你上去吧?”
刘云犹豫了一下,笑笑。
“好吧,不过,我家里挺乱的。”
吴刚没说话,知道这不是原因。
刘云打开门,把吴刚让进屋里后,立刻解释说,耿林进修去了,她一个人过,也懒得收拾屋子。
吴刚站在客厅发现屋子一点也不乱,但却透着一股凄凉。他虽然是男人,也能想象刘云眼下的生活。他决定不马上离开。
“喝茶吧。”刘云把茶放到茶几上,自己坐到沙发上,“我们家茶不错。”
“你怎么样?”吴刚也坐下,直接开口了。
“我?就那样呗,不好也不坏,老样子。”
“睡眠不好吧?”吴刚好像在问她,但语气是肯定的。
刘云吃惊地看着吴刚,没想到他能这么直接跟她说话。从前他们的关系总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雾,刘云能感到吴刚对她的关注,但谁也没有勇气让这雾稍稍薄些,仿佛那样他们就没有了保护,一切就不会再存在。想到这儿,刘云突然意识到,她好像也从没对耿林提起过吴刚这个同事。
“你怎么知道我睡眠不好?”刘云的心被吴刚的关切弄软了,但她还是坚守着最后的防线。
“如果你再一次晕倒,就很麻烦了。”
刘云没说话,看着吴刚,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也许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所谓,但医生有特殊责任,你能想象你在手术台上发生这样的事吗?”
吴刚说话和说完话以后都没看刘云,所以也没看见她无声流到嘴边的泪水,直到刘云发出一声失控的抽泣。
吴刚抬头看刘云,立刻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刘云跑到卫生间去了。他早就知道刘云家里发生的事,他观察刘云,刘云却一直没有什么反常的行为,除了那次在医院突然晕倒。吴刚明白,刘云还在给耿林留着回来的门。
刘云从卫生间回来,脸上又有了刚才哭之前的笑容。吴刚心想,这笑容早晚要毁了刘云,它就像是腐烂伤口上的洁白纱布。
“对不起,我……”
“别这么说。”吴刚口气很重,好像要刘云永远都别向他道歉。
刘云可怜兮兮地看着吴刚,完全没了主张。
“想哭就哭呗!”吴刚看了刘云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可说话的口气突然又像个孩子。
刘云又哭了。这一次她没有跑出去。
刘云捂着脸,坐在沙发上哭了很久。吴刚站在窗前抽烟。在刘云的哭声中吴刚把自己多年的感情理出了个头绪。他刚到这个医院的时候,刘云已经是这儿的“老大夫”。没多久,他就发现,刘云是这个医院里最好的一个女人。刘云平和安静,虽然只比吴刚大几岁,但她不善言笑,让吴刚觉得她好像比自己大几百岁似的。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刘云,但却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在刘云那个巨大温和的“场”里,对自己的这份感情心满意足。但从心理上,吴刚不是那种找母爱的男人,他同时也过自己的生活,丝毫不想掩饰什么,即使在刘云面前。所以刘云能觉到吴刚友好的关注,但觉不到任何压力,因为吴刚的个人生活曾经无比丰富,他甚至为此离了婚。现在刘云的心境,把吴刚身上本来就十分强烈的保护意识激活了。
刘云终于停止了哭泣,吴刚已经为她取了两条毛巾,一条干的,一条湿的。
刘云先用干毛巾把脸上的泪水鼻涕擦干,然后又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她发现毛巾是热的。她看看吴刚,泪水又涌了出来。
“谢谢你。”刘云说,她觉得自己现在虚弱得像一朵棉花,但却很舒服。
吴刚看看被泪水洗过的刘云,心里轻松一些,好像她心里的毒素通过痛哭释放了一部分。
“是谁告诉你去酒吧的?”吴刚安静亲切的声音加强了刘云对他的信任。
“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个男的,我不认识他,他也不告诉我是谁,就说,如果我周末去‘身后’ 酒吧, 能看见耿林和一个女的。”刘云说到这儿,看看吴刚,“其实,你早就看见他们了,是吗?”
吴刚点点头。
“耿林不认识你。”
吴刚又点点头。
“可你没告诉我。”刘云说。
“对,我不想告诉你。”吴刚说着站了起来,“太晚了,我得走了。”
吴刚说完径直向门口走去。刘云只好跟在后面,她心里很希望吴刚能多留一会儿,但这话她说不出口。
吴刚穿鞋,一边系鞋带一边说:
“有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当然,你说吧。”
“别再对我说谢谢或者对不起什么的。最好是永远都不说。”
刘云没有回答。吴刚站起来看见刘云的眼神立刻明白,她现在心里害怕又是一个人呆在这装修讲究的大房子里。但他又能做什么啊,他从她眼神里明白的还不止这些,如果他说自己留下来,他知道他得不到肯定的答案。这就是典型的中年知识女性心态,把最强烈的愿望用最残酷的羞涩压下去,因为她们的理智说,这不妥。
“他什么时候走的?”吴刚不忍心就这样把刘云一个人扔下。
“两个月前的今天。”
吴刚叹了口气。
“那天他过生日,我们说好在家里吃饭,我做了好多吃的,可他半夜十二点才回来。”
吴刚把身体靠到墙上,希望刘云能安静地把话说完。
“他回来说了两句就又走了。”
“他说什么?”吴刚问。
“他说,我们先分开一段吧。我问他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他说,这对我又有什么区别。他说他想好好想想,现在男人找别的女人,都这么跟家里说,好像不分开他们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似的。”刘云说到这儿,吴刚突然笑了,刘云也笑了。
“他没再回来过?”
刘云摇摇头,吴刚发现她的情绪比刚才平静些。
“我打过他的手机,但他把电话掐断了,可能是一看是我的号码就不想接。”
“他没拿东西?”
刘云又摇摇头。
吴刚本来还想问一句,是不是刘云还想等着耿林,但一转念,这是人家夫妻的事,就改了口:
“你得好好睡觉,别的都无所谓,因为谁把自己身体搞坏都不值,尤其为男人更不值。”
刘云又笑了,吴刚也笑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反正别把事儿憋在心里。外面有什么事,找我。该做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用不着想太多,也许明天地球就不存在了。”
刘云和吴刚再一次同时笑了,不是为了庆幸地球的消失,而是为了人们在这个地球上发出微笑,会意的或者不经意的。
第三章
作为一个男人,星期六上午他跟女朋友在被窝里厮守几个小时,直到抚摩女友青春身体的手掌麻木起来,直到饥肠辘辘。中午他跟再一次化妆的女友去一个只是轻声放音乐比较有教养的饭店用了午餐,然后两个人又逛了逛饭店附近的商店,然后又把女友挤在一个僻静处狂吻了一顿,以至于把女友嘴里的巧克力味道也带进了自己嘴里。然后他们按约定好的计划就此分手,然后这个男人得去他妻子那儿,他已经被巧妙地教会,如何对妻子解释进而提出条件。
这样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处境下,在去看妻子的路上,即使不是雄赳赳气昂昂,至少也该有足够的力量吧?
就像凡事都有例外一样,耿林作为这样的男人之一,跟娄红分手还没到一分钟,他去见妻子的勇气就消失得没了踪影。他好像是这样的男人,只要不当面干,他是有勇气做某些道德上不允许的事,所以他不能尝试当职业杀手,不见面怎么杀人啊。
但他必须去见刘云,因为娄红不仅详尽地向他描述了酒吧里发生的事,而且还再三警告他事态已经相当严重,“你老婆疯了”,她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尽管耿林不相信刘云疯了。去酒吧跟踪一次也许出于嫉妒,也许出于好奇,总之严重不到疯的程度。但耿林还是有压力,他觉得他今天必须去见刘云,因为娄红对他说的另一句话让他不安,她说,“你也得为我想想,我父母还不知道我和你有这样的关系,要是他们知道了肯定把我杀了,把你送监狱去。”耿林不认识娄红的父母,但听说过他们。他们不会把女儿杀了把女儿的情人送进监狱,但他们发现女儿的事也不会不吭气,他们会创造出一个耿林无法承担的后果。据说他们是一对不大也不小的官员,耿林几次向娄红证实,娄红都开玩笑地拒绝告诉他真相。
周末的大街上总是有一种特殊的家庭气氛,夫妻加上孩子是最常见的街景。他们手拉着手,或者是前后簇拥着,议论着所见所闻,神态无比放松,好像在家里一样。耿林有些嫉妒这种幸福,因为这是一种阳光下的幸福,是经过所有一切允许的幸福,它不必因幸福而内疚。耿林快走几步离开闹市区,他隐约觉得自己永远也难有这样的幸福,即使他留在刘云身边也不行,因为她再不可能怀孕,而缺了孩子这种明朗的幸福就黯淡了。
想到孩子,耿林的情绪更坏了,他决定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会儿,晚一点回家。
他在路边看到一家茶馆,就走了进去。茶馆里面几乎没有装修,倒显出一份纯朴自然。它有点像他上中学时的大教室,放着条凳和条桌,墙上挂了几幅过去的奖状。耿林想起那些追求这种风格的酒吧,不禁哑然笑了。茶馆里没有另外的顾客。
“喝点什么?”坐在玻璃柜台后面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招呼他。
“都有什么茶?”耿林决定留下来。
“花茶,十块钱一壶;红茶,五块钱一壶;绿茶,十五块钱一壶。”
耿林考虑着。
“像您这样的有钱人,喝绿茶吧。”老头儿说。
“我不是有钱人。”耿林不好意思地说。
“那也不是下岗的。”
“对,不是下岗的。”
“那喝绿茶吧?”
“行。”
“坐吧,我这就给您送去。”
老头儿开始忙乎沏茶,耿林去看那些奖状。
“我们这儿来的大都是不那么有钱的人,所以进钱贵的茶没用。”老头儿好像自己跟自己说话,“我们可不像有的茶馆,两个人喝壶茶得一百多块。一百多够五个人吃顿饭了。”
耿林却被墙上的奖状吸引了,奖状上写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吴亚楠。他几乎走到柜台前:
“大爷,麻烦问一下,这奖状是您家的?”
“是我女儿得的。”
“吴亚楠是您女儿?”
“对啊,你认识她?”
“她是我中学同学,我们还同过桌呢。”
老头儿表情黯淡下去。
“她前年就死了,不然,这茶馆是她开的。”
“怎么回事?”耿林问的时候已经后悔这么问了。
“有病。”
耿林选了一个角落坐下,他觉得自己进这个茶馆就像是被某种命运指引了一样,老头儿给他端来了茶,对他说:
“这会儿不会有人来,你替我看会儿,坐着慢慢儿喝茶,我得去接一下我外孙子,他去补课了。中吗?”
“中。”
耿林拉过另一个凳子把脚放上去,一只胳膊倚在桌子上开始喝茶。他想起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王书,他在过完四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开车去见一个客户,他有一个文化用品商店,便再也没有回来。车祸从不跟人事先打招呼。耿林希望这里不再有人进来,让他一个人把脚放在阳光里,让他不要面对任何人,只面对自己好好想想。
王书的死对我意味着什么,这是耿林最近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因为它不仅仅意味着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而是死亡让他突然明白,拥挤在地球上的人们尽管都被固定的生活拴在不同的位置上,但失足掉到地球以外去是时刻发生的事。而提前离开的那些人很可能还带着未了的心愿。他记得王书死前有一次给他打电话,约他去喝酒。酒后王书对他说了好多话,他当时把那些话理解成了酒后戏言。他还记得王书说话时的表情。他一面大声说话,一面不停地摆手,可一旦停止了说话,他看耿林的眼神就十分凄楚,闪着泪光。
“我活得没劲,”王书说,“没劲。”
“要是你活得没劲,别人就别活了。一年二三十万元挣着,你还要什么?”
“我还要什么?”王书低声重复耿林的问题,突然大声嚷了一句,“我什么都不要,我要为自己活一把!”王书接着说,“我太贪了,我要上大学,要结婚,要孩子,要房子,要车,我为这些拼死拼活干了差不多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在哪儿?我他妈的整个一个奴才!”
“那你要什么?”耿林记得自己这么问王书的时候,也在心里问自己。
“我要的不多,也不难得到。我就要一份安静。在一个小城里做工,挣点糊口钱,跟我最爱的女人在一起过日子,没有竞争,没有压力,平平和和的,就是没有希望也行。”
想到这儿,耿林的眼睛湿润了,王书最爱的女人不是妻子,现在他的梦想也变成了遗憾。耿林不能肯定王书的死到底在自己的生活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但他知道那作用是巨大的,他通过王书照见了自己。
娄红调到耿林单位快一年了,当然,从一开始耿林就被吸引了。但他没做过任何尝试,即使他发现娄红也很喜欢他,也保持这最后的理智。他总觉得自己没理由离开刘云,她不是那么不好的妻子。参加王书葬礼的第二天,他甚至没跟自己商量,没有半点犹豫就约了娄红下班后一起吃晚饭。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破烂的茶馆里回想着这一切,也感到了吃惊。
他还记得吃完饭娄红把他带到了“身后”酒吧,他们坐在吧台前喝娄红最喜欢喝的龙舌兰酒。他看着娄红捏着酒杯的细长白皙的手指,她微扬着头时的瘦长脖子,她衬衫永远不系上第二个纽扣,仿佛允许你去想象她起伏不大的前胸有着怎样的神秘……
他们离开酒吧时已经快半夜了,劳动公园的门已经被锁上,娄红提议跳墙进公园,说完自己先利索地跳了过去。
耿林还记得那天夜里公园有明亮的月光,月光好像被事先分配好了似的均匀地撒在各处。耿林也觉得自己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里心中充满了勇气和渴望。他几次想伸手抓住走在身边的娄红,但总是被娄红突然想起的话题打断了。他几次想到王书,每次把王书从脑海中排遣开他都更加从容,好像他必须得到这个女人,不然死亡的脚步就会赶上他。
娄红突然快走两步,然后站住等耿林走近,耿林看见她的口红在月光下有几分妖气,刚要伸手去拉她,娄红却摆手拦住了他。
娄红面对着月光,耿林盯盯地看着她姣好的脸。月光在她眼窝旁涂下阴影。娄红轻轻抱住耿林的头,开始吻他。
她吻得那么绵长滑润,她的舌仿佛是充满了雨水的云朵,把耿林的心悬吊到高处,让他一生中第一次有了深深悸动的感觉。他忘了自己忘了周围,他好像变成了这个吻的本身,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吻中缩成了一个圆点儿。这之前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一个从容不迫技术熟练的吻中能产生这么强烈的冲动。
“你为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久?”娄红吻过之后轻声问他,她的声音好像成了刚才那一吻的余韵,和正在落叶的树,和大片的灌木丛,和天上的星星都在一起了。“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爱我?”
耿林已经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娄红开始脱衣服,她把脱下的衣服扔在草地上。她每脱一件衣服,都朝耿林斜乜一眼,直到她只剩下内衣时,耿林才如梦方醒。他一把把娄红抱迸怀里。
“不,不,不能在这儿,你会冻着的。”
“我不怕。如果你怕我冷,就把你的身体给我。”
耿林被娄红的话提醒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和衬衫,然后又把娄红搂进怀里。
“在什么地方我们都不能找到这么大的床。”娄红说。
“不,不,不能在这儿。”
“那我们还能在哪儿?”娄红说得很幽怨,让耿林只感到撩拨,听不出抱怨。
“我去租一个房子。”
“好的,我等着。”娄红说完离开耿林的身体,脱下最后的衣服,躺在草地上……
耿林也许就是在这一刻里爱上了娄红,她用自己的身体向耿林展示了一种极端的美,一种让你心甘情愿付出代价的美。耿林也问过自己是不是只爱娄红的肉体,但他马上做出了否定的反应。他从不拿别的女人的身体跟妻子刘云的身体比较,无论刘云比她们强还是比她们差。但比娄红更丰满更女人味的身体却从没对耿林构成这么巨大的吸引,以至于他脱了自己的衣服赤裸身体走向娄红的胴体时,感到了责任。
他不能在这露天的夜晚跟娄红像亚当和夏娃最初在伊甸园那样做爱,因为他不是亚当,他是一个活在禁忌中偶尔有点冲动的普通男人。他卧在娄红的身上,很温柔地轻吻她,把娄红刚才用身体推到极致的激情舒缓下来。
“为什么你总是像温水一样?”娄红紧紧搂着他问。
“你要什么?”
“热水或者冰水。”娄红说的是心里话,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极端,完全不能忍受中间的东西。
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在耿林心里变成一幅不断浮现的画面,逼他一步步向前。他向前走得太急了,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搞清楚,娄红为什么爱他。
“你爱我吗?”他问娄红。
“爱啊。”
“为什么?”
“因为你从不随地吐痰。”
第四章
刘云听到用钥匙开门的声音,立即惊呆了。除了耿林和她这个世界上没人有这扇门的钥匙。她用了几秒钟时间考虑,她是不是还有时间把自己的样子和她身边的东西整理一下,但已经传来耿林脱鞋的声音,他总是弯腰用手脱鞋,然后把鞋子扔在地上,好像他喜欢听见鞋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刘云放弃了想整理一下的念头,恢复了平静,她只能这样子面对耿林,尽管她不愿意这样被离家两个多月的丈夫看见。她穿着浴袍,头上包着毛巾,脚还插在热水盆里。茶几上放着半瓶葡萄酒,酒瓶旁是她喝酒的杯子,杯子里还有好几口酒。她坐的沙发上摊着几本书,其中离她最远的一本摊开倒扣着,赫然人眼的题目让她好像浑身长了刺一样不舒服,那本书叫《你如何再一次走进男人的怀抱》。她努力去抓那本书,但没抓到。她怕耿林看见这本书因此误解她,可是耿林已经走了进来,他坐到刘云旁边的沙发上,并没有对眼前所见的事情感到失望,尽管他观察着一切,目光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心中的隐秘。
“对不起,没事先打个电话。”耿林看着刘云说。
“没关系,这儿还是你的家,不用打招呼。”刘云说话的语调有几分不自然,第一她发现自己对耿林此时此刻怀着一份奇异的感情,如果耿林的离家出走在她和耿林之间制造了距离,让她再面对耿林时仿佛像在陌生男人面前一样慌乱,而她希望自己在耿林面前能表现出女性的优点和完美,而不是现在的样子。第二,她心里还在想着沙发上的那本书,很显然耿林已经看见了书名。她恨自己太大意,也恨该死的出版社给书起了这么俗气的名字。其实,这是一本关于失恋心理学方面的书,她甚至希望耿林能读一读这本很有几分科学性的书。
“你最近常喝酒吗?”耿林看着酒瓶,头也不抬地问刘云。
刘云被问得心里一阵发暖,她顿时放松下来,从头上扯下毛巾,刚洗过的头发披散下来。她用手把头发扬到后面,然后又试着用手指把头发拢整齐些。
耿林起身为刘云取来了木梳和镜子。
刘云开始梳头,没有回答耿林的话。
“听说睡前用热水泡脚对失眠有帮助。”耿林又说。
“好像是。”刘云说。
“对你有作用吗?”耿林说着又去看那酒瓶。
刘云心里这时又升起一股怨气,她想对耿林大喊几句,“泡脚对我没作用,一点作用都没有!即使我用开水把脚泡烂,我还是得在夜里睁着双眼瞅着那无边无岸的黑暗,我睡不着觉,而这些都得怪你,是你破坏了我的睡眠。”但是她的理智就像一架尚还完好的机器,发挥着巨大的抑制作用,因此她只说了一句心里一点也不想说的话:
“你不用担心,我还不是酒鬼。”
“刘云,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耿林安静平和老大哥似的态度又让刘云感到安慰。
“那你是什么意思?”刘云说完这句话又一次后悔了,她后悔自己的话里有刺。她一直在盼着这一天,耿林回来,能跟她谈一谈,即使他要再一次离开,刘云也相信他还会再一次回来。
“我……”耿林一时难以表达自己的心清,他立刻点上了一支烟。这一切被刘云看在眼里,心想,耿林还是耿林,一着急就抽烟,他不会真正改变的,而一个不能改变自己的人能改变他的生活么?
“其实你以前睡眠挺好的。”耿林抽上烟后平静了,“是我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对不起你,刘云。”
耿林想以这样的开场白来劝说刘云放弃他,放弃她已经在做的被娄红谴责的事情。但刘云被感动的同时误解了耿林。虽然她四十岁了,但还不了解这一点:的确有人因为自己错了而道歉,但他们并不想真正以这样的道歉结束前一个错误,而是利用道歉为下一个错误做开始的铺垫。所以刘云这样问耿林:
“你回来了?”
耿林发现刘云理解错了他道歉的用意,立刻烦躁起来。
“我不是说过,你要给我一段时间吗?”耿林有些气恼,“干吗又来逼我。”
“我逼你?”刘云轻轻重复了一下,“你可能产生幻觉了,也许我真该逼逼你,让你对我说清楚。”刘云说着激动起来,“你是看我太老实了,太好欺侮了,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女人都能容忍这个。她们的丈夫在过生日那天半夜回来,就是为了对跟他结婚十几年的妻子说他现在想一个人过几天,过几年,因为有了别的女人。”刘云越说越激动,丧失了逻辑思考的能力,“而这个妻子不能问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因为这个丈夫说,是谁又怎么样,对你来说不是一回事么!我被伤害了,被谁伤害的不重要,这就是你的理论。可我想知道我是被谁伤害的,谁是我的敌人。”刘云说到这儿,耿林想插话,但被刘云制止了,她接着说下去,“你用不着把你那套理论再对我说,你不说那个女人是谁,不过是为了保护她。你怕我伤害她。”
“胡说,我是为了保护你!”耿林大喊一句。
“你自己听听,你的话除了虚假还有什么?”刘云蔑视地看着耿林。
“好了,我们别这样吵了,没有用,你相信还是不相信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如果你知道她是谁,会更难过。”耿林放软语气,“我们还是谈一谈。”
“谈什么?”刘云说到这儿,泪水直往上涌,“我已经为你做到仁至义尽了,你就这么走了,我得对朋友熟人邻居撒谎,说你进修去了。我天天睡不着觉,可我还是想给你留一条后路,至少我想你会给我一个完整一点儿的解释,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让你动了这个念头。我帮你掩着藏着,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你呐?”刘云提高了声音,“你是怎么做的?领着你的新欢到处招摇,以至于让熟人都看不过眼了,给我打匿名电话,让我去酒吧堵你们。”
耿林脑海里浮现了一下吴刚的脸。
“实话告诉你,我去了。算你们走运,不然我会堵住你们。”
“你想干什么?”耿林看着发怒的刘云,心里生出反感,故意说了一句刺激她的话。
“是啊,我想干什么?”刘云好像有些惶惑,突然又语气坚定地说,“我想提醒你耿林,先跟旧老婆了结,再寻新欢。”
耿林听刘云这么说的时候,刚升起的反感弱了下去,刘云又恢复了他熟悉的善良保守的面貌。他又一次想,刘云永远做不出来娄红所预见的那种事,像家庭妇女那样把这件事大肆闹开。但他却想顺着刘云的话头说下去,试探一下刘云的反应。
“那我们就先了结吧。”他说。
刘云的反应是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目光从耿林脸上移开。她把自己还泡在盆里的双脚拿出来,这时才感到盆里的水已经冰凉了。她下意识地把自己被水泡得变形的双脚插进拖鞋里,然后试试端盆,她要把洗脚水倒掉。但她刚弯下腰的时候,突然哭了。
耿林看着妻子抽搐的后背,忍不住坐到刘云身旁,他把刘云搂进怀里,刘云在耿林怀抱中大哭起来。
这时,耿林的BP机响了。刘云立刻止住了哭泣,惊异地看着耿林。耿林的心情复杂极了,但对刘云的同情是最强烈的,所以他没有理睬BP机的叫声。刘云再一次扑进耿林的怀里,这一次她没有眼泪,有的只是抓住自己丈夫,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的愿望。
耿林的手机也响了。
耿林没有接手机,因为刘云还在他怀里。也许他知道是娄红打来的,他也没法儿当刘云的面儿接娄红的电话。
刘云也没有因为耿林的手机响了,而离开他的怀抱。她有这样的感觉,这个电话一定是他的情人打来的。她刚才对耿林的那份依恋的柔情,这会儿又变成了一种愤怒、疯狂、疼痛混合的感觉,这是第一次,她觉得那另一个女人离她这么近。手机不响了,刘云离开耿林的怀抱,两个人都说不出什么。这时刘云想,他的BP机会马上再一次响起。
果然,耿林的BP机响了。耿林回到自己原来坐的位置,掏出BP机看了一眼。
“是谁?”刘云问,好像她和耿林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夫妻。
“一个同事。”耿林说的时候,在心里为他的小幽默窃笑了一下。娄红的确也是他的同事。
“撒谎的本领,你还应该好好学学。”刘云说。
“你凭什么说我撒谎?本来就是一个同事。”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她在BP机里一定骂你了,一定发火了,因为她不知道她的耿林这会儿在哪儿?”刘云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你该起身告辞了。”
“你说得对,我是该告辞了,没必要再在这儿挨你骂。”耿林说完起身往门口走去。
刘云一动不动地坐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倾听上。她听见开鞋柜的声音,她想耿林没有穿鞋,说明他在犹豫,她突然站起来,通过走廊来到门口。她无法忍受这种情境下耿林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在他没露面的日子里,她充分认识了这个大房子里的空旷,她常常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带回音的。她不敢放音乐,因为一旦放上音乐,习惯了声音,她就害怕再把音响关上。她试着跟耿林联系,希望他回来,哪怕就是吵架也好,至少她可以有个对手,有个发泄的对象。刘云有了巨大的力量,好像突然间她变成了一个新人,她抓住耿林的衣服:
“不,你别走。”她在命令,但却透着几分哀怨。
“为什么?”耿林挣开,一只脚上穿着刚从柜里拿出来的鞋,另一只脚上还穿着拖鞋。“别这样,刘云。”
刘云扑进耿林的怀里,像小孩儿一样哭诉起来。
“别走,求你了,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她边说边摇晃着耿林,耿林心软了。他搂着刘云,心里清楚一贯庄重的刘云并不常有眼下的情形。
“我知道我们有问题,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我们也可以就关于流产那件事谈谈,我看了一些书,也许流产是我们走到今天这步的一个原因,求你,别走,我们谈谈。”刘云被耿林抱住后,安静一些。
这时耿林腰间的BP机震动起来。刚才他看BP机的时候把铃声改为震动,他伸手按了一下,震动停止了。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娄红,上一次呼他的时候,娄红已经向他发出通牒:如果不立刻回到她身边或是回电话,他们的关系就结束。
“好了,刘云,我同意我们好好谈谈,但下一次,过一段时间我们再谈。”耿林一边安慰刘云一边说。
刘云看着耿林,知道他又在敷衍她,心里一阵刀绞般的难过。她不能想象是什么巨大的力量改变了她的丈夫,结婚这么久,耿林从没有这样敷衍过她。
“过两天我再来。”耿林尽管说得诚恳,他还是脑袋里做了迅速的权衡,他不能置娄红的威胁于不顾,因为他害怕娄红真的跟他断了。
刘云看着耿林的脸,知道他在搪塞欺骗她,“好吧。”她轻声说,心里感到无比屈辱,“你要是走,我就自杀。你也知道我是外科医生,所以做起来很容易。”刘云说完离开耿林,朝卫生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还没忘割哪根血管,可以减少痛苦。”
耿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刘云又回到走廊上,手里夹着一把耿林刮胡子的刀片,对耿林扬扬手:
“蓝吉列。”她想说得潇洒些,但声音还是在发抖。
耿林看着刘云,刘云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她的浴袍带子开了,但她还是手扬刀片站着,根本没理睬松开的浴袍暴露着她的裸体。如果是在从前,她的下意识动作也会促使她把带子重新系好,即使只有她和耿林两个人。可是,这一次,刘云感到羞怯的神经麻痹了,她反而撩开浴袍,对耿林挑逗地展示着自己丰满的身体。她用刀片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切开哪儿,能让你更高兴,更轻松地离开?”刘云语调也变得轻佻起来。
在这个瞬间刘云忘记了自己。
与其说耿林是被妻子的举动吓着了,倒不如说是震动了,好像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妻子有这么丰腴的身体。她此时此刻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风骚。他突然那么清楚地意识到,刘云这会儿所表现出的风骚有几分陈旧的感觉,仿佛站在他面前不经意卖弄着的女子来自八十年前。他想,刘云现在所表现出的风骚是她的自然,而不是她的观念,是流露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效果是什么。耿林有些不能自持了,他想起娄红在性方面的大胆和火辣,这中间的区别让耿林从心中升起一股具有韧性的欲火,无论怎样,他要走近眼前仿佛从天边飘来的奇境。
他朝刘云走过去,刘云也被耿林眼神中流露的炽热的欲望惊呆了。她任凭耿林轻轻拿下她手中的刀片,放到走廊的一角。耿林几乎有些粗暴地脱下她的浴袍,然后把她抱进怀里。刘云在自己身体沸腾以前,清晰地感到耿林外衣上的纽扣贴到皮肤上,旋即贴紧,这时她的身体开始发热,好像耿林的外衣涂满了情欲的蜜汁,将她燃烧起来。
耿林拥着刘云来到客厅,他把刘云按倒在地,掏出手机,关机;脱下外衣,内衣,全部……
耿林跪在刘云面前,看上去十分冷静,但他脑袋里已经乱成一团。他不停地出现幻觉,躺在他面前赤身裸体的女人一会儿是娄红,一会儿又是刘云。但这并不妨碍他持续的激动,这激动来得不仅突然,也毫无道理。
他抚摩着刘云的身体,像贪婪的农民抚摩自己肥沃的土地。他用双手握紧刘云的双乳,不停地用力用力,直到刘云叫了起来。他跃上刘云的身体,仿佛要把刘云的叫喊掩盖下去。他发疯地冲撞刘云的身体。好像她的身体是一座可以下陷的山丘,载着他们一起坠入另一个世界。
刘云在他的身下变成了一团烈火,她忘我地配合着耿林,把身体传送上来的疼痛在灵魂深处变成了巨大的快感,她一声又一声地喊着耿林的名字,好像要和这名字一起飞走,她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身体。
过了好久,耿林从刘云的身体上滑下来,轻轻落到地毯上。他觉得头疼,心情零碎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他面对刘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几次涌起莫名其妙的念头,他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无法回答,他觉得自己没明白自己。
第五章
刘云母性般温柔地扯起耿林,走进卧室。
“你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儿茶。”刘云动手为耿林铺床。
耿林感到浑身发沉,钻进被窝,说了谢谢,便像被母亲照料的婴儿一般睡着了。
刘云在厨房为耿林准备热水沏茶,突然想起耿林更喜欢温热的米酒,总是在这样的小睡之后。她决定把两样喝的都给耿林端进去。
刘云再一次回到卧室时,耿林还没醒。她把茶和温好的酒放到床头柜上,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着的耿林。她知道他马上就会突然醒来,就像从前一样。她的目光贪婪地扫过耿林脸上的每一个角落,她没有觉到丝毫的陌生。她后悔自己这么晚才开始关注自己的丈夫,像女人关注男人那样,而不是像朋友或邻里一样的关注。她决定等耿林醒来跟他推心置腹地谈谈,无论他是怎样想的,她都愿意去理解。她不想白白丢掉自己的丈夫。今晚,她有的感觉是她和耿林通过他的小小的外遇,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时的刘云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可能,不是误解,而是不能理解,理解不了,不管你主观上事先做了什么样的准备。
耿林好像闻到了温热米酒散发的香气,跟刘云想的完全一样,突然就醒了,他看见坐在床边注视着自己的刘云,不好意思地笑笑。
刘云先递给他米酒:
“快喝吧,一会儿该凉了。”
耿林受宠若惊地坐起来,双手接过刘云递过来的米酒,心里暖极了。这种幸福他好久好久没有过了,即使是刘云也忘记这么做了。
“谢谢。”他说完喝了一口酒,热酒穿过肚肠,甚至让他产生了错觉:这额外的幸福是因为他眼下有两个女人才得到的。
“茶在这儿。”刘云对耿林指指床头柜上的茶,“我去冲个澡儿。”刘云走了,她想给耿林一点时间,好好看看他们特别的卧室。
耿林喝完米酒又端起热茶,安详地打量着卧室里毫无变化的一切,好像忘了,他刚刚对这儿的生活说了“不”字。他们刚搬进这个房子时,卧室是另外的模样,刘云坚持重新装修。他还记得刘云的理论是他们都是上班族,大部分在家时间是在卧室度过的,所以卧室一定要特别舒适,所以卧室的墙壁都用木板包了起来,除了电视和一只巨大的单人沙发,卧室里再有的就是这张床。卧室里总是散发着好闻的木头味,使他不由想起自己往昔的生活。那会儿他对刘云有着强烈的欲望,刘云甚至开玩笑说,他的欲望是因这卧室而起的。但刘云从没像今晚这样放得开。对耿林来说,刘云在今晚变成了一个新的女人。不过,他们刚人新居的那段生活耿林现在想起来仍旧充满怀恋,那是一段和谐愉快的时光,直到流产的事发生。
刘云回到卧室,显然化了淡妆,看上去添了几分妩媚。她有些窘迫地站在床前,耿林伸手掀开她的被子, 示意她L床。刘云穿着浴袍钻进被窝,靠着床头坐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下地,打开壁橱,为耿林拿出他的浴袍,耿林穿上之后,握握刘云的手,表示感谢。
“我们能谈一谈吗?”刘云的口气放得很轻,有几分恳求。
“谈什么?”耿林很小心。
“我觉得,你离开,我肯定是有责任的。”刘云说得很真挚,因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想解决问题,所以先试图去寻找问题的根源。“我想跟你谈谈,倒也不是硬拉你回来。我当然不愿失去你,但你要是真爱上了别人,我也没办法,命运吧。可我希望你能帮我,把咱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搞清楚,即使今后就此分开,我心里也亮堂一些。”
耿林扭头看着刘云,后悔自己在找别的女人之前,从没给刘云这样的机会,让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想一想过去的生活到底有什么问题。现在已经插进来另一个女人,他觉得什么都晚了。他无奈地笑笑,摇摇头:
“我说不好,好像我们没什么问题吧。”
刘云听见这样的话又升起怒火,她想马上责问他,那你为什么有别的女人了?但她又想起这样会搞僵,便说:
“其实仔细想想,问题不少吧。”
“你指哪方面?”耿林感兴趣地问。
“比如说流产的事。”刘云说出这件事击中了耿林,因为他一直隐约觉得流产带来的后果在他和刘云之间筑起了一堵墙。
“你怎么看这件事?”耿林问。
刘云没有马上回答,她想起那个“轻松”的晚上,想起那对想在全世界面前展示恩爱的新婚夫妇。年轻的妻子不停地当着耿林的面儿对丈夫做出亲昵的举动。那时刘云怀孕四个月。那天的晚餐让刘云觉得无比漫长,因为她累极了。但耿林却要跟她睡觉,他极尽温柔之能事,刘云没有办法。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事情没完的时候,刘云便开始流血,耿林叫了120急救车,看着呻吟着的刘云大哭不止。
在刘云的医院里,刘云的同事给刘云做了手术,术后他们告诉刘云,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刘云还记得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不是难过,而是茫然。失去孩子让她心里发空。这种空的感觉压倒了难过。耿林大哭不止,以至于那些想责怪他的大夫们都开不了口。
“这件事也许在你心里留下了阴影。”刘云想到这儿说。
“也许。”耿林不置可否地咕哝了一句。
“有时在你跟我睡觉时,我发现你脸上有种古怪的表情,好像在问我你是不是又做错了。我不太懂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有时候我正做着就不行了。”耿林补充一句,好像他们正在回忆一件美好的事情。
“为什么?我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责备你啊,我好像从没说过你一句。”
“你说得对,你从没责备过我,你只是把冰凉的手放在我头上,像上帝一样暗示我,你原谅了我,但同时你也让我清清楚楚知道,我是罪人,是凶手。可能这就是你责备我的方式,一种吓人的方式,我怎么都回避不了的方式,你无处不在,我怕你。”耿林好像一边说的时候,才把这么多年不清晰的思路理顺了。
“这太可怕了。”刘云说。
“是啊,对我来说这比吵闹更可怕,因为它是无形的。”
“对不起,我现在也不能再因为这个跟你吵闹。如果我……”
“别这么说,刘云,不管怎么样都轮不到你说对不起。我这么说一点责备你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你的方式给我许多心理压力。”
“现在你能跟我一起把这件事忘掉吗?”刘云建议说。
耿林看着刘云,认真地点点头。
由此可见,这世界是男人的。他们即使在被原谅的时候也是高居在上。这是这个世界的错误,还是女人的错误?
刘云投到耿林的怀抱,以为他们新的生活可以就此开始了。看到耿林并没有这样暗示刘云,她便又提起另一个话题:
“跟我说说你的女朋友好吗?”
耿林马上升起了戒备心,他不知道刘云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他决定不说。因为在他心里同时也认真地为刘云想了:如果另一个女人在刘云想象中变得清晰起来,只能加重对刘云的伤害。他不要这样。他看着刘云,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你担心我会受不了?”刘云问。
耿林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想,你太小看我了。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不至于那么脆弱了。”刘云停了停又说,“我这么问你也不是为了好奇,我是认真的,如果那个女人非常适合你,那我也不应该把你硬拴在我身上,这样不公平。”
刘云这么说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口头的话只是真诚的愿望,而非可能。世上肯定有这样理智大度的女人,眼下刘云还不是,但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她虽然已经四十岁,可从没机会了解自己。
“你怎么知道她适不适合我?”耿林也被刘云的话说动了心。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如果我不了解你,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适合你,谁还能知道?!”
耿林有了外遇,但他还是一个十分传统的男人,他在精神上对他有另一个女人的事实,并不能坦然。所以,他跟谁都没能畅快地说说娄红,而在他心里,他又很渴望跟一个信得过的朋友谈谈这个很有现代味儿的女人,而且不回避她的缺点。于是,他进入了他和刘云以真情构筑的情境。
“我还从没跟别人说起过她。”耿林解除了最后的犹豫。
“但目前为止,我还不是别人,对不?再说,你说说她,可能帮助我们解决一些问题。”
“她并不是完美的女人。”耿林完全解除了戒备。
“谁都不是。”刘云此时内心尚还平静,她几乎为自己高兴,因为她发现自己在开始倾听的时候,几乎不带任何偏见。
“她是那种刚看上去很高傲的女孩儿,但经过接触,谁都会发现她待人很和气,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装‘酷’的女孩儿。”
“很年轻?”刘云发现耿林说了两次“女孩儿”。
“对,她二十五岁。”耿林目光往远处瞥了一下,好像不希望再关于年龄谈下去。刘云意识到了耿林的变化,决定再也不插话,听他把心里想说的都说出来。
“她是新调来的,好多男人都很喜欢她,但她并不因此很得意,跟哪个男的都挺热乎。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们之间会有什么,尽管我也挺喜欢她,但她是那种敢爱敢恨的女孩儿,心里怎么想的,过不了多久就得说出来。”
耿林说到这儿打住,不好意思地看着刘云,刘云专心平静地沉浸在倾听的状态下。
“我这么说你很烦吧?”耿林问。
刘云摇摇头,耿林心里很高兴,便继续说下去。
“她是那种高高瘦瘦的女孩儿,穿戴很时髦,但心很善良。当然,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环境与我们不同,她有一天来找我,第一句就是‘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爱我?’我当时的感觉是不相信她真的这样说了,我想,世界上不会有人这样说话。”
“我说我听不懂她的话,她立刻对我吼起来,她说,‘你是说我在讹诈你?’她这么说,我无话可说,接着她说了一大堆话,除了撒娇任性成分,她也说出了事实。”
“她说了什么?”刘云问了一句,她怕耿林把这些话省略掉。
“她说她很喜欢我,甚至也爱上了我。但她不是一个能主动示爱的女人,因为没这个必要,她相信她喜欢的男人总会在她之前做出反应。当然,她把我也归到这类男人中。她说,我通过某些交谈,通过目光,通过许多具体的关心已经向她充分显示了我对她的感情。她举了一些例子,我不想否认。但是我对她说,我结婚了,有个很不错的妻子。我想,我太傻了……”耿林自己打断了自己。
“为什么?”刘云问。
“跟你说这些,我真是昏头了。”
“也许你说出来就清楚了,也许对我们两个人有好处。”
耿林再一次惊异地看着刘云,刘云鼓励的目光,让耿林又说了下去。
“她说她能理解我的心情,一个结婚这么多年,从没有过别的女人的男人,再有一次爱情也是很人道的事。”
刘云忍不住笑了。
“是的,她用了人道这个词,我也笑了,她还说,你的妻子早就不能吸引你了,你之所以离不开她,是因为你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外力。没有第三者,多数男人是离不了婚的。”
耿林说到这里,再次看看刘云。他已经被这种倾诉的热情控制住了,但心里也隐约感觉到,自己不该太自私,不该把这样的倾诉建立在刘云的难过或痛苦上。但刘云的表情平静,目光只有几分鼓励。
“其实,她这么说话的时候,我是挺反感的,但她马上改变了方式。她要我面对自己的内心,一个丈夫是否忠诚,最重要的是内心。她说,你不能怀着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去爱自己的老婆。”
“她说,我也不是让你跟你老婆离婚,也许我完全不是一个值得你离婚的女人,但你现在不能不正视我们之间的感情。她说,她也爱上了我,她已经努力不挑明这层纸,但她做不到。”
“她最后的建议我接受了,她说,也许你我之间的开始并不是你和你妻子之间的结束,可能正相反,过一段时间,需要结束的是我们,那样的话,不是正好吗?你通过这一段婚外恋情,发现你真正爱的是你的妻子,而不是别的女人。”
耿林说到这儿,刘云心里闪过一些疑问,这个女人是不是太理智了?如果一个人这么理智,还能爱么?但她没有说出来。
“大致就是这样,我们这样开始了。”
耿林说到这儿突然担心,刘云会问他具体的事情,比如他们怎么约会,在哪儿睡觉等等。但刘云没有问,她希望更多地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
“你觉得能很好地理解她吗?”刘云问。
“怎么说呢,年龄的差异肯定是有的。她有些奇怪的理论对我来说不是十分容易理解,但还是能明白,她很坦率,什么都能表达出来,我想这一点很吸引我,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心理问题,比如,她说,她很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女人多数是狭隘的,她说的没错,大多数女人是这样的。”
“她暗示我她有过几个男人,但她的态度是很自然的。她说,很多女人都喜欢或者说渴望被强奸,但她不,她的愿望是在跟自己喜欢的男人上床时,完全放松自己,甚至可以让自己在那一刻里变成妓女。”说到这儿,耿林的脸红了,“她总是喜欢说这些稀奇古怪的理论,所以大部分是我听,她说。但我喜欢她对待肉体很自然的态度,她可以毫不脸红地承认自己沉迷肉体之乐。”
“但她未必真的了解妓女。”刘云说。
“肯定的,她还太小,虽然有过几个男朋友,但心态还是很纯洁的。”
“她很性感吧?”
耿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爱上她了?”刘云终于指向了耿林的致命处。
耿林的慌乱被他掩饰住之后,心里突然高兴自己有一个机会,特别是面对刘云,看看自己的真实所在。他嘴上没有马上回答,但经历了以下心理过程:
我爱娄红还是刘云?还是两者都爱?
爱娄红因此失去刘云,我会受不了吗?
我真的有勇气抛开刘云跟娄红重新开始吗?
我能随之也抛弃我在生活中已经有的别的东西吗?比如房子,财产等?
想到这儿的时候,他一直不能给自己肯定的答案。于是他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为了顾全这些,而失去娄红,我忍受得了吗?
不。耿林马上在心里做出了斩钉截铁地回答。他爱娄红,于是他对刘云做出了许多虚假安慰。
第六章
耿林很晚回到他和娄红临时租下的房子,屋子里不仅空荡还有一股不清爽的气味。这说明娄红离开这儿已经酗酒了,不然这屋子会留下娄红的香水味和一些外面街上的味道,因为娄红即使在冬天也喜欢开窗户。
他往娄红家里打电话,在离开刘云之后,他无法忍受一个人静静地留在这个屋子,没有电视,没有音响,只有一个半导体,不,他只有一个念头,打破眼前的空虚心境。
“请问娄红在吗?”
“您是哪一位啊?”电话那一端是娄红的母亲,她过于沉着的声音给耿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甚至无法想象这个理智得近乎冰冷的女人会成为他的岳母。
“我是她的同事,想问她一点单位的事。”
“是这样,她不在。”
“您能告诉我她在哪儿吗?”耿林从容地撒起谎,“因为事情有点急。”
“准确的,我也不太清楚,她和一个女同学一起走的,说是出去轻松一下,我想大概是去买东西了。”
耿林多少有些吃惊,娄红的母亲并不干涉娄红的业余生活,但听声音她又是很霸道的女人。
“要不您留下号码,她回来我让她跟您联系。”娄红母亲说。
“噢,不用了,谢谢您,我再想办法吧。”
耿林放下电话,想到了“身后”酒吧,他有这样的预感,娄红一定在那儿。
在他穿过公园到达酒吧之前,他想象了一下,娄红可能正在酒吧做的事:唱歌,喝醉了,跟人大声吵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哭……
酒吧里很冷清,吧台前坐着一个穿皮夹克留长发的小伙子,然后就是一对情侣坐在咖啡座里窃窃私语。耿林大失所望,他没想到自己会猜错。他想离开,但三子已经跟他打了招呼,他只好走过去,要了一瓶啤酒。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三子问他。
“瞎忙。”他搪敷着,想喝几口啤酒就付账走人,他要继续寻找娄红。
“哎你说,”三子接着耿林的话茬,却转向长发小伙子说,“谁都说自己在瞎忙,还都忙得挺起劲儿。你说,这世道,到底谁是瞎忙啊?”
“全是瞎忙。”长发小伙子说,“你挣钱是为了花出去,他追女人,”说着他指指耿林好像他们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是为了离婚,我画画儿是为了出名,出了名再变成没名,全是他妈的大圆圈儿。”
“没错,”三子说。这时吴刚从里间走出来。看见耿林好像有些吃惊,但还是得体地对他笑笑。耿林又一次想起给刘云打电话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吴刚有异样的感觉。
“哈哈哈……”
笑声是从惟一有人的角落传出来的,不用回头,耿林就能肯定,这笑声发自娄红的肺腑。除了她,耿林还不认识别的女人,能够发出这么无所顾忌的笑声。
吴刚给三子使了一个眼色。三子立刻说:
“我再给你换点儿有劲儿的?”
耿林笑笑,摆摆手。他想他进门时不会看错,背对门口坐着的是个男人。
“老板请客。”酒保又加了一句,耿林再一次摆手,离开了吧台。
他看见的景象是娄红和一个外国男人坐在那儿。她的一只手这会儿正捂在那家伙的脸上,她的手外面又捂上那家伙的一只手。看见耿林,娄红也没有把手拿下来。
耿林站在他们近前,看看那个老外,他想,这倒霉蛋顶多有二十岁,于是他对娄红说:
“我真佩服你,连孩子你也逗弄。”
娄红的手依旧放在对方的脸颊上。她不紧不慢地说:
“人各有志,就像有人喜欢逗弄老年妇女一样,我喜欢逗弄孩子。”
耿林不知道该怎样接娄红的话,只是站在那儿。这时,老外用英语问娄红出了什么事,说的时候手还捂着娄红的手。
“他说你是小孩儿,让我停止逗弄你。”娄红为他翻译了。
老外激动地站起来,对耿林大声说:
“你这是侮辱我,你没有权力说我是孩子,你是什么?”他的英文不是十分流利,耿林因此判断他不是英国或美国人。
“好,”耿林用英语说,“你不是孩子,但她是我老婆。”
老外听罢立刻把手拿开,娄红就势也拿开了自己的手。
“我不是他老婆。”娄红用英语对老外解释,老外终于给弄糊涂了。他四周看看,一次又一次把他瘦骨嶙峋的肩膀耸起。这时,吴刚走过来,老外像看见了救星,站起来,对吴刚又耸了两次肩膀,然后用生硬的汉语对吴刚说了两句话,好像他一百年前就知道,吴刚不会英语,而且永远也不可能会。
“中国人,太复杂。”
“你可真是个老外。”吴刚说。
“太复杂,他们太复杂。”老外这么说的时候,没人能明白,他懂了什么。
耿林和娄红进了公园,他们默默尤语地朝另一个门走去。耿林希望他们能回到他们的小屋,让他有机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以便安慰娄红。
但娄红在她曾经裸体躺过的那片草地前停止了。突然间,她觉得时间在眼前变得具体了。他们在这儿开始了一切,也许今天又该在这儿结束了。
耿林猜到了娄红的情绪变化,立刻把娄红搂进怀里。他用力拥抱她,再用力。每次他这样拥抱她,她都能从中获得力量,坚信他们的爱情能活很久很久。可是今天娄红在他的强有力的拥抱中平静地提了一个问题:
“你能现在在这儿跟我睡觉吗?”
另一对相互依偎着的情侣,由他们前边不远处经过,耿林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依旧拥抱着娄红。
“你想说我现在提的要求太过分了吧?”娄红挣开耿林的拥抱。
“我们回家去,回家去,你脱光了,让我好好抱着你。”耿林又试图接近娄红。
“你放心,我只是逗你玩儿,我不会再要求你对我尽义务的,一天两次,对谁都太多了点儿,不是吗?”娄红的话伤害了耿林。
“你怎么说这么难听的话?”耿林责问。
“那么难看的事你都做出来了,还不允许我说说吗?”
“我做什么了?”耿林大声问,好像娄红刚刚进行了无根据斥责。
“去问你老婆,别问我!我们两清了,从此,你是你,我是我,别再来烦我。”
娄红说完转身就跑,耿林刚想说什么,来不及开口,就追娄红去了。
耿林完全没有想到娄红跑得这么快。他开始认真追赶她。娄红撒开长腿,姿势优美地跑着,在月光下穿过林阴回廊,穿过草坪,穿过盘绕的古树。耿林在快追上娄红时又故意放慢速度,他想多看看娄红奔跑,她再次抬手撩开低矮树枝的动作,都能让他激动起来。他觉得娄红有取之不尽的女性美,他永远也不想失去她。在奔跑还没有停止时,他已经在心里决定:无论如何想办法把娄红弄回小屋儿,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承认下来,无条件地道歉。
今晚,耿林想一整夜都跟娄红在一起。
在耿林像土匪抢劫压寨夫人那样追上娄红,并把她塞进出租车后,他和娄红呆一整夜的愿望实现了。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娄红给她母亲打电话说她住在女朋友家,为什么她母亲毫不怀疑地就相信了。于是他问娄红:
“为什么你先说要离开我,然后又为我做这么多?”耿林为娄红脱下外衣。
“因为你像个强盗。”
“女人都喜欢粗暴的男人吗?”
“别胡说八道了,我不喜欢粗暴的男人,但喜欢尽心尽力爱我的男人。”娄红把双脚搭在床头,“还没有一个男人能跟我后面跑这么远呐。”
“我过去在大学跑中长跑。”耿林说。
“什么?”娄红跳起来搂着耿林的脖子,“我也是哎,我们真是天设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耿林顺势抱住娄红,语气诚恳地说:
“那我们就别吵了,好好把眼前的难关过去,以后永远生活在一起,也给我生个女儿。”
娄红放开耿林,坐回到床边,她看着耿林,像看着一个受尊重的老领导:
“你能为我做几件事吗?”她问。
耿林微笑着点头,心里幻想今晚美妙的房子,以及这美妙之后的长夜,他们可以彻夜相拥,一起睡去,睡到遥远的梦乡,再一起醒来。
“把顶灯关了,把地灯打开,把床头灯打开,把蜡烛点上,把那盘竖琴的轻音乐放上。”
耿林一一照做了,一边做一边涌起不规律的心悸。刘云也是一个会营造气氛的女人,但她从没有娄红这样的高高在上的态度。这蛮横但果断大胆的指使,让耿林感到新鲜和陶醉。当耿林做完了这一切时,娄红把他按在沙发上坐下,她坐在旁边的床上。她认真地说:
“现在我们敞开谈吧。”
娄红的话仿佛给了耿林当头一棒,他知道迟早躲不过去的时刻来了。他想,难道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优秀的女人是宽容的吗?他沮丧极了,但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得这么软弱,这一刻里他没有想到是爱情。
“必须得谈吗?”他试探了一下。
“也可以不,”娄红说,“但,那就分开。”
“那还是谈吧。”耿林低头想点一支烟,怕娄红反感,所以忍住了。
“你跟刘云睡觉了?”娄红不愧是娄红,一下就戳到了你腻歪的地方。
“你让我说什么?你提这么个愚蠢的问题。”耿林咕哝着。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娄红此时变成了一个法官,头脑思维既敏捷又有力,说话带出的刺儿仿佛都浸了毒汁,“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耿林没有回答,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把这个女人撵出去的念头,但他的念头来自头脑,而不是心田,所以苍白无力。
“你愿意?”娄红咄咄逼人。
“我想是这样,娄红,”耿林尽量把语气放平,“你毕竟太年轻,婚姻中的事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向你说清楚,它的确不像恋爱那么简单。那么多年,已经纠结成很复杂的东西,你能理解我吗?”
“能。”娄红回答。耿林眼睛一亮,刚想往下说,娄红打断了他。“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跟我这么个完全不懂婚姻的毛丫头再建立一个那么复杂的婚姻。”娄红自己都有点吃惊,她居然在吵嘴时,说出这么绕口的复杂语言。她想,也许她天生就有把简单的想法复杂表达出来的本领。
“因为我爱你。”耿林无路可退。
“所以你跟我睡觉?”
“当然。”耿林想都没想就说。
“所以你也爱她。”娄红小声说,好像说话之前已经估出了这句话的杀伤力。
“够了。”耿林站了起来,像一头困兽一样在房子里乱转,因为房间太小,他根本没办法像书里常写的那样踱步。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娄红说完也站了起来,穿上外衣要往外走,耿林冲过去,扯住娄红,一边摇晃她,一边说:
“她也是一个女人,你懂吗?那情形太突然也太具体,我做不到那么狠心。你即使不理解我,也该理解刘云一下,因为你也是一个女人。”
“我当然理解她,也不觉得她这么要求有什么错,关键是你!”娄红又把耿林扯着她双臂的手甩开,她想不出,她这辈子要这样甩开他多少次。
“我又能做什么?”
“在你说要娶我之前,你可以跟她睡觉,因为我没有权利这样要求你,但在这之后,在你清清楚楚跟我说,要跟我结婚之后,你还这么做,你不觉得你太坏了吗?!你想两边都讨好,这怎么可能呐!我跟你说善良如果是虚伪的,就比狠毒更可憎。”
耿林就势坐在地上,他觉得娄红说得有道理。可是他不是时时能从道理中得到行动指示,他多么恨生活中的某些时刻,在这些时刻中什么道理都能左右你,你又能怎么样。他感到自己突然那么虚弱,他甚至发现了一个他需要娄红、不能没有她的新理由:她比他坚强。
耿林的投降态度软化了娄红,她也坐到耿林的对面。
“你说得对。”耿林说,“我保证再也不回去了。或者不必须就不回去了。”
“我不让你保证,你当然可以回去,你甚至可以站在你们家地中央理直气壮地给我打电话说,我在我家里。”
“我给你弄糊涂了,你到底要我怎样?”耿林抱怨地说,“再说,去见刘云也是你的主意,是你让我回去阻止她做蠢事。”
“你阻止她了吗?”
“我跟她说了,她不会那么做的。”
“那当然,如果你天天回去跟她睡觉,她一辈子也不会那么做。”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我要你尊重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在做的事。”
耿林无语。
“你要是还愿意给她希望,那就别来跟我说爱我,跟我结婚的屁话。在你尊重她作为一个女人时,请你不要忘记,我也是一个女人。年轻的女人也需要被同情,被负责任。”
娄红说到这儿,泪水涌上了眼眶。
耿林站起来,关掉音乐,然后走近娄红。
“过来,”他扯她到自己怀里,“你知道我的为人,不至于那么糟糕。你刚才说的话都对,我也全部接受。但你应该相信我对你是一片真心。既然我已经离开刘云了,就没再想回头的路。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是我选择的。我爱你,我现在也觉得这么做值得。所以,请你也别忘记,我是一个能对你这个女人负责的男人。相信我。”娄红听完离开他的怀抱。娄红怀疑地看着耿林的双眼,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连接了他们的四目,他们的目光都没有躲闪。然后,娄红像一个高傲的女皇,但却是极尽温柔地再一次投入耿林的怀抱。
第七章
刘云无法忘记这个黎明,她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好像从一个舒适的梦中走了出来。她看着窗帘上的白光,固执地停留在那儿,积攒着力量,为的是让整个天都亮起来。这就是黎明吧?刘云在心里想。她没有往日突然醒来时的心慌,因为她好久以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深而沉,没有做梦,而且睡了整整一夜。
她当然也看见耿林睡过的地方空了,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可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特别的难过,好像耿林从她的床上溜走,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把目光又放到窗帘上标识着黎明的那片白色上,她在想别的,她的脑子被她的心牵着,根本无法正视耿林溜走的事实。而她的心正感受着一种巨大的幸福,她终于和自己的丈夫有了这么放松这么淋漓的床事,这之后她又睡得如此甜美。这巨大的幸福打破了自从耿林离家后一直煎熬她的失眠,把她不由分说地从无比的痛苦中拎了出来,让她发现,幸福和痛苦有时就像人的前胸和后背,几乎没有距离。
她想,这世界上一定有许多女人,在周末的晚上跟自己的丈夫或情人,在床上像她和耿林一样尽兴尽情,然后他们可以搂在一起睡去。那些女人不会经历我这样的尴尬,我自己的男人却像小偷一样溜走了。她们知道她们的男人还在旁边,她们可以先不睁开眼睛,用手摸到自己的男人,她们可以随意弄醒自己的男人,但不是为了起床,而是亲密地嬉戏,直到他们都饥肠辘辘,才会一起起床,在中午时分吃一顿“早饭”。可惜在她拥有耿林时,她从没经历过这些。现在她明白了,一个女人的巨大幸福原来可以来得这么直接而且强烈。于是她好像也有了力量,既然别的女人能通过这样的诱惑夺走我的丈夫,我也可以试试把他夺回来,她想,至于结果她不想去想,似乎那是老天该管的事。
她像一个女兵那样一骨碌爬起来,她要行动,而且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想耿林在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下,突然有了别的女人,这说明她对自己的丈夫不够了解。所以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了解已经离家的丈夫。
她发现了一本耿林的日记。在她打开日记之前看见自己时手在发抖,她感到了道德上的压力。无论她的动机是什么,她都觉得没道理看别人的日记,哪怕是自己丈夫的。可她同样没有力量再把那本日记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她还没吃早饭,这样站了一会儿就感到体力不支。这时通过敞开的窗户,她听见楼下晨练归来的老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她听见自己心底升起一个声音:我毕竟不年轻了,我很快就会像楼下的人一样开始晚年生活,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我要抓住我的幸福,这样我就必须了解我的丈夫,因为我爱他。即使这将是一个老大都不能原谅的错误,我也只能犯下了。
太阳升起来以后,就开始了安静的移动,从早晨到正午,有多少事在明亮的太阳光下开始了,又有多少事圆满或痛苦地结束了,但没有任何事能打扰太阳的安静,它周而复始地走啊走啊,仿佛是牵着时间向前的一只手,让时间像水一样无法斩断。但是人必须长大,渐渐地就跟时间学习了看生活的两面,而好多人第一次看时间的另一面时,先是大吃一惊,可惜刘云第一次感到这样的吃惊时,已经四十一岁了。
她一口气看完了古老的日记,好长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她没有想到耿林在日记里从没有提起过她,一个字也没有。甚至她流产的事,对耿林造成了那么大的影响,他也没有提起。但是他写了两篇日记是关于王书夫妇的。而这两篇日记的内容让刘云再一次感到吃惊。她决定和王书的遗孀彭莉见面。
在刘云眼里,王书和彭莉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妻。王书的意外死亡甚至让刘云想起一种老百姓的说法,太好的夫妻不到头。可是耿林的日记却向刘云描绘了另一番风景,王书爱的女人竟然不是他的妻子。刘云理解不了的是,一个心中有别的女人的男人,怎么能对妻子那么好,或者说,他怎么能让妻子那么幸福。她觉得这世界有点乱了,有一瞬间,她竞闪过这样的念头,去问问耿林,王书到底是什么样的魔鬼。
刘云走到彭莉家附近时,发现彭莉在楼下等她。她觉得彭莉太客气了,彭莉却说刘云是稀贵客人,值得一迎。彭莉说完这话发现刘云当真了,就加了一句说,她也是顺便吸吸新鲜空气,说着挽起刘云的胳膊,一起上楼。
王书和耿林是莫逆之交,但并没有使刘云和彭莉也成为朋友。虽然他们有过泛泛的交往,但却不存在更亲密的可能。刘云对舞蹈演员天生有偏见,她认为所有的女舞蹈演员都是盛气凌人拿姿作态的。彭莉虽说早就不跳舞了,但永远保持着舞蹈演员的特征。所以她对刘云的热情都被刘云理解成冲她丈夫来的。有一次刘云对耿林说,妨碍她和彭莉成为朋友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看不惯彭莉总是在外人面前跟自己的丈夫亲呢,难道他们没有家吗?她记得耿林当时说的话是,“女人总是看不上女人。”
“哎,我说,刘云,自从上次见你到现在也没多长时间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彭莉给刘云拿来水果,倒了茶,然后就发出了这样的惊叹,引得刘云心里一阵难过。刘云能想象出她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
“是嘛,”刘云还是想掩饰,尽管现在她十分同情彭莉,但还是不能信任她,一句话,她现在还不想让彭莉知道她和耿林的事。“可能是因为最近睡眠不好。”
“那你可得小心,”彭莉认真地说,“这个岁数失眠,恐怕就难好了。”
不知为什么,彭莉的劝慰尽管出自关心,也让刘云听上去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她打量一下彭莉,发现她也瘦了一些,但由消瘦带来的几分憔悴恰到好处地使彭莉增加了点点忧伤,这忧伤让她看上去比从前洒脱,更有味道,把她过去一向表现在外面的美,往内心移了移。刘云朦胧地感到,男人会比从前更容易被彭莉吸引。但她没有把这些感受都说出来,对于一个医生来说,刘云不善于表达不清晰的感受。
“你好像也瘦了。”刘云说完马上又加了一句,“最近怎么样?”
“我还能不瘦吗,”说完彭莉神情黯淡,“我也是睡不好觉。”
刘云没有说话,她心里突然很难过,一股强烈的同情心在她心里产生了。
“我真是完蛋,”彭莉说得随便,“到现在还是想他,尤其到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就止不住眼泪了。”彭莉的嘴角还留着一点微笑,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刘云见此情景鼻子也酸了。
“想开点。”刘云说。
“道理我都明白。好多女人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丈夫死了,能找的也都另找了。”彭莉看一眼刘云,“我知道我长得不丑,可我不想找了,找了又能怎么样,再也不会有人能比王书对我更好了。我有过这么好的丈夫这一辈子也够本儿了,值了。”
刘云听彭莉这么说非常感动,不由地想到命运,女人们常常因为嫁了不同的丈夫而有了不同的生活,同时也决定了她们对生活的态度。彭莉因为有王书有了这样的感叹,反过来,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好丈夫,没有爱情,只有成功的事业,她能觉得这一辈子值了吗?刘云马上在心里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她更坚定了自己眼下的看法,男人或者说感情,对女人太重要了。
“你得试试做点事,分散一下精力。”刘云对彭莉说。
“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干什么。王书活着的时候,总是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我都习惯什么都不管。”
“他的公司现在谁管呐?”刘云再一次想起耿林的日记。
“他弟弟。”彭莉说,“有时候我想,有个好丈夫一方面是好事,一方面也不是好事。好事是你能幸福,不好的事是你丧失了自己的能力,像个孩子。不瞒你说,我们结婚这么多年,王书从来都是搂着我睡的,他要是不搂着我,我就睡不着。所以有时他出差,我要不是正赶上上班,我都跟他一起去。反正多一个人也就多点车票钱。所以,你看,我怎么调节,我是跟他活在一起的,我们的生活表面是分开的,实际是粘在一起的。”
刘云眼睛发直地看着彭莉,彭莉移开目光,接着说下去。
“现在,女儿大了,今年上高中了,我就这么过了,我不调节了,我要是想他了,我就使劲儿让自己想。人家都说,忧郁让人少活七年。我才不管呐,我只要能活到我女儿上大学,就够了。孩子一上大学就独立了,经济上,她叔叔那儿都包了,反正公司是孩子她爸爸的。孩子出去了,我要是还那么想他,你说,我干吗不去找他,何必这么苦念着。”彭莉说到这儿,抬头看看刘云,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
刘云没有说劝阻的话,尽管她知道礼貌上是应该马上说的。可她心里这会儿无比羡慕彭莉,她能理解,女人一旦获得了巨大的感情,她的生命就变得渺小了。
这会不会就是女人的命运,或者就是女人的本质。
“不好意思啊,光是我说话了,喝点茶,凉了吧,我再给你添点儿水。”彭莉起身给刘云倒水。“哎,对了,你怎么没和耿林一块儿来啊?”
“啊,他进修去了。”刘云还没想好,就把谎撒了。
“是嘛。”彭莉轻声说了一句,把刘云的杯子又放到她手边。她想起,王书死后耿林的那次来访。耿林对她说了许多在她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但让她高兴的是耿林的态度,对她十分交心。从那以后,她一直觉得耿林希望他们变成知己。但现在,耿林进修这么大的事,她这个知己竟然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啊?”她问刘云。
“你女儿去哪儿了?”刘云没有回答,相反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去她奶奶家了。”彭莉漫不经心地回答,目光却一直盯着刘云,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刘云站起来,走近一个柜子,看上面摆着的夫妻照。照片上的彭莉笑得十分由衷,刘云好像觉得这世界已无规可循,但她知道,她不能把耿林日记的内容告诉彭莉。无论是谁都会像她一样不愿意破坏彭莉所沉浸的感情。
“你们两个真是幸福的一对。”刘云对着照片说。
“可惜不到头。”彭莉说,“耿林对你也错不了吧?”彭莉问。
刘云回过身,对彭莉笑笑,然后坐回到沙发上。彭莉保养得极好的脸让她觉得幼稚。
“怎么说呐?”刘云含混地说。
“他到底对你怎么样啊?”彭莉既然觉到了什么,就无法停止继续打听,一直到什么都清楚以后;她盯盯地看着刘云,发现眼泪慢慢地盈满了刘云的眼眶。“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要是你连我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啊。你一走进来,我就发现你不对劲儿。”彭莉像个好演员,被自己设置的情境感染了。她的确感觉到刘云有些不对劲儿,但绝不是她刚刚走过来的时候。
刘云的泪水还是在彭莉的真诚呼唤下流出来了。自从耿林离开她还从没向人直接宣泄过她内心的苦痛,吴刚送她回家的那次,她并不是不想对他倾吐,但她无法在不是丈夫的男人面前哭诉,这就是她永远的分寸。
彭莉坐到刘云身边,搂着她的肩膀,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知道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需要什么,尽管她几乎没在这样的处境下呆过。“哭吧,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会好一点儿。”
刘云像孩子一样哭了。
彭莉默默地离开刘云,去卫生间给她取来毛巾。不用问,彭莉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好像能让女人如此哭泣的事只能是男人离开了她们。
“对不起,”刘云一边抽泣着,一边说,“我,我……”
“别说这个,你要是愿意,可以在这儿住两天,我反正没事,可以天天陪着你。”哭泣的刘云在彭莉眼中不再那么高傲,让彭莉觉得她这会儿比那些根本不高傲的女人更可怜。
刘云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她歉意地对彭莉笑笑。她的笑容显得那么无助,让彭莉有了自己是强者的感觉。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耿林有了一个女朋友,我们分居了。”
“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同意分居呐?那个女的是谁?”
“我没同意分居,是他自己走的,我也不知道那个女的是谁,他不想告诉我,怕我伤害那个人吧。”
“他疯了?分不清哪儿是里,哪儿是外了吧。”彭莉怒气冲冲,仿佛是一个女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
“你太老实了。”彭莉说。
“要是王书还活着,他也许不至于走这一步。”
刘云思绪突然乱了,又在想自己的心事。
“你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彭莉还没经过思考已经坚定地站在刘云一边,也许是耿林有了别的女人,再也不会跟她倾诉什么,让她觉得不舒服。“前段时间,耿林来过我这儿一次。”
“是吗?”刘云有些吃惊。
“他跟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为什么?”刘云问。
“也许你说得对,王书的死让他受刺激了。”
“他说什么了?”刘云想到了耿林的日记。
“什么,人活着就是那么回事,没多大意思,他还觉得生活是一个大骗局,没有什么是永远有意义的。听他这么说,我还安慰他,我以为你们吵架了。”
“那时候,他有这个女人了吗?”
“我看还没有,我问他,你怎么样,因为我奇怪,他干吗跟我说这些话,而不去跟你说。他说,你整天忙患者,总有手术,他不愿跟你谈这样的话。一方面他觉得你不喜欢不确定的感觉,另一方面,他认为你的工作责任太大,不愿给你添堵。他这么说,我当时也就没多想。”
刘云笑了笑,彭莉马上明白了刘云的用意,她说:
“是啊,这就是男人,说一套做一套,没一个值得你信赖。对了,他当时还一个劲问我,是不是觉得生活有意义。我说,当然有意义了,上帝给了我王书,他那么爱我,虽然他现在把我一个人抛下了,我还是觉得生活有意义。”
刘云听到这儿认真地点点头,她开始欣赏彭莉乐观的生活态度。
“可他对我说,他没想到我居然还相信奇迹。”彭莉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不敏感,好像在说与另一个人有关的事。“我没想到他认为我和王书之间的感情是奇迹,而我觉得很平常。我问他,什么对于他才能构成奇迹,他说,凡是能长久持续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奇迹。”
“欺骗和谎言呐?”刘云插嘴说。
“对,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彭莉兴奋地说,“他说,都一样,如果不被揭穿,也是奇迹。哎,你说他是不是怪怪的?”
刘云无话可说,她的思绪又转到彭莉身上,她现在也想不好了,她和彭莉谁是更幸运的。
第八章
耿林没有想到他会再一次来海岸夜总会。上一次他和王书离开这里时,他想,他会一辈子回避这里的,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回到曾经让你刻骨铭心的地方,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了回忆。
但是,这一次耿林是陪公司的客人来的。耿林的老板乌伟吩咐,无论客人提什么要求,一律满足。在这个城市里大部分人都知道海岸夜总会是以什么闻名的,这些客人也不例外。
其实海岸夜总会是值得了解了解的,它和很多类似的娱乐场所一样有很多小姐,但是格局装饰上却有与众不同的特点。刚一进门人们得经过一条长而狭窄的走廊,走廊的两面墙壁上洁白一片,没有任何作为装饰的画和照片。如果人们知道海岸夜总会是以小姐著称的地方,会觉得这走廊有那么点讽刺意味。走廊连着大厅,大厅里的所有陈设,比如沙发等等都是米白的。和走廊一样的是墙壁上也没有挂画,也许这儿的老板被什么女画家伤害过。
大厅的正中是本色的木头楼梯,楼梯的右边是一个完全由玻璃制成的服务台,不是常来的熟客应该先在这儿打听一些必要的常识。大厅的另一角是一扇落地窗,挂着白色的半透明的窗帘,窗前放着一些单双人沙发。在这些浅米色沙发上坐着五六位身着黑衣的小姐。她们的服饰各不相同,但都是黑色的。有的在看报纸杂志,有的在听随身听,有的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耿林和王书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觉得她们像一群吃饱饭没事干的黑鸽子栖息在这里。
公司的客人也被这些小姐吸引得不行,试着往前凑。但已经有经验的耿林把立在旁边的一块小牌子指给他们看,上面写着:请客人不要在此久留。一位客人看后说:
“你们这里真是有文化啊,搞得就是有特点。”
耿林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嘴上干笑着,心里想:文化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然后去为他的客人定位子。一切该付的钱都付过之后,耿林和客人一起往楼上去,有四位小姐也跟了上来。耿林再回头看栖息的黑鸽子时,又有四位小姐补充了刚才的空位。而这时,他的客人已经开始和小姐们搭讪,耿林突然就很想念王书。他说不清楚眼前的这些男人与他与王书有什么不同,但他知道他们是不同的。随他来的三位客人已经跟着小姐们走了,耿林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身后也站着一个姑娘。耿林看她时,她对耿林友好地笑笑。她的笑容让耿林感动了一下,因为她的笑容友善淳朴。他对姑娘报以同样的微笑,竟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笑容也是训练出来的。他递给小姐二百元钱,然后说:
“你忙别的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姑娘接过钱,看看钱又看看耿林,转身下楼了。耿林的目光却没离开她的背影,他无法想象一个刚刚对他发出那么淳朴笑容的姑娘,怎么可能一转眼就用老鸨似的眼光瞥他,好像在对他说:你个小气鬼。
“真他妈的伤害我。”耿林咕哝了一句。
耿林知道他的客人要经过洗浴经过桑拿经过按摩的洗礼之后才会走出各自的房间,带着被揉开的神经末梢来找他。从现在到那时至少要两个小时。他一个人去了设在夜总会里面的一个名叫“静吧”的酒吧,给娄红打了电话,要她马上过来。娄红很兴奋地答应了。
耿林在上次他和王书坐过的位子上安顿了自己, 服务员走过来, 他点了一杯“肯巴利”。这里没有音乐,代替音乐的是鸟叫。因为只听鸟叫不见鸟,所以吧台的人总得回答这里的问题:是真鸟还是机器鸟?
除了耿林还有三个人,一个看报纸的外国人,和一对正神侃着的恋人。娄红走进来时,那姑娘目光直接而呆滞地盯着娄红看,好像娄红没有穿衣服,而这姑娘从中得到的启示是:啊,原来不穿衣服也行啊!
“对不起,”娄红一坐到耿林对面就道歉了,“我要知道这酒吧是这样的就不穿这身衣服了,给你丢脸了吧?”
“一点也没给我丢脸。”耿林说。娄红的道歉让他的每一根神经都舒服。耿林以为能做真诚而必要道歉的女人已经很少,多数女人的道歉都是一种情调的装饰品,像口红被抹在唇上。
“你喝的是什么?”娄红问。
“肯巴利。”
“我也要一份儿。”娄红对服务员说。
耿林继续看着娄红的装束,它很鲜活,把女人的可爱的优点都显露出来了。
“你穿的上衣从前叫内衣,对不对?”耿林打趣地问娄红。
“现在倡导的是内衣外穿。”
服务员给娄红端来了酒,顺便从上到下看了一眼娄红几乎从不穿胸衣的乳房。
“下一步就该内裤外穿了。”耿林说。
“这你就不懂了,时尚是内衣外穿,内裤不穿。”娄红说完凑近耿林,压低声音说,“我今天就没穿。”
耿林低头看着娄红的喇叭裤,腰部紧得要死,腿部松得要命,恨不得马上抱起她,跑过所有的大街小巷,最后到达他们的床上。但他脑海里的这个念头还没消失,王书的样子又进来了。耿林沉默了,他好像不能忍受王书的死亡。王书总想自己还有时间实现梦想,他没有为死做任何准备,以为自己离死远着呐。
“你今天怎么了?”娄红摸着耿林的手,关切地问他。“陪那些人让你受刺激了?”
“没有。”耿林安慰娄红地笑笑。
“你干吗不跟小姐们去呐?”娄红问。
“就是,我可能有毛病。”耿林说。
“因为我?”娄红问。
“可能。”耿林说。
“干吗呀,我才不在乎你干什么呐?要是你去了,也许能让我们的生活更多彩呐。”
“这么开放啊?”耿林逗着说,“要是,我再带回去点多彩的病,你怎么办啊?”
“我不相信你能让我躺在不安全的床上。”娄红认真地看着耿林,让耿林感到这目光把一份沉沉的责任放到了他的肩头。他的心里涌起爱护娄红的愿望。
“你看见楼下的小姐了?”
“看见了,”娄红说,“她们真黑啊!”娄红夸张地说,两个人都笑了。
“跟你的穿着比,她们是淑女,你是小姐。”
“好啊,你这么说我,那我也只好将计就计了。从现在起,本小姐不免费了。”娄红撒娇地说。
耿林撒着嘴看着娄红,娄红脸红了。
“你脸都红了,我们换个话题?”耿林开玩笑地说。
“我脸根本没红,你不用胡说。你要是真给我钱,我就拿着,捐给灾区也是好的。”娄红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继续开着玩笑。
耿林扯扯娄红的头发,低声提醒她这里不是“身后”。
“怕什么,我又没说反动的话,说说实话还不行吗?”娄红嘴上说着,也看看周围是不是有人听见了她的话。“哎,你干吗让我上这儿来,‘身后’可比这儿强多了,这儿什么都假模假式的,你过去常来这儿啊?”
“来过。”耿林说。
“跟谁?”
“王书。”耿林说出这个让他痛苦的名字。
“就是你那个出车祸的朋友?”
“那天他就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耿林说。
娄红立刻换了一把椅子,耿林笑了。
“笑什么?”娄红有些生气地说,“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呐。现在还不想死,所以我得离有死气的地方远点儿。”
“你看这多不公平,我们那代人开窍的时间晚得不能再晚了,而你们还这么年轻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这说明我们比你们聪明。”娄红说。
耿林笑笑。
“你是说你的朋友?”娄红又认真地问耿林。
耿林点点头。
“但有些人开不开窍都没用,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改变。”
“改变是要付出代价的。”耿林想提醒娄红一下,在她的年龄可能忽视的东西。
“要是没有代价,就不是改变了。”娄红的话让耿林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比他和王书都年轻的娄红有时却比他们更成熟。
“不过,你的朋友还不至于死得闭不上眼睛吧,事业成功,家庭幸福,为人正直,圆满的一生啊。”娄红又说。
“他的家庭的确很幸福,但他的一生好像并不圆满。”耿林说。
“什么意思?”娄红轻声问。
“他对妻子很好,但一直在爱着另一个女人。”
娄红半天没有说话,耿林一时间想不出娄红在想什么。
“男人有时很可笑吧,压制自己,一晃就是一辈子。”耿林说。
“因为这个你跟我开始了?”娄红突然问。
耿林又一次没有想到,娄红竟能这么尖锐地看问题。他不想承认,但又不容易回避过去,于是他说:
“也许。”说完,他就恨自己的虚伪。他在心里骂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向这个姑娘承认,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我甚至还在日记里写了这个心理过程。
“那我还应该感谢你的朋友。”娄红嘲讽地说,“可我不懂,为什么人要从死亡那儿获得力量。”
尽管如此,耿林仍然没有对娄红敞开心扉。他觉得在这个聪明的女人面前,应该保护自己,不然他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说穿。但只要是男人就不愿意被说穿。男人不会因为女人喜欢他们的裸体,而放弃西服。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吓唬人呐?!”耿林说完摸摸娄红的脸颊。
“你说的有道理。”娄红说。
“那天,我和王书在这儿,那边的角上有两个男的,说不到一块儿去就吵了起来,最后两个人动手了。”耿林说,“谁都没过去劝阻,可能是看那两个人的穿着像黑社会的。”
“王书去了。”娄红插嘴说。
“你怎么知道的?”耿林吃惊地问,“我跟你说过这事吗?”
“没有。我猜的。”
“王书过去拉架,其中的一个小子立刻要打王书,但另一个马上制止了他。这时我也走过去了。一个小子对另一个小子小声说了几句,两个人看看王书就走了。”
“不可思议。”娄红说。
“当时我也没明白。”耿林说。
“现在你明白了?”
“三天后王书就死了。”
“我还是没明白。”娄红说。
“也许有一天你突然就明白了。”耿林说。
“哎,耿林你别吓唬我啊,我爱做噩梦。”娄红说完站起来,“我看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沉着了半天的娄红这会儿又显出了小姑娘可爱的幼稚,让耿林修补了自己的自信。
第九章
如果星期一这一天有自己的灵魂,它该为这一天得意,因为这一天里所有的机关都显得比平时更忙碌,好像他们有比平日更多的工作要处理,可从没人去想为什么。
刘云从五楼病房的楼梯往下走,她知道今天的电梯最好不去等。好久以来她就有了这样的印象,星期一是患者最多的一天,但她也和别人一样,根本没去想为什么。今天,她被告知到急诊替班,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希望通过更紧张的工作来排遣时间,让她没有空隙面对工作以外的事情。
她走进急诊室,已经有一个血流满面的男人站在那儿。她看一眼用手捂着头的男人,那男人仿佛看见了救星,立刻对刘云大幅度地点头。
“怎么回事?”刘云走到桌前坐下,一边整理桌子上的各种化验单处方,一边轻声问护士。
“是打架打的。”护士轻声回答。
“干吗还不处理?”刘云问。
“派出所的人马上就来,不是有规定……”
没等护士说完,刘云就走到那个病人跟前,拿开他的手,看了看伤口,然后轻声说了一句,“胡闹”,便拉着病人往处置室去了。
等刘云给这个病人处置好了伤口,警察也赶到了。警察看看刘云,又看看半个脑袋被绷带缠住的病人,没说什么。刘云似乎经历过很多这样的情景,也没去理睬警察,而是告诉病人跟她走。他们一起回到诊室,刘云开始给病人写病历。
“大姐,”病人把包好的脑袋凑近刘云,“我这辈子是不会忘了您的。是您救了我一命。”
刘云笑笑,这个病人极朴实的态度让刘云觉得亲切。她一边写病历一边说:
“你忘不了我又能怎么样?”
“什么叫又能怎么样啊?!您所有的麻烦事都包在我身上了,有事您找我就解决了。”
“你闭嘴吧。”站在一旁的警察有些看不惯,便插嘴说。
“我干吗闭嘴啊?”病人理直气壮地转向警察,“我知道你想抓我,不过你得等一会儿,你们吴所长马上就到,要抓也得他抓我。”
警察突然做了一个要打他的动作,他本能也做了一个躲让的反应。刘云看了他们一眼,病人又对警察说话,态度稍稍收敛了一下。
“实话实说,今天的事不赖我,是他先动手打我的,而且我只是防御性地还还手,根本没真还手,你也知道你表弟那体格,要是我真还手,那坐在这位大姐跟前的就不是我了,知道不?”
“傻X。”警察骂了一句。
“哎,你骂我这个行,这不叫骂,叫男人嘴边的罗嗦。不过,我可是挺理解你的,你是小王表哥,所以你不能看着不管。不过,我可劝你,你别太随便就把我带回去,今天的事绝对不赖我。你看,我等会儿还得去给这位大姐交款,我绝对不跑。再说,你不知道啊,你们吴所长是我舅,我这么严格要求自己,是不给我舅找麻烦。”
刘云一边写病志一边听他说话,觉得可笑,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叫什么?”她问病人。
“陈大明。”陈大明说,“耳朵陈,大光明的明。”
“多大?”刘云继续问。
“三十。”
刘云把写好的一大堆单子交给陈大明,让他去交款。陈大明拿着这些单子,有些激动地看着刘云:
“让我去交款?”
“你想白看病啊?”刘云笑着说。
“大姐,我得再谢您一次了,从来还没人像您这么信任我,我他妈的恨不得现在多交点钱,您真格拿我当好人了。”
“你不是好人?”刘云有些开玩笑地说。
“我是啊, 我太是了,可是这帮傻X就是发现不了。”他刚说完,急诊室里的人都笑了。
“快去交款吧。”刘云说。
“哎,我这就去。我再说一遍,大姐,您有事我肯定帮你。”
“行了,我有事儿你也帮不上我。”
“谁说的,你要是,比如说,你要是丢钱包了,只要你告诉我在哪儿丢的,我第二天就给你找回来,分文不少。你去派出所报案没用。他们嫌这样的案子太小。”
刘云看看站在一边的警察,大家都止不住笑了。
尽管刘云一直没有丢钱包,但陈大明却没有因此在她生活中消失……
耿林和娄红同在的公司和所有效益好、跟合资沾边的公司一样,在里外看上去都不错的大楼里办公。职员们都穿得笔挺,彼此见面说话打招呼都是低声,音量一律保持在中国人音量平均值以下。这样的公司因此有了与普通中国机关企业所不同的气氛,好像这里工作的人都有条理井然的生活,有比常人更多的理智。
但是到了中午,如果有机会去通常设在地下室的员工餐厅,就会得到与上面相反的印象,员工餐厅一律是色彩艳丽的塑料桌椅,几台高悬着的电视频道永远定在香港凤凰卫视中文台,让电视里的港腔中文和年轻女职员的嗲腔柔语天然浑成,没人会感到不舒服,至少大家都恢复了正常说话的音量,像在家里一样。
耿林和娄红如果来这儿吃饭,很少单独坐在一起。娄红有一次指出,这明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耿林同意,偶尔他们坐在一起,而且是单独的。可是今天,耿林进门时看见娄红和新来的销售部主任单独坐在一起,只好打完饭扎到离他们不远的女同事堆里。这些大都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正在搞一个把戏,耿林刚把第一口饭送进嘴里,就被牵扯进去了。
“用一句话形容一下你的老婆。”一个经常操港腔的资料员大声问耿林,也引得娄红往这边看一眼。但耿林继续埋头吃饭,拉着不想买账的架势。
“哎,你们看,这家伙保证有问题,居然回避这么尖锐的提问。”耿林的同屋邱军挑动大家说。
“只有精神病才用一句话形容自己老婆呐。”耿林边吃边扔出一句话。娄红听见在心里笑笑。
“不是啊,你理解错了。”操港腔的资料员解释得十分认真,“是这样的,这是心理测试,是全世界范围流行的心理测试哟。”
“得了吧,能在全世界范围流行的只有感冒。”耿林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但大家笑过之后马上又逼耿林就范。
“别瞎说,认真点儿。”
“你先好好听听。”
“就是么,认真一点哟,只要你认真参与,马上就会受益的。”港腔资料员说,“人家可以根据你的这句话,判断出你目前的婚姻状态和质量等级。”说着扬扬放在饭盆旁边的小本子,好像所有的判定标准都在本本里。
“搞产品鉴定呐?”
“哎,耿林,你知道吗,还有一条是说,拒绝回答的人百分之百有婚姻危机,而且是自己不敢正视。”
耿林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突然被这么笨的游戏吸引了,于是,他咽下嘴里的饭菜,想也没想就说了一句:
“正直,端庄,又有敬业精神。”他的话音刚落,大家起了一下哄。港腔资料员连忙去翻小本子。这时,娄红和新来的销售部主任从耿林身边走过去。走在后面的销售部主任接接耿林的肩膀算是打过招呼了,而娄红抬头挺胸地走过去,什么都没说。耿林肯定娄红听见了他说的话,而且不会不给他带来“后果”。一时间,他后悔自己参加了这该死的游戏。
“哎,哎,找到了,听好,听好啊。”一个坐在港腔资料员旁边的女孩儿大声提醒耿林。
“这样评价自己妻子的男人,”港腔资料员故意拖着长腔说,耿林看一眼远处,娄红已经离开了。“首先缺乏对妻子的激情。他们常常希望这样的妻子是他们的母亲。其次,这类男人比第五种男人更容易有外遇。噢,对了,第五种男人的妻子都是胡搅蛮缠,爱吵架不讲道理的。噢,不是更容易有外遇,是有外遇之后更容易引发强烈的后果,因为他们的感情总是处在被忽视……”
“行了,全是胡说八道。”耿林打断她的话。
“全说中了吧?”一个人问耿林,大家都笑了。
耿林也笑了,只是觉得有点苦涩,回到办公室,他有几分不安,因为他担心娄红会因为餐厅里的事有坏情绪。他给娄红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
“有事吗?”娄红相当热情地问他,让他宽了乱心。
“没有,晚上还是在老地方见吧?没什么变化吧?”耿林问。
“除非你有变化。”娄红说。
“我哪能有变化,好,晚上见。”
娄红和耿林约会的老地方有两个,一个是“身后”酒吧,他们总是一起去那儿,因为遇见耿林方面熟人的可能性很小。另一个就是他们下午电话里说的老地方——一个日本人开的小饭馆儿,叫“山下”。山下小饭馆在一条十分僻静的街上,很有点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信。里面的装潢也是典型日本风格的:深栗色的地板,乳白色的纸灯罩,短小的门帘,穿和服的女服务员,很有点儿异国情调。更吸引耿林、娄红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这个小饭馆不备大桌子。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好像只接待成对来的顾客,当然他们也不反对同性别的顾客。店主山下的宗旨好像是只有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才不会破坏他小店的风格和气氛,慢慢这个小店便以此闻名。
耿林提前到的,他占个好位置,但一进门他就发现娄红已经坐在他们惯常喜欢坐的地方,正在喝本店特别供应的日本糊米茶。
“怎么这么早!”耿林坐下,接过服务员递上的茶,喝了一口。
“想体验一下等人的滋味。”娄红说完把菜谱递给耿林,“我还没点菜呐。”
“老一套怎么样?”耿林嘴上这么说着,还是翻看一下莱谱。
“我想换换口味,我要鳗鱼盖饭。”
耿林招手叫服务员,“那好,我还是老一套。凉拌要什么?”
“我看他们新添了一个凉菜叫碎蘑菇泥,我想尝尝。”
耿林对服务员转述了一遍,然后喝茶,充满深情地看娄红。“等人的滋味怎么样?”耿林只是为了提起一个话题才这么发问的,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不安的感觉。平时,娄红经常迟到,但从没让耿林恼火过。他很愿意见到娄红之前一个人呆一段时间,仿佛这样便把他的幸福拉长了。
“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别看平时约会我老迟到。”
耿林看着娄红,没说话,因为他还没摸准娄红眼下的情绪状态。
“你不觉得是这样吗?”娄红见耿林没回答就强调了一句,“你多等我一会儿,但最终你还是能把我等来。而我等的,可能是永远不会来的。”
“你等什么?”耿林从心里往外不愿顺着这个话题谈下去。
“我等你啊。”
“我不是在你身旁嘛。”
“作为别人的丈夫。”娄红轻声说,但这话让耿林感觉是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身体,撞到后面的墙上,又弹回来再一次射中他。
“你好像说过你不愿意过婚姻生活。”
“对,但我不希望我的男朋友是别人的丈夫,你觉得这感觉很美妙吗?”
“当然不。但我不懂你为什么今天又提起这事,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当然要离婚,而且我也一步一步地做了,我现在搬出来,然后我会跟她提,但这需要点儿时间。我觉得你一直都是很理解的。”耿林说到这儿,服务员送上凉菜。
“我现在还是理解的,谁知道我今天哪根筋不对了,乱说一气。来,尝尝这个菜,我们说点儿别的。”娄红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大口吃碎蘑菇泥。
但娄红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控制能力。在他们快吃完饭的时候,耿林问她吃完饭去哪儿,这又勾起了娄红刚刚压下去的坏情绪。每次他们商量去什么地方的时候,娄红都觉得受伤害,尽管一开始她就清楚自己爱上的是有妇之夫。这个前提在刚开始的时候帮过她的忙,但慢慢地就失去了作用。她开始讨厌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觉得自己的世界因为这个爱情变小了:“山下”饭馆,“身后”酒吧,他们的小屋,再就没有别的地方了。当然,娄红喜欢他们在小屋里能做的一切事情,但她和所有的年轻姑娘一样,也对外面纷繁的世界充满兴趣。
“去‘身后’怎么样?”耿林见娄红半天没说话,便又提议了。
“今天又不是周末,”娄红显然不赞成,“不是周末我不愿去‘身后’,没意思。”
“那我们回家?”耿林试探地问。
“你没有什么朋友吗?我们可以去看看你的朋友。”娄红不想回小屋,她不觉得那是家,而是一张和男人睡觉的床。
耿林在脑子里迅速过滤了一遍自己的朋友,没有找出一个此时他能和娄红一起探望的。
“去看看王书他老婆彭莉怎么样?”娄红说,“我很同情这个被自己爱人骗了半辈子的女人。”
“你别这么说吧,如果她不知道,她的幸福就是真的。”
“男人的逻辑。”娄红轻蔑地说了一句。“好了,不难为你了,我们去逛商店吧。这时候的商店人少。”
“好的。”耿林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心里清楚,一来这儿附近的商业区离他家很远;二来刘云不喜欢逛商店。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想象在大街上,在他和娄红在一起的时候碰上刘云。
但发生了另一件他没有想到的事情,让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他总有点儿不安。
在即将打烊的时间,商店里很空,只有为数不多的顾客或闲逛,或急急忙忙地在选购东西。耿林和娄红先在楼下看看化妆品,但娄红并没有对此表现出多大兴趣,于是他们上扶梯想去二楼看看女鞋和女装。耿林先迈上扶梯,娄红站在他的下面一蹬上,扶梯向上走到一半时,耿林偶尔回头看一眼娄红,大吃一惊——娄红泪流满面,但却在向他微笑。耿林要过来拉娄红,被娄红的一个阻拦手势制止了。在耿林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他们来到了二楼。娄红径直上了滚向三楼的扶梯,耿林也跟了上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耿林站在娄红身边,着急地问。
“我突然就明白了我的处境,”说着娄红用手擦去脸上的泪水,“也看见了我的结局。”
“别胡思乱想,别胡说。”耿林乱了方寸,他担心娄红在商店里失去控制跟他吵起来。
“我还没说我的想法,你就说我在胡说,未免过分了。”
“可你知道我爱你。”耿林凑近她,压低声音说。可他的话仿佛是娄红此时最不想听的,她快上几步,先于耿林到了三楼,然后又去乘通向四楼的扶梯。耿林也跟了上去。
“你愿意听听我的看法吗?”娄红在通往四楼的扶梯上问耿林。耿林点点头。
“你知道你最后要抛弃的女人是谁吗?”
耿林听娄红这么说不耐烦地把头转向一边,好像娄红在说废话。
“是我。”娄红说。
耿林转回头看娄红,发现她又有新的泪水涌出来。一个站在他们身后的男人这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耿林拉起娄红快走几步,上了通向五楼的扶梯。
“你什么意思?”耿林看看扶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便问娄红。
“意思就是你现在离开了妻子,走近了我,这就等于说在你和妻子之间有了美妙的距离,你看哪本书上不说,距离产生美感。所以你现在就能想象,我们之间能产生什么了。误解,争吵,伤害,还能有别的吗?”
娄红又上了通往六层的扶梯,耿林一直跟着她。她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盯着耿林,好像在等他回答。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我离开她了,我爱的是你。”
“对,你离开她了,所以你才能更好地发现她的优点,端庄,正直还敬业。”娄红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已经到了六层,最高一层。娄红站在扶梯旁,没想到六层都是皮毛制品。
“那又怎么样,我爱的是你。”耿林看看周围以各种方式悬挂着的皮毛大衣围脖儿,闻到了这类制品特有的气味,他觉得有些窒息。
“我既不端庄正直,也不敬业。”娄红也在打量周围的环境,她发现闲着没事的售货员都把目光集中到他们这儿来了。看着他们这对面对皮毛大衣大声争吵的男女。
“我早就知道,可我还是爱你。”
“对,我也知道你爱我,”娄红看着耿林,既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也没有在乎那些注视他们的目光,“我还知道,我不会长时间忍受这种状态,所以就会跟你吵,直到吵得你发烦。然后你开始思念你老婆的美德和好处,在有距离的情况下,你很容易发现她原来比我好。然后你就会找办法找理由离开我,回到她身边,而她已经不年轻,很容易原谅你的失足。这就是那些倒霉第三者的结局,也会是我的结局。”
“那你干吗不想想那些幸运的第三者?”耿林非常恼火,因为他不觉得娄红的话没有道理。
“因为没有幸运的第三者。”娄红说到这儿眼睛又湿了。耿林的心被此时娄红那无助的表情拨动了一下。
“我能做什么?”耿林搂住娄红,往朝下去的扶梯走去,这是商店下班的铃声响了。已经换好衣服的售货员立刻从四面八方涌向扶梯。他们超过耿林和娄红,但都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他们是皮毛柜台接待过的最奇怪的顾客。
“不是离开你妻子。”娄红停下说。
“是什么?”
“离婚。”
第十章
这一天,刘云在当班的时候,接到一个王教授的电话。一开始她迟疑了一下,以为是自己认识的另一个王教授,但她马上通过那特殊沉静的声音认出他是耿林读硕土时的教授。因为这个王教授很开明,又很欣赏耿林,所以耿林毕业后他们一直保持着并不频繁的往来。刘云随耿林一道看过王教授夫妇两次,知道他们虽然往来不频繁,但彼此很亲密,王教授那儿是耿林能倾吐心声的地方。因为耿林很小失去父母,是和姨母一起长大的,刘云对耿林的这个“忘年交”很珍视。
王教授的妻子刚刚做了脉管炎手术,出院回家后,刀口处总有不规律的疼痛。王教授给刘云打电话想做一点儿咨询,但还没等他述说症状,刘云就提出自己下班后去看一看。王教授很感动,就提议让刘云叫上耿林,顺便在他家吃晚饭。
刘云在路上买了好多水果,希望替师母看完病也能跟他们聊聊,也许耿林已经跟他们说过了自己的状态,说不定通过这样的聊天儿她能获得一些启示,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自从决定把丈夫夺回来之后,她一直很茫然,给耿林打过两次电话,得到的回答是现在最好不见面,等他们都有了心理准备之后,耿林来找她。她想不太好耿林的态度意味着什么,但肯定不是绝情要离婚的态度。她想,如果耿林真的要跟那个女人结婚,可以现在就明确提出跟她离婚。世界在刘云这样没有经过风浪的女人眼中还是那么简单,也许她永远也想不到,另一种不显眼的感情左右许多人,让他们无法张口说出他们的目的,尽管这目的是他们无论如何要达到的。这种感情就叫内疚。
刘云拎着水果往车站走的时候,听见后面有人喊她,她回头发现是吴刚。他坐在摩托上,正伸手把头盔摘下来。
“这么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刘云走近吴刚,把手里沉甸甸的水果放到脚旁。
“去看病人?”吴刚看见水果便没有说出自己的计划,他是想请刘云去他的酒吧听爵士歌手演唱的。
“你怎么知道的?”刘云兴奋地发问,看见吴刚,她觉得心里不再那么空荡了。
“瞎猜的。”吴刚并没有因为刘云的热情也兴奋起来,他一直都非常喜欢刘云,也在背后做一些不让她察觉,但能多少保护她的事情。他知道刘云对他很重要,但到底有多重要他有时无法想得很透彻。作为一个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做到哪一步,比如再一次结婚。他不能想象,但他一直都这么认为,刘云天生就是该成为妻子的那类女人。所以,他在刘云面前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克制自己,不让他的感情外露。
“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没事,离老远我就看见你了,我捎你一段吧?”
“坐摩托?”刘云害怕地问,“我这辈子还没坐过摩托呐。”
“那就更应该试试了。”吴刚依旧轻描淡写地劝她,“对了,陈大明那件事我得谢谢你。”
“谁是陈大明?”因为职业的缘故,刘云很难记住患者的名字,尤其是门诊的患者。
“那个让人打破头的。”
“啊,对了,那个人特别逗,他是你朋友啊?”
“对,是我朋友。”吴刚很正式地首肯。
刘云没说话,笑笑。
“你笑什么?”吴刚问。
“没什么,那人还跟我说,我要是丢钱包他……”
“你心里肯定奇怪我的朋友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吴刚打断刘云的话。
“没有。”刘云说得也很肯定,但却是一句谎话,因为她心里想的的确是吴刚刚才说的那样。“我很高兴帮了你的朋友。”刘云的这句话也同样是真诚的,因为她是可以不在乎吴刚有什么样的朋友的。
“上来吧,我开车没问题。”吴刚说着递给挂在车把上的头盔,好像那是为刘云特意准备好的。然后也把自己的头盔拿在手上。
刘云看着吴刚的眼睛,马上就有了信任,她什么都没说,拎起自己的水果坐上了后座。吴刚戴好头盔,给上油门,摩托一下就窜出了好远。吴刚并不想因为刘云坐在身后而开得比平时慢。这也是他一辈子里几件不能改变或丢弃的事情之一——他喜欢有致命感的速度。
刘云为王教授的妻子检查过后,觉得问题并不像她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但她也没有过分强调严重性,怕老人太担心。他们吃饭的时候,王教授问起刘云的医院是不是有心理科。刘云说只有神经科,其实她一直在等着王教授能再扯起关于耿林的话题,从她进门后,王教授问了为什么耿林没跟着来,然后就没再提起。而刘云也像以往一样,小心地说耿林进修去了。
“太不应该了,依我看心理科比神经科还重要。”王教授发着感慨。
“一般这类病人是归到精神病院的。”
“可有些人还没到精神病的地步啊。”王教授越说越激动,刘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跟她谈心理,她不过是外科医生。
“你别听他胡说,”王教授老伴儿插嘴道,“这老头儿最近像疯了一样,见谁跟谁谈心理学。”
“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就再学心理学,然后在我们学校建个心理学系。”
“您觉得心理学比计算机学重要吗?”刘云突然对这个话题发生了兴趣。
“您读过弗洛伊德或者荣格的书吗?”王教授问刘云。
“我在大学时读过《少女安妮日记》。”刘云老实地回答。离开大学多年,但在教授面前她还有做学生的心态。
“还不够,远远不够,你该读全部能找到的心理学书,我现在读的书都是这方面的。”
“那您不搞计算机研究了?”刘云问。
“唉,我还带最后一批硕士生,完了以后就退休了。我能研究出来的东酉也都出来了,现在整个一个废物了。我这个脑袋,”说着他用枯瘦的手指指指自己的脑袋,“再也不会为我国的计算机事业做什么贡献了。”
刘云笑了,她喜欢这位不居功自傲的老人。
“不过,我这个脑袋必须总得有新东西装进去,现在它馋心理学,那我就装。”王教授说到这儿,电话铃响了。他对刘云抱歉地笑笑,起身去另一个房间接电话。
“你知道这老头儿前段时间受了点刺激,”王教授的妻子对刘云解释说,“我们这儿邻居的一个小伙子,自学的计算机,很聪明,说出来的想法,让我们老头子直拍大腿。大约有半年时间了,这一老一小整天聊计算机。可是前不久,也就两个月吧,这小伙子午睡时服了安眠药,连遗书也没留就自杀了。”
“没有原因?”
“应该是有的,但谁又能知道呐,做父母的也不知道。”
“有工作吗?”
“有啊,在一个合资的工厂里,好像是一家美国合资的饼干厂。”王教授的妻子说到这儿,见丈夫又走回来,就没再往下说。
“你们接着聊,接着聊。”王教授的神色不像刚才那么飞扬。
“谁的电话?有什么事吗?”老伴儿也觉到了丈夫脸上的变化。
“一个学生,没什么事。”王教授振作一下精神,“我们接着聊。”
刘云看看表,很想再问问前段时间耿林有没有来过,但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如果他来过,老人不会不跟她提起的。
“我想,我该走了。明天还得上班。”刘云说着站了起来。
王教授也马上站起来,但他把刘云又按到沙发上坐下。
“再坐会儿,少坐一会儿,还不是太晚。”
刘云笑笑,只好接着听王教授说。
“我说老头儿,你改天再讲吧,刘大夫明天还得上班呐。”
“你说得很对,但我不会讲太久,尤其是涉及重要内容,我会讲得清晰明了简洁。别忘了我当了一辈子老师。”
“有什么重要的?”老伴儿说。
“我要告诉你我这段时间读这些书的体会。”王教授没再管老伴儿的打扰,认真地对刘云说起来,“我觉得心理学最重要的意义是提醒人们别忽视症状。有好多没有心理学基础的人,能够感到种种不适,但重视不起来,因为他们不知道这种种症状会把他们带到何处。像我们邻居一个小伙子突然自杀了,他父母说没有缘由地自杀,这是不可能的。缘由被忽视了。”王教授说到这儿,看看刘云,刘云听得专注,他便接着讲下去了,而巴希望自己的这番话不白讲。
“另一方面我觉得心理医生很必要,但不重要。西方许多人几年甚至长达十几年去看心理医生,我想这太被动了。心理医生不要给你下结论的,这是对的。因为你头脑明白和心里懂是两回事,你头脑意识到了你的心理状态不良,不健康,还不等于你就能够改变了,因为,你改变的力量来自心里。所以西方好多人用这么多年去看心理医生,要完成的就是这个从脑到心的过程。但在中国没什么心理医生,而中国人又不是没有心理疾病,怎么办?”王教授故意停住了,不愧是讲了一辈子课的教授,他吸引了刘云。但刘云做梦也不会想到,王教授的话居然在她的潜意识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话后来几十次地涌现在刘云的脑海。
“有办法。我个人倾向的一种方法就是发泄,发泄出来。只要能发泄出来,没有心理医生的帮助也能完成从脑到心的过程,尤其是中国人太压抑,能够发泄出来的时候大都是在精神病院了,晚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发泄出来。发泄有可能让事情越来越糟,但积极的意义是事情向前进展了,你离结论越来越近了。这过程里所导致的后果快把你压死了,你必须找一条出路,这出路就是心懂,通过痛苦和疼痛的一种心懂。”
“你别胡说了,要是不朝这条路去呐?你看看邻居小伙子往哪走的?”老伴儿担心地说。
“他那就是缺乏心理学熏陶,太晚了。”王教授回了老伴儿的话,又接着对刘云说,“心懂了,就有了新的心理状态,这时候生活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再也不是看什么什么没希望,看什么什么一团黑了。而失败是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事。比如最常见的婚姻失败了,爱情失败了,都没关系,只要调整好心态,就能从别的事情上再实现自我价值,婚姻爱情怎么说也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反过来说,事业也一样,事业上失败了,还可以从爱情中发现价值,等等吧。这就是我的心得,你觉得怎么样?”王教授像小孩儿一样问刘云,好像刘云现在是一个心理学权威。
刘云说不出话,但认真地点点头。
当王教授送刘云上了出租车,又回到家里时,老伴儿立刻责备他浪费别人时间,讲那些没用的事。
“你错了,老伴儿,”王教授说,“我讲的这些都是刘云现在以后最需要的提醒。”
“刘大夫看上去可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我看不出她需要这样的提醒。”
“你知道刚才是谁来的电话吗?”王教授问。
老伴儿摇摇头。
“耿林。”
“从外地打来的?”
王教授又摇摇头:“他们分居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怎么这么轻易啊,一晃也是十来年的夫妻,怎么说分开就分开了。”
“我已经告诉耿林抽空来一趟,我得开导开导他。心理问题,都是心理问题,一个女人再换一个女人,有什么用,新的就比旧的强吗?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你这么说话像个乡巴佬。”
“我就是乡下出来的嘛。”
第十一章
刘云回到家里时,已经快十点了。她觉得很疲倦,便简单洗漱一下上床了。她刚打开床边的《女性之友》杂志,还没看上一行,电话响了。
“喂?”她拿起听筒问。
可是电话另一端没有应答,但是电话也没有挂断。
“喂,喂?”刘云继续问。
过了一阵儿,电话另一端才传来一个声音:“别喊了,你不认识我。”娄红平静地说,“其实,我是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
刘云听对方这么说先有了一点儿恐惧感,但马上又意识到,这个女人可能是谁。她拿着电话坐起来,希望自己能镇定。
“你好像不太擅长说话。”娄红见刘云半天没动静,心里也有些发慌。
“既然你是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干吗打电话给我,不觉得无聊吗?”刘云凭直感已经确定了,对方只能是耿林的情人。
“可我跟你丈夫相干,现在你还觉得我无聊吗?”刘云说出的“无聊”一词,刺伤了娄红的自尊心,让她心里顿时生出恶意,而这恶意在她刚打电话的时候还朦胧着。
“你叫什么?”刘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好像她潜意识中一直希望对手能够清晰起来。
“这跟你有关系吗?”娄红听她这么问,仿佛看见了刘云的动机——到处破坏她和耿林的关系。“只有你丈夫才需要我的名字,因为他必须常常以各种方式叫我。”
“你想干什么?”刘云感到自己很无聊。
“让你明白明白。我知道你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他肯定不会对你说实情,何必总让你蒙在鼓里呐。如果你清楚了事实,也许要先采取行动呐。听说你还是有点水准的。”娄红说这些话的同时,也在考虑该怎样对刘云说,既让她明白实际状况对刘云已毫无希望,又不让她太难过。
刘云没有说话,她在等着。
“我了解你的丈夫,他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告诉你实情。”娄红又强调了这个,让刘云非常恼火,她听不得一个刚认识她丈夫几个月的女人说,她不了解她的丈夫。
“因为你从不知道他要什么。”娄红好像看见了憋在刘云心里要说的话,先发制人,“别看你跟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这么说你知道他要什么了?”刘云的话里充满了嘲弄。
“当然。”娄红没在意,因为这题目让她激动,也让她骄傲。一个结婚多年的男人从没向妻子敞开过的内心,被她通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挖掘开了,娄红觉得这体现了她作为女人非同小可的价值。
“那么您也许可以教教我。”刘云说。
“你不用这样跟我说话,阴阳怪气的没用。我希望我们像两个成熟女人一样找出一条路,不然可就惨了,因为我们中间只有一个男人。”娄红说。
刘云再一次没有接上娄红的话。听声音她判定对方很年轻,但听她说的话又很成熟。刘云不知道该怎样跟这个对手过招,十分茫然。
“你在听我说吗?”娄红担心刘云放下电话。
“当然,我想听听我丈夫的情人怎样开导我。”
“你们这个年龄的女人让我不理解,干吗把自己弄得那么可笑啊,又想了解情况,又做出高高在上的怪姿态,就不能和别人老老实实地说点话吗?”
“我希望你能收敛一点儿,到底谁可笑?你深更半夜地给我打电话,又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你到底想干什么?”
“啊,我明白了,原来你不高兴我隐名埋姓。别看小了我,明人不做暗事,我叫娄红,跟你丈夫一个单位的。”
刘云心里咯噔一下。
“去单位闹吧,像所有那些没品位的女人一样。”娄红报完姓名后,莫名地激动起来,“先跟我们工会主席诉说革命家史,说你怎么怎么供养丈夫上大学;然后再历数你丈夫的罪行,他怎么怎么发了财,又怎么怎么当了陈世美;最后再向领导表示对革命未来的信心,说你坚信能把丈夫从我手里面夺回去,让领导帮你忙开除我。”
娄红说完这段话,两个女人都沉默了。她们各自的听筒里传出的只是沙沙的电话线的声音,也许她们都有了相同的预感,好像娄红说的话马上就可能发生。其实娄红接下来想说的话是,“那样我会很高兴,我希望你来闹,这样也是可以帮我和你丈夫的忙。”但她没说,她发现在心底自己还是不希望发生这事的。她说不好自己是针对哪里的,怕承担因此而来的后果,或者怕事成定局后自己对耿林失望,而又无路可退?她说不好。
“你认识王书吧?”娄红换了话题,因为她害怕刘云这会儿放下电话,她心里很乱,必须说话,才能继续保持平静。
“认识。”刘云说。
“他的死给了你丈夫改变的力量。”娄红说,“他挑明了对我的感情,我很快就明白了,他过去的生活是怎样的,他现在要什么。”
“他过去的生活是怎样的?”刘云马上问,她希望通过对方知道自己丈夫是怎样看待他过去生活的,因为也涉及到她。
“他活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是谁,把自己当别人用,念书钻研,挣钱搞发明弄专利,再挣大钱,买大房子,以为这就是他要拥有的生活。等他得到了这一切的时候,才发现他并没因此感到更充实更幸福。他发现生活还有别的方面,别的价值,也许比发明专利挣大钱更有价值,这就是真正的感情,当然也可以说是真正的爱情。”娄红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想听听刘云有什么反应。
可是刘云没有反应,她把娄红的话听进去了。她很吃惊的是耿林没有对她说的内心想法,娄红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想我不能说,你和耿林从前没有过爱情,但我要说的是真正的爱情或者说是感情。我的意思是,在这种感情下,两个人要充分燃烧的,要敢于面对人的动物性一面。”
娄红说到这儿,刘云笑了一下。即使娄红看不见刘云的表情,也能听出这笑声中的嘲讽。
“我知道你笑什么,如果你不笑,我才会觉得你奇怪呐。要是你不笑,你丈夫今大就不至于跟我走到这一步。你笑说明你永远也无法理解耿林,理解男人。你不知道男人要什么,你也不敢知道,因为你所受的教育太陈旧了。如果我说男人需要由性而产生的感情,他们会为这样的感情付出极大的代价,你根本就不会相信。你会觉得我这个黄毛丫头在信口胡说,但我告诉你,这是真的。王书的死提醒了耿林,他还没有得到这样的感情,他不想像王书那样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人世,谁也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再活一次。现在也许你了解你丈夫稍多了一点儿。”
刘云的心里有一个瞬间是极其安静的,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比她更了解男人,也包括她的丈夫。但这安静的瞬间马上被打破了,她想,娄红之所以比自己更了解耿林,是因为耿林向她,而不是向自己敞开内心世界,而她是耿林的妻子。
“你怎么想的?”娄红以一种少见的自信——觉得她的话能让所有女人折服,进而相信她,对她交心,娄红问。
“我觉得你这么问我很可笑。”刘云恨自己又用了可笑这个词,但她在这种境况下找不到别的词儿。
“那我要是告诉你,我和耿林之间的感情生活很那个,很放浪,你会觉得我更可笑吧。”娄红的特点是话一多就容易失控,丧失掩饰,就容易伤人。在她伤着别人的时候,她还不明了,以为自己那么真诚。
“你都知道了,干吗还问我。”刘云不屑地说,但也没因此挂上电话。好像很多女人都是这样,知道越了解真相,越会被伤害,但还是忍不住去了解,没人知道吸引她们这样做的那个魔力是什么。
“你和耿林有过这样的时候吗?两个人毫无顾忌地面对,什么礼貌、修养都被扔掉了,就是两个人,人的本身,像动物一样。当他那么爱我看着我的时候,他可以把我当成妓女,当成一钱不值的下贱女人,他可以骂我可以打我。反过来,我也可以把他欺负得像狗一样。我们可以这样相爱,把所有的外衣和伪装都抛掉,我们是平等的,所以我们能很放松地进入许多令人发疯的境地。你不觉得一个男人为了得到这样的感情,抛弃一个家庭一个妻子很值吗?”
“小丑。”刘云从心里往外感到厌恶。
“别光说不做,拿出行动来向我证实一下,你有资格蔑视我,说我们是小丑。”
刘云在寻找一句有力量的话,这话一出她的口,就能让娄红永远闭上她的乌鸦嘴,然后她就可以骄傲地挂上电话。但没等她找到这句话,娄红又张嘴了。
“你不用太难过,哪个女人也不能永远占有一个男人的感情。你曾经拥有过他的感情,这就够了。现在强调的不是厮守终生,而是曾经拥有。也许有一天别的女人也会把耿林从我手里抢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什么都能承受。”
“哎,不过,听我这么说你可别误会,我可不是觉得这天下是男人的,只有他们才可以选来选去的。女人也可以这么做的,谁不这样做,谁才是傻瓜。”
“够了,”刘云突然有了力量,她再也听不下去另一个女人的胡说八道,“刚才我以我的礼貌忍受了你这么久,现在你该闭上你的臭嘴了。耿林真是瞎了眼,找你这么讨厌的女人当情人。”刘云说完站起来,准备放电话了,可惜她没有放。
娄红被刘云突如其来的怒骂刺激了,她顿时被自己失控的情绪笼罩了,仿佛她刚和魔鬼同过浴,浑身上下都浸满了伤人的毒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以为你是谁啊?”娄红气也不喘一下,连珠炮似的一通说下去,“我好心提醒你,你还这么不识抬举。亏了你还是医生,整个一个大脑缺氧。知道耿林为什么不跟你提离婚吗?等着你自己提出来呐。人家已经明确告诉你爱上了别的女人,不喜欢你了,你还好意思赖着不离婚,我真佩服你的勇气。”
“你——”刘云气得浑身发抖,如果这时她旁边有人,会看见刘云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
“我怎么样?事实就是残酷的。”娄红处在一种癫疯的状态下,根本无法察觉刘云的变化。“我要是你,就留下房子,留下存款离婚,得了房,得了钱还落个善解人意。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你一个小医生就是干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大的房子和这么多的钱。可以了,不要太贪婪,人不能什么都有。保全一下你自己的面子吧,别再打扰我和耿林。”
“流氓。”刘云声音微弱地说完这句话,就掉上了电话,但她却感到一阵心慌,好像心口被重物堵上了。她觉得呼吸困难,眼睛一阵阵发黑。她最后的感觉是她要倒下去,摔下去。
她果然倒了下去。
这时,耿林正躺在床上看一份《南方周末》,这是他喜欢的报纸,因为它常有些让人气愤、让人难过。有时甚至是让人窒息的真实报道。每次看完这份报纸,耿林都觉得自己对这个动荡的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同时觉得他个人的力量那么渺小,然后他总是想,对这个沉重的世界他不过是一个那么小的小人,一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小人。一旦他这么想了,不知为什么,眼下所有烦扰他的事情都变得容易对付了,好像他可以把对自己生活所承担的责任暂时放到别处,让自己轻松一下。
他又试试给娄红打电话,可电话还是占线。他不知道,刘云摔了电话以后,娄红一直没把听筒放回去。她拿着听筒,任凭它发出令人厌烦的嗡嗡声。在这段时间,她的情绪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狂怒——她不能忍受这最后的有力量的话让对方说了,同时也不能忍受别人摔她的电话。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摔电话是她的专利,只有她才有权力掉电话;愤怒——她知道即使她再把电话打过去,刘云也不会接,她的气无处发泄;烦躁——她想到给耿林打电话,但看看表,知道这时候耿林已经关手机和BP机了,而那个小屋也没有电话,再有她没告诉耿林自己要给刘云打电话,所以无法理直气壮地把耿林当成出气筒;茫然——知道没有任何发泄的可能之后,她像一个傻瓜一样呆坐在那儿,我于了什么?她问自己;难过——最后她安静下来。她把听筒放回去,父母已经睡着了,她心里发空。她感到难过,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难过,她又为这个生起气来。
耿林看着看着报纸,眼皮发沉了。他放下报纸,下床去关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当他把手机掏出来的时候,它响了。他看看号码是家里的,他没有接,但也没有把手机关上。他又回到床上,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让它那么响着。
手机的铃声在夜里似乎格外响亮,仿佛把屋里快要入睡的空气也震荡起来,向耿林压过来,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压力。铃声停止了,他正要伸手去拿手机,它又响了。他看看号码,还是家里,便接了电话。
“喂。”
“是我,”刘云坐在地上,语气十分弱,但口气十分强。“明天你得回来一趟,我要跟你谈谈。”
“出什么事了?”
“你回来,我们谈。”刘云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
“最近我很忙,改天再说吧。”耿林感到刘云的情绪不对,以为她听了什么人的话,因而也产生了抵触的情绪。另一方面,他不希望在刘云情绪不好的时候回去,谈什么都不会谈出结果的。“我再给你打电话吧。”
“等一下。”刘云说。
“还有什么事?”
“你不想见我,是吗?”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我这两天太忙,我们可以——”
“我想,你的领导肯定不忙,也许想见见我。”刘云说完放下电话,把耿林留在一片惊愕中。
第十二章
因为是医生,刘云总要保持最后的理智。当她从那阵突发的昏厥状态中苏醒过来以后,最先回到她大脑里的意识是,这昏厥属于哪一类的,血管神经性的?心原性的?但她马上抛开了这些,刚才由无端伤害所引起的疼痛包裹了她。
给耿林打完电话之后,她差不多绝望了。她那么真切地感到,这世上还有如此残酷的事情,超出了人们能够忍耐的限度。比如眼下,此时此刻,她哭不出来,喊不出来。她需要一个对手,能跟他吵架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尽管她已经爬起来,让自己较舒适地躺到床上,她还是不时就有呼吸困难的感觉,好像心里被塞了很多肮脏的棉絮,吐不出也吞不下。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在沙发上躺了两个小时。她的思维就像一辆方向失灵的汽车,东一下西一下到处乱撞过去,但每一次都给狠狠地弹回来,带给她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窒息感。没有一个思路是通畅的,能让她说服自己。奇怪的是她只有两次想到给她打电话伤害她的娄红,更多的怒火是冲向耿林的。她想去彭莉那儿,又一想太晚了,她想给另一个女朋友打电话,又一想太晚了,她还有小孩儿。她永远也想不到出去,到街上,去那些只有夜里才开门的酒吧,借助外力排遣一下。这时,她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两边的发丛。“为什么我有这么多的理智?甚至不能去打扰一下别人,更别说是伤害了。但是为什么,别人可以反过来伤害我?这也是一种逻辑吗?”她想到这儿由哭泣转为嚎啕大哭,尽管是大哭,也只是发出很小的哭声,因为她用手狠命地捂着嘴。
就这样一直到夜里一点多,她洗洗脸,关了灯躺在床上,等待人睡,尽管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想,“我必须睡觉,因为明天我得去上班。医生不同于别的职业,医生必须得睡觉。”
医生刘云躺在黑暗中终于睡着了。
清晨的公园是老人的世界,他们各自占据着自己的老地方,通过不同的方法锻炼着自己已经老朽的身体,那劲头比从前工作还认真。一个胖胖的老妇,双手吊在一棵槐树杈上,双腿不停地伸屈,嘴里还发出嗨嗨的声音。刘云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感到莫大的悲哀。但她说不好这悲哀是对树的,还是对那老妇的,也许是对自己的。因为只睡了两个小时,她走路轻飘飘的。她感觉自己后脚跟着地不实,担心刮强风,自己会飞起来。
虽然只睡了两个小时,她却一点儿不困,毫无倦意。脑袋里不停地闯进各式想法,但每个想法都像性急的过客,又匆匆离开她。她有很轻微的头疼,所以上班路上经过一下公园,她觉得新鲜的空气居然不新鲜,像早晨的集市一样,到处是人,而且是老人。
刘云走进急诊室的时候,夜班大夫正在洗手。他是一个喜欢抽卷烟的大夫,离他还有半米远的时候,你已经能闻到他身上的烤烟叶味儿了。
“怎么样?”刘云问。
“希望你昨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他说着开始脱下白大衣,“今天门诊量肯定小不了。”他说着看一眼刘云。刘云苦笑一下,“昨天夜里我几乎一宿没睡,一个接着一个。”
“有没有留下的?”刘云指需要再观察的病人。
“没有,我都给打发了,三个住院,两个回家。”他说。
听他这么说,刘云就没再打听,已经处置过的病人跟她没关系了。
“今天上午有你好瞧的。”他说完要走,“这个门诊才怪呐,夜里一忙白天准忙,恐怕是有魔鬼。”他的话音还没落定,一个哎哟哎哟叫着的中年妇女被架了进来。“你看,来了,悠着点,再见。”
刘云立即为这位中年妇女检查腹部。患者说突然开始上腹部疼,越来越厉害。刘云检查之后怀疑是急性胆囊炎。她先让患者去做常规化验,可是躺在床上的女患者对同她一起来的男人说:
“你先去交钱,手续都办好了,再来接我。”
男人出去了,女病人对刘云说:“医生,让我再躺会行吧,都快疼死我了。这么躺着疼得差些。”
“在别的病人来之前可以。”刘云边写病志边说。
“哎,你怎么在这儿?”探头进来说话的是胸外科的李大夫。
“临时的,宋大夫出国了。”刘云微笑着说。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机构改革把心脏外科取消了呐。”
刘云笑了,“你呀,没一句正经的,说你幽默吧,太牵强,说你胡说八道,又有点委屈你。”
“整个一个问题人儿。”女患者在疼痛的间歇插了一句嘴。
李大夫吃了一惊,走进来:“这是谁啊?这么敢下结论。”
“患者。”刘云说。
李大夫走近女患者,把手轻轻放到她的上腹部,突然用力一按,女患者“嗷”地一声坐起来。
“哎哟,疼死我了。”
“急性胆囊炎。”李大夫说完对刘云眨眨眼。
“蒙对了。”
“哎,你怎么搞的,脸色这么难看,跟你老公吵架,一宿没睡?”
“没什么。”刘云情绪一下黯淡下去,甚至连开玩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哎,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吃饭吧,我得给你讲一个让你终生难忘的故事。是真事儿,前不久我亲自经历的。”
“好吧,再找时间。”
李大夫走出去,刘云的思绪又飘回到昨天晚上。娄红那些刺人的话,让她无端地想起耿林对她的敷衍,在这样的关系中只有她是没人保护的。她再一次被愤怒控制住了,握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夫,这疼能过去不?”患者问,“要是老这么疼下去,找可不活了。”
“不活了?”刘云高兴患者的说话把她从刚才的情绪中拉出来,“你以为死那么容易吗?”
“看对谁说了,我可不怕死,我怕疼不怕死。”患者说,“死是一了百了,疼是没完没了。”
刘云被这个穿着很土气的患者吸引了。她觉得她说出的话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打开她心里许多她自己也陌生的空间。
“我这辈子什么都能受,就是不能受委屈,忍气吞声我不干。”女患者的疼痛稍稍平缓些,她开始大声说话,如像刘云事先告诉过她自己耳背。“人活一口气,男人们都这么说,女人也可以这么做的。我不怕事儿,就怕心里不舒坦。你厉害,你就赢,但我还是要跟你斗,大不了我不活了。”她好像叙说着自己刚刚获得的经验。
“对错也不管了?”刘云说。
“什么叫对错,没对错这回事儿。你心里舒坦,你就对了,反过来你就错了。就这么简单。”女患者说到这儿,跟她一起来的男人交款回来了。
“你怎么能说话了?”他问。
“哎哟,让你这么一问,又疼了。”女患者大叫起来……
到上午十点左右,急诊量并没有像夜班大夫说的那么多。刘云抽空给耿林打了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刘云开门见山,但口气还算缓和,她不想让周围的同事觉到什么。
“我现在没空,到底什么事?”
“见面再说。”
“我下午再给你打电话,看看什么时间有空。”
“中午。”刘云说完放下电话,她差不多已经决定,如果耿林中午不来电话,她就找上门去。
耿林关上手机,立刻去娄红的办公室。他们曾经约定过,如果耿林必须在工作时间见娄红,就像没事人一样到娄红办公室转一圈,聊两句闲嗑,然后他们会一先一后离开公司,去公司附近的一个小蛋糕店。那儿永远放着科林斯的歌曲,因为店主是科林斯的歌迷,尽管这并没有给小店带来好生意。
可见今天只有娄红一个人在办公室,这让耿林很惊讶,因为这个有六位职员的办公室向来是人满满的。
“出什么事了?”耿林问娄红。
“你指什么?”
“人都哪儿去了?”
“都给开除了。”娄红说。
“你要是反过来说我还信。”耿林无心地开了句玩笑。
但娄红却多想了一下,“你想说我不敬业吗?”她想用这句话刺一下耿林,但又咽了回去,因为给刘云打电话的事她还没有让耿林知道,多少有些心虚。
“刘云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说有事要谈,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她情绪好像很不好。”
“没说什么事?”
“没有,她说见面谈。”
娄红心里突然烦躁起来,但却不清楚到底是生谁的气。这么大的事刘云竟能憋着不说,这份冷静让她烦,因为要是她早就跳起来了。同时,她也有点后悔自己冲动之下给刘云打了那个电话,而耿林现在又这么慌乱,完全没主意,居然来跟她商量,他的脑袋呐?这一切都让她烦,每当她烦的时候,她的小脑袋就不再能启动她的聪明,一切由着性子来了。
“这不是挺好的机会吗?一方面可以谈事情,另一方面还可以了却你连绵的思念。”娄红张口这么说的时候,还能因为要说的话对耿林不公平而感到不安。但话出口了以后,她的这种不安立刻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怨恨取代了,好像新的“事实”出现了:耿林就是天天思念着刘云,而不是她娄红。
耿林看着娄红,心里想,这是一个需要他爱护而永远爱护不了他的姑娘,他应该改掉和刘云一同生活时的习惯,比如有事一起商量。
“看我干吗,快去吧,一会儿晚了。”娄红说。
耿林走了。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全一样,都是烦。我他妈的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这两天我要一个人呆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娄红表面上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耿林会不会去见刘云。一转念又平静下来,似乎她那天生的自信永远在这种时候帮助她。“要是耿林能走回头路,也就不值得我爱。”她想完之后又继续处理手头上的工作了。
许多事情,尤其是那些带给你严重后果的事情,过去之后,大多能清晰地向我们显示,那曾经起了决定作用的命运因素。命运有时是一个机会,有时就是一个劫数。在这个上午,阳光下甚至能看见命运在插手刘云的生活。
急诊室在刘云所在的医院是被重视的部门,这和医院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医院在市中心,交通枢纽上,再加上是较大的医院,所以急症患者很容易被送到这儿来。但是今天上午外科的两个诊室不仅没像夜班大夫说的那样忙,反而比平时少很多患者。中午吃饭的时候,刘云和另一个诊室的大夫说起这事,他也有同感,而且他说下午肯定也不会有太多患者。刘云说这只有天知道了。
因为患者少,刘云就有时间难受,昨天晚上的事总是突然回到她的记忆中。每次它截取不同的片段,有时是耿林电话里对她的躲避,有时是娄红骂她的话。但并没有哪次来得更猛烈,让她感到了特别的疼痛。可她还是感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东西,仿佛是在她心里,她无法把它拿出来无法把它说出来甚至无法触及它。它在离她不远处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压迫刘云,窒息刘云。这一上午在那些记忆回来时,她有过好几次想把一切撕碎的冲动。可她还是能控制自己,她想象着见到耿林,一定要把这一切说清楚,她要痛骂他,让他知道他和他女朋友在于的事太过分大无耻了。
刘云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下等着耿林回电话,一直到下午两点,耿林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一组消失的电波。刘云来到隔壁的诊室,当班的是跟她一起吃午饭的胡大夫。他留着大胡子,所以大家叫他大胡,也有人喊他胡大胡。反正不管别人怎样叫他,他一律笑呵呵地答应,表面看上去他是个嘻嘻哈哈的人,但通过共事刘云觉得他是一个能很好承担责任的认真的人。
“刘云,你脸色可不太好。要不要我这个外科大夫给你看看?”胡大胡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刘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但内心却激动起来,因为她看见坐在大胡对面的陈医生,一个刚从外地调来的年轻大夫。
“小陈,你怎么在这儿?有班吗?”刘云对小陈说,一个在她迈进门槛还没成形的主意这会儿清晰地映在脑海里了。
“他没班也来上班,因为一个人孤独。”大胡抢着替小陈回答。
“真的吗?”刘云想要证实一下。
“他住在医院独身宿舍,总在休班时间过来泡着。”又是大胡抢先说。
“主要是胡大夫有魅力,所以我爱过来。”
“那你替我值会儿班儿,我有事得出去一下。”刘云好像连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请求。
“真有事啊?”大胡认真地望着刘云。
刘云点点头。她感到泪水正在往上涌,如果大胡再问一句什么,她可能就会大哭起来。大胡没再问什么,他了解刘云是怎样的一位女性,绝不是能轻易开口求助的人。于是他摆摆手示意刘云可以去办事。
“去吧,这有我呐,我和小陈能把全世界的急诊都应付了。”胡大夫嘴上轻松地说着,心里还是感到压力。他想象不出刘云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敢冒外科急诊医生离岗的危险。
刘云换衣服的时候,刚才忍住的泪水还是流了出来。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到街上,招呼了一辆出租车……
第十三章
耿林所在的电脑公司早在几年前就放弃了组装电脑的市场,转向软件开发。耿林正是在公司转型期间调来的。这之前他是一个工业大学计算机系的副教授。那时候电脑刚刚开始普及,软件开发还没有被重视到如今的程度,但耿林已经一门心思钻到软件堆里了。他一开始是协助一些单位设计程序,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异常活跃的脑袋完全具存自己弄出个软件的能力。他提出来的第一套计算机软件是关于财会系统的,由最简单的办公室财会到较复杂的公司核算财会。在耿林寻找这些软件的买主时,认识了乌伟,那时他已经是这家电脑公司的总经理。乌伟给了耿林一个令人满意的价格,买走了他的软件,这笔钱使耿林不必为以后的生活再担什么大忧。通过这笔买卖,耿林和乌伟做了朋友。耿林觉得乌伟是一个有眼光的人,不光表现在对他的赏识上,对市场预测他也有极好的判断力。一年之后,耿林调入乌伟的公司。很快耿林就没有了是乌伟朋友的这种感觉,通过一些小事,耿林发现,乌伟信任的人际关系只有一种,那就是利益关系。于是,耿林立刻调整了自己对乌伟的态度,只充当下级角色。
而这时候的软件市场异常火爆起来,各路人马各种软件风起云涌,使竞争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面对这种状况耿林再也没搞出一个软件,在压力下,耿林常出现的反应是各种能力都隐匿起来了,因此他在公司所处的地位就不免有些被动。他开始考虑是否离开公司,回到大学,虽然每月工资少些,但没有压力。这时,乌伟以伯乐般的眼识,发现了耿林的潜在价值,那就是,如果给他安排在某个课题组,不让他挑头,而是实干,他就能百分之百地发挥才能。这一调整果然奏效,从此,耿林穿梭在各种课题组,充当二号人物。时间一久,他也乐得其所。
乌伟与耿林关系还有另一个结,这是耿林没有感觉到的。因为乌伟有较强的克制力,也可以说他没有极强的欲望,在乌伟的生活中好像所有的事都可以通过理性思考分析解决。这个结就是娄红。
娄红进到公司之后没几个星期,就被乌伟调去协助他的秘书写一份比较庞大的公司发展报告,他们因此有较多的接触机会。乌伟很喜欢娄红,就像他也喜欢另外一些女人一样。这种喜欢永远也不会波及他的婚姻,并不是他爱他的妻子,而是他妻子掌握着他相当一部分经济命脉。他没有做过多的暗示,他觉得他对娄红的非同一般的热情已足够让她明白。他只是等待,他以为娄红有一天会唐突地闯进他的办公室,像他从前在别的女孩儿那儿经历过的一样,她们承认自己在他的风度、地位、学识面前无法自持。可是娄红不是别的女孩儿,她不仅没来,而且很快就向他要求,回自己从前的办公室。乌伟就是这样的男人,没有因为娄红独特的性格而更进一步地喜欢她,相反对她滋生了一种持久的毫无缘由的不满意。在乌伟看来,顺从是所有人应该有的美德。
人们很容易因为不寻常的事情记住某一天下午的街景。或是一点不同往日的气氛。刘云从没进过耿林办公的大楼,只是有几次他们从这里经过时,耿林把这所大楼指给她看过。刘云提前一条街下了出租车,司机以为她是那种计较公里数的乘客,因为表打到3.8公里,所以很不高兴地把车停下了。
“到了么?”司机不无怀疑地说。
“这儿停就行了。”刘云想的是剩下的一段路她要走过去,借机让自己冷静一下。
司机嘴里发出一声讥笑。刘云并没有察觉,她把一张十元的递过去说:
“别找了。”说完,她迅速地下了车。
司机用手指把十元钞票弹出一个响儿,对着前方喧闹的大街点点头,不知是赞许乘客慷慨还是告诫自己今后别再有小人之心。
刘云原想步行的那条小街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刚刚拆迁的废墟。她站在废墟前,想起自己上中学时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街道,或匆忙或聊赖。她走过废墟,接着是一个街心花园。每条长椅都坐着人,有的在谈情说爱,有的在看报,也有的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还有两堆男人(大部分是退休的老男人)聚在地上,刘云看不见他们是在打牌,还是在下棋。
在她快要走出广场时,一个男人悄悄接近刘云身后,在她耳边快速说了两个女性生殖器器官的名称:
“大阴唇,小阴唇,大阴唇,小阴唇。”
说完那个男人就急速转身离开了。
刘云一开始就听清了他说的话,但没反应过来。等她反映过来回身时,那男人已经走开了。刘云站在原地,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心情坏透了。突然那男人停住,回身对刘云笑一笑,然后又没事一样往前去了。刘云站在那儿,看着广场上的人和景物,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动于衷的。有一个戴花镜看报的老男人抬头透过眼镜上方看看刘云,然后摇摇头,好像不明白刘云为什么还站在那儿生气。刚才被刘云忽略的阴天这会儿仿佛更加阴沉,刘云不由地想起娄红昨晚在电话里对她的谩骂,想起耿林的敷衍,加上这个广场上眼下的情景,让她的心又开始那样狂跳起来,手心顿时沁出汗水。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过街老鼠,人人都可以对她表示蔑视和厌亚……
当这一天终于成为往事的时候,刘云经常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个午后。
刘云在往乌伟办公室去的电梯上曾担心过电梯停止门打开后,耿林会站在门口,仿佛他正有事要下去一趟。她不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她有这样的预感,如果她先见到耿林,她会没有力量再去见他的领导。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让能在耿林、刘云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发生。如果命运有了明确的指向,就没有人能再改变它的轨迹。刘云走出电梯时没有碰见一个人,她好像被一种无形力量引着径直来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您有事吗?”乌伟的女秘书热情地询问。
“我找你们总经理。”刘云干脆地说。女秘书这时已从刘云的脸上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她小心地又问:
“您跟他约好了吗?”女秘书的态度让刘云想起香港的连续剧。她没想到眼前的一切竟和电视剧里相差无二,总经理像她的隔离病人一样被圈在另一个屋子里。她觉得这很可笑,也让她气愤。她隐约感到耿林的变化也和这种新环境不无关系。
“我是耿林的妻子,找他有点急事。”
见过形形色色人等的小秘书立刻拨了乌伟的电话,她发现刘云的眼神儿僵直,担心跟她发作。
“总经理,耿林的妻子在这儿,她要马上见您。”
回话稍迟了些,显然他在考虑。
“让她进来。”
刘云走进乌伟的办公室,首先被他那巨大的办公桌震住了。她用余光瞄了一下办公桌的面积,脑海里闪出她的手术台,它差不多有两个手术台大。
“请过这边来坐吧。”乌伟离开他的老板台,把刘云引到窗前的沙发角。
刘云坐下看乌伟一眼,并没有开口。她在想自己病房办公室的桌子,她甚至想到她见过的所有医生的办公桌。他们是什么人?商人!难道他们所做的工作比一个医生更重要么?她想到这儿,女秘书给她端来一杯茶。
“请喝茶。”乌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刘云发现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
“可惜我们从前没有见过面。”乌伟说,心里把刘云和自己的妻子做了一个比较。尽管他也看出刘云现在的情绪处在非常状态,还是比自己的妻子有吸引力,于是又是一个小小的不舒服。
“我们的工作不同,所以很难有机会见面,除非你病了。”刘云说,同时惊奇自己突然到来的镇定。
“耿林调来之前,我们常在一块儿吃饭,可惜他没有给我们介绍。”
“这么说你很了解耿林了?”刘云希望谈到正事。
“出什么事儿了?”乌伟关切地问。
“他已经跟我分居了。”
“是吗?”乌伟很吃惊,“怎么没听他说啊?”
“他当然不会说。”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另外的女人。”刘云不自觉中一直在用“当然”这个词。
乌伟把背后靠到沙发上,沉默了一会儿说:
“是这样啊。”
“我不知道像你们这样的新单位是不是还有过去老单位那样的职能,也许我不该来这儿,但是如果我不来,就没法儿让耿林坐到我对面,把问题谈清楚。”
“你是说他躲着你?”
“是的,”刘云越说越平静,让自己也感到了意外。“我觉得这很丢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不会先解决自己婚姻中的问题,如果解决不了再离婚,再去找情人也不迟。”
刘云说完这番话,乌伟便对她有了基本的认识:一个还相当幼稚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耿林在公司一贯表现不错。另外,他也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的私人生活。你们婚姻真的有这么大的问题吗?”乌伟问的这句话倒是发自真心,如果他要离婚,那肯定他的婚姻有了天大的问题。也许他永远不能理解耿林为了另一个女人居然想结束持续了很久的婚姻。
“我不觉得。”刘云说,“我们结婚十多年了,要是有这么大的问题也维持不到今天。”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真的很替你难过,你也知道,像我们现在这样的公司大家都忙业务,一般的属于个人私生活的问题大家都是不理不睬的,所谓民不举官不究。”
“你是想告诉我,我找错地方了?”刘云有些不友好地问。
“别,千万别误会。”乌伟赶紧解释,“个别情况个别对待,不从公司角度谈,你的忙我也是要帮的。”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你的忙”,而不是“你们的忙”。“我能问一下吗?”
“你说。”
“那个女的跟我们公司有关系吗?”
刘云迟疑了一下,她想了想娄红,有的只是电话里给她的印象,于是她坚定地说:
“要是没有关系我就不来了。”
其实刘云并不是因为耿林、娄红在一个单位工作才来的。她不能忍受的主要是耿林的态度,但好多事在被实施时往往会走样儿。刘云这么说的时候没有想到,这可能给乌伟一个误解。
“是谁?”
“娄红。”
听刘云说出这个名字,乌伟的脑袋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这想法根本没经过他的思考,但却来得从容自然,就好像天热皮肤就会出汗一样,差不多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啊,是这个女人。”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刘云问。
“很有点来头的。听说她父母很有那么点儿能量。”乌伟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已经很清楚,刘云将怎样理解他的弦外之音。
“所以他们的女儿就可以随便抢别人的丈夫?”
“哪里哪里,你不要这么理解。”乌伟想结束这场谈话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另外找个时间,我叫上耿林,我们三个人坐下来谈谈。当然,我不是说你们要当我的面谈你们的私生活问题,我只是搭个桥。”
“好的,什么时候?”刘云很满意乌伟的话,这差不多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她要抓住耿林,哪怕只是把他当成对手也好。
“当然是越快越好了。不过我明天出差,要去南方几个城市,有些资料必须今天准备。所以,你不要太着急,等我回来咱们立刻就办。”
刘云一句话也没说,她微笑着看看乌伟,他正以中年男人特有的一种中性的温柔表情望着刘云,仿佛只期待刘云说“好的”两个字。可刘云什么都没有说,微笑慢慢凝在她的脸上,足以让乌伟感到一点恐怖。那些失眠的夜晚,她看不了书,也睡不着觉,所有的电视节目都结束了。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她想跟什么人吵架,她想骂人,可是没有人,只有黑暗像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要窒息她。她流泪祈求过老天,“让我睡觉吧,让我睡着吧,让我睡一会儿也行”。而白天也同样不放过她,有时她正笑着,突然就想起了耿林在她面前表现出的躲闪。有时是另一个女人对她的蔑视,如果他们那个瞬间站在刘云面前,刘云不知道她在自己发颤的心的指挥下会作出什么事。现在乌伟的这句话把这一切都勾了回来,她像一个游水者,已经游了太远,已经精疲力竭,她抓住了乌伟递过来的木棍,可是乌伟却把木棍抽了回去。刘云再也无法正确理解她所遇到的一切事,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于这个逻辑中:乌伟不愿意帮助她,也不能帮助她;没有人能帮助她;她必须自己帮助自己。
“你刚才说什么?”刘云好像是一个刚从远处飘回来的游魂。
“我是说你冷静一点儿,”乌伟被刘云刚才的表情吓着了,尽量把语气放柔和,“我一回来,我们就处理这事。”
“谢谢你了,”刘云说得有几分不屑,好像刚从魔鬼那儿得到力量。“我想我走错了地方,你帮不上我什么忙。”说完,刘云起身,看了一眼乌伟巨大的办公桌,“其实,我看你没有必要用这么大的办公桌,难道你的工作比一个医生还重要吗?”
“是啊,医生很重要。”乌伟站了起来,小心地赔着笑脸。
“就是,你要是病了不也得看医生吗?”刘云此时的心情想把心里不知针对什么的蔑视,对所有的人表达出来。“再见,我希望你不必再为这件事操心了。”刘云离开了。
“再见,您慢走。”乌伟听见秘书的声音。
“神经病。”乌伟自语了一句,然后沉思了一下,好像受到提醒,看看自己刚才对待这位“精神病”的态度有没有不负责任的地方。他轻吐一口气,显然他没有感到任何不安。
“告诉司机,我马上出去。”他在对讲电话上对秘书说。
第十四章
胡大胡大夫处理完一个腹部损伤的患者后,心里突然后悔自己大包大揽把刘云放走了。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外地调来的陈医生缺乏基本的信任。想到这儿,他起身要去隔壁诊室看看,陈医生是不是认真地顶班。他感到责任。这时,他刚打发走的腹部损伤的患者又回来了。
“大夫,你说我肚子里的那些五脏六腑真的都没事吗?”患者捂着肚子问。
“哎,你以为你是恐龙呐,还我那些五脏六腑,就给你一套五脏六腑你还看不过来呐。”
“是,是,谁让我走路不睁眼睛往那上撞,不过,大夫,还是疼。”
“不是都查过了吗?!没事儿了,过两天就不疼了。”
“真没事儿啊?”
“那你要是这么不相信我,我就给你弄出点儿事来?”胡大胡开玩笑说。
“别,别,我这就走,再也不回来烦您了。”患者说完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站住,回身问胡大夫,“恐龙真有好几套五脏六腑?”
胡大夫被搞得哭笑不得,推着患者出去,自己来到了隔壁诊室,陈医生不在。
“小陈哪儿去了?”胡大夫间走廊里的一个护士,陈医生不在让他莫名其妙地不安。
“他送一个患者上楼了。”护土说。
“什么患者?”
“一个耳聋的老太太,没人跟来,陈大夫让她去理疗科,可怎么也说不清楚,就把她送上去了。”
跟胡大夫聊过天儿的陈医生此时也后悔答应替班,他发现胡大夫并没有把他看成普通的同事,而是一个刚从小城市调来的家在农村的外来者。他的心情因此很忧郁,当然也有他目前处境的因素。他原想自己进了大城市,一切都可以好起来。但是一年过去了,他还是住在单身宿舍。挣钱不多,没有女朋友,也没有什么社会关系。一这么想,年轻的陈大夫便生出对自己的怜悯,送那位老太太去理疗科的真正目的是他想安慰自己一下:那儿有个处境和他相仿的女医生——小葛。
“哟,陈大医生,怎么有闲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视察啊?”小葛看见陈医生,立刻大呼小叫。无论她的话还是她的热情都让陈医生舒服。他觉得这才是对他尊重的态度,而不像胡大夫表面热情,实际上是高高在上。
“这老太太要照红外线。”陈医生说。
小葛立刻从陈医生身边拉走老太太,她一边推老太太往外走,一边说:
“我把她送隔壁,你等我回来再走。”
等小葛回来时,陈医生做出欲走的架势。
“着什么急吗?”小葛一个人闲得难受,再说她在医院也不是经常能遇到可以打情骂俏的医生。
“我正值班呐。”陈医生说,“再说你这儿也躺着一溜儿病人。”
“都处置完了。”小葛不屑地对病人那边扬扬手,“哎,什么时候能分你房啊?”
“猴年吧。”
“什么时候才是猴年啊?”说着抛过去一个媚眼儿……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扯着闲嗑,让自己滋润在调情的舒适中。同时,两个人心里无比清楚,只要不是必须,他们都不会再往前发展他们的调情,因为他们都想,他们能找到比对方更好的人做伴侣,他们还年轻,而年轻就是本钱。
离开乌伟的办公室,刘云发现自己很平静,她拐进另一个走廊,敲开了第一个办公室的门,她听耿林说过,这一层都是他们公司。
“请问娄红在哪个办公室?”
“再往里走倒数第二个。”一个中年人头也不抬地回答。
刘云站在娄红的办公室门口,依旧是那么平静,“这一定是个大办公室,因为有两扇门。”她想到这儿甚至为自己的平静高兴了一下。她敲门,进而传出“请进”的声音,她走进去,站在门前,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办公室。这是一个比普通办公室大一倍的房间,她的对面是窗户,此外的三面墙旁都立满了顶棚高的灰色卷柜,大约有七八张办公桌摆在中央,她还看见每个高柜旁都有一个铝制的梯子。
“您有什么事儿?”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问她。无论凭想象还是听声音刘云都可以判定,她不是耿林的情人。
刘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瞥了一眼另外的人。她看见每个办公桌前都坐着人,知道她要找的人肯定在。
“我要找娄红。”
“我就是。”不等刚才的人说话,娄红已经站起来,她恶狠狠地盯着刘云,抱起双臂,“你肯定是找错地方了。”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了?”
“我不想跟你多说,你出门往右拐,走到尽头敲门就行了。我想那儿也肯定有人知道你是谁。”
“没有想到你还好意思这么嚣张。”
“我也没想到你能这么卑鄙。”
她们互相说着,办公室里其他的人像看羽毛球赛一样来回扭头看她们,没人阻拦,也许大家都还没明白。
“你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妨卑鄙下去了。”刘云说着转向坐在她近旁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我求你一件事好吗?”
小伙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愣愣地看着刘云。
“你认识耿林吧?”
小伙子点头。
“去把他叫到这儿来。”
小伙子没动,反而看看娄红,娄红生气地把头转一边。
“请你现在就去,行吗?”刘云恳切的口气中透着胁迫。小伙子出去了。
“我是耿林的妻子,想和娄红小姐谈谈私事。不过,希望大家别走开,不是所有的私事都该保密。如果我没把娄红小姐的态度理解错的话,她根本不在乎大家知道一点,她的所作所为。我只好成全她了。”
耿林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去叫他的小伙子在走廊上已经听见耿林的声音。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美国经济不过是靠股票,股市一完他立刻没电。”耿林说到这儿,小伙子已经走到门前,他没有马上进去,因为耿林正在与人谈论的话题吸引了他。
“为什么呀?要你这么说,美国还成了纸老虎了?”
“差不多。美国就是靠纸才发起来的。它是全世界外债最多的国家,靠什么还?靠纸。一没钱,他就印钞票。同时也是靠印钞票他变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消费者,还有,还有,美国管别的国家借钱,一律以美元计算,这样美国就没有任何风险而言,如果美元贬值,倒霉的还是债权国。”
“美元不会贬值的。”另一鋈怂怠?
“先别这么说,现在欧元也好使了。”
“反正美国没问题,说到最后,还有强大的军事呐。”
“算你说对了,没有军事的话,美国也不可能有今天。他的飞机和汽车制造技术现在远远落后在欧洲和日本之后,比如说,空中客车组装技术工艺流程比波音至少领先四十年。但是欧洲没有强大的军事后盾,所以跟美国比,他根本抢不上盘子。欧洲被美国给压住了。”
“你干吗对美国有这么多敌意?”
“你对美国没有敌意,是因为你觉得中国能从美国那儿得到点儿什么。你肯定不会太失望,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为你得到的东西你付出了你不想付的代价。”
耿林的话使门口等着叫他的小伙子深深折服了,他甚至想不好,自己还要不要叫耿林。可是耿林这时候竟然走出门,而且被站在门旁的小伙子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傻站着?”耿林问。
“我们办公室来了个女的,让我找你,好像还认识娄红。”小伙子低声地说,他看见耿林的脸一下就变了颜色,惨白。耿林嘴上“哦”了一声,刚走出一步,又回身把自己办公室的门关上。
看见耿林这么小心,小伙子心里突然难过,他知道就要发生的事对耿林来说绝不轻松。
小伙子离开办公室去找耿林后,娄红立刻变得暴躁起来,因为再没有什么可掩饰的了。
“出去,滚出去,别弄脏了我们办公室。”娄红倚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依然抱着双臂。
刘云发现其他的人都坐在原处,没有人去劝阻娄红,心里明白,这是个只在男人那儿受欢迎的女人。
“可惜这不只是你的办公室。”刘云说完朝后退了两步,让自己靠在门旁的墙上。这时,刚才与刘云说话的女人站起来,把刘云拉到一张沙发上说:
“别激动,有事儿慢慢说好吗?不要吵架。”
“谁跟她吵架,”娄红立刻接话说,“跟她吵架我都嫌掉价儿。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
“的确,你们见过娄小姐这样的女人吗?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怎么和我丈夫睡觉,这……”
“你还有话可说,太可怜了,都告诉你这么明白了,你居然还有脸找上门来,真是少见的皮厚。”娄红不等刘云把话说完就插嘴说。
“要不你先出去一会儿?”戴眼镜的女人又试试劝娄红。
“我不出去。”娄红坚决地说,“我要是出去,她还以为我怕她,我没理呐。”
“你当然有理,专找别人丈夫上床。”刘云说。
“对,我就找你丈夫了,怎么样?我爱他,我就是爱他,他也爱我。我跟他上床了,我还要跟他结婚生孩子呐。现在你明白了,你聪明一点了?”娄红理直气壮地说。
“你不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吗?”
“我觉得你正好是小丑。你丈夫已经不爱你了,你还要霸占他,就通过街道老娘们儿发给你的那张破纸(结婚证),你不觉得这太可怜了吗?”
娄红的这句话击中了刘云的痛处,从离开医院到现在,她的心经历了不同的疼痛,但只有这次最尖厉,仿佛有锐器在她的神经上插了一下。她不知道原因在哪儿,是她的话有道理,还是她总抱有一天会战胜她得到耿林的可能性,总之,娄红的这句话让她变得虚弱。
“那我现在祝贺你,”刘云尽量高声想把内心的虚弱压下去,“也许有一天那张结婚证会转到你的手上,希望你好运气,别让比你更年轻更漂亮更好的女人抢了丈夫。谁都不会永远年轻,你懂吗?”
“可你丈夫并不是因为我比你年轻才爱我的,我希望你也能懂这一点。”娄红说这话的时候,耿林已经到门口,他没有马上进去,也没让小伙子进去。
“你该回家去问问你妈妈,什么是生活。”
“多谢你了。也许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但我知道什么是自尊。如果别的女人爱上我丈夫,我绝对做不出你这等事来。我真是同情你丈夫,他怎么和你一起过了这么多年?!”
“你……”刘云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刚才一直在支持着她的平静不见了。好像刚才她自己没在躯体里,而现在这个躯体又回来了,挤走了她全部平静做这件事的力量,让她变得虚弱。如果刘云还保有一份理智的话,她会通过这种身体上的提醒认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将来会感到后悔的事情。
耿林推门进来,刘云看见他的瞬间,泪水一起涌了出来。耿林认识自己的妻子,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中,他很少见刘云这样哭泣,泪水无声地流淌,嘴唇可怜地哆嗦着。泪水盈满了她的双眼,让人无法看见她眼睛里可能流露出的某种神情。这一切在他心中唤起了足够的同情,让他把刘云搀扶出去。可是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娄红,娄红依旧倚在办公桌上,本来就白皙的脸色现在更白,她的两道无比直接含义无比清楚的目光直射耿林,即使他马上转过身,也觉得那目光像光刀一样刺在他的后背,并向他的内心辐射巨大的威力。终于,耿林没有去扶刘云,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拉刘云的胳膊:
“跟我回去。”耿林说,既没有恳求也没有命令。
刘云摔开耿林的手,“回哪儿去?”
耿林又向前一步,再一次试着抓刘云。刘云说:
“你别担心,”她抹了抹眼泪,“我会离开这儿的,不过在我离开之前,把话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的。”耿林不耐烦了,但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绪下,他的一般的小小的不耐烦会像汽油一样助燃刘云的愤火。
“我明白了,你们是串通好的。”刘云又感到了那股平静的力量,它近乎冷酷,首先止住了刘云的泪水,然后又启动了她另一个思维方法。
“够了,刘云。”耿林压低噪音说。
“当然是够了,不然你怎么会找别的女人。”刘云一口气说起来,别人根本无法插嘴,“就像你情人说的那样,我不该拦着你找女朋友,因为你是这么优秀的男人。好,我不拦着,可你也不能太过分吧。你是不是觉得光有你来伤害我还不够,还要加上你的小情人。”这时耿林瞥一眼娄红,已经猜到事情的由来。娄红还是气势汹汹地倚在那儿,但多看一眼的人马上会发现,她变成了一尊愤怒的雕塑,完全没有了后续的力量。
“我当了你十几年的妻子,”刘云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吗?你打个招呼说对不起,我爱上别的女人了,就搬走了;你以为过日子是过家家呐?你是不是太不尊重我了,我到了这个年纪居然还得受你情人的污辱?!她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房子给我钱也给我,问我于吗还不离婚?她还苦口婆心地劝我,啊,你一个小医生,就是干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和这么大的房子,想开点儿吧!耿林,这就是你们的水平吗?!欺人太甚了吧?这么多年,退一百步说,我就是不爱你也还尊重你,可我万万没想到,你在别的女人面前为了取宠,居然把自己的妻子拍卖了,你的房子你的存款就是我的价码是吗,耿林?”刘云说到这儿又哭了。她的话也让办公室另外两个女人动容。她们不约而同走近刘云,扶她坐下,递给她一些面巾纸。其中一个对耿林说:
“你先回去吧,让你爱人在这儿呆会儿,平静一下。”
刘云大声哭嚎起来,仿佛以往所有的时间都汇成了此时无法抑制的泪水,把刘云的心撕成碎片。
耿林看一眼娄红,无声地离开了。
过一会儿,娄红也收拾自己的东西,但没有一个人看她。她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对刘云说:
“你可以去考北京电影学院了,进中老年班,多好的一个悲剧演员。”娄红说完摔门而去,根本不管同事在以什么目光看她。
第十五章
无论怎样,对于新来的陈医生,胡大夫都缺乏最起码的信任,不仅仅是因为他年轻。如果是正常排班,他不会有这样的担心,但现在他觉得承担着比自己值班更多一点的责任,刘云是因为他的应承才走的,这一点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在,刘云不会让小陈医生替班的,不管她外面的事情有多么不得了。
护士领进来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其中一个用手绢捂着嘴巴,手上,手绢上,前襟到处是血。胡大夫示意受伤的坐在他桌前的椅子上,然后问护士:
“小陈回来了吗?”
“还没有。”
“传他,让他马上下来。”不知为什么胡大夫不高兴小陈这会儿不在。
“怎么弄的?”胡大夫一边询问,一边挪开小伙子捂着嘴的手。
“他摔倒了,摔到我的冰鞋上了。”陪他来的另一个小个子说。
“哎呀。”胡大夫看见上唇右侧一个不小的切口,当了这么多年外科大夫,看见敏感部位的创伤,胡大夫还是要有所表示。“这辈子别去滑冰了。跟我来。”
胡大夫把两个小伙子往处置室领,半路上问另一个小伙子他们在哪儿滑冰,因为现在才是秋天。另一个小伙子说出一个室内滑冰场的名字,胡大夫听都没听过,尽管他在大学滑冰比赛上拿过奖。他感慨一番,因为他已经十多年没滑冰了。他让护士给受伤的年轻滑冰者打了一针破伤风,然后吩咐另外的护士清洗伤口。
“把异物都弄净,免得留疤痕。”他特别嘱咐,自己着手做缝合准备。
护士给伤者处理伤口,他不停地发出时高时低的喊叫,眼睛却不停地看胡大夫。
“看我干吗?”胡大夫发现了他的目光,“怕留疤痕找不到对象啊?”陪同来的小伙子听了胡大夫的话笑了。“别担心,你们这个岁数的人,小姑娘比小小子多,找不到漂亮的,找一个一般的嘛。”胡大夫说着拿出一副新胶皮手套,大家都笑了,只有受伤的小伙子又发出一声高叫。
陈大夫接到传呼没有即刻下楼。护士在传呼上留的话儿是“胡大夫让你马上回诊室”,这说明没有病人,不然护士会说明的;小葛也极力挽留他,要给他看一样东西。
小葛给他看的是一份售房广告,是机场附近的一处廉价小区。
“你想在这儿买房子?”小陈问。
“现在还不行,以后为什么不?”小葛充满遐想地说,仿佛面前已经跪下一个有钱人向她求婚了。
胡大夫开始动手缝合时,听见走廊上传来沉重杂乱的脚步声。他的心异样地跳了一下,当他再向处置室门口看时,两个民工用一个破铁筛子抬着另一个民工已经到门口了,他看见血滴在地上,然后看见伤口,伤在大腿上。
“大夫,他快不行了,救救他吧,出太多血了。”
胡大夫内心刚才一直持续的那种隐隐的不安这时消失了,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因为他感到了紧张。
“小陈呐?”他举着双手,其中的一个手上还拿着连着线的针,缝合还没完成。
“还没下来,我去找他。”一个护士说。
“别去,”胡大夫镇定地说,“马上给病房打电话,叫王军下来,立刻,说我快死了。”被吩咐的护士立刻走了,没人再为胡大夫的说话方式发笑,因为鲜血充满了每个人的视线。
“放到床上。”胡大夫命令另一个护士和民工。大家照做了。
“大腿?”
“对。”护士说。
“动脉在出血?”
“应该是,血挺猛的。”
“把裤子剪开,让他们帮忙压住股动脉,你去准备止血带,动作快点儿,王军马上就下来了。”
胡大夫安排完回过神来,看看自己眼前的小伙子。
“别担心,安静下来,快好了。”他说着用手摸摸创面附近的肌肉组织,“疼吗?”他问。
小伙子摇摇头,他放心了,知道麻醉情况良好。但他要等到王军进来再接下去缝合。这时护士已经给病人上止血带。
“注意松紧。”他低声叮咛。
王军急匆匆地走进来,后面居然跟着陈医生。胡大夫对王军说:
“我以后再给你解释,你先干吧。”说完他看一眼陈医生,“你帮他。”小陈顺从地点点头,跟着王军走近病人。
“行了,小伙子,”胡大夫放心地说,“现在咱们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缝得好看点儿,让你能找到一个中等偏上的对象。最好是个滑冰爱好者。”
刘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娄红办公室的。坐在出租车里,她想不起来自己在跟那两个女人告别时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止住哭泣的。她惟一记得的感觉是自己脚步发飘,无论是在电梯里还是在大街上,她甚至担心自己会被风吹走。直到她走进医院大门,闻到熟悉的消毒药水味道,她才感觉正常一点儿,好像刚才她失掉的某些属于她的东西又回到她的身体里。
她先去了胡大夫的诊室,胡大夫正在悠闲地抽烟。
“有什么事儿吗?”她问。
“还好。”胡大夫已经发现了她又红有肿的眼睛。
“我以后再谢你了。”刘云说完马上离开了。
“出什么事了?”胡大夫跟刘云来到她的诊室,他知道小陈还在处置室,便直接问了。
“没什么。”刘云头也没回。
“吴刚让你下班去他那儿一趟。”胡大夫没再多说就离开了。他觉得没必要把下午发生的事再告诉一个哭成这样的女人。
胡大夫回到自己的诊室熄灭了手里的香烟,也为自己小得意了一下。他不是一个外表上喜欢拉开架势帮助别人的人,但能在关键时刻帮自己喜欢的同事,这让他很高兴。当王军处理完那个急患后,他简单地向王军转述了经过,并让王军跟他一起保守秘密,别让上面知道这件事。王军当然没有反对,因为他们都属于不愿惹是非的人。而且王军还陪他跟小陈打了招呼。当他们办完这些事时,吴刚来找刘云。胡大夫知道吴刚对刘云很关注,他又和吴刚很近乎,便对他讲了下午发生的事。吴刚马上说:
“还漏了一个重要的环节。”
“什么?”
“护士小姐们。”吴刚说,“不过,包在我身上。咱们医院还没有护士不给我面子的。”
胡大夫看到这件助人的事如此圆满,心想,人和老天怎么能没关系呐,刘云有人缘也有那么点天缘,不然,她肯定会被处分的。
刘云下班后径直朝大门口走去,她不想去放射科找吴刚。她谁也不想见甚至她自己。下班前洗手时,她硬是克服了往日的习惯,一眼也没有看镜子里的自己。
但吴刚却在她的公共汽车站等她。她勉强对吴刚笑笑。
“上车吧,我送你。”骑在摩托上的吴刚对她说,随手递给她一个摩托帽。
刘云二话没说就上了车,坐到车上后才戴上帽子,仿佛坐摩托车是她渴望已久的事了。吴刚一给油门,他们就汇入了下班的车流中。
吴刚在各种机动车的缝隙间穿梭,尽可能快地在红灯变绿灯时起步,这样,如果他排在前面,总可以先过路口,在下一段马路上快速开出好远,有几次他追上了排在下一个信号灯前的车流。刘云一次也没有劝阻吴刚,要他放慢速度,很快吴刚开车上了环城高速。 环城高速上车比较多,他只能保持在100公里左右的速度上,接着他拐向了另一条通往海滨的高速。在这条高速路上返回的车较多,有些地方甚至不能畅行, 但去的方向车较少,吴刚的速度很快达到了180公里。他担心刘云快叫出来,但是没有任何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放心开了,但把车速又降低了20公里。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像一道风景一样吸引了另一侧等候的司机们,他们不约而同给吴刚和刘云命名:疯子。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吴刚离开了高速。他们在一个县城的外面发现了一条小河,小河的两边是幼树林。吴刚把车停下,回头看刘云,她也刚刚摘下头盔,脸色惨白。吴刚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
“你没事吧?”吴刚问。
“没事儿。”刘云说着走到树林边坐下,“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吴刚也把车推过去,然后坐到了刘云对面,他点了一根烟。
“我原来想,你一叫我就减速。”吴刚老实地说。
“我也奇怪。我一点儿也没害怕。”刘云说,“你经常这么干吗?”
“不经常。”吴刚深深吸口烟,“有时候周末在环城高速上开开。”
“超车?”
“没什么车,我起得早,四五点钟高速公路上很空。”
“为什么要这么干?”
“不知道,跟喝酒抽烟差不多吧,觉着过瘾,好像能把心里面的东西都甩出去。”
“也很危险的。”
“在家里坐着也有危险啊,比如劣质工程什么的。”吴刚说到这儿转了话题,“你刚才怎么没害怕啊?我觉得上一次你说你害怕坐摩托的。”
“不知道,好像忘了害怕。”
“你下午去哪儿了”吴刚问。
“干吗突然问我这个?”刘云不高兴地说。
“你一个女人家都忘了害怕,肯定去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没去哪儿,就办了点私事。”刘云关上了内心的大门。
“我也不是非得知道。我想我们是同事,也算是好朋友。你有事我绝不能看着,但你有问题我也不能不说。今天下午差一点儿出事,你知道吗?”
刘云没有回答。
“当然你现在临时在门诊还好些。如果回病房上手术台,你这样怎么能行啊。”
“大不了开除我呗。”刘云快速说了一句。
吴刚没想到刘云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陌生极了,好像在刘云身旁突然升起了一团浓雾,让他再也看不清刘云的面目,以至于他也怀疑自己以前对刘云的判断。在他的心目中,刘云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出这样话的女人。
“我得谢谢你,吴刚,你一直那么关照我,尤其是耿林出走以后。”刘云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你可怜我,因为我软弱。男人总是同情弱女子的,也愿意帮助她们,但他们爱的却是强女人,恶女人,厉害的女人。在那些女人面前,他们自己就成了弱者,男人就是需要各种奇奇怪怪的感情,他们要尝试扮演一切角色。”
“刘云,你到底怎么了?你看你在说些什么啊?”
“好,我马上就要说到正题了。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帮助我了,也就是说你不用再可怜我了。我现在自己对付一切,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我也找到了这个能力。这个世界上的公理就是欺软怕硬,谁都可以硬起来,干吗我就得是例外呐?!”
“你到底干了什么?你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现在我知道了。”
吴刚再一次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是你送我回去,还是我走回去?”刘云问。
第十六章
在担心的事情真正发生之后,人们往往有一种短暂的无所畏惧的心理,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死猪不怕开水烫。耿林和娄红鬼使神差地同时到了他们的临时住处,那是一幢带院子的五层红楼。在耿林的印象中,除了下雨,院里总是坐着几个老人。让耿林觉得可气的是,他们很少打牌,多数时间是望着楼门口,有一搭无一搭地唠着家常,比如,昨天吃什么买到哪些便宜菜之类的话题。已经有几次被他们目光注视过的耿林有一点十分肯定,他们议论每一个从他们眼前走过的熟悉或陌生的人。
娄红从出租车里下来时,发现耿林也来到了院门口,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没做任何商量也没有迟疑,便一同进院了。他们像一对结婚多年,在大街上怄气的夫妻一样,镇定但毫不亲热地从老人们的眼前走过去。
“这俩人哪儿来的?”一个老太太问。
“租房的,”另一个老太太说,“平时总是一先一后来,那我也能看得出来他们是一块儿的。”
“准是那种没证乱搞的。”刚才问话的老太太说。
“现在的年轻人儿才不在乎证不证的,没结婚也能生孩子,新世道了。”
“哎,你刚才说他们总是一先一后来,你咋知道的呢?”一直没说话的一个老头儿问。
“我咋知道的?我啥不知道?!这院里的事儿我全知道。”
“你还别说,咱就是厉害。我儿子他们公安局来外宾参观,那外宾都是外国人。”另一个老太太插嘴说,“他们看看我儿子他们破案子的家什,说是太落后了,用那些破玩意儿根本破不了那么多案子。你们猜猜,结果怎么样?他们发现了,发现我儿子他们破案靠的不是家什,是咱们帮的忙,是街道治安联防,那外宾还说咱们是小脚侦缉队呐。”
“你说说你是咋发现的?”老头儿固执地又一次提出自己刚才没被回答的问题。
“有一天下午,我在阳台上给花浇水,看见大门口停下一辆出租车,还不是停在门口,离门口还有十几步。那男的女的一块儿下了车。女的一下车就急忙往院里来,那男的故意在后面慢走,最后又去老王家食杂店买了一包烟,才往院里来。”老太太说完撇撇嘴,“我看到过好几回。”
“你啊,”老头儿说,“现在就是老了点,不然公安局准聘你,派你蹲坑儿去。”
耿林和娄红进屋后,两个人都很激动,但谁也没马上说话,好像在心里都积聚了太多指责对方的话,不知先说哪句好。耿林坐到沙发上,但立刻又站了起来,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叠报纸扔到地上。他太想说的话是,如果娄红不打那个电话,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件。他的话还没出口,已经被一直盯着他看的娄红作为一种特殊信号接受了。而娄红根本不想被任何人指责,她觉得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在捍卫爱的权利。
“耿林,”她一反常态直呼他的大名,“你现在必须选择了,是你妻子,还是我?如果是前者,我马上就走,而且保证永远不再打扰你们。”
“你什么意思啊?”耿林想缓冲一下。
“就是我刚才说的意思,我想我没有没说清楚的地方。”
“这早就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不然我也不会住在这儿。”
“那好,明天你去找她,提出离婚。”
“我说过不离婚吗?”耿林被娄红逼出火来,“而且是我离婚,干吗我不能以我的方式离婚?”
“你的方式就是打持久战,搞温情主义,你想感动她,让她发慈悲放你一马,你于吗总做梦呐?”
“我还没开始试试,你就先在那儿下结论说不行了,这未免太可笑了。”
“耿林,你说对了,我只能是可笑的,所以我才起来保护我自己。不然,等着你的持久战结束,我就不光是可笑的了,也会是可怜的。你怎么总忘记我的身份呐?”
“行了,别来这一套了,你什么身份?别自己设计情节可怜自己了。”
“操你妈,耿林。”娄红平静地低声地说。
耿林看着娄红的脸,心里开始后悔自己出言太重。他在娄红的脸上看到令人可怕的冷静,那是一个人在突然被伤害之后,不知如何反应的冷静。
耿林站起来,抱住娄红,这给了娄红反应的机会。她把耿林推出去好远,跌倒在地上。
“算我眼睛瞎了,耿林,你好自为之。”娄红说完转身往外走,耿林像一头猛醒的狮子,一滚爬起来,抓住娄红。
娄红努力要甩开耿林,耿林下力气没让她得逞。于是娄红开始打耿林,她朝耿林胡乱抡起自己的一个拳头。
“放开我,流氓,放开我,你个没良心的狼。”她边说边打耿林,“我今天要是不跟你分开,我就姓你的姓,流氓,放开我……”
耿林突然用力打了娄红两下,他一定打疼了她,因为她惊愕地住手并看着耿林,好像完全没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时,耿林发狠地扳过娄红的头,拼命地亲吻起来,她的脸,她的脖颈。耿林疯狂的亲吻让娄红突然反过神儿,她又开始用拳头打耿林。但耿林根本不管这些,继续发狠地亲吻她,最后他开始吮吸,在娄红的脸上和颈项上,耿林仿佛是一个从未近过女色的狂人。终于,耿林的火一样的情欲点燃了娄红相同的热情,她停止了挥舞自己的拳头,它们无力地搭在耿林的肩头。娄红开始发出温柔而急促的呻吟声,放松自己的身体,任它像一朵云一样在耿林的怀中融化。
耿林放缓了自己的节奏,他感觉到被自己搂在怀里的身体慢慢地软了,这给了他极大的幸福和满足。他为自己成功地征服了一个狂怒而自信的女人而高兴。他依旧吻着娄红,但只有温柔。他的唇若即若离地逗弄着娄红的唇,让她发出更诱人更急迫的呻吟。耿林开始脱娄红的毛衣,当她只有胸衣的时候,耿林又感到自己重新被剧烈的情欲控制了,他甩掉自己刚刚呈现的温柔,一把扯坏了娄红的胸衣,把她的身体拉过去。他把自己的两只手像胸衣那样扣在娄红的乳房上,不停地用力,用力。每当他用力的时候,娄红都发出十分刺激的叫喊。这叫喊听上去是被压抑的,但却浸透了性的吸引,它穿过耿林的骨缝,酥软了他的一切。他吻着娄红光洁的脊背,在她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火一样的激情混淆了疼痛和快感的界限,在耿林咬过的地方娄红感到某种让她心悸的剧烈快感,此时此刻她绝不会把那渗血的红印儿叫做痛,对她来说,那是致幻的毒汁,把她拉进一个不真实的空间,让她的快感持续,在这快感中再产生新的幻觉:她能为耿林做一切,一切,甚至别的女人为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她伸展着自己半裸的身体,引得耿林又有噬咬她的欲望。但她抓住他的头发阻止了他,仿佛现在正持续着的快感她已无法承受,心快要从喉咙中蹦出。耿林把她抱到床上,脱下她剩余的衣服,然后像卖肉的人一样,把她掂过来倒过去,让自己的双手在她青春的身体上留下短暂的痕迹,娄红从他的目光中看出许多蔑视,这是男人忘记教养忘记伪装之后对女人的本真态度:女人是肉体,而男人是另一种肉体。因此这蔑视完全失去了不平等的意味,唤起了娄红心底间的忘我。
“过来,过来,离我近一点。”娄红朝耿林伸出双手,张着嘴轻声地呼唤,但是耿林继续跪在床边,并没有过去。“噢,过来,我是你的,你拿我怎么样都行,我是你的,你知道吗?我是你的奴隶,是你的狗。”
“你就是我的狗。”耿林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但仍然没有过去。
娄红突然起身,使劲打了耿林一个耳光,然后将他的头按进自己怀里,他们一起向后倒去。……
没人计算时间过去了多久,如果这时有人进来,会以为这两个像积木一样摞在一起的人一道殉情了。其实他们这样睡着了。
“为我离婚吧。”娄红先醒了,她用手轻轻抚摩耿林的脊背。
“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耿林老实地说。
娄红听完眼睛湿润了,在心里觉得自己错了。
第十七章
再一次见到刘云,彭莉吃惊不小。刘云依旧安静,她说是偶尔路过,便决定上来看看彭莉。彭莉热情招呼她,但却从刘云的脸上看不出偶尔路过的那份闲情。
“你就是不来,我也要去看你呐。”彭莉诚恳地说,但在听的时候,刘云却把这份显露出的诚恳滤掉了。“我给你打过两次电话,可你都不在,好像你现在不在病房?”
“我临时调急诊几天。”
“最近怎么样?”
“还那样,挺好的。”刘云微笑着回答。
“耿林还没回来?”彭莉以知情者自居,直接提问。
“他回来干吗啊?”刘云平静地反问。
彭莉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低头给刘云削梨子。她想起上一次见到刘云的情形,她也安静,安静得让彭莉可怜。彭莉甚至在心里想过,如果她是刘云,面对这种事情绝不这么老实,可怜兮兮地坐以待毙。但今天的刘云,彭莉也不能说她不安静,但安静得让她害怕,仿佛那安静下面是巨大的不安静,潜伏着要出什么事的征兆。彭莉隐约感到刘云距上次到现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好像她找到了反抗这种现状的力量,而这力量给刘云增添了几分她从前没有的性格色彩,比如不在乎。
“你见过耿林吗?”彭莉是急性子,她想马上知道情况。
“现在见耿林真比见克林顿还难。”刘云说了一句想让彭莉笑笑的话,但彭莉此时好像丧失了发笑的本能。
“那我什么时候找他一趟,替你们两个约个时间,你们得谈谈啊,就是离婚也得见面啊!”
“不用了,我上个星期见过他一次,还有他的情人。”刘云说。
“你去他们单位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想就是这么回事,不然你怎么能看见那女的?!”
“你知道他们是一个单位的?”刘云警觉地问,彭莉立刻慌乱起来。
“那你干吗不告诉我呐?”刘云责备着。
“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的,”彭莉一边说一边在肚子里掂对词句,怎样说才能不伤着刘云,“我原来想告诉你来着,一是打电话老找不到你,再就是我以为耿林肯定去找过你,他肯定也得告诉你。”
“他们什么都没告诉我。”刘云低声说,心里想的却是,彭莉说不定知道更多的情况,但却不告诉她。也许处在这种境况下的女人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帮助,因为人们太容易找到借口,回避由自己对这个女人说出真相,尽管他们可以背着这个女人把这件事议论开锅。
丈夫有外遇,妻子最后一个知道。
“我要是知道耿林不说,就告诉你了。”彭莉打断了刘云短暂的沉思。
“你是怎么知道的?”刘云好奇地问。
“哎,别提了,这事简直巧极了。”彭莉拉开详细叙述的架势,以此遮掩自己在刘云面前的尴尬。“我现在不是在少年宫辅导嘛,碰见耿林的一个同事。这个人从前跟耿林一起来过我家,也知道耿林跟王书是至交,所以说话也没太防着我。我故意问他耿林最近怎么样,他说我应该问你耿林怎么样。我就说跟你不熟,然后这个人就说,耿林当然不错啦,领导的红人儿,业务骨干,搞发明钱也没少挣,春风得意。”彭莉说到这儿停顿一下,看看刘云。刘云没有反应,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立刻听出了,这人跟耿林的关系不太好了。然后我就说,那不错,耿林这下可以和他老婆过好日子了。那人一听我这么说,就说,他老婆?老了点吧!我说,那他还能找个小姑娘不成?他说,那有什么不成,现在的小姑娘一大片一大片的,来点甜言蜜语再来点经济实力展示,可以成双成对地收割。我说耿林好像不是这样的人。他说,男的一过四十岁什么人都可能是,就剩个青春尾巴了,谁不想扑腾两下。我说,玩火者必自焚。他说我说的这是成语,实际情况是,玩得好的,没一个烧着自己的,都是火把冲别人。我说,别以为小姑娘都那么好哄骗。他说我这下说对了,看耿林运气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耿林遇上的这个不是一般人。后来我问他,耿林在哪儿发现的这个不一般的小姑娘。他说,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呗。我说,耿林怎么找一个同单位的啊!他说,所以说看他的玩火技术了,弄不好要烧到自己的。”
彭莉好不容易把自己罗嗦的叙述停下来。但她并没有因为自己说了这么多而且都是实话而感觉好些。她从刘云的脸上没有看出宽容和理解,她在心里甚至有点怨恨刘云那样看她想她,她觉得这不公平。而在刘云这方面,虽说她专心听彭莉说话,但她说得越多,刘云越是怀疑。她想,彭莉知道得肯定比她说出来的更多。
最后,彭莉无法再在这个方向努力下去了,就换了个话题。她建议刘云去找耿林的朋友,动员大家的力量说服耿林迷途知返。刘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并马上在心里有了第一个她要拜访的人选。随后,刘云就匆匆告辞了。彭莉一个人想了好久,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刘云,因此为刘云对她的态度感到伤心。最后她决定再也不管刘云的事,她想,女人之间的交往有时就是没劲,斤斤计较。于是她回忆起跟耿林的那次谈话,不过是一次谈话,但却让她和耿林的心一下子贴近了。而且彭莉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感觉:男人和女人好交心。她要去找耿林,但不想再为刘云做什么,她要为她和耿林之间的友谊之花再浇点水;因为眼下它枯萎了呢。
如果说女人想起男人是件很容易的事,尽管他们还不是爱人,情人,那么反过来也一样。陈大明和几个朋友喝酒时,突然就想起了刘云。
“那个刘大姐现在怎么样?也不知道丢没丢钱包。”他在心里嘀咕着。
“哎,陈哥,想谁呐?”坐在陈大明旁边的一个小偷说,“前两天我看见大华,她骂你呐,说你占了便宜就把她给忘了。”
“去他妈的吧,占她便宜?谁能占到她便宜?”陈大明生气地问,“那娘们儿纯粹一个婊子。”
“人家也没说自己是处女啊。”另一个插嘴。
“去你妈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那家伙黑着呐。”陈大明说。
“你手头又紧了?”小偷说。
“那倒不是, 我不能老找那X,”陈大明老实地说,“我老婆要是知道了,肯定挠花我。”
“你老婆纯粹是个母夜叉。”另一个说。
“行了,先别说我老婆,看看你自己吧。”陈大明指着另一个说,“你那头发什么时候能长起来?”陈大明说完和小偷一起大笑起来。
另一个摸着自己的秃头,很得意地说:
“聪明的脑袋没有毛儿。”
“人家说的是不长毛,不是你这回事,毛儿都让公安局给剃下去了。”
“挺好,公安局是俺免费理发店。”秃头说,“抓一回给俺剃一回,慢慢都成规律了,我头发一长,他们准抓我。”
大家又一阵哄笑,陈大明奇怪自己又一次毫无缘故地想起刘云。
“想大华了?”小偷见陈大明出神,便捅捅他。
“别放屁,我想她干吗,那婊于。”陈大明喝一口酒说,“不过我刚才倒真在想一个人。”
“谁啊?”小偷和秃头一起问。
“我刘姐。”陈大明说。
“你刘姐是谁啊?”
“大夫,我上次脑袋让人开了那次,就是她给我缝的。”陈大明说着摸摸自己的头。
“多大岁数啊?”
“四十左右岁?”
“太老了!”两个又一起叫起来。
“你们他妈的怎么想的,都往邪处想啊?”陈大明说完又喝一口酒。
“她不是女的吗?”
“是女的就得有那回事?”
“有个作家说,男的和女的,除了那回事就没别的事。”秃子说。
“作家净放屁。他们写的那些玩意,没一个是真的。”陈大明说。
“那倒也是,不过,你刘姐怎么样啊?”小偷问。
“那女的真是好人,我一看见她就觉得亲,像我姐,也有点像我妈。反正我说不好,那人不仅正经还实在。我就想帮她,她要是有什么事办不了的,我才高兴呐,我想帮她点什么忙之类的。”
“你告诉她丢钱包别慌……”小偷说。
“我说了,”陈大明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一天就希望别人丢钱包。”
“那不然我吃什么啊?”
“行了,叫那个妞儿过来,结账。”陈大明想去找吴刚问问刘云的情况。他今天两次不自觉地想起刘云,引起了他的重视。因为他以往的经验是他总想谁谁就会倒霉,他不希望刘云倒霉。
“干吗呀,我们还没喝够呐。”小偷说,“你急着回家干吗呀,小心让你老婆给挠了。”
“我才不回家呐。”陈大明说,“我要去看我吴哥。”
“什么吴哥刘姐的,他们都是谁啊,怎么我不认识呐?”秃子说。
“就是,我也不认识。”
“用你们认识于吗,人家都是上班的人,拿固定工资的,不像你们。”陈大明说完把一张一百元的票子拍到桌上,“行了,你俩接着喝吧,我走了,有事呼我。”
陈大明终于在“身后”酒吧找到了吴刚。在这之前他去过医院,还给他家打过电话。陈大明知道吴刚有手机和呼机,手机从不开机,除了回传呼。而他回传呼也是有所选择的,陈大明呼了吴刚两次,都没得到回答,不禁黯然,知道自己算不上吴刚身边的朋友。但他还是愿意跟吴刚往来,个中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陈大明坐到吧台前,给自己要了一个大扎啤,看着吴刚和另一个服务员重新往墙上挂那个模型胃。
“还挂它干吗,我看掉了挺好。”陈大明对他身后管调酒的三子说。
“老板可不这么看。”三子说着把一杯淡绿色的调好的饮料放在吧台上。吴刚忙完了那边也就走过来,伸手取过饮料,喝了一大口然后才跟陈大明打招呼。陈大明看着这一切,心里只有吃惊的份儿。吴刚伸手拿饮料的那架势就像伸手去衣帽架取大衣一样自然从容,而那个为他调饮料的三子做这一切时的神态,也像吴刚他妈一样,不必问就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吴刚拍拍陈大明肩膀。
“顺便路过。”陈大明也尽量让自己从容,“你干吗非得把那破胃挂到墙上吗?”
“管它呢,瞎挂。”吴刚敷衍着说。
“你看你,都不知道为什么挂,那还挂它干吗?!”
“要知道为什么就不挂了。”吴刚说。三子笑了一下,陈大明不知道哪儿可笑,就又喝扎啤了。
“找我有事吗?”吴刚问,“又惹麻烦了?”
“没有,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懒得惹事了。”陈大明说,“你好像以这儿为家了。”
“在哪儿都是呆。”
“说的也是。”陈大明提起正题,“哎,刘姐怎么样?”
“谁?哪个刘姐?”吴刚一时没有反应。
“就是外科的那个刘大夫,给我缝脑袋的那个。”
“我操!”吴刚笑起来,“你小子什么时候把嘴弄得这么腻啊。听说啥了?”
“出啥事了?”陈大明警觉地说。
“能出啥事儿?”
“你别瞒我了,你一问我听说啥了,我就知道准有事儿。”陈大明正儿八经地说,“哎,我肯定帮她,我早就想帮她,那大姐人真好。”
“行了,你还是先喝饱吧。”
“吴哥,”陈大明愈发认真起来,“你知道我今天为啥来找你不?刚才我跟两个哥们儿正喝酒呐。我不自觉地想了刘姐两次,哎,你知道都好几回了,我要是突然想谁,那人准有点不好的事。要是别人有不好的事,咱乐还乐不过来呐,你说对不?!可刘姐不同了,我觉得这人亲,像我亲姐。所以我来找你问问,你肯定知道。”
吴刚被陈大明朴素的情感触动了。他说:
“也没啥大不了的,她老头儿外边……”
“有人儿了,对不?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陈大明打断吴刚说,“那男的搬出去跟那女的一块儿住去了,是不?还没离婚呐,是不?”
吴刚被陈大明说乐了:
“你倒是蛮有经验的啊。”
“不是我有经验,是这种事太多了。”陈大明愈说愈诚恳,“不过,你告诉咱刘姐,一点不用急,我有高招,一下就能把她老头儿治住,到时候让他乖乖地……”
吴刚突然用手势打断了陈大明的话,眼睛盯着门口,陈大明顺着吴刚的眼神望过去,看见一个女的进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吴刚,然后又盯着吴刚看了一会儿,才微笑一下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这期间她根本没在意陈大明对她的盯视,看准了一个角落里的空位,便走了过去。
“这x有病吧? ” 陈大明低声对吴刚说, 发现吴刚还在看那个女人,便说,“你认识她啊?”
吴刚点点头。
“她是谁啊?”
“你不认识。”吴刚对陈大明说,瞟了一眼侍者,侍者立刻过去招待新进来的女客。侍者回到吧台时,随手递给吴刚一个纸条。吴刚看纸条时,陈大明也歪头瞅了一眼,纸条上面写着:“能跟我说几句话吗?”
“你先在这好好喝啤酒,能喝多少喝多少,我请客。”吴刚说着把纸条揣进裤兜,“但别生事,尤其别胡说八道。刚才你说的那事,我们一会儿再聊。”吴刚说完看着陈大明,显然是等着他做出保证。
“你放心,我什么时候是多嘴多舌的人。你先去招呼那女的,这年头儿女士优先,我等你。”吴刚听陈大明说完,便朝新进来的女客走过去。
“那女的是他相好的?”陈大明扭身问身后的三子。
三子一边调酒,一边撇嘴,表示他无可奉告。
“她老来吗?”陈大明好奇地问。
“好像是。”
“她姓什么?我怎么不认识她?”
调酒的小伙子又撇撇嘴,“好像是姓娄。”
“怪不得我不认识她,原来是姓娄。我认识的那些女的,都姓房。”陈大明还没喝醉,但先有了醉酒的心态。
第十八章
吴刚朝娄红走过去,娄红客气地要站起来,被吴刚摆手制止了。他坐到她的对面,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是不是因为娄红对他的特殊礼仪而得意,娄红几乎不为任何男人走近而起身迎接的。
“今天怎么一个人啊?”吴刚首先开口,这时侍者已经为吴刚送来了他的绿色饮料。
“你们这儿不接待单独的女客吗?”娄红眼睛一直在看吴刚的饮料。
“我们喜欢接待女客。”
“你喝的这东西叫什么啊?”娄红感兴趣地问,“我怎么没见过啊?”
“酒单上没有。”吴刚补充一句。
“是什么呀?”
“治高血压的芹菜汁。”吴刚说,“也可以说得时髦一点,叫西芹汁。”
“你有高血压?”娄红吃惊地问。
“预防。”吴刚这么说的时候,娄红就相信吴刚真的有高血压了。她判断一个人从来都凭自己的直感。她曾经对好多人说过,女人就该相信自己的直感,除此之外的一切东西都是可以欺骗女人的,惟独直感不能。
“耿林怎么没来?”吴刚不喜欢娄红的注视,就提起话题。
“他有事。”娄红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想的却是跟耿林无关的事。“我猜你肯定离过婚。”
“你不是有事找我吗?”吴刚不愿别人谈他。
“就想跟你聊聊,我没猜错吧?”
“没有。”吴刚只好如实回答。
“那你保证了解离婚男人的心态。”
“多多少少。”
“他们会再一次全身心投入地爱一次吗?”
“这方面我知道得很少。”吴刚心想,如果再这样谈五句话,他就找由子离开。
“他老婆去单位闹了我们一下。 ” 娄红不愧是个聪明女人,及时转了话题,“不过,我才不在乎这个呐。我在乎的只是耿林的态度。”
“他的态度怎么样?”吴刚马上把这事和刘云最近奇怪的变化联系在一起了。
“他没什么态度。”娄红低头摆弄酒杯,“他说为我离婚。”
“这不就是态度嘛!他想补偿你,因为他老婆去单位闹了。”吴刚决定跟娄红多聊几句,当然是为了刘云。
“这话他以前也说过,我又不是第一次听。我心里发空,好像有很多空白的地方,没人能走近。”
“怎么跟我说起这个了?”吴刚对娄红抱了几分小心。
“我早就发现你跟耿林不是一个类型的。”
“那又怎么样?”
“是啊,那又怎么样。”娄红伤感地重复一句耿林的话,现出的可怜相让吴刚心软一下。
“你不是很喜欢耿林吗?”
“我想不止是喜欢吧,我爱他。”娄红笑笑说。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谁说的?”娄红突然认真地对吴刚说,“有时候,你最爱的人根本不能明白你,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而一个跟你无关的参观者什么都知道。”
吴刚听完娄红的话笑笑,觉得心被她用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很舒服的感觉。当这感觉过去以后,他问:
“你想要什么?”
“我说不好。”娄红说完自己笑了,吴刚也笑了,他的笑意里有些许嘲讽。对他来说,娄红这会儿又变成了一个无病呻吟的女人。“有时候我想让他保护我。”娄红又认真地往下说了,“不让任何人伤害我。”
“他没有保护你吗?”
“他没有不保护我。”娄红说,“但也保护他老婆。”
“你想让他去伤害他老婆吗?”吴刚尽可能让自己表达平静。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他至少可以快一点儿离婚,可以果断一点儿。”
娄红的话在吴刚心里引起一点反感,他想,如今的年轻人说话直接得近于残酷,但他们却理直气壮,认为自己至少说的是实话。吴刚想到这儿一时没有了判断能力,怎样才是正常的。而正常对他来说就是近人情的。
“你好像从来没为他妻子想过吧?”吴刚不等娄红回答,又接着说,“上一次你跟我说过几句你跟耿林的事,但也没提到他妻子。”
“我没有必要为她想,她跟我没有关系。我既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她的父母。”娄红看看吴刚冷静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我还是为她想过,我想,对她来说,长痛不如短痛。”
“屁话。”吴刚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姑娘心肠真硬。”他暗暗想。
“耿林从家里搬出去,让他老婆知道他又有了别的女人,这已经是一个女人承受不了的伤害。”吴刚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
“可是哪个女人也不能保证自己丈夫不出轨。”
“可这事对他妻子来说发生得晚了一点儿。”
“年龄又能说明什么?”娄红反问一句。
“你现在要是四十岁,恐怕就不会这么说话了。”吴刚嘴上这么说,心里想说的却是,“仗着青春张狂,真他妈的该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能对娄红说狠话,娄红身上总有一些让他不忍心伤害的气质。
“你好像不喜欢我?”
“你扯远了。”
“你又结婚了?”
吴刚摇摇头。
“你要是现在带我出去,我不会拒绝的。”娄红突然这么说。
“你真可爱。”吴刚的方寸没有被打乱,好像他常遇见这样美妙的可能性,也好像他天生就有抵御诱惑的能力。“那么自信。你一招手全世界的男人都向你走来了,心里是这么想的吧?”吴刚故意打趣说。
“是又怎么样?”娄红的口气有些娇嗲了。
“可爱。”吴刚微笑着,“可我走不过去,算你今天赶上了一个例外。”
“你太傻了,干吗要当那个例外,又不要你负责任。”
“我主要是想为我自己负责任。”
“我要是不让你……”
“你们谈得怎么样了?”没等娄红前面的话说完,陈大明已经走近,他抱怨说,“我等你们都等烦了。”他说话时舌头已经开始有点不灵便。
“等我们干什么?”娄红不高兴地问。
“我要跟吴刚谈我——”陈大明说在这儿被吴刚一把扯到椅子上坐下。
“我们有点事要谈。”吴刚对娄红解释。
“对,我们有点事要谈。”陈大明半清醒半糊涂地说。
“那我太抱歉了,打扰你们了。”
“打扰什么啊,”陈大明抢先说,“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事,小事一桩。我……”
没等陈大明说完,吴刚使劲推了一下他,“你别乱说了,女的都不愿意听你说话。”吴刚说。
“吴哥,这你可说错了。我老婆可爱听我说话了。我一说话她听得跟一个傻子似的。”
“你老婆例外。”吴刚不耐烦地说,想早点结束这局面离开,又怕把半醉的陈大明留下出事。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让娄红甚至耿林知道,他是知情者。
“说的也是,”陈大明说,“她爱听可我不爱说。”
娄红笑起来。她的笑声颇有感染力,像一块石头在玻璃上滚动。
“哎,你咋这样笑呢?”陈大明也注意到了她的笑声。
“你真傻,是人都这样笑。”娄红打趣地说。
“我才不傻呐,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像你这么笑的人。”陈大明突然来了机灵劲儿。
“你想说我不是人?”娄红像孩子一样急了。吴刚见状忍不住笑了。
“姐,我哪敢呐,你要不是人,那我不也不是了。”
“你别管我叫姐。”娄红说。
“我是不该管你叫姐,再说我也有姐,不用到处认姐,可我要是管你叫小妹儿,怕你多想,好像我要占你便宜似的。实际上,其实我现在就想找个词儿表达我对你的尊敬。你说叫你啥合适,我就叫了。”
“叫娄小姐。”娄红说。
“对,娄小姐。”陈大明说着看一眼吴刚,“我吴哥肯定就这么叫你的,他什么时候都比我聪明,但我心眼儿比他好。”
“别屁了。”吴刚说,“快回家去吧。”
“那刘姐那事,我们还——”
“明天我找你。”吴刚又一次打断陈大明。
“我刘姐真是好人,可惜命不好。”
“你到处认姐。”娄红丝毫没有多想,让吴刚松口气。
“其实我看你这人心眼儿也跟我似的,又好又软,我得跟你说说我刘姐的事,说不定你有比我更馊的招儿呢。”说着陷入了可笑的沉思中。
“他喝多了, 一罗嗦起来就没完了。 ”吴刚在陈大明沉思之际,对娄红说,“我送你出去吧。”
听吴刚这么说,娄红立刻站起来,十有八九她误会了吴刚。她打开提包拿钱,被吴刚拉住了:
“算了,今天我请了。”
娄红没有客气,拍一下陈大明的肩膀:
“再见了。”说完就径直朝门口走去。
“哎,别走啊。”陈大明如梦方醒,根本没搞明白,娄红为什么突然走了。
娄红和吴刚来到街上,已经接近午夜。街上除了他们没有别的行人,街灯在远处传来微弱的光亮,把公园这一侧茂密的树林显得更加黑暗。他们通过公园墙的一个缺口走进公园。公园里的路灯都熄灭了,只有并不皎洁的月光给他们照路。这熟悉又不熟悉的情景让娄红心潮涌动:她不自觉地想起和耿林在这儿的开始,所不同的是那晚的月光更加明亮。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让她和另一个男人陷入这个公园的树林里。而今晚的月光似乎有气无力的,但却给娄红增加了几分绝望的心情,仿佛他们是最后的人,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他们不用再理会这个世界盛行的任何道德观念,一切都可以听凭本能的召唤。这感情压过了她对耿林的爱情。
吴刚走得比较快,偶尔放慢脚步提醒娄红注意脚下。娄红小跑几步赶上他。
“干吗走得那么快,你害怕了?”她问。
“可能。”吴刚笑笑说,心里想的是怎么从南边出去,怎么能打到出租车。
“怕什么,有我呐。我可以保护你。”娄红天真地说。
吴刚看着娄红,发自心底地笑了。在这一刻里他甚至理解了耿林,愿意为这个女孩儿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转而,他又想了一下自己对刘云的感情,心不由地往下沉了沉。这份感情被埋藏得太久,太深,以至于它失去了任何热烈鲜活的色彩,只剩下刻满深情的挂念。
“等一下。”娄红拉住吴刚,“你还没跟我说去哪儿呐。”
“我想你知道你要去哪儿的。”吴刚这时才发现娄红误会了。“你住哪儿?你父母那儿,还是耿林那儿?”
“我父母出国了,所以我今晚住哪儿我自己说了算。”
“不管怎样也得先打车吧。”吴刚说完又要往前走,心里后悔领娄红抄这条近路。
“你不想现在吻我一下吗?”娄红问的时候一脸坚定的表情,好像吴刚这时领她私奔,她也会跟从。
吴刚在心里轻轻笑笑,月光下他看着娄红激动的脸所感到的并不是激情难捺。自从有了酒吧,他更经常地碰到大胆的年轻姑娘向他示爱,有的甚至什么都不说,在走廊上直接扎到他怀里。现在面对娄红他又有了那种习惯性的温柔态度,既安慰她不受伤害,又得让她明白,不是每个男人都像耿林一样喜欢年轻女人,尽管大多数男人是这样的。
“别这样,”吴刚扶住娄红的肩膀,像长辈对晚辈那样充满信任地摇晃一下。“不然,你以后再来酒吧,见到我会不好意思的。”
“我不会的。”娄红果断地说,并甩开吴刚的双手。
“可我会。”吴刚清楚地说。
娄红狠狠地盯着吴刚,吴刚依旧微笑着。娄红一甩手走了,没走出几步远,她就跑了起来。吴刚看看周围的环境,只好跟了上去。
娄红跑到街上,恰好一辆出租车经过,娄红跳上车,车就开走了。吴刚也想打一辆车跟上,但一时没有另外的空出租车开过来。吴刚顿时很恼火,又发现手机在酒吧里,于是安静下来。他顺原路一个人慢慢朝酒吧走去,路上他又想起刚才的一幕,为自己没有应有的激动感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老了,老到他不止一次看到自己和这样年轻姑娘间的代沟,尽管他不比耿林更老。应该说四十多岁的男人还正在壮年,但吴刚宁愿把自己归入另一类男人中,他们二十岁时就已经变老了。他能理解耿林为什么喜欢年轻姑娘,他自己也觉得年轻姑娘十分可爱。但她们隐在可爱背后的任性和幼稚的自以为是又很倒他的胃口。今天经历娄红之后,他心里更清楚自己是怎样的男人。他喜欢平静而持续的感情,这样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加深,而不是消减。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想到刘云,也许这时刻里他明白了喜欢刘云的原因,因为她也是个理性的人。
回到酒吧,他给刘云打了电话,问耿林的手机号。刘云没有马上回答他,再三追问他的动机。吴刚只好说娄红一个人来酒吧,喝得不少,怕她一个人回家路上出什么差错。刘云把耿林的手机号告诉了吴刚,然后没有再见,也没有寒暄就把电话扣了。
吴刚沮丧了好大一阵儿,刘云的态度让他觉得陌生。他想起娄红说刘云去找他们单位的事,心里顿时很乱,他不希望刘云在他心里变成另一个模样的女人。在与她同事的这么多年里,他远远地关注着刘云,刘云没有任何大起大落的变化,包括她穿衣服的风格。她永远是大方,善良,平和,安详。对此,吴刚已经产生依赖心理,他不希望刘云也有和别的女人一样的变化——从一个可爱的姑娘变成一个婆婆妈妈的大老娘们儿。
但是吴刚没有想到,女人的理性就像毫无根基的浮萍,如果她们爱着,那么她们的理性就会百分之百地依赖外界。心怀爱情的女人永远也不能保有真正的理性,这外界是她们的爱情,爱人,或者婚姻,一旦这个条件变化了,她们的理性立刻就灰飞烟灭了,无论她们心中对事实对道理认识得如何宄??嘉藜糜谑隆E?说睦?性,可以说,是浮在爱情之水上的一层平静的油。而油和水的关系只能是这样:互不容纳,互不帮忙。
第十九章
刘云给王教授打电话之前叮嘱自己,不以问王教授老伴儿的病为开场白。也许她希望能给人一种印象,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能够承担由此而来的一切后果。
但她在电话里一听见王教授那沉稳拖了长音儿的声音,就忘记了计划好的一切,立刻报上自己的姓名说:
“我没什么事,就想问问师母的病。”
“她好多了,现在可以走几步了。”王教授说。
“那就好。”刘云说到这儿,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勇敢。
“你最近怎么样啊,刘云?”王教授凭着经验已经猜到了刘云的心理。
刘云在一个她尊敬的长辈的询问下流泪了。她父母都不在人世,惟一的哥哥又远在国外,平时少有联系。她原来想,这会让她和耿林的婚姻更加牢固,因为同病相怜,耿林的双亲也早就不在了。
“我挺好的。”刘云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让王教授发觉她的情绪变化,任凭泪水哗哗流过面庞。
“刘云啊,你要是心里面有我们老两口儿,想找人说说话就过来吧。”
听见这话刘云忍不住了。她一只手紧握着听筒,另一只手紧捂着嘴,哭出了声音。她不想让对方听见她的哭声,但却不能把听筒从嘴边拿开,仿佛她的两只手必须做互为矛盾的事情。
再一次见到王教授夫妇,刘云有回到娘家见到亲人的感觉,所以她一坐下就把心中的顾虑坦白出来了。她对王教授夫妇解释了为什么她上次来没说这件事,也说了后来发生的事。王教授听完刘云的话,想了想说:
“刘云啊,我们比你年长些,又是旁观者,有些事情也许能比你看得清楚些。”王教授说到这儿,看了老伴儿一眼,老伴儿没有反应,他便接下去说,“其实你上一次来的时候,正好耿林打电话来,我就知道了你们的事。但我和你师母都觉得,这是你们的私事,如果你不说,我们也不好多问。”王教授看看刘云,刘云对他点点头,好像对他们的话表示赞同。
“现在既然你都对我们说了,也许是想听听我们的意见。”
“是的,我不知道该和谁商量,我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朋友。我有点儿乱了,什么事都不能安心做,我……”刘云说得语无伦次,王教授对她摆手,示意她慢慢说,可是刘云又哭了。王教授的老伴儿立刻把一包纸巾递给刘云:
“别急,有事儿说出来大家商量。什么事都有解决办法的。”她说。
“是啊,”王教授接着老伴儿的话说,“你现在精神上受的打击太大,跟耿林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关键是太突然,”王教授老伴儿接过话说,“耿林这一出儿来得太突然。”
“因为耿林不是那种好色之徒,今天搞一个明天再扔一个。”王教授说。
“我说的也是啊,所以刘云没有精神准备嘛。”
“这种事有什么好准备的。”王教授说,“你怎么打算的?想离婚吗?”
“我不知道。”刘云说,“我甚至不知道耿林跟我到底有什么问题。我原来跟他说,我们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谈,把问题谈到桌面上,实在解决不了再离婚也不迟。”
“他什么意见?”
“他连影儿也不露。”刘云生气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男人有时没有理由也离婚。”
“您是说就因为有了别的女人?”刘云好像为了证实什么而问了一句。
王教授点点头。
刘云沉默了。这以前,她一直回避王教授刚才指出的事实,因为她不能想象一个中年男人能为一个年轻姑娘抛弃自己多年的家庭,她不相信耿林有如此巨大的动力。她好像总是抱着希望认为,耿林想离开,是因为她和耿林之间作为夫妻存在着问题。根本没想到这是自欺欺人,因为她不能发现问题的所在,她以为只要和耿林谈谈,各自克服自身的毛病,问题就会解决,耿林就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离婚。一旦她和耿林有了这样的基础,另一个女人的消失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或迟或早。
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事实是:男人离婚不用理由,就像住旅馆的人要走不必陈述理由,只要结账就行了。
“刘云,你不要太难过。”王教授说。
“还有另外一种男人,自己有外遇瞒着,先回家找老婆的毛病,鸡蛋里挑骨头挑理由离婚。耿林跟这样的男人比起来还算磊落。”
但刘云没有听进去王教授正在说的话,她还在咀嚼着“男人没理由也离婚”,仿佛这是她一辈子也消化不了的一块橡皮。
“当然,你没有必要去为耿林想,你是受害者,理论上你有权利做一切。”王教授像讲课一样陈述下去。但刘云好像走神儿了。
王教授老伴趁刘云不注意捅捅他,王教授按照自己的理解接受了老伴儿这一捅所传达过来的信号,他停止了说话,关切地注视着刘云。刘云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说:
“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儿溜号了。我在想耿林没有理由离婚,除了为那个女人。”
“你第一次这么想吧?”王教授问。
刘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能接受吗?”
“我接不接受又能怎么样,他不还是照做不误吗?!”
“我不是指对他而言。也不是对事实而言,是对你的心理而言。”
刘云低下头没有回答,她感到泪水又往上涌,但她忍着,在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吼叫着:这没道理,而人能做没道理的事吗?!
王教授看着刘云的反应,也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想有必要把自己想到的和看到的告诉刘云。也许她现在还接受不了,但王教授相信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相信时间。
“我想你们这一代人和我们这代人还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比如说,凡事都讲究道理。而这所谓的道理又关涉着道德价值观念等等。所以在我们那个时候,好多事没有发生,并不是人们不想去做,而是觉得这事没道理,不符合道德观念,所以压制自己不去做。现在社会发展了,一切都变化了,人们就不能再用过去那套东西压制自己的愿望了。刘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对于比你们还年轻的人来说,没有问题,他们没有我们那个时代的烙印,所以不用抛弃太多的东西,就可以轻松地接受现在的新观念,不管好的,还是坏的。当然他们也得有个鉴别过程,但是在接受之后。而你们这代人面对当今的社会就会产生分化,会有一部分人因为经济地位变化或者别的原因,更愿意接受新的生活观念,更注重自身的需求,想的更多的是自己,所以他们就会做一些另外那部分人不做的事情,从而给别人带来痛苦。可惜他们不年轻了,他们没有年轻人那么充裕的时间,甚至没有时间去改正错误。耿林没有这些,他迈出一步就是一步,即使因此带来他承受不了的后果,他也得承受。这件事,如果我们这么想,那么对他和对你同样不容易,尽管是他先对不起你。刘云,如果你这么想想,也许会好过些。”
王教授像一堂课那么长的话似乎说动了刘云,她觉得他说出的道理很合理,就像她也隐约感觉到的那样,世界在变化,只是她没有能力把这些归纳之后表述出来。但一旦王教授把这个理论和刘云的现状联系起来,刘云就不能保持平静了。她刚刚听进去的东西立刻像雾一样散去,满脑子里有的只是娄红对她的嚣张和耿林对她的不负责任的躲闪。这些画面一旦浮上她的脑海,立刻破坏她的理性系统,让她的心胡乱地跳,觉得窒息,仿佛自己被一个巨大的仇恨罩住了,想破坏一切,报复一切。
只是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种强烈的感情并不是仇恨。
“我觉得您说得很对,可我觉得耿林未必属于您说的那种人,我跟他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我了解他,可是现在我不能再这么说,他让我看到他的另一面,很卑鄙的一面。而且他不会不好过的,他心里想的就是怎么离开我,跟那个女的结婚。”
对心理学无限热衷的王教授听完刘云的话,马上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刘云处在这样的状态下,没人能劝说她,她什么都听不进去,无论别人说得对还是不对。
“刘云啊,”王教授的口气变得有些语重心长,“我实话实说吧。我虽然经验多一些,但还是帮不上你什么忙。话这么一说,我们又得回到心理学上,你知道心理医生所做的全部努力就是让病人从头脑懂到心懂,只有心懂了,病人才有力量改变行动,也就是改变心理状态,但这个过程除了心理医生的帮助外,还需要时间,有时是五年甚至十几年。”
“我……”刘云刚要解释什么,但被王教授摆着双手打断了。
“你别着急,我不是说你有心理疾患,我的意思是,你现在恰好处在头脑明白的阶段,所以别人说什么对你表面上看有作用,能让你短时间平静下来,但实际上是没有作用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怎么想,事情已经这样发生了,它接下来的走向只取决于你自己怎么想,怎么做。比如,你去他们单位了,我不能说这是明智之举,但如果你拦不住自己,别人就更拦不住你,你明白吗,刘云?”
刘云诚实而迷茫地看着王教授,内心一片混乱。
“谁的话都不用听了,包括我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管你做了什么。等将来有一无,你真正明白,也就是说心懂的时候,这些都会反过来帮你的忙。”
“你都在说些什么啊?你把刘云和我都说糊涂了。我看这样,什么时候我们把耿林找来,劝劝他。”师母说。
“不用了,师母,谢谢您的一片好心。我想王教授的话是对的,回去好好想想。”
刘云就这样告别了老教授夫妇。王教授的妻子立刻责备丈夫对刘云说深了,她还说他的做法没人能理解。王教授反驳老伴儿说,刘云现在的状态只能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往前走,直到撞上南墙,才会回头。但王教授的妻子立刻说了另一句话,让王教授吃惊不小: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回头的路。”
过了好久,王教授才从沉默中抬头,看看老伴儿说:
“那就是上帝的事儿了。”
“你啊!”老伴儿说。
陈大明去医院没找到吴刚,并不十分沮丧,他甚至高兴,这样就可以直接找刘云了。但他被告之刘云下夜班,现在正在家休息。陈大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急于见到刘云,好像有很多人在跟他抢眼下这个帮助刘云的机会。
“我是她亲戚,从辽南来,给她带来了一些水果,能不能告诉我她电话,我好把水果给她送去。”陈大明还没动大脑想,谎已经圆满地撒出去了。
一个年轻的护士看看空着手的陈大明,并没有马上告诉他电话号码。
“我还能骗你吗?水果在我楼下的车里。”陈大明不耐烦起来。每当他对别人撒谎时,他自己都先不耐烦。但他一次都没有觉到。
刘云接到陈大明电话时并不十分意外,这反倒让陈大明意外了。他原想刘云早忘了他,得在他的自我介绍之后才能回忆起来。刘云问他是不是脑袋又破了,陈大明更觉得刘云可亲,就开门见山说想见她,有事要谈。于是,刘云便让陈大明到她家里去。这下,陈大明更是受宠若惊。半路上,他买了一个巨大的水果篮儿。他从没想过,刘云对他的信任缘于对吴刚的信任,他想的是刘云知道他对她的一片衷心,没有任何目的的一份真情,也许就因为刘云让陈大明感觉像他姐姐。
陈大明站在刘云家的客厅中央,发了一通感慨:
“你们家房子真大,你丈夫真是个傻X,放这么好的日子不过,胡闹什么啊!”
刘云呆呆地望着陈大明,陈大明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开了场。
“刘姐,你别生气,我都知道了。我想我能……”
“你听谁说的?”刘云问。
“偶尔听一个朋友说起了,我又问吴哥,不过,刘姐你不用着急难过,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肯定能帮你把这件事摆平。”
刘云看着陈大明真心的表白,心里还是被感动了。在这个瞬间她觉得陈大明比耿林、王书更朴实,更可亲。于是,她说:
“你怎么帮我?”刘云好像感兴趣地问。
“你看你想怎么办?你要是舍得打他一顿,我找几个哥们儿立刻就办。但我估计你舍不得,这么多年的夫妻了。再说,这种事靠打不行,得破坏他们,让他们好不成才行。”
刘云笑笑,她没有想到让她觉得大塌地陷如此痛苦的事情,经陈大明的嘴一说,就变成了街头斗殴邻间争执一样的小事了。
“刘姐,你别笑,这事我干过一次了。只要那男的胆小,一吓唬准成。”陈大明心花怒放,他觉得刘云对他的态度十分舒服,“不过,刘姐,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就那么好?”
“谁说我非得让他回来?”刘云有些不高兴地问。
“谁也没说,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陈大明像孩子一样说着心里话。
刘云叹了一口气,心情低落下来。
“比他好的男人有的是,真的,刘姐,我就见过好多。”
“你认识我爱人吗?”刘云问。
陈大明笑了,摇摇头,但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我不年轻了,所以有没有好男人对我来说无所谓了。我只想跟他讲出个道理,凡事都有道理。”
“说的是。”陈大明心里想说吴刚就是个好男人,但听刘云转了话题,也只好随过去。但他并没有听懂刘云的话,在他看来,凡事也都有道理,但不是讲出来的,一切都是明摆着的,谁厉害谁强就有道理。一时聪明一时糊涂的陈大明并没有把他的道理讲出来,反而顺着刘云说:
“我帮你讲这个理。”
然后,陈大明对刘云讲了一个计划。开始刘云对此并没有首肯,陈大明一点不灰心,他说服刘云,详细说明这计划的好处,并说明他在这个计划中可发挥的巨大作用,最后向刘云指出这个计划的安全性和合理性,他最后赢得的是刘云的一阵大笑。他还从没见过刘云这样笑过,让他觉得有点参人。但总归刘云没有否定他的提议,而且他相信自己另外的感觉:刘云会按他说的去做。
第二十章
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晚上,耿林离开办公室往自己住处走时,心情有些寂寥。大街上行人已经不多,而且每个人都是脚步匆匆,仿佛以此向别人暗示,他们都是有家的人,而且今天这个下雨的晚上,他们对回家所带来的感觉尤其珍视。家——一顿热乎乎的晚饭,孩子或者电视的吵闹,老婆在厨房忙碌的背影……
耿林走得很慢,他放眼望去,一切都被雨淋湿了,在街灯的映照下,无论什么看上去都是亮的,这愈发加重了感觉上的那种潮湿,让耿林心上的某个地方发凉。他突然想念他的那对没有带出来的皮拖鞋。他没有撑伞,小雨已经浇湿了他的头发。但他并没有在意这个,在小雨的声音之外,他听见了他的皮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声音十分真切,耿林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娄红去参加一个中学同学召集的聚会,很晚才能回到父母家。他想买两个汉堡,回家泡一杯茶,一个人用看报纸打发这个淫雨连绵的晚上。这时,他接到了彭莉的电话。还没等他开始热情的寒暄,彭莉已经发出命令:
“耿林,你听我说。”
耿林立刻住口了,在女人这样的态度面前,耿林从来感觉都是很舒服的,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有受虐的心理倾向。
彭莉像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她说她做了一顿可口的晚餐,买了非常好的新疆出产的红葡萄酒,她的女儿去奶奶家,今晚不回来——然后她说,你过来我们谈谈怎么样?但没有说谈什么,好像一点破这个就会破坏她刚刚建立起来的气氛。
“我马上过去。”耿林很高兴答应了彭莉。仿佛一个徒步走了很远的人,在饥饿缺水的情况下看见了一个村庄。一方面,他高兴彭莉的一个电话,把他从眼下的心境中揪出来;另一面他心里很惬意,和一个不是娄红也不是刘云的女人见面并共进晚餐。
耿林到来之前,彭莉还没想好,她要跟耿林说什么。她知道肯定要谈刘云的事,但同时她也特别强烈地怀念上一次单独和耿林见面。耿林作为一个比她年轻几岁的男人,又是她丈夫的生前密友,对她表现出的信任和某种心理依赖让她刻骨铭心,让她感到幸福。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母爱,因为她没儿子。不管怎么说这对她是新鲜的经验,一个从前依赖别人的人,现在被人依赖一下,这让她觉得自己很强。只有一点,她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和耿林这样的交往,无论她怎样感觉都和她是一个女人而耿林是一个男人的事实无关。在她心中已经确定无疑,不会再有另一个男人取代王书的位置。
但是,一直在丈夫庇荫下生活的彭莉,没有想到也想不到一个男人突然表现出的阶段性的信赖和依赖是多么不可靠。作为红颜知己彭莉缺乏大多的素质,她年龄不轻,但心理年龄还尚未达到成熟的界限。许多男人给生活在他们周围的女人带来这样的误解,因为某些突发的不良事件,他们把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对此交心的女人变成了知己。事过境迁后,他们最希望的就是和这些女人保持正常的交往,比如不经常见面进而也不再被询问什么。但不是每个女人都能适应这样的变化,彭莉就是其中的一个。
在耿林到来之前,她专心布置了餐桌,也给自己化了淡妆,她把头发盘起来,让自己的年龄变得不那么好确认,游移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而不是超过了四十岁。耿林一进来首先被餐桌吸引了。桌上常见的家常菜让耿林胃口大开,他像王书还活着的时候一样,用手捡几块肉扔进嘴里。
“阿姨做的,还是你自己做的?”耿林知道彭莉不会做饭,以前,如果他们在家里吃饭,一般都是阿姨和王书一同做。
“阿姨回老家了,是我亲手给你做的。”耿林这时才好好看了彭莉一眼,发现她刻意为他打扮了一下,不觉感到一点儿压力,马上有不适的感觉。“我不想让她再回来了。”彭莉接着说,“阿书不在,家里也没那么多活了。”
“是啊。”耿林应附地说。
“你怎么样?”他们坐到饭桌旁之后,彭莉发现耿林没有走进她所营造的有些许私密意味的情境中,便性急地直接问起来。
“还行,你怎么样?”耿林已经开始大吃起来。彭莉突然想耿林是奔这顿饭来的,而不是她。
“我还能怎么样?”彭莉叹着气说。
耿林抬头看看彭莉,认真地点点头,表示他能理解彭莉的心境。
“你单位那边怎么样?”彭莉又问。耿林一边吃一边回答,甚至没看彭莉一眼。
“还那样儿.不好也不坏。”耿林吃得十分起劲儿,倒不是因为饭菜多么可口。他好像也在吞噬着这饭菜带给他的感觉,家常的感觉。
彭莉没再往下问,她也被耿林贪婪的吃相吸引了。“算了,等他吃饱了再说吧。”彭莉想。
耿林的饭量并不大,他很快就放下了筷子,看着彭莉说:
“你好像什么都没吃。”耿林用纸巾擦擦嘴,“饭里放毒了?”
“别胡说八道。”彭莉见耿林只是跟她开玩笑,并不想展开话题,不由地怀念起上次耿林盯着她发呆的眼神儿。“刘云怎么样?”
“她见过你了吧?”耿林问。
彭莉点点头。耿林只是点上了一支烟,并没有往下说什么。
“你的那个女同事怎么样?”
“看来你知道得真不少。”耿林说。
“但都不是你告诉我的。我原来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呐。”彭莉说着的时候已经有些心酸。
“我们当然是朋友,你是我最好朋友的妻子,我们只能是朋友。”耿林有些后悔自己来了。
“刘云什么都告诉我了。”
“那你该好好劝劝她,往开处想。”
“你已经决定了?”彭莉问。
“你是说离婚?”
彭莉点点头。
“我们肯定不行了,她事情做得太绝了。”
“你还没见过更绝的呐。”彭莉说。
“可刘云不该是那样的女人。”
“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这有时候取决于男人是什么样的。有些过激行为都是给男人逼出来的。”彭莉说出了让自己也吃惊的话,这想法她记得自己从前没有过,好像是通过空气呼吸到肚子里的。
“看来,你已经站到刘云那边去了。”耿林说,“不过,挺好的,她需要你的帮助。”
“可我也没忘了你。”彭莉盯着耿林,“听说你的女同事挺年轻的。”
“十四岁。”耿林说的是他和娄红的年龄差。
“什么?”彭莉大吼一声,“十四岁就工作了?”
耿林笑了,笑得多少有些无奈和苦涩。
“啊, 我明白了, 是差十四。”彭莉立刻反应过来了,但马上接着问别的,“你有把握吗?”
“你指什么?”耿林开始烦彭莉这样大而空,根本没法好好回答问题。
“她那么年轻,你把握得住吗?”
耿林发现自己再一次无言以对,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的朋友王书不爱妻子爱另一个女人。
“你知道现在的年轻姑娘很容易跟人好的,前提是你不老还有钱。可是,再过几年你快五十岁了,她还正当年,彼此没什么新鲜感了,你还有现在这份把握吗?”彭莉苦口婆心地说。
“那你说我怎么办?”耿林已经被彭莉的话气着了,又不能马上告辞,无比痛苦。
“慎重。”彭莉叮咛般地说,“你为她离婚,能保证有一天她不跟你离婚吗?也许跟你过几年她觉得没意思了,或者是看上了别人,那你就惨了,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到最后老了什么都没有了,连家都没有了。你以为刘云能等到你那一天吗?耿林,记着,男人光有事业不成,不够,你懂吗?你就是再发明一百个软件,到头来你要是没有一个温暖的家,你还是觉得生活中缺点儿什么,相信我的话。”
“可是我爱她。”耿林对彭莉的说教已经忍无可忍,“我不在乎她有一天离开我,尽管我不相信会有这一天。你的话有道理,但跟我想的没关系。即使有一天我什么都失去了,我还是要给我自己一次机会,去爱一次。而不是像王书那样。”耿林说到激?ν芽谒党鐾跏椤?
“王书怎么样?”彭莉立刻警觉起来。
“没怎么,”耿林及时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他那么早就死了。”
彭莉低下眼睛,不再说话了。她的样子让耿林难过了一下。他觉得无论怎样不该这样对彭莉。
“对不起,彭莉,我刚才太激动了。”耿林放缓语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是为刘云好,可你忘了,我也是个有感情的人,而感情是不能勉强的。刘云是个好人,但我爱另一个女人,我很抱歉,但我没办法。”
“是啊。”彭莉说.“希望你好运气。”
彭莉巫婆一样的语言方式,让耿林认认真真地后了一次悔,吃了这样一顿家常饭。
耿林走后,彭莉想都没多想,立刻给刘云挂了电话,好像这次见耿林完全是为了刘云,受刘云之托似的。如果一件事有五个层次,彭莉至多能到第二个层次上。她不是没有继续深入下去的能力,而是没有这样的运气。她总是在事情的表面层次上以为,她明日的是事情的全部。
但彭莉的生活也因为她的这一特性而避免了许多波折和痛苦,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敏感是痛苦的源泉。
刘云对耿林和彭莉的见面多少还是感到了吃惊,她以为耿林在目前的心境下不想见到任何别的女人,除了他的情人。而且彭莉说是耿林来看她,这让刘云误以为是耿林主动找上门的。
“我原先一直是希望你们重新和好的。”彭莉说,“什么都好劝,但不能劝人离婚,不过,刘云,我觉得你们没什么希望了。我知道这么说话不好听,一般人也不会这么说。但我又想,你没什么太知己的朋友,又挺拿我当朋友的,我要是不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就不会再有人告诉你了。”
刘云听了彭莉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尽管彭莉再三强调这是真相。她问彭莉怎么得到这个印象的。
“他说他爱那个女的。”彭莉马上说。
刘云想起当年耿林也不止一次对她说过这话。
“我劝他冷静想想,那个姑娘能跟他过一辈子吗?反过来说,他是不是能跟那个姑娘过一辈子也是问题,他现在还不是跟你分开了!我劝他想想将来,想想这热乎劲过去以后,他们是不是还合适在一起,爱情也得有基础,你说是不是?”
刘云没有表示,爱情对于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可恨的字眼儿。
“可他什么都听不进去,态度特别坚决,他要跟这个女的结婚,不管付什么样代价,他都不在乎。你想想,什么代价他都不在乎,就不用说离婚了。”
放下电话后的刘云比往常更难入睡,她处在一种混合的痛苦中,并不十分激动,但却总能感到这混合一处的痛苦带给她的持续而缓慢的刺痛,就像潮汐有规律地涌过尚未愈合的伤口。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忆彭莉所说的话,想象着耿林说这话时可能有的表情。她不完全是被耿林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所伤害,还有耿林的态度,也许更主要的伤害来自耿林的态度。他强调着自己要为这个女人付任何代价,付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这让刘云觉到被蔑视的痛苦,仿佛她不过是耿林为娄红所付出的全部代价的一小部分,一个不起眼的小环节。而这小部分小环节竟是她后半生的生活。
一个女人上爱情的天堂,另一个女人却下了爱情的地狱。
在这样的想象折磨过程中,刘云一次也没有想过,这一切让她难受的事,都是由彭莉转给她的,她像相信事实一样相信着彭莉的话。在漆黑的夜里,她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大喊:这样下去不行,不行,肯定不行!
刘云突然想到了陈大明给她出过的主意……
第二十一章
她从没有想到假发戴上去竟然毫不难看,相反倒有几分修饰出来的韵味。她把刚买的墨镜装进包里,看着临近假发柜台一个正在试假发的姑娘,自己也走近了。那姑娘对镜子里自己戴假发的形象很满意,于是就买下了头上发红的短发型假发。
“我往机场那么一站,他要是能认出我来才出鬼呐。”姑娘说。
“能给他个意外惊喜。”卖假发的女售货员说。
“但愿别把他吓着,认不出我,会以为我跟别的男的跑了呐。”姑娘说完顶着假发走了。
“您也来试试吗?”售货员对一直观看的她说。她微笑着点点头尽管心中因缺乏刚才那姑娘买假发的动机而凄楚,但还是让售货员把一顶同样的假发戴到自己的头上,把她自己半长不短的“马尾巴”掖进了假发。
“您看看,形象立刻变了,精神还干练。”售货员退后一步说。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吃惊了:或者她从没发现自己很好看,或者她以前不这么好看。因为发型的改变,她的脸上也发生了变化,出现了几分妩媚。但她往镜子前凑凑,还是看见了自己满脸细小的皱纹和枯黄的脸色。她知道这都是由于失眠造成的。
她买了假发,但不是红色,而是黑色的,这也许是她必须保有的分寸。
耿林离开办公室,没有马上打出租车,他想去附近的超市买些熟食,他和娄红约好今晚在家里吃饭。
耿林和其他行人一起等在人行横道线那儿,绿灯一变,他就几步走到那些人前面,穿过马路。在他往北拐之前,他瞥见不远处一个戴墨镜穿风衣的女人站在树下。他继续朝自己的方向快走,心里暗暗笑笑,在他看来,既戴墨镜又穿风衣的女人是存心装“酷”,呈现的知识病态,一点不酷。
他没想到他进了超市之后,那个穿风衣的戴墨镜的女人也来到了超市的门前。
“大爷,请问一下,这个超市还有别的入口吗?”她问看车的老头儿。
“有,后面还有一个。”
她听完急忙也走进超市,边走边脱下风衣最后摘下墨镜,把放在风衣口袋的头巾围上。她很快便在熟食品柜台那儿发现了耿林。她拐进饼干货架那儿,不时地用余光看着耿林。他一会儿弯腰,用手将他要的熟食指给售货员为他夹上的东西。她看他买东西觉得十分陌生,因为他平时绝少买菜。
他到了交款机前,她也拿了一包饼干到了另一个收款机。她从他背后看过去,收款小姐对他说:
“一共是七十八元。”
她想他买这么多熟食一定是要去郊游。多么浪漫的生活!
“四块一。”她的收款小姐对她说,她一边付钱一边看着耿林离开超市。
在超市门口等着许多出租车,耿林跳上一辆开走了。她走出大门,上了另一辆出租车跟了过去。
耿林停车后,她也让自己的出租车在稍远处停下。她看着耿林走进一个大门,然后对司机说:
“我还要在这儿等一个人,车钱我多付你,请帮个忙。”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女乘客,没说话,把发动机关上了。
这时,另一辆出租车在刚才的大门口停下了。娄红从车里走出来,也进了大门。
“够吗?”她交给司机二十块钱。
“够了。”司机接过钱发动了车子。
她走进大门,最先看到了坐在院子当中的那几个老人。
“老人家,你们好,我想打听点事情。”她语气和缓地说。
老人们都警惕地看着她,谁也没有说话。
“刚才上去的那个男的,他住几楼啊?”她问,“我知道他跟后来上去的那个女的是一块儿的。”
“你是谁?”掌握耿林、娄红情况最多的那个老太太问。
“好吧,大娘,我跟您实话实说吧,我是刚才进去的那个男人的妻子。”
老人们听了她的话不由地啊出了声音,其中的三个老太太互相看看,仿佛是在交换什么看法,然后她们又一同看着眼前的陌生女人,对她充满了同情。
“我原来想那两个人就不是正当的,人家谁搞对象不都是同进同出。”其中的一个老太太说,“他们俩好像从来没一起来过。”
“谁说的,一起来过一次,那天你没出来,没看见。”另一个反驳她说。
“他们在这儿住多久了?”她问。
“没多久,几个月。”
“你不知道你男人外面有别的女人了?”另一个老太太插嘴问。
“知道得不多。”
“你和你男人吵架了?”
“还非得吵架才能找别的女人?”一个老太太不满意另一个的发问。“现在男的一有钱立刻就学坏,他还不得趁自己能蹦达的时候找个年轻的?”然后对她说,“你说是这个道理不?你跟我们比还年轻着呐,可你跟那女的比,就不年轻了。”
她点点头,心里七上八下地难过。
“他们住在几楼?”她问。
“你这就要上去?”
她摇摇头。
“三单元三楼右手那个门。”
“你咋知道得这么详细?”另一个问。
“我咋不知道,是老陈家出租的房子。我还去收过卫生费呢。”
“谢谢你们了。”她说完离开了。
“想开点儿,大妹子。这年头不好,别为了别人把自己搭进去。”一个老太太在她背后大声说,她回身朝老人们摆摆手。“这女的元气伤了。你看她那脸,跟有重病似的。”这个老太太转而又低声对周围的人说。
刘云还是听见了老太太的话,嗓子眼儿那儿直哽噎,但却没有眼泪。
在附近的派出所里,刘云见到了所长。她向他提起了陈大明舅舅的名字,那人“啊”了一声,看了刘云一眼。
“我们还没有离婚。”刘云说,“听邻居说他们总去那儿幽会,你们公安人员怎么看这事儿?”
“当然不妥。”所长尽量谨慎地说话,因为他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控告,没有经验。
“你们什么都不能做吗?”刘云问。
“你没上去堵他们?”他反过来问刘云。
“我不想上去,我不缺乏证据。”
“你想离婚还是不想离?”他问。
“这不是我说得算的事。”刘云说。
“明白,想让我们干预一下。”
刘云没说话,但通过眼神儿她明确地肯定了所长的提议。
“好,你告诉我地址。”
刘云说了地址。所长记下来后对刘云说:“那你就先回去吧,以后我们再联系。”
“我给您打电话吧。”刘云试探地问。
所长点点头,目送着刘云离去。他先叹口气,然后摇摇头,仿佛这一切都是不该发生的事。他走进对面的屋子,把手上的纸条交给一个胖警察,然后说:
“你和小王去一趟这地方,把这两个人,一男一女啊,都带来。”
“什么事?”胖子问。
“一男一女你说还能有什么事?”
娄红一进屋就换上了一条齐膝长的羊毛连衣裙。他们把一大堆熟食摆在床前的地板上,然后席地而坐。耿林在开葡萄酒。
“要是有蜡烛就好了。”
“你就是蜡烛。”耿林说。
“放屁,我不是蜡烛。”娄红撒娇地说,把一个枕头放到地板上,然后坐上去。她一坐下来,裙子就往上去了,露出更多的大腿,白白的,直刺耿林的眼睛。
“别往不该看的地方看。”娄红往下扯扯裙子,把杯子举到耿林跟前,要求倒酒。
“现在就喝,还是我先带你做点别的运动?”
“你快倒吧,”娄红装作生气地说,“我们今天应该先喝醉,然后再做运动。”
“为什么?”耿林为她倒酒。
“那样就像吃了海洛因,很有味道哟。”娄红学着广东腔,把耿林为她倒的杯中酒干了。耿林也干了自己的。
他们开始用手抓着吃肉,两个人好像都饿了,吃得很狼虎。
“好吃。”娄红差不多快要吃饱了以后说。
“你试过海洛因?”耿林还在问。
“可惜没有。”娄红说。
“干吗还可惜?”
“我想什么都试试,你不想吗?”娄红用嘴去舔沾满了油的手指,引得耿林直冲动。
“人不能什么都试。”耿林又看一眼娄红裸在外面的大腿。
“能。只要你愿意,你就能。”
“那好,你能,你告诉我,除了试试海洛因,你还想试什么?”
“当一个好女人,当一个坏女人,当一个情妇,当一个不是妓女的女人,当一个妻子,当一个既是妻子又是情妇的女人,当……”
“停,停吧。”耿林用油油的双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光这些你就够杀我几个来回的了。”
娄红突然高举双手,把身体向后仰去,躺倒在床上。她的两条腿轻轻抬过来放到熟食上,伸到了耿林的面前,耿林把手中的排骨换到右手上,左手顺着娄红的大腿摸上去。
“我还没喝醉呐。”娄红继续躺在那儿说,声音中一点嗲味都没掺。
“好啊,你个荡妇,居然什么都没穿。”耿林把手抽回来,又继续啃骨头。
“什么都穿才是荡妇呐。”娄红重新坐起来,“什么都穿的女人就是要勾引你去脱她。”
“那什么都不穿的女人呐?”
“什么都不穿的女人直接,自然,所以不是荡妇,是好人。”娄红说着站到耿林跟前,她的脚正好踩在一堆切好的香肠片上。“我腿上沾油了,给我擦掉。”
耿林没有去擦娄红腿上的油,相反用手里啃到一半儿的骨头在她的腿上划出一道道红印儿。娄红毫无反应地站在那儿,好像在为某个不存在的画家摆姿势。
“你肯定有妖精的骨血,”耿林开始吻她的双腿,“你这副做出来的冷淡让我受不了,你知道吗,妖精?”
“你迟早会为我大吃一惊的,我要变成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女人,比你老婆更好的女人。”娄红把双手举上去说。
“我从没说你比她不好。”耿林说着站起来,要脱掉娄红的裙子。
“可你心里从来就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是不敢说出来罢了。”
“好吧,我就是这么想的,你根本不如她,你什么都不是,我跟你好就是为了跟你上床,在我眼里你是妓女,跟妓女没两样儿的女人,现在你满意了?”耿林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抚摩娄红起伏很大的腰身。
“好,我满意了,我就爱听你说心里话。”娄红终于开始吻耿林。“我的腰长吗?”
“长。”
“腰长好吗?”
“不知道。”耿林说的是实话,但却让娄红叫了起来。
“那你知道什么呀?”
“我就知道娄红小姐很病态。”
“病态有什么不好啊?!病态不是病,你懂吗?你小时候学过‘病梅馆记’吗?古人都这么说,病梅尚且如此,何况女人!你老婆不病态,你干吗不跟她过日子?”
“行了,你闭嘴吧。”耿林一下把娄红抱起,发狠地往床上摔去,然后自己也扑了上去。
门铃响了。
耿林和娄红立刻停止了动作,他们互相看看,耿林的神色很紧张。
“你相信一个女人会变成另一个女人吗?”娄红反倒声音平静地问耿林。
“别说话。”耿林轻声说。
门铃再一次接二连三地被接响。
“回答我,要不我就喊。”娄红说。
“不相信。”耿林心不在焉地轻声说。
“开门,开门,派出所的。”门外传来声音。
“是警察。”耿林尽量控制自己声音不发抖。
“警察算个屁,”娄红从床上站起来,“我去开门。不过我告诉你,我相信一个女人会变成另一个女人。”
“哎,你别去。”耿林欲阻止。
“怕什么?”娄红往门口走去。
她打开门,看见两个警察站在门口。
“什么事?”她问。
“姓娄?”胖子问。
“对啊。”
“里面还有一个姓耿?”
“那又怎么样?”
“跟我们到所里走一趟。”
“我要是不去呐?”
“那也得去。”
“凭什么让我去?”
“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就去,到时候你们就后悔了,还不是得乖乖地把我送回来。”娄红说完回身对耿林喊,“耿林,你现在该明白了吧?”
耿林站在里屋的门口,已经穿好了外衣。
第二十二章
耿林和娄红进了派出所之后,立刻被分别带开。娄红被带进的一间屋子,里面有几张办公桌,两个警察坐在办公桌前低头弄着一大堆表格。胖子让娄红坐到一张靠墙的长椅上,然后便出去了。这时,娄红发现她对面的地板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只手被铐在暖气管子上。
屋里的两个警察陆续出去了。娄红看着对面的小伙子,她问:
“你怎么了?”
“他们说我偷东西。”小伙子说话声音很低,“你呐?串门儿?”
“你别跟我说你们的行话,我听不懂。那你到底偷没偷啊?”娄红坦率地说。
“你说呐?”小伙子反问娄红的时候,把她给逗乐了。
“你怎么了?”小伙子问娄红。
“他们还没告诉我我怎么了。”
“那你做啥了?这你总该知道吧。”
“我做的事没违反任何法律。”
“偷人了?”小伙子说。
“我看你岁数也不大,怎么总用一百多年前的词儿啊!”
“对, 偷人不犯法, ”小伙子突然兴奋,不理娄红的茬儿,自顾自说下去,“你应该上道德法庭,可惜咱国家还没设。”
“你是不是说什么都离不开偷字啊?”
“离开行吗?你说人啥不偷?偷人,偷心,偷情,这些都比我偷的厉害,让人精神上痛苦。我偷的不过是几个臭钱,碰上高雅的失主,还感谢我呐。有一次,我偷了一个戴眼镜女的钱包, 她发现后根本没找, 她对卖化妆品的那老娘门儿说,‘丢就丢了,钱越少我离佛主越近。’看看这风格,把我感动够呛。”
“那你还偷。”
“要都这样,我早就不偷了。人就是贱,你越不让他偷,他越偷。就像你似的,他要变成你丈夫了,你就不偷了,也不稀罕他了,天天跟他吵架,恨得你咬牙切齿的。”
“没想到你还挺哲学。”娄红说。
“啥叫哲学啊?”小伙子又一次反问。
这时,刚才出去的一个警察又走了回来,他肯定听见了小伙子最后一句话,所以一进门来就狠狠地瞪了小伙子一眼,他立刻像霜打的叶子,蔫了下去。
“让你去所长那屋。”警察对娄红说。
“在哪儿啊?”娄红故意大咧咧地问。
“门上有牌子。”
娄红站起来,看看坐在地板上的小伙子,然后对他撇撇嘴,连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自己想通过撇嘴表达的意思。小伙子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即使在她撇嘴之后,表情也没有变化,好像在对一堵墙反省自己的罪过。
娄红推开所长办公室的门,只有所长一个人在那儿。他看了她几秒钟,才示意让她坐下,好像这之前他在考虑,娄红值不值得让他说一声请坐。
“我朋友在哪儿?”娄红态度强硬。
“丢不了。”所长说,“你好像常来这样的地方,一点不害怕。”
“我又没做犯法的事,怕什么?”
胖子进来,所长示意他坐在一边。
“你跟那个男的认识多久了,在哪儿认识的?”所长问得例行公事。
“我看这样得了,咱们把没用的程序都省了吧。我先说,开门见山。我和他是同事,我很爱他,当然他还没离婚,所以我做得不对。但你们也恋爱过,人一恋爱就管不了对还是错,但我没触犯法律,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从一开始就知道。”娄红说到这儿看到所长很含蓄地露出一点儿笑意。
“其实你们不该抓我,你们应该抓的是嫖娼之类的。但你们这样做了,肯定是他老婆从后面做了手脚,找熟人还是从上面给你们了压力。”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么多?”胖子打断娄红问。
“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你们还能把我们的事儿捅到单位去,找领导什么的,其实你们不必麻烦了,我们单位他老婆早就去闹过了。”
“你人不大,说话口气可不小。”所长说。
“因为市局的局长是我舅。你们要是知道这个肯定就不会答应帮那个女人。连你们刚才抓的那个小偷都知道,我的事归道德法庭管,但道德法庭现在不开门。”
所长和胖子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胖子悠悠地说:
“公安部长是我二大爷。”
“你们不信我的话,”娄红轻蔑地笑笑,“好吧,我再说点什么,你们的局长叫袁山,住在电报大楼后面新盖的风华小区,我舅妈在市五十中教理化,他们的女儿比我小两岁,现在在新加坡学酒店管理。要不要我再说他的电话号码,办公室的,家的,还有手机?”
所长和胖子再一次对看,胖子站起来,对娄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回见,所长。”娄红临出门时说。
在离派出所不远的一条小路上,耿林和娄红若即若离地慢走着,像一对刚吵过架的正常情侣;没有丝毫的亲密,也没有了胆怯,仿佛派出所是他们的最后的一劫,再也不用担心发生什么事了。在单位里他们很清楚同事们对这件事的议论,他们已经商量好,既不为了表示反抗而过分亲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躲闪。耿林的上司乌伟因此请过耿林一顿酒,说了刘云来访的事,并嘱咐他把家里的事解决在家里。在乌伟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有着朋友好心相劝的口气,耿林还是觉到了他幸灾乐祸和居高临下所带来的伤害。他向乌伟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同时心里也清楚,他和乌伟之间只剩上下级的关系了。
一离开派出所的大门,耿林就立刻像娄红道歉,他恨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也没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但娄红没有说话,一个人慢慢地拐上这条小路,耿林便也跟了上来。他接着又试试跟娄红说话,安慰她,但她只顾看着前面,慢慢地踱步子。耿林很不舒服,因为心里很乱,但娄红此时此刻的表现也不多见,他没有把握把娄红重新带回和平中,所以他只好忍着,等待娄红对他的攻击。
娄红依旧不说话,也不看耿林。耿林的思绪渐渐地跑远了。他想到了刘云,这是他认识刘云以来第一次恨她。他想不好她还能到哪里去闹,这么一想,对刘云的恨上又加了些许厌恶。她真愚蠢,他想,以为闹就能把我闹回去吗?她不至于这么笨。耿林想到这儿,仿佛看见了附在刘云身上的巨大绝望,他不能肯定,但改变了刚才的想法,刘云不是在闹“和”,而是闹“绝”。耿林的心因此颤栗了一下,如果刘云的目的不是逼迫他回去,他就不能想象,刘云还会怎样闹下去。报复是没有界限可言的,更不幸的是报复会给丧失理智的人带来足够疯狂的力量。
“你还要走多远?”耿林想到这儿不安起来,他想回到他们的住处,跟娄红认真地谈谈,也好商量一下。“我看我们回去吧。”
“我要永远走下去,一直走到不通为止。”娄红开口了。
“别闹了,我求求你。”耿林拦住娄红。
“这话你该对刘云说去,别闹了,你不用求我,耿林,我不会再跟你回那间倒霉的房子。”
娄红的话让耿林此时乱糟糟的心情更加发堵。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湿了。
“我刚才就说了,这事我有责任,我没有想到她会闹到这一步,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请你原谅我,并且相信我,我会加倍补偿你的。”耿林说得情真意切。
娄红停下脚步,她看着耿林,像是在看一个她不喜欢的陌生人。
“你是不是还想接着往下说,你要保护我,从今往后保护我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耿林没有回答。
“但是除你老婆外,她不属于任何人,对吗?”娄红步步紧逼。
耿林一遍遍告诫自己要冷静,要以最大的耐心,去理解娄红的心境。同时,他也不能对娄红的不讲道理发脾气,因为看见娄红难过他很心疼。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娄红口气一点没软,也透着绝望。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所以你说什么我不会去计较,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
“对,感情,你的感情!”娄红打断耿林的话,大叫起来,引得一个骑车人的注目。耿林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又骑车继续走了。
“别人都在看你了。”耿林低声提醒娄红。
“人家当然要看我了,因为我那么可笑,像个大傻瓜!我天天看你的感‘清’告诉你,我够了,我想看你的行动,你拍拍你的良心问问自己,你为我做过什么?什么?”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耿林知道现在把娄红带回去是不可能的,尽量压低声音控制自己。
“那你倒是做一点能让我说别的话的事儿啊!从她上次大闹单位到现在你做了什么了?只不过是听之任之。”
“娄红,”耿林也急了,叫出了娄红的大名,“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不该说这么昧良心的话。上次她去单位之后,我们不是互相商量好了吗?!先不去找她,先冷淡她,不理她。不然会刺激她,让她变本加厉,因为她已经丧失理性了。”
“是的,是的,我们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么相信你的。但我现在才发现,这不过是你的借口!”
“我的借口,我的什么借口?”
“保护她的借口!你知道她不想离婚,你怕走最后一步让她疼。你保护我不过是一个幌子,你想抱住我,让我一点动不了,这样,她就可以四处出击,伤害我!”
耿林狠狠地打了娄红一个耳光。
娄红没有像往日那样立刻还手,眼目中泛着热烈的光芒,好像他们之间的又一幕床上戏开演在即。她只是用手捂住脸,惊愕地看着耿林。耿林害怕了,从娄红的目光中他看见了来自于被伤害者的恨,以及由失望演变而来的冷漠和蔑视。这一刻里,他真的担心,今天将是他和娄红分手的日子。
“对不起,我……”耿林要去抓娄红。
“别碰我。”娄红没有躲闪,但一个简单有力的命令句还是制止了耿林向前。
她几步走到那路上,伸手拦了一辆出租,另一只手还捂在脸上。耿林呆呆地站在原地,娄红从他视线中消失后,他还在想娄红捂着脸的那只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手太重了,以至于把未来生活的希望打坏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几次穿马路他都被司机臭骂几句,但他都没有反应。“我为什么应该是个男人?”他想,“男人为什么又应该承担一切?首先是责任?女人不能为自己承担责任吗?不是男女平等吗?男女吵架,女的可以说伤透了心的狠话,男的却不可以动手。如果他动手了,他就得道歉。而他动手和必须道歉的事实把女的过错冲刷得一干二净。也许有另一种女人,不管你做了什么坏事,都不必道歉,如果你想推卸责任,还可以从她身上找缺口,让她为你的错误向你道歉。为什么我不找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没意思,为什么这样的女人没意思?不知道。这样的女人让男人变成坏人,等他们发现自己变坏的时候,什么都晚了。这样的女人不好,她让你觉得你是和自己在一起生活,而不是和另一个人,刘云是这样的女人吗?不,立刻否定了。刘云身上有太多我不了解的地方,她现在做的事只有泼妇才能做出来。感谢上帝,即使我失去娄红,也不会再回到刘云身边。可我不能失去娄红,不能。她是惟一能够给我疼也给我快乐的女人。她为什么不明白我?我是能为她做一切的,我没有骗人啊,我真的能做。我说的一切不是大话,是具体的一切。我知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做到,可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有时候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想到这儿,他已经快走到自己的住处,但他突然不想回去,而是想找地方喝酒,他想起“身后”酒吧。
第二十三章
那些经常喜欢读小说的人,会不会在日常生活中总显露一份与众不同的气质,比如喜欢慨叹太美好或不太美好的事物,尽管这些事物在别人眼里很普通。再比如也喜欢给别人讲生活中发生的那些很像故事的事情。胸外科的李大夫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老婆多年在海南工作,两人聚少离多,但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既没有离婚也没有调到一起。从外表的样子看,谁都该承认,李大夫是个快乐的人。但他的生活方式对刘云来说是个谜。这天下班后,李大夫约刘云一起吃饭,刘云很高兴。她想,吃饭的时候也许她可以跟李大夫关于这方面多聊聊,这以前她从没和李大夫一起吃过饭、单独交谈过,尽管他们平时总开玩笑,看上去很熟的样子。
他带刘云去了一个很僻静饭馆儿,他们又找了安静的位子坐下。刘云发现李大夫跟服务员都很熟,心里有了一点小感觉,他是不是领他的女朋友们经常来这儿?她想。同时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他早不约她晚不约她,偏偏这时候。但她外面的样子依然安静,她相信自己的直觉,李大夫不是一个不懂分寸的男人,也不可能让任何一位他约出来的女性感到不舒服。
李大夫熟练地说出几样菜名,根本没看菜单。然后笑着对刘云说:
“这儿的饭菜一般,但安静又很干净。”
“你常来这儿吧?”刘云问的时候也盯盯看着李大夫,李大夫立刻明白了她没说出的那些句子成分:你是不是常带女人来这儿?
“我常带朋友来这儿吃饭,当然,大部分是女朋友。”李大夫从一开始就想建立一个清晰的基础——作为同事,男女同事,而不是男人女人来聊天儿。
“我一直觉得你活得挺潇洒的。”刘云很快接受了李大夫的坦率。
“就是挺潇洒的。”李大夫说。
“你老婆也愿意这么生活,总是分开?”
“她很聪明,如果我们不这么生活,早就离婚了。”
服务员首先端来了凉菜。
“尝尝这个蒜泥白肉, 他们这儿做得很好吃。 ”李大夫接着又对服务员说,“还有米酒吗?”
服务员点点头。
“咱们也少喝点儿带酒精的?”李大夫征求刘云的意见。
“行。”刘云爽快地答应了。
“一壶米酒,热的。”他对服务员说完,服务员微笑着离开了。刘云看得出来,这儿的女服务员没有不喜欢李大夫的。
一个受女人欢迎的男人。
刘云产生了兴趣。
“你说两个人分开生活有什么好处?”刘云请教地问。
“双方都可以有多一点时间。”李大夫夹了一大口白肉放进嘴里。
“你用这个时间干吗?”刘云仿佛在采访一个美洲的土著居民。
“看书,和女人约会。”
“看什么书?”
“专业书和小说。”
“你喜欢看小说?”刘云好像不相信似的。
“我看得很多,看小说很有意思,让人沉浸,什么都忘了。”
“然后和患者约会?”刘云半开玩笑地问。
“跟患者?我从来不跟患者约会。”
“为什么?”刘云也尝了一口凉菜,可她马上不想吃第二口了。这时,服务员送来了第一道热菜——全家福,是蔬菜和蘑菇的大混合。等送菜的服务员退下,刘云接着说,“也有漂亮的女患者啊。”
“可她们首先都是病人,我不喜欢病人,我是说约会。”
“挺有意思的理论,那你不想有天伦之乐吗?”
“你是说跟我老婆,等我老了以后?”
刘云点点头。
“我觉得男人不用为天伦之乐做这么长时间的准备。什么时候他想有,对老婆说两句反省的话,就会有的。”
“你太自信了。”刘云夹了一片蘑菇。
“你说得对,我也不是自信,就这么自我安慰呗。等我想有天伦之乐的那一天,很可能没有,即使这样,我也不想现在就做准备,为了一个晚年,我得把青壮年都搭上,不值。如果我晚年太孤独,我就自杀。也许不自杀,也许我喜欢孤独。”
“当然,”刘云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你不会孤独的,也许能碰上一个年轻的女人,再结一次婚,不也是天伦之乐吗?!”
“干吗是年轻女人?”李大夫头也不抬地吃东西,同时不误说话,“你丈夫那样的人喜欢年轻女人,我不是,年轻女人看着比中年女人受看,可我找一个女朋友也不是光为看她,那样我天天坐在马路上就够了。如果一个男人第二次结婚找的是年轻女人,他很快就会后悔的。因为一结婚年轻女人的缺点就暴露无疑,而他原来老婆的优点这些年轻女人又没有。够……”李大夫说到这儿抬头看刘云一眼,立刻收住了话头:刘云正盯盯地看着他,眼里盈满了泪水。
“对不起,刘云,”李大夫放下筷子,看着刘云认真地说,“我知道你的事了,所以才约你出来。”
刘云没有说话,觉得泪快淌出眼睛,便掏出手绢去制止。
“在你去急诊之前我就发现了,这方面我有经验,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知道这种事别人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想约你出来聊聊。同事的好处就是互相了解,因为总在一起,所以我想对你讲讲我的生活。”李大夫说到这儿对刘云举起双手,“别误会,我的意思不是我的生活比你有意思。我一直觉得,你活得太……怎么说,太循规蹈矩了,所以你肯定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刘云听得十分认真。
“其实我能帮你的一点小忙就是让你知道,这世界上的人怎么活都行得通,只要他自己愿意。你要杀人,那就是要成为一个罪犯。特别简单,你不必为他把自己赔进去。你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
刘云把目光转到别处。
“刘云,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动物,喜新厌旧是男人的本性,但却是女人的天敌。女人必须自己找另外的出路,这样才不至于成为牺牲品。”
“我又能做什么呐?”刘云喃喃地说。
“你有你的事业,你是一个有希望有前途的好医生。而且这世界上除了你丈夫还有别的男人,而且他们不都像我一样完蛋。”
李大夫说到这儿,刘云笑了。李大夫很得意,便又大吃起来。
服务员又送菜来,刘云好像也有了胃口,连续吃了几口。
“你请我吃饭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那我得请你,我想你说得有道理,只是做起来不容易。”
“没错。”李大夫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不愧是看小说的人。”刘云说。
“其实也不是故事,是真事,就是我一个朋友医院里的事儿,二院的。”李大夫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他看见服务员小心地端着烫酒壶的杯子走过来。“再不来都成饭后酒了。”
“刚才打那壶酒时,掉地上了。”服务员操着河南口音解释说。
“那再捡起来不就完了?”
“什么?摔碎了还能再捡起来?”服务员急了。
“他逗你呐。”刘云说。
“是吗,我还以为他说真的呐。”服务员笑着离开了。
“你接着说啊。”刘云催促道。
“其实这该算医疗事故,可是患者没追究就不了了之了。”李大夫连喝了两口热米酒,“那个患者是个女英语老师,四十多岁吧。我居然还见过她一次,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
“什么病?”
“怀疑是乳腺癌,在我朋友的病房。先做了切片,等结果的时候,我朋友发现病人情绪波动很大。她爱人是个工程师,据说是那种少言寡语的人,外表看上去一般,不如那个女的,但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肯定不错。我朋友跟他谈过一次,立刻对他很尊重。他简单地问问病情,也没多说什么。我朋友感觉那男人心中有事,便多问了两句,没想到那男人很坦率地说,要是他妻子的日子不多了,他就得加紧些。我朋友问他加紧做什么,他没有具体解释,但他说,我妻子是个很好的女人,我一直非常爱她。可她对我一直不满意,我总想为她做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现在我想我知道了。”
“结果出来是良性的。尽管我的朋友有些怀疑,但还是为那对夫妇高兴。入院的时候,我朋友明显感觉到,那个女人对待丈夫的态度总是不耐烦的,可是出院的时候,就有些变化了。”
刘云听到这儿,出于职业的本能打断了李大夫的叙述:
“你朋友怀疑什么?结果不是良性的吗?”
“所以他才怀疑,因为看上去不像。”
“明白了。”刘云说着心往下沉,她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了。
“我说这个故事不像真事,真的是,太巧合了。”李大夫也说到兴致上,两个人都不吃饭了。“事隔不久,另一个乳腺癌患者的化验单丢了,我朋友便下去到化验室查底子,想补一个放到病历里。”
“发现了女老师的化验结果?”
“没错,而且是相反的。我朋友先没有声张,赶紧回去查病历,找到地址后第二天便去了,可邻居说他们已经搬家走了,没人知道新居的地址。就这样,我的朋友又去找单位,单位说在休病假,问电话也是旧的,甚至没人知道她搬家了。我那朋友找到的最后能指望的线索是,女老师的一个同事,他们关系很好,也许能知道女老师的新居。但这位同事目前不在国内。我的朋友留下电话,希望那人回来后能联系他,哎,听着像传奇小说,可都是真的。我朋友是个很敏感的人,总想这事。他跟我说的时候,居然认定这是天意。老天不让他们找到这个病人,你还别说,从那以后,他安静多了,但也没放弃寻找。最后,大约过了两个多月,女老师的同事回来了,他给我的朋友打电话告诉我朋友她的新居地址。”
“我朋友见到女老师时,大吃一惊,她整个换了一个人:脸上总是挂着笑。他们搬进了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客厅里到处挂着她和丈夫年轻时的照片。看到这房子我朋友就明白了,她丈夫说要加紧的那件事。不了解内情的人会以为他们一直是这么恩爱的夫妻。可惜当时她丈夫没在家。”
“女老师没说几句话,便把我朋友的来意点出来了。她说:‘你能找到我可能是天意,也可能是你太认真。’我朋友发现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又说:‘回来没多久,我觉着不好,就一个人去另一个医院检查了。他们告诉我是恶性的,而且太晚了,要给我立刻手术。’我拒绝了,我跟他们说,我去另一家医院手术。”
“她离开医院就把化验单之类的东西丢进了街道边的垃圾桶。她跟我朋友说,她不想破坏眼前的幸福。她说,她一直对她的丈夫不满意,但还是觉得不能离开他。他们从来没有机会认真了解对方,每天都被事无巨细的小事淹没着。她住院被怀疑是乳腺癌的时候,她第一次被提醒了,而且是被死亡提醒的,所以她回过头想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她突然发现她不了解自己的丈夫,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爱着妻子。只是这方式不如妻子希望得那么浪漫和尽如人意。所以,她出院时,他们就开始了一种崭新的夫妻关系,他们前所未有地要好。后来搬了新家,她很快发现丈夫是贷款买的房,女老师非常感动,她的这次病不仅提醒了她自己反省,也提醒了她的丈夫。她说,如果老天让她这会儿就死去,她也不会抱怨的,因为她觉得值了,一个女人一辈子终于知道自己被爱着,而且自己也爱那个爱她的人。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去做的检查,那以后她决定不上班了,也不再做手术,一是不愿再给丈夫增加负担,二是她有预感,做了手术也未必能保住命,还不如听其自然。于是,她也几乎断了跟朋友的联系,每天做的事就是伺候丈夫的一日三餐,晚饭后一起去散散步,看看电视。她说,孩子也上了大学,她好像随时都做好了去死的准备,惟一牵挂的是,丈夫怎么能还完贷款。”
刘云被这个故事变成了一尊雕像,雕像的名字可以被叫做《离开自己》。她的灵魂此时此刻一定在她体外的什么地方漂游着。
“我朋友请求她,如果感觉不好就回他们医院。但女老师拒绝了,她说,她回去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当然这种错儿是不该出的,但她不想回去算旧账。她说谁活得都不容易,如果她必须死,也是天意。上帝给了她爱情,却要拿走她的生命。接下去,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最后死在我们医院了。”
“什么时候?”刘云大吃一惊。
“去年春天。”李大夫说,“我还去看过她一次,临死的时候她非常安详。”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时候,我朋友不希望我说。”李大夫接着问刘云,“你对这个患者有印象吗?”
刘云摇摇头。
“是啊,因为你不认识她,所以对你来说,她就是一个普通患者。患者对医生也就意味着这么多。”
“你是说医生对患者无动于衷?”
“那倒也不是,我觉得患者很难真正触动医生。偶尔医生也为患者难过,同情他们,但这种泛泛的同情并不触及自己。”
“为什么?”
“因为医生想他们自己不是患者。”
“其实,病不长眼睛,医生和患者是没有界限的,就像人和人也是没有界限的一样。”
刘云认真地点头,心里却是似懂非懂,但她对李大夫的尊敬陡然地增加了许多。
“谁悟到了,谁就得救了。你一旦得救了,你就怎么活怎么有理了。”
与李大夫分手后,刘云一个人慢慢步行走回家。好久以来她都没有这样的心境,一个人在街上慢走,并已留意身边的一切。家庭生活起了变化之后,她一走在街上就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好像她不希望把任何人或事看在眼里。她害怕看见幸福的人,让她想起自己的不幸;她也怕看见不幸的人,让她产生绝望。但是今天,李大夫的话带给了她一份平和的心境,也许还没真正明白那些话的具体意义,但她通过自己短暂的缓解,不仅松弛了自己的神经,也看见了日常社会很实在的面目:不是每个走在街上的人都背叛自己的妻子和丈夫;也不是每个等车的人都不再相信爱情……刘云第一次在心里提醒自己,别把自己淹死在痛苦中。
但不是在每个转折的路口,上帝都挥手指引,有时他是置之不理的,也许,他觉得最后的时刻还没到。刘云用钥匙打开门以后,首先发现一双男式皮鞋放在门口。虽然她不认识这双鞋,但马上想到是耿林回来了。
在她往客厅走的时候,想的是居然是耿林买新皮鞋她不知道,随后,她马上想到那个在办公室抱着臂怒视她的女人,于是,这一想法走进了死胡同,消失了。
“你回来干吗?”她问耿林的时候,根本没看他。她径直走进阳台,拿起喷壶给花浇水。
第二十四章
刘云进来的时候,耿林正坐沙发上看电视,与往日所不同的是他依然穿着外衣。在刘云回来之前,他不上一次想过,刘云发现他回来会是什么反应,吃惊地看他一眼、愤怒地瞪他一眼、不知所措地慌乱地望着他、立刻委屈地哭了?他眼睛盯着电视的时候,脑袋浮现的都是这些想象。听见任何响动,他都会紧张一下,以为是刘云回来了。他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不让自己看上去太紧张,也不太放肆;既不是太拿她当回事,也不是不尊重她。尽管他还不清楚自己在刘云面前为什么这么局促,因为他要离婚,觉得对不起刘云,还是因为他好久没见刘云,距离造成了他和刘云之间的陌生感?他不清楚,但刘云走进客厅的时候,耿林就是像自己希望的那样,不卑不亢地坐在自己从前家里的沙发上。
但是刘云一眼都没看他,即使她已经对他开口时,也不过是背对着他,好像他不过是一件沙发的装饰品。
耿林乱了,他被刘云的默然狠狠地击中了。他现在比刘云到办公室闹那会儿更恨她。
刘云把阳台上所有的花儿都浇了一遍水,回到客厅面对耿林时,耿林已经关了电视,正怒气冲冲地瞪着刘云。
“你有什么事?”刘云甚至不去计较耿林用什么目光看她,这让耿林更觉得不舒服,仿佛刘云的态度在提醒他,他现在已经没有权利用这样的目光看刘云。
“我找你还能有什么事?”耿林把肚子的伤心话大致滤了一遍,觉得这话最妥。
“请你快说,说完快走。”刘云的不愠不火让耿林再一次觉得自己败了。
“你用不着这样跟我说话。”耿林脸上是不屑的表情,下半句憋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们之间谁不了解谁啊!”
“怎么跟你说话是我的事。你要是精力过剩不妨多关心一下娄小姐怎么说话。”
“你!”耿林气坏了。
“别这么激动,快说正事吧。”刘云的口气依旧。
“既然你这么无所谓了,我也没必要太顾忌了,房子给你,银行里的存款给你,我协议离婚。”耿林说得干脆,完全是命令句。
“房子,钱都给我,然后离婚,对吗?”
“没错。”
“这房子和钱加在一起是多少?”
“你很清楚,一直是你管钱来着。”
“五十万左右?”
“差不多,那五万股票我想拿走。”
“好,那就是四十五万左右。”
耿林没接话儿,因为不知道刘云接下去要说什么,他怕自己的话被刘云利用。
“四十五万!”刘云说着也坐到耿林旁边的另一张沙发上,她若有所思地接下去说,“这些年我是你的保姆、采购员、厨师、管家,我把青春给了你,还让你践踏我的身体,造成终身不孕,现在看,在我们的性生活中我充当的不过是妓女的角色,所不同的是,你这个嫖客不是一把一利索,而是最后付总账。你想用四十五万买走这一切,你说是贵了点儿,还是便宜了点儿?”
“你想要多少?”
刘云被耿林的话噎住了,他没为她故意伤他的话而激动,相反却误解她,以为她要更多的钱,刘云的心都凉了。
她盯盯看着耿林,耿林再一次把刘云目光的含义理解错了。
“说吧,我想,现在没什么话你说不出口的。我的钱要是不够,我可以借。”
刘云把茶几上的一杯剩茶端起来,没到耿林的脸上,耿林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你——你这个泼妇!”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抹脸上的茶水。
“这次让你说对了,耿林!我就是泼妇!”刘云一边说一边把能抓到手上的东西朝耿林砸去。耿林东躲西藏,完全没有了方寸。
“你疯了,刘云!”耿林一边躲一边试着接近刘云。
“没错,疯了。”刘云继续朝他扔东西,因为太激动,没注意到耿林企图接近她。当她把沙发之间的台灯拿起来的时候,耿林抱住了她,马上抢下了她手里的台灯。
耿林把刘云按倒在沙发上,重重地打了她一个耳光,他希望她能停止疯狂。没想到的是刘云更加疯狂,她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比她自身力量大出几倍的疯劲儿,硬是从耿林的手中挣扎出来,一头扎到耿林的左臂上。耿林“嗷”的一声惨叫,松开了刘云。
血从耿林的手腕流下来,滴到了地上。耿林疼得脸皱成了一团,他抬起左手,仔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害怕了,刘云咬破了他的手腕,伤口似乎很深。他把目光投向刘云,目光中流露着病人般的企求。刘云坐下来,她被耿林的目光唤醒了。出于医生的本能,她马上冷静下来,仿佛换了一个人。她走近耿林,端起他的手臂看了一眼,好像耿林此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患者,而伤口也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她发现伤口挺深,便命令耿林:
“坐下,等在这儿。”
刘云先到卫生间洗了手,然后取出家里的小药箱。她拿出一针破伤风预防针和一个一次性的针管,再回到客厅。
耿林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等在那儿。刘云给他注射了破伤风针,然后又为他包扎了伤口。当她做完这一切时,医生和患者的身份又消失了,他们互相看了看,顿时陷入了尴尬中,刚才发生的一切龌龊之事又回到了他们心中。
耿林看看刘云,她那无动于衷的坚硬表情让他害怕。在这一刹那,他丧失了力量,他无法想象这两个女人会把他的生活弄到怎样的田地。
“刘云,我求求你,离婚吧!”耿林说着跪到了刘云面前,“我受不了了。”
刘云看见跪下的耿林,第一个反应是走开,并已背对着他。她从来没见过耿林这样,因此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但她头脑中第一个反应很快就被第二个反应代替了。她想:“他是为另一个女人跪下的。”
“我希望你还能保留一点自尊。”刘云说的时候内心的感受是为耿林的行为感到羞耻,而不是感动。
耿林就势坐到沙发上。
“你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得到,刘云,放了我吧。”耿林嗫嚅着。
刘云再一次感到被伤害。她想的是,她的丈夫为了和另一个女人一起生活,竟然到了如此低三下四的地步。
“耿林我告诉你,我绝不离婚。你有办法就想去。”
“那我们就法院见了。”耿林话音依旧不高,但也恢复了敌意。
“如果你不在乎,我没什么在乎的。现在你滚吧。”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耿林突然吼了起来。
“我不卖自己。”刘云平静轻蔑地说。
“这是两码事,你不要再找借口了!”耿林吼声越来越大。
“滚!”
刘云说着开始去捡刚才被她扔过来的东西,然后又朝耿林扔过去。
“刘云,你会后悔的!”
“滚!”
耿林扔下一句寓言似的话,离开了。
有些事在做之前似乎很有把握,但意外有时会像必然那样常见。陈大明去他舅舅那儿打听“袭击”刘云丈夫这件事的时候,被臭骂了一顿。他对陈大明说了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以为就你有舅舅啊!”
陈大明深知他舅舅的脾气,也没有再问下去,就出来了。他能想到的是这件事没办好。不知为什么他立刻就有了对刘云的歉疚,他想再帮她一个什么忙。他希望这次能有所成效,便先去找吴刚商量。
他在放射科找到吴刚,正好他不太忙,两个人便闲聊了起来。
“吴哥,你一穿白大褂就不像你了。”陈大明看的更多的是吴刚在酒吧的形象。
“不像我也是我,你以为当另一个人那么容易呐。”
吴刚很少正面跟陈大明唠嗑,不是讽刺挖苦他,就是开他的玩笑。平时陈大明一点不敏感,因为他喜欢吴刚。可是今天他的心情欠佳,便很快进入了正题。他说了帮刘云的事,但没说最后的结果。他只说了让派出所吓唬一下刘云的老公和那个小情人。还没等他向吴刚咨询以后他还能怎样再帮帮刘云,吴刚已经火了。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你这么可爱的傻X。以后你可别干这事儿了。”
“怎么了?”吴刚的话让陈大明更上火。
“什么怎么了?派出所根本管不着这段儿。”
“那一男一女没结婚就住一块儿,合法?”陈大明不服气。
“只要不是嫖娼,别人就管不着。”吴刚沮丧地说,心里在想这件事可能给刘云造成的后果。
“我看也跟嫖娼差不多。”陈大明咕哝地说。
“你去找的派出所?”
“刘大姐自己去的。”陈大明说。
“什么?”吴刚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刘云居然干出了这样的事,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他后悔自己这段时间没主动联络她。刘云上次见到他所表现出的距离和冷淡,让他隐隐做痛。他不喜欢刘云这样对他。
他告诫陈大明以后做什么别乱来,最好先问问他。陈大明嘴上应是,肚子里带着委屈走了。他来到街上,看什么都不顺眼。他抬头看一眼太阳,太阳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招呼了一辆出租,他要去看看大华,此时,大华张嘴就带脏字儿的说话方式让他思念,他觉得跟大华在一起,自己才是那么回事。
第一次大街吵架,把娄红和耿林分开了一段时间。娄红没有主动去找耿林,并不新奇,因为这是惯例,而耿林没有像以往那样主动找娄红和解,是怕娄红继续责备他、从被派出所叫去之后,他还没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他觉得这是娄红对他不满意的根源。另一方面,即使他想马上和刘云离婚,哪怕仅仅为了对付娄红,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刘云的态度不仅伤害他,也让他无计可施。他第一次想可怜自己一下,给自己几天喘息的机会。最近他也开始失眠。
这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耿林再一次碰见娄红。这之前耿林总是友好地跟娄红点点头,但娄红故意把头扭开,当着同事们的面儿给耿林难堪。大家都看得出来他门闹翻了。但今天耿林端着自己的大盘走近了娄红,他刚想在娄红对面的空座位落座,娄红摆手制止了他:
“对不起,这儿有人。”
耿林僵住了,几秒钟的考虑之后,他离开了。其实他并没有太重要的话要对娄红说,他只想提醒一下娄红注意衣着。娄红穿了一件开领极大的毛衣,不仅露出了她雪白的脖子,前胸的大部分也在外面。他觉得娄红这样的穿着对一个公司职员不妥,当然也有让他自己心里不舒服的因素,他不希望别的男人也能像他一样便利地欣赏娄红的诱人之处。
“哎,这儿。”娄红的声音再一次传到耿林的耳朵,他扭头看一眼,新来的处长坐到了娄红的对面。
“刚才居然有人想占你的座儿。”娄红笑嘻嘻地说。而且声音不低。说完低头吃饭,耿林发现娄红对面的男人可以看见她的胸。那男人一定看得人迷了,都忘了吃饭。
耿林再也吃不下去了,匆匆离开餐厅。
耿林离开办公大楼,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瞎走,但心情并没因此平静下来。他索性走到一个公共电话亭,给娄红挂了传呼。
娄红接到传呼时,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前。她看看号,不熟,就立刻回了电话。在电话接通后,她没有忘记把大围巾披到肩上,遮住了刚才让耿林觉得刺眼的部分,看上去立刻端庄许多。
“哪一位?”娄红回传呼方式。
“是我。”耿林说。
“有什么事吗?”娄红的口气立刻冷淡下去。
“我想跟你谈谈。”耿林的口气依旧如初,既没有因为娄红态度的变化而沮丧,也没有更加主动。
“谈什么?”娄红问,心里很明白是什么刺激了耿林。
“能不能见面再说。”
“好啊。”娄红望着暂时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一个念头滑入了脑袋。“但有个条件。”
“行啊,说吧。”耿林像父亲一样宽厚地说。
“你得到我办公室,当着别人的面正儿八经地约我一次,把我当成一个正大光明的女人,而不是……”
“行啊,我马上就去。”耿林打断了娄红的话,这会儿,他怕娄红说出伤他的字眼儿。
耿林回到办公室之后,依旧坐立不安,仿佛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激励着。他不仅没有被娄红的挑战吓倒,反而有点跃跃欲试。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借口,耿林就是耿林,不是电影里的情圣们。
当他拿着一叠需要复印的数据资料往娄红办公室去的时候,心情突然好起来,他在心里责备自己:“没什么事值得认真生气,尤其是面对娄红,光欣赏她的可爱就值得我主动跟她和解一万次。况且她给予我的远不止这些,而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想到这儿,耿林的情绪有些飘然。他甚至想,这第一次会不会成为他和娄红的新开始?他们可以像正常的夫妻恋人那样当着同事的面儿约会,他们都会从另外的意义上获得幸福感:公开的理直气壮和光明正大的从容坦然。
耿林走进娄红办公室的时候,跟除了娄红以外的另外三个同事热情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他把要复印的东西交代给戴眼镜的林小姐,大大方方地向娄红的办公桌走去。
被压抑过久过重的某种渴望,有时会让人产生幻觉,在幻觉中获得满足这种渴望的条件。耿林以往面对娄红因为自己婚姻而产生的压迫感这会儿被遮蔽了。所以当他把胳膊放到娄红办公桌前的木隔断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娄红时,心态一如那些孩子,他们在吃一块儿糖时,给自己苦难的童年下了幸福的定义。
“哎,娄红,晚上干吗啊?”耿林故意把话说得大大咧咧。
“这好像是我自己的事。”娄红故意做出天真的笑脸,声音很大地对耿林说。
耿林心中一颤,有不妙的感觉,但还是想这不过是喜欢夸张的娄红先抛出的一个小手腕,她再任性也不会让他在这样的场合下不来台。
“我请你吃饭啊!”耿林的声音几乎有些不自然了。
“为什么啊?”
“吃顿饭还得为什么?多累啊。”耿林这时希望别人,管它什么人,能插句嘴,说句开玩笑的话,可是没人插嘴,因为没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娄红看着耿林,耿林对她笑着。她觉得耿林的笑容虚假极了,是男人不想笑又处于无奈不得不笑的笑容。
“对不起,我从不跟我不了解的男人出去吃饭。”娄红把这句响当当的话扔到耿林面前,起身离开办公室,将耿林和她的同事留在一片惊愕中。
第二十五章
这几乎似乎是很怪的心理现象,也许与杀人或卖淫偶同,第一次是最难的,一旦做完了第一次就无所谓了。刘云往娄红父母家去的路上,几次动了往回走的念头,不知为什么她多了许多忐忑,在她第一次去耿林临时住处时,她比现在从容镇定。“难道我不该来找娄红的父母吗。”刘云在心里问自己。
当然她没有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不然她会发现,面对犯错误,不同的心理状态,是上帝给予的不同的提醒。为什么是不同的提醒?难道人对上帝来说是不同的吗?刘云暂时没有想到这些,她继续往前走,因为她想到的是彭莉昨天对她的提醒,她认为彭莉说得有道理。
彭莉昨天来医院做体检,完后和刘云一道吃了晚饭,她认真提醒刘云问问自己,到底要怎么办。
“你真的想离婚吗?”彭莉问她。
“不知道。”刘云想了想说。
“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彭莉上来了聪明劲儿,“你不希望耿林回头吗?”
“太晚了,我想我们没有机会了。”刘云说。
“机会什么时候都有。耿林是否回头完全取决于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因为他不是因为跟你有天大的问题才有外遇的。他有外遇纯粹是因为他喜欢人家,而那女孩儿能不能跟耿林过一辈子,甚至能不能跟他结婚现在都还两说着。”
刘云没有接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有时候茫然得很,宁可什么都不去设想,听天由命。有两次她烦乱地甚至想到了死。她不知道她所做的事是对还是错,耿林因此怎么看她,她因为这些事失去了什么……这一切都是乱的,仿佛是一团被她塞进柜子里的乱线,她知道该理理,但没有力量也没有心境。
彭莉问她是否希望耿林回头,这打破了她自己撑起的坚硬的外壳——一切听天由命。在她的内心差不多虚弱到极点,她不希望耿林回头?她倒宁愿换个方式逼问自己:她能不能忍受没有耿林的生活?耿林跟她离婚,跟另一个女人结婚,她不再有任何权利和理由去打扰耿林,无论她能否忍受这个结果。想到这儿,她流泪了。她突然滑下的泪水让彭莉也十分动容,她扭过头,任凭自己眼睛越来越潮湿。
“刘云,跟我说说心里话吧,别一个人憋在心里,小心憋出病来。”
“谢谢你,彭莉,还能这样为我想。”刘云说着擦擦眼泪。
“我也是女人啊。”
“彭莉,说老实话,我害怕耿林离开我,但是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呐?好多事就这么发生了,好像连我自己也没有明白是怎么发生的。耿林现在恨死我了。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既然是这样,我们就该冷静想想,怎么做才能于事有补,而不是由着情绪来,你去他们单位闹,其实是帮他们的忙。”
刘云苦笑一下。
“当然,那个女的不像话,但你也不能让她牵着走,依我看,你得试试感动耿林,软化他。”
刘云迷惑地看着彭莉,好像没听懂她的话。
“跟他谈谈,服个软儿,认个错儿。”彭莉说,“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他不会真的跟你记仇。”
“你说得有道理,我也这么想过,可我做不到,”刘云可怜地看着彭莉,“我做不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我开不了口。”
刘云说完又流泪了,她恨自己无能。
“那你干吗不去找娄红父母谈谈,如果她父母反对,他们的事就成不了,那样,耿林除了回头也不会有别的出路。”
就这样,绝望中的刘云又被彭莉的建议打动了。彭莉说到做到,帮助刘云打听到娄红家的地址,而且告诉刘云,娄红的父母根本不知道娄红和耿林的事。
刘云按照彭莉给她的地址,找到一个停很多汽车的大院儿。院子三面有三幢四层红砖楼,房子从外表看很朴实,但感觉它们有良好的质量,院子中央是一个花坛,而且一楼住户每家都有小院子。
娄红家在正中那幢楼的二层。刘云按门铃后,铁门里面的门被打开了,一个戴眼镜的五十多岁的女人不解地看着刘云,好像刘云按错了门铃。刘云从她的长相判定,她是娄红的母亲。
“对不起,我认识娄红,您是娄红的母亲吗?”娄红的母亲不明白地点点头。“我想跟您谈谈。我是附属二院的大夫,叫刘云。”
娄红的母亲打开门,让刘云进来。
当刘云在娄红的父母对面坐下来的时候,她感到了有种无法躲避的压迫。娄红的父亲是一个高个子看上去十分干练果断的男人,头发开始花白,但长相十分出众。刘云想他一定是身居要位,他周身散发着因那职位而来的自信。娄红的母亲是普通的女知识分子形象,但穿戴要讲究许多,齐膝长的毛料西服裙是深灰色的,于是她上身穿了银灰色的羊绒衫,里外透着高贵气。但你说不好这女人是做什么的,因此也说不好她那多少有点盛气凌人的高贵从何而来,夫贵妻荣?似乎又不完全是,刘云慢慢感到这女人身上有一股天生的自信和干脆,哪怕她现在是个乞丐,她也会从众多乞丐中脱颖而出。刘云不止一次想到娄红,在他们忙乎给她倒茶的时候,刘云好像通过短暂的观察,又对娄红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有这样父母的女孩儿,难免与众不同。
他们张罗完了茶,便双双坐到刘云对面,很有礼貌地微笑,只为把脸上可能显露的愠怒驱散。刘云再一次感到压迫,好像一宗准备犯下的罪行还没发生,她已经坐在审判席上。他们依旧不开口提问,仿佛昨天一同商量过了。刘云打量一眼客厅的装饰,墙上有许多一定也贵重的字画,但茶几上也有大束鲜花,花瓶是刘云从没在市场上见过的式样。
刘云突然决定不先开口,尽管她在心里已经有输的感觉。她有些后悔到这儿来,她发现自己不是这对老夫妻合适的对手。她平时能够表演出的不随和和对什么人的轻视,在这对夫妻面前,如果她再表现出来就太失策了。“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刘云在心里想,可他们就是这样。
“喝茶。”娄红的父亲轻轻说了一声,结束了刚才短暂的僵局。
“谢谢。”刘云端起茶杯,但没有送到嘴边去喝。“娄红有男朋友吗?”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
“有话您最好直接说。”娄红的母亲说。
“您说得对,娄红没有向父母介绍过一位姓耿的先生吗?”刘云说。
他们摇头。
“那就可惜了,他们现在是情人。我很想知道一点儿作为父母,您们对此的态度。”
“这和您有关系吗?”娄母语气平和,但话中喷刺儿。
“有点儿关系,她的情人是我丈夫。”
刘云的话好像是一枚燃烧弹,立刻烧毁了他们高贵逼人的气势。
“简直是胡闹。”先是父亲跳了起来,大叫了一声,他像许多这种情境下的父亲一样,因为爱女儿而失去了风度。
“您能确定吗?”娄母还保持着一份冷静。
“她给我打电话,让我离开我丈夫。并允诺把我丈夫的房子和存款给我。”
娄母吃惊了,她恨坏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疯了,这个死丫头。”
“给她打传呼,让她马上回来。”父亲烦躁地踱来踱去。
“他们在一个单位。”
“什么?”娄红的父母同时说。
“是的,我只想知道你们对待这件事的态度,然后我也就知道,我该做什么。”
“刘医生,这件事真是抱歉,我们一点情况都不了解,亏了您来告诉我们。”娄母努力让自己镇定地对刘云说,“您千万别多想,她打扰了您的家庭,是我们做父母教育得不够,我和她爸爸经常出差,所以对她疏忽了。但我向您保证这件事不会再向前发展,娄红再也不会跟您丈夫来往,我向您保证,请您原谅我女儿在这件事上的过错,也希望您和您丈夫能重归于好。”
“对,”娄红的父亲补充说,“想想办法和好,夫妻不是儿戏。小红我们处置她,实在不行,强迫她辞职,不干了。无论怎样,她也不能嫁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岂有此理!”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妻子瞪他一眼,这一切被刘云看在眼里,她笑笑,把手中的茶杯放回原处,起身告辞。
“很抱歉给你们家庭带来不愉快,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刘云说。
大华呼了几次陈大明都没有得到回答。她躺在家里为此感到的只是愤怒,而不是伤心。昨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已经是第七次。她不想重演上次做人工流产的悲剧,因为一个新手,她被刮了两次。她呼陈大明只是想让他给她找个熟练的大夫。
但是陈大明不回电话,因为最近他跟她睡过觉。他只是在又想跟她睡觉的阶段才会回大华的传呼。大华已经习惯这个,并不觉得这是对她的不尊重。她很喜欢陈大明,她对他说过,她觉得他像个孩子,但陈大明不爱听类似的恭维。他喜欢别人觉得他像流氓什么的,但没人对他这么说,尽管在某种程度上他就是个小流氓。大华高兴的是陈大明在特定阶段还是回她的传呼的,还有他在床上温柔得甚至跟他凶相外貌不符了。
大华又呼了陈大明一次,这次她留话说,再不回电话,就给他老婆打电话。
陈大明几乎是马上回电话了,所以大华在电话里第一句话就是:
“还是你老婆厉害。”
“那当然了,要不然你不就是我老婆了。”陈大明不耐烦地说,“什么事?”
“你过来一趟,马上,不然我还给你老婆打电话。”
“大华姑奶奶,大华姥姥,我求你了,我现在实在过不去,你说有什么事,我要是不给你办,你宰了我。”
“就是,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呐,咱们不止一夜吧?”大华说。
“哎,别说这个,说事儿。”陈大明更是不耐烦。
“我怀孕了。”大华的情绪并不受陈大明烦躁的影响。
“你怀孕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这段时间只有你。”大华好像是一个永远不能被伤害的女人,她不抱怨,而是顽强地向你陈述事实,不管你认为这事实听起来是真是假。
“鬼才信你。”
“我说的是真的。”大华没有感情色彩的平静制服了陈大明。
“这真是见了鬼了。”
“大明,你别这么说话,你总是小看我大华,我比你想象得好多了。我要是不喜欢你,你这么对我,我早就收拾你了。”
陈大明沉默了,不是因为大华的威吓,而是她很艰难很不自然流露出的那份真情。
“我能干什么?”陈大明问。
“帮我找个好一点儿的医生,别让我等太长时间。在医院等着比做还难受。”
“你以前做过吗?”
“对。”
“这我可不知。”
“因为不是你的。”
“大华,放心吧,这事儿全在我身上。”陈大明说,他喜欢坦白的女人。
陈大明最先想到能帮忙的人是吴刚,可他到医院才知道吴刚回姥姥家了,因为姥姥去世了。于是,陈大明去找刘云,她的同事说刘云被领导找去谈话了,过一会儿能回来。陈大明在走廊等刘云回来。
刘云没有想到领导找她谈的竟是过去了这么久的事。
“说穿了,你这也叫擅自离岗。”副院长对刘云说。
刘云没有马上回答,低头听着。她那时候想领导迟早会知道,不管大胡吴刚怎么保护她,她太知道护士是怎么回事了。但她奇怪的是领导怎么现在才知道。
当然,刘云不会知道,这里面涉及到这位副院长和一位女护士的另外的故事。
“当然,没发生什么严重后果,大胡在那儿都帮你处理了,但是,你想想,如果全院的大夫都抱你这种侥幸心理,那得死多少人啊?”
刘云想接着说,“那你枪毙我好了。”但她忍住了。虽然她觉得领导直接贴布告处分她,比跟她说这些话强,在心里还是不服气,认为领导小题大做。不过,这想法没在她心里停留太久,因为烦躁,已经没有什么念头能在她心里过久留存。她的脑子现在就像电影屏幕,旧的内容出去,新的内容进来。这时进入她脑子的是:领导在工作时间找她谈话,不也是让她擅自离岗吗?
“你说说你的想法,这半天,你还没说话呐,有意见咱们可以交换嘛。”副院长说。
“我没意见,你说得对,我那天的确离岗了。为了这个我愿意接受处分。”刘云说。
“哎,刘云,处分不是目的,把你叫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处分你,你的表现一直不错,领导很重视你,希望你别松劲,好好干,不管怎么说,你是有前途的女医生。”
刘云听明白了他的话,但觉得他说的事很遥远,似乎关涉了她的工作前途。她现在能想象的只是有什么坏事发生在她身上,而不是好事。有时,她真的希望灾难发生,比如地震,战争。但过后又恨自己这么想太残酷,那些有孩子的人,那些幸福的人永远不会有她这样的希望。
刘云回到门诊,发现陈大明在等她。这时候陈大明出现,在她看来很可笑。但她还是热情地招呼他,她知道陈大明是真心想帮她的人,尽管她不是很喜欢他。
“刘大姐,回来了。”陈大明先打招呼。“领导找你什么事啊?没什么事吧?”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刘云吃惊。
“听护士说的。”
“你找我肯定有事吧?”
“真有点儿难办的事。”陈大明说了大华的事。没想到刘云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十六章
做父母的大多都有爱心,至少是对自己的儿女。但是真正有头脑的父母却寥寥无几,说的是有头脑,而不是小聪明或者狡猾。
娄红的父母属于少见有头脑的父母,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是高级官员,也和他们生长在大都市有关。知道女儿的事情以后,他们不仅没有互相埋怨吵架,而是以互相帮助目标一致地商量出一个方案:让娄红停止工作,但不说出真正理由,劝说她出国学习。他们之所以不想挑明说,是不愿意加强娄红的逆反心理。
“即使那个女的同意离婚,他们也结不了婚,咱们不了解那个男的,还不了解小红吗?但是如果一有外部压力,很可能就成全那个男的了。”娄红父亲的分析赢得了老伴儿的赞同。但是他们在贯彻他们的旨意时,遇到了障碍。
“干吗要我把工作辞了?”娄红一听她父亲的提议,心里立刻明白一切都露馅了。但她知道在自己父母面前,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是保持良好的心理状态,不能让他们给压住,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有什么样的爹娘就有什么样的孩子。
“让你出国留学。”母亲说。
“我一个中国人,出国不是那么必要的。”娄红说着说着,话里露出了几分模仿来的官气。
“现在有个机会,你考虑一下。”父亲说。
“算了吧,我不想再念书了。”娄红说。
“那你去你叔叔家住一段。”母亲一急说出了不该说的话,丈夫立刻瞪了她一眼。
娄红叹了口气,看着父母,半天才说话:
“挑明了说吧,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老婆找上门了。”父亲说。
娄红听罢,愤怒以光一般的速度直冲脑顶,她恨不得马上冲到刘云面前,把她撕成碎片。
“那么想让我怎么做?”娄红说话的时候把心中对刘云的愤怒夹带了出来。她铁青的脸吓着了她的父母。母亲对父亲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
父亲坐到娄红身边,把女儿的手握进自己的手里,放缓语气对女儿说:
“小红,爸爸理解你现在的心清和感情。不管怎么样,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们作为你的父母不可能不管,如果你以后自己有孩子了,你就会明白我们现在的心清,我们对你负有责任。当然,你也是大孩子了,应该说是大人了。我们在为你负责任的同时也应该尊重你的感情。”
“你们不会禁止我见他吧?”娄红打断父亲动人的开场白。
父亲看着母亲,然后对娄红说:
“我们相信你自己会处理好这件事情,所以不想这么做,现在不想。”
“谢谢你,爸爸。”
“但你该清楚我们对这件事的态度。”父亲说。
“我知道。”娄红说完要往外走。
“等一下,小红,”娄母拦住女儿,“你不该让一段感情插曲毁了自己的前程。你甘心嫁给他当一辈子家庭主妇吗?”
娄红突然哭了,她心里已经容纳不下的委屈愤怒交织在一起,压迫着她的呼吸,使她再也无法听父母说下去。她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出去,找到耿林或者刘云其中一个。必须马上找到他们。
“妈,你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求你放我出去一会儿,别拉着我,不然我就捅死自己。”娄红一边哭一边说,吓得母亲也哭了。她下意识松开了女儿,娄红立刻跑出门去。娄母扑到丈夫怀里。
“孩子大了,我们没办法了,没办法了。”丈夫说着用自己气得发抖的手去搂抱老伴儿。同时他在劝告自己克制,因为发火于事无补。
娄红站在大街上,肚子咕咕叫起来。她记起来自己中午因为食堂的饭不可口而没吃饭。但她并没感到饥饿。她像个精神有问题的人,站在路边的人行横道的起点,即使变绿灯了也不过去,而是狠狠地盯着每辆开过去的汽车,好像她是个坚定不移的环境保护者,所负责的使命就是把这些造成空气污染的汽车吃下去。其实这是娄红比较常见的一种愤怒状态,看上去她有些失控,实际上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她太愤怒了,以至于理智消失到很远的地方,不能马上起作用;另一个是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下,没有对手。娄红的一个长处是从不把这类情绪带回家转移给父母,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在父母面前暴露自己这类缺点,比如像对耿林那样大发脾气,如果在父母面前她也很难有这样的情绪。于是,这倒间接成了她对父母的爱心,免去了父母对她过分的担心,她的父母一直觉得娄红很成熟,不会做蠢事。这也是他们刚才没有跟着娄红跑出来的原因。
“你到底过不过马路?”一个警察走到娄红跟前问,显然已经观察她一阵儿了。
“关你什么事啊?我站在这儿犯法吗?”娄红脱口而出的伤人话一瞬间带回了她的理智和感觉,她马上脱离了刚才的真空状态,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
“你是不是没吃晚饭吃枪药了?”警察本来是关心娄红,怕她出什么事,被她一顶心里发堵。
“对不起啊,其实我刚才不是冲你。”娄红立刻改变自己的口气,“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警察说。
“谢谢。”娄红嘴上说着谢谢,心里却在想,如果她这会儿去找刘云,肯定下班了,于是决定去找耿林,完全忘了他们前几天所处的冷战状态。
“出租。”娄红招手打车。
“这不让打车。”警察说。
没有娄红也没有了正常家庭生活的班后时间,对于耿林来说是一种折磨。他就像一只进入休眠期的动物,下班后在街上胡乱吃点东西,回家倒在床上看报纸或者看电视,直到入睡,基本上处于半麻木状态。他的感觉只有在想到娄红时、或是忍不住给她打电话拨到最后一个号码又停止时,才强烈起来,尽管那不过是尖厉的痛感。他之所以能忍住不再一次试试找娄红,或是给她打电话,缘于他最后的自信。他想,经过这段“冷淡”,娄红会软一点,他们再重新和好后,娄红会更珍惜一点他们得来不易的感情。同时,他也为更长远的将来打算过,他不希望作为妻子的娄红在今后的婚姻生活中过分任性,有那么一点任性已足够表现女人的可爱了。
所以,当娄红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高兴坏了,不仅仅为娄红出现在面前,也为他心中感到的一个小小的胜利。他觉得生活刹那间美好起来,因此用格外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娄红。
“你不用那样看我。”娄红立刻泼给他一头冷水。
“出什么事了?”耿林这时才感到了不妙。
“我父母要我辞职,送我出国。”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耿林以为娄红为跟他赌气才对父母说出的。
“我?”娄红的愤怒再一次像旺火一样蹿起。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告诉我父母的?”
“那谁说的?”耿林的声音放平和了。
“你凭什么说是我告诉我父母的,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娄红气得大吵起来。
“好了,别吵了。是我说错了,对不起。告诉我,怎么回事?”耿林本能地又去哄娄红。
“是你老婆!”娄红继续大吼着,但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眼泪也气出来了。
“什么?她怎么会告诉你父母?”
“好啊,耿林,我听明白了,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你还护着她。好吧,我胡说八道,是我告诉我父母的,你满意了?!”娄红最后一句话是歇斯底里吼出来的,耿林担心全楼的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耿林捂着头,一屁股坐在床上,任何声音也发不出来。他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体内炸开了,破坏了一切,他浑身立刻软得没有一点力气,只有心脏在飞快地跳动,很快呼吸不畅,开始大口吸气。娄红看着耿林突然纸一样惨白的脸,呼吸短促了很多。她把他扶倒在床上解开他的毛外套纽扣。过了一会儿,耿林的脸慢慢地恢复了血色,他长出了口气,坐起来。
“你等在这儿,我去找她。”耿林对娄红说。娄红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你要说什么?”娄红问。
“我……”耿林没想到那么平静下来的娄红会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语塞,但马上掩饰过去,“你别管了,她他妈的太不像话了。”耿林说完离开了。留下娄红一个人陷在愤怒过后的疲惫的空虚里。
耿林走后,娄红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原处,刚才让她激动的愤怒没有了。不仅如此,她还有一种感觉,她再也不会因为耿林这么激动了。她的心此时此刻既大又空,她渴望着往里面充填一些东西,可她头脑里捕捉到的东西一拿到眼前就什么都没有了。
邻居的开门声。她原来以为很厚的墙原来这么薄,那邻居的门就好像在她耳旁关上的一样。她看着四周,她一直嚷着显小的房间忽然也变大了,太大了,甚至让她觉得害怕。
“你甘心嫁给他当一辈子家庭妇女吗?”娄红想起妈妈在她跑出门时说的话,她吃惊了,妈妈的话一遍又一遍地撞击她,宛如潮水击岸。她的思绪由此放开去,眼前的小房间变成一个大房间,眼前寒酸的家具变成了华贵的,眼前健美的她变成肥胖的,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举着双手跑向她,喊她妈妈。她会在这个该死的电脑公司呆一辈子,或是转到另一个公司,她的三年文秘大专文凭,会把她捆在这个城市,当一辈子秘书或者资料员。
“难道这是我所希望的生活吗?”娄红有些害怕地问自己。“一个标准的小康生活,可这生活我不是一直都拥有着吗?尽管是因为借父母的光,我不还是从小到大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吗?!”
她制止自己这样想下去,她嘲笑自己太俗气,想到的都是物质生活。“我怎么了? ” 她又问自己,“我怎么忘了,我嫁给他是因为我爱他。”可她转念一想,“这爱情在这样的环境下又能活多久啊?离婚,伤害,争吵,误解……”想到这儿,她发现她厌恶这个环绕着她爱情的环境,因为它不生长任何美好的健康的事物。
娄红挪动一下身体,改变了坐姿。她再一次强调自己拢回散去的思绪。“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啊?”她又向自己提问的时候,眼前出现了耿林特定的表情,是娄红问他去找刘云要对她说什么,他一时语塞时的表情。娄红想起另外一些类似的情境,她不止一次见过耿林这表情。娄红突然感到心疼,为耿林偶尔出现的这个表情。对娄红来说,这表情意味着耿林想做好一切,想帮助娄红,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他用男人不耐烦的态度回避这个,所以他们之间的问题大都停留在未被解决的状态,他们通过吵架性爱解决的不是问题,而是情绪。一次又一次的和好,一次又一次的掩盖了问题。
“我为什么总是跟耿林吵?可我却很少跟爸爸吵,为什么?因为我爱耿林?因为爸爸不是我的爱人?”娄红的脑海犹如快速翻页的电脑屏幕,不停地翻滚着这些想法,最后她得出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愿相信的结论:对她来说,耿林不具备她爸爸所有的作为男人的能力,她之所以不断跟耿林为每件事吵,就是因为她对耿林失望。这失望从前在她的潜意识中,现在浮上来……
当一个人能分析自己的感情时,这感情可能有两种命运:在清醒中存在得更久,或者在更清醒中立刻死亡。
在去找刘云的路上,耿林仿佛是一枚被发射的导弹,充满着愤怒的力量,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奔向目标爆炸。他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的一切都像没看见一样,他一遍又一遍设想的都是,他怎样打开门,然后怎样狠狠地把门摔上,在刘云惊恐地望着他的时候,他怎样指着刘云的鼻子,用她最受不了的语言告诉她,他如何蔑视她,就像蔑视一只苍蝇一样……
“到了。”司机把车停下。耿林赶紧去掏钱包,这动作又把他带离了导弹发射的轨迹,回到现实中来。他看一眼窗外,尽管天黑了,他还是发现司机停错了地方。
“错了。”耿林脱口而出。
“什么错了?”司机没好气地说。
“我不到这儿。”耿林说。
“那你到哪儿?”
“我到工业大学后门。”
“这是哪儿?”
“这是工业大学东门。”
“你上车那会儿可说的是到工大后门。”司机说。
“这不可能,我傻啊,我到东门,楞说到后门。”
“你傻不傻是你的事。”司机头也不回地说。
“哎,你怎么这么说话?”耿林听出了司机的弦外之音。
“我怎么说话是我的事。”
“我今天没心情吵架,到东门。”耿林控制着自己。
“我不拉你。”司机很强硬。
“你有种。”耿林说着开门下车,一边往前走一边把钱重新放回衣袋里。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不付钱是对付这样无赖司机的最好办法。
耿林已经走出几十米远了。出租车还停在原地,好像司机在给耿林一个回头送钱的机会。可是耿林大踏步地往前走,司机好像失去了耐性,一轰油门,车开到了耿林的近旁。他下车从后面揪住耿林的衣领,耿林回身,他一拳照脸上打过去,耿林倒在地上,捂着脸,血马上透过指缝流出来。
“拿着车钱上医院吧,小子。”司机说完开车走了。
第二十七章
娄红离开耿林的住处时,给他留了一张纸条,要他回来后无论多晚都给她打个传呼。她回到父母家时,发现父母没有吃晚饭,看见她回来后都松了口气。娄红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世界上最亲的感情是父母对孩子的,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乖孩子,不声不响地坐到父母对面,她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眼泪先流了出来。
看见女儿这样,做父亲的受不了了。他再一次拉起女儿的手,故作轻松地说:
“什么都不用说了,爸爸妈妈都是过来人,能明白你。你放心,我们不会再给你压力,相信你自己能解决好这个问题。”
“谢谢你,爸爸。”娄红大哭起来。
娄红的母亲坐到女儿身边,把女儿轻轻地搂进怀里,任凭女儿大哭不止。
过了一会儿,娄红不哭了,她觉得心里畅快多了。她离开母亲的怀抱,有些羞涩地看看她出色的双亲,轻声地说:
“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她这样说的时候自己也不清楚,这话意味着什么,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跟耿林分手?她不能承认是这样……总之,她除了这句话说不出别的。
“没问题,我们现在跟你是一个战壕的了。”父亲开玩笑说。
“但是目标不同。”娄红母亲补充说,大家跟着都笑了。
“我请你们吃饭吧,算是赔罪。”娄红热烈提议。
“太好了,老伴儿,赶紧想一个贵一点儿的饭店。”父亲说着起身开始换衣服,“这丫头每月的奖金都是隐瞒着我们的,这次我们得放开肚皮吃。”
娄红舒心地笑了。她很爱这样的家庭气氛,她甚至不能想象,有一天她必须得离开这里,离开这对可爱的父母,去跟一个或一群陌生人一起生活。在大街上柔和的街灯下,娄红挽着父母的手臂,幸福地走在他们中间。偶尔有行人侧目他们,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这父母为中间的女儿骄傲,女儿也为父母骄傲,而这并不是常见的街景。
晚上,娄红没有接到耿林的传呼,她试试跟耿林联系,手机关机了。这些不正常的现象把她推到了一团雾里,一方面她担心耿林出了什么事,另一方面她也怀疑耿林滞留在刘云那儿。
她看看表,已经快十二点,如果她现在说出去,父母是不会允许的。她想给刘云打电话,但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于是决定一切都等到明天再说。
第二天,娄红一上班就找到一个借口去了耿林办公室。除了王军以外,其他人都不在。娄红知道这个人还算跟耿林关系近些,多少也知道一些耿林和娄红的内情,便直接问他耿林哪儿去了。
“他今天没来,也没打招呼。”
娄红开始真正相信耿林出事了。她回到办公室立刻请假,去耿林住处。她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心稍稍放下了,因为门只锁了一道,这说明耿林在家。
娄红进门立刻间到浓烈的酒味。她进里屋,看见耿林侧脸趴在床上睡着。昨天的那种失望又回到她的心里,取代了她刚才为耿林的担心。她看看昨晚放在床头柜上的纸条,依旧放在那儿,上面压着小闹钟。她想,耿林进门时已经醉了,根本没看她留的纸条。她把纸条拿起来团成一团儿放进裤兜儿,然后走到床尾,想叫醒耿林。
娄红吃了一惊,耿林的上唇淤肿着,泛着紫光。他酣睡着的脸现出一副痛苦无助的样子,眉头微锁,嘴因为肿起的嘴唇微张着。耿林的样子就像一个被过重惩罚的孩子,重压之下他放弃了所有反抗的愿望。但他不是个孩子,所以他喝醉了,可喝醉的耿林在娄红的眼里,此时此刻比孩子更像孩子。娄红感到心疼,突然也感到自己无比有力量,她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立场站到耿林这一边。于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便成了刘云。娄红的心在发抖,她没有叫醒耿林,而是轻声说了一句:
“刘云,你太过分了!”
陈大明到医院时,大华没到。他先去见刘云,为大华的迟到道歉,刘云说没关系,她随时可以领他们上妇产科去。
大华到了,但却是和一个女朋友一起来的。
“这是我朋友。”大华用拇指指指女朋友对陈大明说。
陈大明看一眼大华的女朋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对陈大明稍稍点了点头。这是一个看上去很男性的女人,估计三十多岁,目光怪怪的,从不动声色的脸上看不出她心眼好坏。陈大明在这个女人目光下多少有几分不自在,缺了他在大华面前的那份放松。
“我怎么没见过你啊?”陈大明好不容易想起这么一句话。
“我又不是你的朋友。”那女人把这句话说得有几分诚恳,好像强调的只是事实,而不是故意对陈大明不友好。她甚至还在说话时努力微笑一下,笑得陈大明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想:“该死的大华,你怎么什么样的朋友都有啊?!”
刘云把他们三个人带到妇产科门外,她对两个女人说:“你们先进去。”然后又对陈大明说,“你是等在这儿,还是干点儿别的去?大约一个小时。”
“我不等在这儿,这儿都是女的,我……我干点儿别的去。我去交钱吧。”陈大明说。
“我还没让开单子呐,等一会儿再说。”刘云说完也进了妇产科大门。
在走廊上已经有几个姑娘在等,刘云领大华进到最里面的房间,让大华和她的女朋友等在门口更衣的地方。自己又进到另一个房间。不一会儿,刘云出来,对大华说:
“都安排好了,下一个你就进去。她叫你进去的时候,先把下身的衣服脱在这儿,记着,手术的医生也姓刘,完了之后说声谢谢。她人脾气有点怪,但人很好,所以她说什么你别多听,别的没什么了。我现在还得回去值班,完事了让你朋友叫我一下。”
“谢谢你,刘大夫。”大华被刘云母亲般的细致和体贴感动了,她说谢谢的声音也因此无比诚恳。
“不用谢我。”刘云也被大华的诚恳感动了,“以后得多注意,女人总做这样的手术很危险,以后会带来许多不好的影响,你爱人在外地,你该采取比较安全的措施。你得学会自己关心自己。”
刘云说完走了,大华却还沉浸在刘云的亲切话语中。她喜欢这个平易亲切的女人,尤其是她的态度,让大华觉得,她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惟一的不同是她是大夫,而别人随时都可能成为病人。
“哎,这大姐真不错。你说是不?”大华问女朋友。
女朋友没说话,但深深地点点头。
“我就烦你这点,怎么老不爱说话啊。”
“有啥好说的。”女友顶了大华一句。
“有啥说啥呗。”
这时大华被叫进了手术室。
刘云回到诊室后,已经有病人在等她,她顿时感到不安,不由地想起上次离岗的事情。
“你怎么不好?”她问已经坐在她桌边的中年男病人。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样了。”他说着伸出两臂,两只手腕的一侧都红肿着。
“早上疼得厉害?”刘云看了一眼,一边记录病志一边问。
“对,对。”病人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刘云说着再次抬头看病人时,看见陈大明站在那儿。
“大约一周前。”病人说。
刘云对陈大明点点头,并继续记下病人说的话。
“刘大姐,你忙,我没事。我就是想告诉您,她已经进去了,很快能完,完了以后我先陪她回去,其他剩下的事让那个女的,她叫左敏,让她办,您就不用再过去了。”
“好的,回去让她注意休息。”刘云说完又对陈大明点点头,陈大明离开。
“手关节也有胀痛感吗?”刘云又问病人。
“有点儿。”
“先做个化验。”刘云给病人开化验单。
接着刘云又看了两个病人,都是可看可不看急诊的病人,直到第三个急诊的病人进来,刘云才又恢复了紧张的工作心态。这个病人的脖子被人用刀片划伤,他进来时用手捂住伤口的手帕已经被血渗透了。
刘云先察看了出血部位,发现只是颈外静脉血管损伤,就松了一口气。她让陪同来的人等在诊室,自己领病人到处置室,详细交待了护士处理意见,又返回诊室。她开完了各种单子交给病人的陪同,想起刚才的病人有些放心不下,便过去看看。护士已经快做完伤口的消毒处理,刘云指点护士,这时,在她背后很近的地方响起来一个声音:
“刘云,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下作!”
刘云回头看见娄红站在门口,瞪着双眼,眼中喷射出的怒火仿佛在告诫每一个人:我会跟你拼到底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护士立刻停止了手上的活,看着娄红。
“出去!请你出去!”刘云作为医生的本能,促使她把娄红带开。“继续包扎。”刘云对护士说完,径直离开处置室,但她走到走廊,就被娄红一把扯住。
“为什么要走?”娄红大声质问,“你的勇气呐?你既然干了那么多下作的事情,干吗这会儿没勇气承担了?”
刘云愤然地甩开娄红扯着她白大衣的手:
“你不觉得你很丑恶吗?”刘云不想和娄红纠缠下去,因为她看见不仅患者也有护士围观过来。
“我当然很丑恶。”娄红说着又站到刘云面前,拦住她的出路。“可我没丑恶到那个份上,去街道跟踪,去派出所告密,去人家里欺骗。”
刘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强忍着泪水。她又一次试着回诊室,但娄红还是拦住她。
“我没想到你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能下作到这种地步,”娄红接着大嚷,“你去我单位闹,我没找你,你也太没脸皮了,居然跑到我家里招摇撞骗,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你好意思吗?”
刘云好像第一次听人说她做过的事,不知为什么,她无地自容,但能感觉到的只是愤怒,好像娄红这样抖她的底是不公平的。她用力推开娄红,走进诊室。但她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娄红已经跟进了诊室,她站在门口,刘云只好放弃关门的企图。
“出去,这里是医院。”刘云口气坚决地说,但就是她自己也能听出她的声音里的虚弱。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这个,大夫。你既然能去派出所,我为什么不能来医院?”
“你真是让人作呕。”刘云说话的时候再没有了她在娄红单位的那份理直气壮。她为此对自己的痛恨甚至超过了眼下对娄红的仇恨。
“也许,但我没为霸占一个男人而不择手段。”
“你是谁啊,出去,别在公共场所撒泼!”一个老护士长走进来,对娄红说。
“我会出去的,不过要把话说清楚。你是谁啊?”
“我是这儿的护士长。”
“那你看,我是跟你说还是跟你们领导说?”娄红这时的情绪多少稳定下来。
“你什么事啊?”护士长不耐烦地问。
“让你们也知道知道你们这位表面看起来端庄体面的刘大夫做了哪些下作甚至下流的事!”
刘云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眼睛看着窗外,仿佛死了一般。
“我娄红明人不做暗事,她丈夫爱上我,要跟她离婚。”娄红说着用手指指刘云。“她就开始闹,先去我单位,然后去派出所,最后去我家,太可耻了吧?”
“你不可耻吗?一口口一声声她丈夫她丈夫,你跟人家丈夫乱搞,你不可耻吗?”老护士长也气愤了,吵架这时变成了娄红和护士长两个人的事了。
“我有什么可耻的?不错,他是她丈夫,但他爱我,这就够了,这也是最重要的。”
“有什么重要的,你不就是仗着自己年轻勾引人家老公吗!”护士长说。
“就是,就是。”一位女患者说。
“这丫头太狂妄了。”人群中有人附和说。
“我明白了,跟你说没用,实话告诉你,我真的同情你们,因为你们这代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感情,因为你们从没经历过。你们一辈子不过是在自我欺骗,还以为结婚生孩子就是爱情呐,真可怜。”
“滚出去!”娄红的话激怒了老护士长。
娄红没有理睬护士长,转身去对刘云说:
“我告诉你刘云,你可以什么都做,因为你有权利,因为你手里有结婚证书,但我希望你顾及一点儿自己的人格,干得光明正大一点儿,别那么下作、下流,让人瞧不起!”
“你这黄毛丫头说话嘴怎么这么很,你难道没有老的那一天吗?你能永远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吗?如果有一天你老公被比你更年轻更漂亮的人勾去,你还会这么狂吗?”老护士长动了感情。
“谢谢你这么语重心长地提醒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有这一天,可能我会很难过,但我会很体面地处理,不会像你们刘大夫这么下作。”娄红又一次用了“下作”这个词,它将刘云最后的感觉杀死了。
护士长接不上娄红说的话,因为似乎觉得她说得有一点儿道理,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道理。
“可惜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体面。”娄红好像突然没有了吵下去的兴趣,低声说了这句话之后挤过人群离开了。
在娄红经过左敏身边时,左敏最后看一眼刘云,她从没有见过哪个女人有过这样的表情:恨自己还活着。
于是,大华的朋友左敏尾随娄红离开了医院。在她的裤兜里放着一大堆大华做手术的各种费用收据。
第二十八章
刘云坐在那里,保持着娄红离开之前一样的坐姿。
护士长把围观的人驱走,关上了诊室的门,她小心地坐到刘云对面的椅子里,看着刘云。
刘云还那样坐着。
“刘大夫,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我找人替你。”护士长试探地说。
刘云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坐姿,但她把目光投向了护士长。护士长看着刘云的脸,有些害怕,担心刘云的精神受到刺激了。刘云的表情是经过震动之后死亡的表情,就像一个被当众强迫脱光衣服的女人,她努力挣扎,想保住自己身上的衣服,但是所有的衣服都离开了自己,她立刻就静止了,仿佛她自尊的死亡已经在最后一件衣服被扒掉时完成了,任凭自己的裸体暴露在众目之下,丧失了感觉的功能。
“你别太上火,有事说出来,大家都可以帮忙,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护士长还在努力试着开导刘云,“想开点,先回家去吧。”
刘云突然笑了。
“你去忙吧,护士长,我不回家,还没到下班时间呐。”刘云平静地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也好像那个裸体的女人不再有力量离开事发的现场,宁可让自己留在众人的目光中。这是护士长无法理解的平静,于是,她离开了。走廊上立刻有几个护士大夫围住她,打听情况。她说:
“受刺激了。”然后便去医院领导那儿汇报情况去了。
刘云看着桌子上的各种处方笺和化验单,脑袋里一片空白。那些白晃晃的纸片在她的注视下突然有些变形,好像离她很远,她甚至担心伸手再也够不到它们,虽然她一直在盯着它们看。于是,她站起来凑近窗口。
窗外是阴天,是医院后院的草坪,有患者在那儿经过,也有人坐在草坪旁边的白色铁椅上。她看着外面,突然发现自己听不见外面应该传进来的声音。这时,她轻声对自己说:
“我应该给患者看病啊。”
刘云立即离开窗口,推开自己诊室的门,然后回到桌前,等待下一个患者。她不知道分诊的护士把患者都安排到别的诊室了,她在等着。
娄红走在大街上,心情十分沮丧。来时的气愤以及由气愤产生的巨大力量现在都消失了。她甚至想不好自己为什么要来医院找刘云吵架?“我太看重刘云了,她根本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对手,太下作。”她心想。
一个坐在路边要钱的乞丐在娄红经过时,用脏兮兮的手拉拉娄红的裤角,朝她要钱。娄红根本没反应就过去了。如果是往常,她至少会大叫一声,表示厌恶。有一次,她对耿林说,“我愿意给乞丐钱,但不愿他们拉我。”
娄红继续旁若无人地朝前走,心里越发虚空和烦乱,仿佛刚刚干了一件不干净的事,那脏的感觉还留在身上。她后悔自己的冲动,因为她在心里突然发现一个启示,她之所以不值得来找刘云吵架,是因为她比刘云达到了更高的层次。“我年轻,所以我还有勇气面对生活中的任何意外或灾难。”她在心里想,“而刘云已经丧失了面对的勇气,所以她才要到处去闹,希望闹出一个机会,抓住丈夫,从而避免生活的变化,她是个胆小鬼,胆小鬼都害怕生活有变化。”
“而我怕我的生活有变化吗?不。我怕耿林离开我吗?不。我什么都不怕,生活变化了,还会再有新的生活,耿林离开我,还会再有新的男人来,为什么要维护旧状态旧生活花费力气呐?太不值得了。”
“我好傻啊,我忘记了自己是自信的,我是可以自信的,我真的不该来这儿跟她吵,太不值得了。”
娄红想到这儿,又想到那个乞丐。她的思绪从乞丐又飘到刘云,最后她发现,无论谁,她娄红都可以从上往下看他们。这时,她重新平衡了自己。由来时的气愤到吵架时的激怒到现在的新的心理平衡,娄红以她这个年龄特有的简单和自信,迅速完成了这一过程。她似乎不再那么恨刘云了,因为她觉得,她这么一闹也会让刘云丢尽颜面,多少也扯平了吧。
娄红的脚步因此轻快起来,仿佛生活又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了娄红的肩膀。娄红本能地甩开,随口说了一句:
“讨厌。”她认为是乞丐。当她转身时,还没看清是谁,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拳,打在鼻子上,鼻子立刻出血了。娄红后退几步站稳,用手捂着鼻子,但毫不示弱地面对来者。
“你凭什么打我?”娄红哭着问。
“因为你说讨厌。”打娄红的是左敏,她再一次逼到娄红面前。
“你要是再碰我,就是找死。”娄红威胁说,她心里很自然又想到她舅舅对她拍胸口,替她出一切怨气的保证。
“小x丫头,今天我不把你嘴打服,我就姓你的姓。”
左敏说着再一次动手,她在娄红的脸上狠狠挠了几把。娄红也拼命还击,但她从没跟任何女人动过手,所以根本伤不着左敏。左敏打着打着,好像不耐烦了,狠狠扇了娄红一个耳光,扇得娄红“嗷”的一声叫了起来,然后左敏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娄红捂着火辣辣的脸,一步步退到一堵墙前,围观的人中有一个女的说:
“快去医院吧。”说着,她用手指指刘云医院的方向。
“挂外科急诊。”另一个女人说。
围观的人大部分是女人,她们满怀同情地看着娄红,但刚才在左敏动手时,却没有人拉架。
“少对我说话,滚开。”娄红对围观的人大叫,仿佛看穿了她们同情的虚伪。
围观的人有几个散去了,边走边说:
“这样的人该揍,好赖话儿都分不清。”
“就是。”
娄红镇定了一下自己,顺着来路往回走。她把捂着脸的手放下,昂着头走。几乎所有看见她的路人都停下了脚步,侧目: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姑娘走在大街上。娄红越走越快,忘记了疼痛。她走进医院大门,拐进外科急诊的走廊,走进刘云诊室,站到了刘云的面前。
刘云没有马上认出是娄红,她刚想问是怎么回事,并同时有了医生看见流血病人的本能反应。这时,娄红说:
“刘云,是你让人干的,对吧?”娄红坚强地用手指指自己血淋淋的脸,声音不高但十分严厉地质问刘云。
刘云惊呆了。当她发现站在面前的流血者是娄红时,她作为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面对流血的那份镇定消失了,于是,娄红那流着血的脸在刘云眼里格外血腥起来,作用到女人的神经上,而不是女医生的神经。
一个护士走进来,问娄红:
“怎么回事?”
“给她处置一下。”刘云虚弱地说。
护士过去拉娄红,被娄红甩开:
“少碰我!”娄红看也不看护士,对刘云说,“你会遭到报应的。”
娄红说完又高昂着头,离开了医院,她那血淋淋的脸让许多看她的人以为,她是一个被医院拒绝的伤者。
娄红坐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心还被刚才的那份高傲盘踞着。她对司机说出耿林住处的地址时,好像忘了自己脸上的伤,只是被一种悲壮的情绪鼓舞着。
“我还是先送你去医院吧?”司机好心地试探说。
“我上车的地方不就是医院吗?”娄红说。
“说的也是。”司机咕哝一句,换挡加速。娄红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闭嘴为好。
耿林睁开眼睛,挣扎着坐起来。他觉得头像天一样大,像地一样沉,而自己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醒过来,看着屋子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他像多数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先看表,想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他听见门响,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拢拢头发。
娄红站到耿林面前,耿林一下跳了起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娄红脸上的血渐渐凝固了,变成了暗紫色,不均匀地分布着,让她看上去也有几分滑稽。
娄红看着惊慌的耿林,心中的委屈炸开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男人,这个遇到事只会把自己灌醉,躺在床上昏睡的男人。“他为我做了什么?”娄红心里再一次这样问自己。她像从前一样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于是委屈之余,她又多了几分对耿林的藐视。
“到底怎么回事?谁干的?说话啊?”耿林看着木呆呆站在那儿的娄红,根本无法了解她的内心活动。他心疼极了,娄红的伤口像针一样直刺他的心,所以他的反应在娄红看来有些夸张,因而有些可笑。但这样的反应对耿林来说是最真实不过的,因为它没经过他的大脑,而是从心直接迸发的。他爱娄红。如果他有女儿被伤成这样,他的反应可能也是如此。但娄红体会不到这些,她觉得耿林这样的反应很不自然,换句话说不是来自内心的。但她没有想,耿林怎样反应在此时此刻才是自然而且发自内心,而且是对她充满慈爱的。
女人的天空有时被感情遮蔽着,所以很难看见理智和合理的晴朗。
“你应该去问你老婆。”娄红的话音和泪水一起出来了。
耿林上前抱住娄红,娄红在他怀里喘息了一下,然后委屈和任性混杂的心情中使她推开耿林。
“少来这套。”娄红的口气虽然依旧强硬,但少了杀伤对方的企图,给耿林传达了可以正确理解的信号:她需要安慰,无条件的安慰。
耿林再一次抱住娄红,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只是用力再用力地抱紧娄红。娄红哭得更厉害了,但身体却瘫软在耿林的怀里,仿佛是一个跌坏的孩于终于找到了妈妈的怀抱。娄红刚才一路上支撑她忍住的力量这时消散了。
对于恋人来说,身体语言远比从嘴里出来的语言可靠,因为它不传达误会。
耿林拥抱娄红的同时,心中的愤怒已经伸向了刘云,他恨不得把这愤怒装上他的灵魂,让它立刻出现在刘云面前……
刘云在娄红离去之后,一直坐在办公桌前,娄红被挠伤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她眼前。她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却一次也没有想,这事与她无关。与其说她被娄红受伤的样子惊呆了,不如说她被由这件事带来的罪恶感压坏了。她是一个外科大夫,见过比这更参人的伤势;但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永远不可能这样去伤害另一个女人。
但娄红的脸和娄红站在她面前说的话,都不是幻觉。刘云突然头晕得厉害,她觉得自己要呕吐,站起来便摔倒在地上。
刘云被两个护士送回家,这之前,胡大夫给她推了一点儿葡萄糖。刘云躺在床上,对两个护士说:
“太抱歉了,连杯茶也没喝上。”
“你别想这些,都是自己人。好好沐息一下,明天不好就别上班了。”其中的一个护士说。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护士走了以后,刘云哭了。她仰面躺在床上,开始是默默流泪,接着是嚎啕。她抓过另一只枕头,捂住脸,这使得她的哭音听上去更凄惨,透出的只有绝望。她像一个被困境的大网罩住的女人,无比难受。她用自己几乎是全部的力量去抗争,希望能摆脱一点这样的难受。但她的努力是朝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引来了更大的不幸。当这不幸来临时,她再也没有抗争的力量,甚至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不幸。她被这巨大的不幸辗压过去,再也看不见获救的希望,仿佛这灾难是无尽头的。
胡大胡大夫找到刚从农村探亲回来的吴刚,相当认真地说,他觉得刘云现在有大麻烦了。听完这话,吴刚感到自己肩上的分量。当胡大夫继续讲发生的事情时,吴刚没有认真听。因为现在发生的一切他都曾经预料过。他也曾为此担心过,但他还是过于相信一贯沉静的刘云,不会走到这一步。现在他明白,实际中的刘云和他想象中的刘云有着怎样的差别。他必须承认刘云是个“普通”的女人,而他知道自己并不善于帮助一个“普通”女人,或者说,他不知道怎样去帮助这样的女人。他想到了自己的前妻,但马上把思路岔开。他知道,无论怎样,他都要帮刘云,因为他愿意这样。
第二十九章
娄红坚持不找医生,也不去医院,耿林却坚持劝她去。最后娄红说:
“医院让我想起你老婆。”
耿林立刻就不坚持了,娄红的理由让他顿时矮了三分。
“我担心你的伤口……”耿林害怕地说。
“没关系的,你去买些东西,我自己能处理。”娄红情绪安静下来,表现出了她这年龄女孩儿少见的坚强。“买什么你肯定知道,你老婆是外科医生。”娄红最后一句话也没带出抱怨或伤害的企图,仿佛要说明的只是事实本身。
耿林被眼下的娄红感动了,心猛地又被怜情紧攥了一下。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想一下刘云,然后不自觉地咬咬牙关。
“娄红,我真的对不起你。”耿林真诚地自白道,“我希望老天给我一个机会,让你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就快去买东西吧。”娄红说完轻松地笑笑,没想到凝固的伤口却因此疼起来。耿林立刻用手围拢到娄红的脸庞,心疼地说:
“没事吧?”
耿林买来了处理简单伤口所需要的东西,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助娄红一点一点地清洗血污。当他们做完这些的时候,娄红坐到一面镜子跟前,这面很窄的立镜是女房东留下的,它曾为耿林发现娄红身体的美妙之处起过意想不到的作用。但是现在耿林却通过这面镜子看到了跟美妙毫无关系的可怕:娄红脸上的血污清洗掉了,但一道道红色的划痕残酷地分割着娄红白皙的皮肤。划痕深的地方肿得高些,耿林无法想象那些结痂掉了之后,会不会留下疤痕。即使他不想这是刘云一手所为,作为一个男人也忍受不了这样的伤口,这和男人间的殴斗所造成的伤害不同。他站在娄红身后,轻轻把手放到她的双肩上,如果可能,他真的想哭。
“我该回家了。”娄红看着伤口,首先想到的是父母,于是就说了出来。这也许是她性格奇怪的一面,她能为在许多人看来是平常的小事发疯地吵架,但在能把许多人吓坏的大事面前镇定自若。
耿林没想到娄红这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而这的确又是个很大的问题。娄红不能随便在外面过夜,那么回家这伤口怎么办?怎么向她父母解释。
耿林没有退却的选择,他说:
“我送你回去。”
娄红从镜子里盯盯地看着耿林,好像她没有明白耿林这话的意思,又好像她不相信耿林有这勇气。
“得向你父母做个交待。”耿林坚决地说,说话间心理准备也充分一些。
耿林感觉到了娄红矛盾心清背后最终想要的东西,她希望耿林去,因为在她看来这是很男人的举动,甚至很浪漫,娄红和耿林间由于年龄或价值观念所造成的差异,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显现得很清楚,耿林要求送娄红回家,是因为他觉得必须这么做,不管愿意不愿意,这跟责任有关,而不是别的。
耿林先替娄红穿好衣服,然后自己也穿戴好。他站在门前,平静地对娄红说:
“我们走吧。”
“你真的要去?”
耿林点点头,然后他看见娄红的眼睛里迸出深受感动的光芒。
娄红有着她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但她毕竟还年轻,还处在靠想象理解世界的阶段,因此,有时候在活法上有一点随心动所欲的架势,但这不过是阶段性的表现,没人能在这条路上走很远,因为想象总要碰壁的。一路上,娄红出于好心,设想了好几种,她父母可能对待耿林的态度。比如,二话不说立刻把耿林撵出去的可能首先被娄红提出来,但马上又被她否决了。她说,她父母是有教养的人,再生气也不可能做出无礼举动的。耿林静静地听着她说,不停地抚摩她的肩头。他心里很空,根本想不出她父母可能有的态度,索性不想。
“你害怕吗?”娄红问。
耿林点点头。
“为什么?”娄红不满地说,“我父母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不过对你有点尴尬罢了。再说……”
耿林用手捂住娄红的嘴,他害怕娄红说出伤人的话,比如,“再说你本来也有责任”,他猜她可能说的就是这句话,所以打断了,他眼前承受不了娄红这样的话。
“我不害怕他们怎样对待我。”耿林说。
“那你怕什么?”
“他们会想办法让我们分开的。”
“他们肯定会这么想,但能不能做到,这取决于我们。”
耿林对娄红笑笑,替她拢过去吹到脸上的头发。
“还疼吗?”他的声音温柔得动人。
娄红乖乖地摇摇头,把头枕到耿林的肩上。
“现在打车吧?”耿林问。
“再走一段吧。”
当娄红和耿林终于站到娄红父母面前时,他们的确像女儿猜想的那样,大吃一惊,但好像并不是因为耿林来了,而是女儿的伤。父母的两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娄红的脸上,这难道是他们的女儿吗?他们的女儿从没受过任何人的伤害,他们一直认为作为父母他们是有能力保护女儿不让别人伤着。现在怎么了?
娄母伸手要去碰碰女儿的脸庞,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娄父抓住女儿的手,脸色铁青,“怎么了?”他问。
娄红被父母的情绪感染了,刚才被忘却的委屈又升涌起来。“在父母这儿我多么重要啊!”她想到这儿,眼泪也流下来。她的泪水流经伤口时,蜇得很疼,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娄红的父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愤怒使他的心狂跳不止。他把注意力转到耿林身上,从外表看他还算镇定:
“也许你能对此做一点儿解释?”
“都是我的责任,我……”耿林大包大揽地说。
“那好,我们可以出去说说。”娄红的父亲打断耿林的话,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对耿林说。
娄红身上保护耿林的意识这会儿也活了起来。她拉住父亲的胳膊摇晃着,企图以女儿对父亲的特权化解双方间的怒气。
“你们别着急吗,我没事的,先让我给你们介绍……”
“你闭嘴!”娄红的父亲甩开娄红的手,厉声喝道。“你看看你的脸,还敢说没事儿!小心你将来出不了门。”
娄红被父亲的态度惊呆了。从小长到这么大,父亲从没这样对过女儿,不管她犯了什么错。娄红也没见过父亲这样对过别人。她一时说不出话了。
“请吧。”娄父对耿林伸出手。
耿林看一眼娄红,娄红把握不准,耿林想通过这目光传达什么。那目光既没有感情也没有责备,既不感到意外,也不是胸有成竹。那目光甚至没有暗示娄红要坚强,要相信他们的感情。那目光好像什么都没有,仿佛一个再也找不到力量抗争的人,把自己的生活交给了命运,而听从摆布。
耿林随娄红父亲离开时的无奈,给他自己刻下了很深的感情印记,这是他过去的那么多年生活中从未经历过的。他好像看见了自己或者说是人的致命局限:的确有这样的场合和这样的事情,身在其中的时候无能为力。这时候他认真地痛恨自己,但于事无补。
耿林和娄红的父亲离开他们的院子,来到街上。娄红的父亲走在前面,他想把耿林领到一个能坐下来说话的地方,又不想在家附近,担心碰到熟人,于是就招呼了一辆出租车。
在车里,耿林依然没从刚才的无奈情绪中摆脱出来。他看着坐在前面的娄红父亲的后脖颈,好像也看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力量。“他是父亲,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充满力量,理直气壮,看来他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儿。”耿林想,“可我却没有这样做的机会,尽管我和他一样爱娄红,甚至比他更爱,但为什么我不能理直气壮地去表现我现在的感情?”想到这儿,他觉得特别窝囊,不由地又想到刘云,“都是因为她,她疯了!”耿林又一次有了那样的感情,恨不得马上见到刘云……
娄红的父亲把耿林领进一个宾馆的咖啡厅后,有些后悔了,因为他现在感觉没那么多的话要对耿林讲,也不想听他说。他不是要了解他们的感情,而是消灭它。
他们坐到一个角落,娄红的父亲点了两杯咖啡。在咖啡送上来之前,他没说话。耿林看得出来,他故意要这么做,给耿林心理压力。但耿林不紧张也不害怕,他知道自己可能失去的是什么,但眼下他无能为力。在他所爱女人的父亲面前,他怎样抗争或表白,都可能被对方的一句话击败:你是结婚的男人,你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在这种场合下理直气壮!
咖啡终于端上来,娄红的父亲自己喝了一口,耿林没有喝。他发现耿林没有喝,也没劝他,接着自己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他朝远处的服务员摆手。服务员走过来,他说:
“结账。”
服务员有些吃惊,娄红的父亲看她一眼,仿佛在问,“我的话你没听懂吗?”服务员点点头离开了。这时,娄红的父亲看耿林一眼,根本没在意耿林眼神儿中流露出的不屑,他说:
“其实我要对你说的话不多,因为我不想知道你和我女儿的事,什么都不想知道。”
耿林无奈地笑笑,无话可说。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做家长的想法。”
服务员把账单交给娄红的父亲,他看一眼后把钱交给服务员,服务员冉一次离去。耿林心想,他还要等着找钱,然后他就可以骄傲地离去了。
“我们绝不允许女儿跟一个结婚的男人有感情纠葛。”
“我正在办离婚。”耿林认为有必要说这句。
“结过婚的男人也不行。如果小红找不到一个好的未婚男人,可以找个差的,为什么要跟一个有过婚姻的男人?!”
“照您这么说,爱情是无所谓的?”耿林有些顶撞地说,他感到绝望,他不能想象面前这个男子汉有一天能成为他的岳父,于是他和娄红的前途突然黯淡起来,他便不在乎自己的态度怎样了。
“爱情?”娄红的父亲充满讽刺地强调着这个字眼儿,“我想,作为一个丈夫,我比你更有资格谈爱情吧。”
服务员又走过来,把要找的零钱交给娄红的父亲。
“我想你至少还不是一个完全丧失理智的人,所以对我最后的忠告,你最好在意些,其实说成警告也不过分。”娄父说到这儿看一眼耿林。耿林的表情一如刚才。
“离开我女儿,不然我让你失去工作,必要的话,也可以将你送进监狱。”
耿林没有说话,但眯起眼睛看着对方。
“你用不着这样看我,这没用。一个男人能不能轻蔑地看别人,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实力。我告诉你,为我女儿我可以做一切。而且,你最好相信在社会上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我,有这个实力。照我说的话去做。”
娄红的父亲站起来。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说完,娄父阔步离开了安静的咖啡厅,留下耿林一个人.面对一杯一口没喝的咖啡,头脑里一片空白。
在这个世界上肯定有这样的人,在他们遇到面对不了的困难时,倒头便睡。最重要的是,他们也能睡得着。如果他们有体贴的父母或朋友,常会把他们唤醒,怕他们这样入睡导致精神失常。这样的人也许会精神失常,但肯定不是因为入睡。刘云不属于这类人,即使在她精疲力竭痛苦至极的时候,她也找不到入睡的可能。有时,她想,这是上帝送给她的命运。当她被同事从医院送回家后,躺在床上浑身发软。她服了安定后不久,便昏睡过去。但她总是从昏睡中醒过来,而且没有任何缘由地突然醒过来,然后心狂跳一阵,接着她闭上眼睛,等待这急促的心跳过去,再一次进入昏睡。
当她从最长的一次昏睡中醒过来时,依旧很难受,好像根本没睡过一样。她坐起来喝了一杯水,记起来自己刚才做的梦,不由得不安起来。她从没做过这样奇怪的梦。
在梦里,她走在一条很宽很长的大街上。街道的两边是又高又壮的杨树,没有车辆,只有行人,但行人都朝她去的相反方向走。偶尔有几个与她同方向的行人,都很快地超过她了。于是,她也加快脚步。可这样没走几步,她就看见自己的左脚脱离了她,走到她前两步远的地方去了。她一开始不相信这是自己的脚,但她认识自己的皮鞋。她吓坏了,连忙低头看自己的左脚是不是还在,它不在了。她停住脚步,然后眼前的左脚便回到她这儿了。接下去她又走,一切正常,可又有行人超过她,然后又加快脚步,左脚便又离她而去……
就这样循环了几次,她醒了。在梦中她觉得自己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在她醒了之后,思绪依旧集中在这儿,她不明白在梦里为什么偏要加快脚步?
电话突然响了,吓了刘云一跳。她犹豫,但还是拿起了听筒。
“刘姐吧, 我是陈大明。怎么样?我都听说了,这会儿那x丫头该老实了吧。以后这事儿你全找我,别的不成,帮你出出气没问题。”
刘云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一架刚从雾中钻出的飞机,耀眼的灿烂日光让她晕眩,原来是这样!
“我担心她报复你,所以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上班?我去你医院候着,他们不敢乱来。”陈大明说着又补一句,“再说还有我吴哥。”
陈大明的第一句话把刘云气坏了,但听他说完第二句话,她又觉得陈大明一片好心为她,不忍责备。可刘云眼前又浮现出娄红受伤的脸。
“刘姐,刘姐,能听见吗?”
“我在听,”刘云说,“你也能听见我说话吧?”
“能。”
“我求你一件事。”
“没问题。”
“别再管我的事了。我谢谢你的一片好心。”刘云恳切地说。
“可是我……”
刘云放了电话。
第三十章
宾馆大堂的咖啡厅大都有这样的魅力,让心请不好的人宁可留在这儿,而不是起身离去,仿佛外面的所有地方都还不如这里。
娄红的父亲走了,耿林还坐在原来的地方,既不出神儿,也不难过,很平静的样子。
“先生,您?”服务员按惯例过来收抬娄红父亲的杯子,同时也感到奇怪,先走的顾客把钱付了,这在宾馆大堂并不常见。
“把这杯也收走。”耿林指指自己面前一口没喝的咖啡。
服务员按他说的,也将另一个杯子放到托盘上。但没有问他还需要点儿什么,耿林被蔑视的自尊心又痛了起来。
“有什么喝的?”在服务员转身要离去的时候,耿林很不友好地喊了一声。服务员回身看他,好像不明白耿林指的是什么。耿林发现这是个很顺气的女孩儿长得有些逗人儿,一脸受委屈的样子,于是他不安起来,心想自己是个大男人啊,对一个小姑娘发脾气,可卑了。
“酒什么的。”耿林缓和一下语气。
“我可以从旁边的酒吧给您端来。”
“好。”耿林说,“一瓶干红。”
“一瓶?”
耿林点头。
“什么牌子的?”女服务员问。
“随便。”
耿林信任地对女服务员说,好像一个垂死的人,把最后对死亡方式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别人。
耿林喝了半瓶千红之后,已经有了醉意。这时,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不愿意去——没有人在等他。他不愿现在,在他尚还有几分清醒的时候回到他的住处,他受不了这种心境下那小屋带给他的孤寂和压抑。那小屋应该是只该是个为偷情而存在的地方,那久久都没拉开过的窗帘,把屋里的一切跟外部世界隔开了。但他也不愿意喝醉以后回去,因为他受不了一个人从醉酒中醒过来时的难受,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苦笑一下,继续喝下去,发现自己并不坚强。
耿林又喝了一杯,心情是不愿留下来,但又懒得走。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想娄红和刘云肯定都睡着了。这是世界上跟他有关系的两个女人啊!一个男服务员走近耿林,低声说:
“先生,能请您到旁边酒吧接着喝吗?那儿有歌手。”
耿林迷迷糊糊地点头,随着服务员进了大堂另一侧的酒吧。服务员给耿林安排好位置,把他的酒瓶和酒杯又摆到桌子上,然后对吧台的人眨眨眼,便离开了。
一个女歌手正在唱一首耿林从没听过的劲歌,耿林觉得酒吧的气氛更适合他此时的心境,仿佛在他苦涩的舌头上撒了一层糖,滋味好一点儿。他又喝了一大口,想起“身后”,又想起劳动公园的草地,想起草地上娄红白得耀眼的酮体,在月光下泛着的光芒……一种莫名的诗意在耿林心里荡漾开来,他开始注意着那个有一头浓发的女歌手,她的头发几乎遮蔽了她的脸。
歌声爬到最强的高音后,停止了。
女歌手好像也有了耿林一样感伤难过却沉溺其中的心情,在上首歌过后的安静中操过一把吉他,坐下,什么都没说,便用英语开始唱一首歌。
女歌手低头唱着,长发像没拉到尽头的帷幕,把女歌手的面庞隐在一片虚幻中。耿林被女歌手唱的这首歌吸引了。他听不太懂歌词,偶尔明白的几个单词让他知道这是首跟爱情有关的歌曲。但这首歌的曲调以及这曲调所营造的氛围深深地感染了他。他好像通过音乐已经理解了它,又通过对它的理解明白了自己。他忘记了喝酒,忘记了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听啊听啊,仿佛这歌声把他和女歌手带离了这里,到了海上,远离了生活苦恼和忧伤,只有阳光慷慨的笼罩……
女歌手唱完了。她放下吉他,朝吧台走来。耿林一直在看她。他喝得已经不少,但还能分辨,她并不好看,所以才用头发遮掩。女歌手要了一杯橙汁,耿林的位子离吧台很近,拉拉女歌手的衣裳,像一个小男孩儿一样认真地问:
“我能请你喝这杯橙汁吗?”他尽量口齿清楚地说完这句话。
女歌手回头看看耿林,又看看他桌上的酒瓶,便端着橙汁坐到了他对面:
“为什么?”她问。
她一这样问,耿林立刻对这个并不漂亮的女歌手有了很大的好感,她是个真正的歌手,他想。
“我想请你告诉我刚才那首歌的歌词。”
女歌手看了耿林一眼,很老练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惊喜。这是她最喜欢的歌之一,而歌词则是她更喜欢的。她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打听这首歌词的竟会是一个男人,在酒吧里的一个男人,而且是快喝醉的一个男人。她原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对这首歌感兴趣,进而询问歌的内容。
“你为什么喝这么多?”女歌手没有马上回答耿林的问题,而是随口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但她的样子却在告诉对方,不必回答她的问题。
“没什么,就是想喝。”耿林说。
女歌手把酒瓶里的于红倒进自己的橙汁里,然后一饮而尽。耿林见此情景,掏出自己的钱包,态度谦逊微笑着把它送向女歌手:
“看看还能给咱们来点什么。”
女歌手看着耿林笑笑,起身,并没接他的钱包,耿林举着钱包的手咣当落到桌子上。女歌手又回到耿林身边时,交给了他一张纸条。酒吧很暗,耿林掏出打火机,读完了字条。那上面写着:
你只有等到有人爱你时,
你才会变得很重要,
你只有等到有人关心你时,
你才会变得很幸福。
这是歌词。
清晨六点半,耿林用钥匙打开自己从前的家门。这之前,他在街上已经走了近三个小时,他觉得夜里的风已经吸走了他身体里的所有酒精成分。但他并没因此有清醒的感觉。他闻着家里清晨特有的气味,这混合着家具油漆卫生间香皂厨房食物外衣灰尘的气味,又带给他熟悉的感觉,就像他每次出差早晨下车回家一样。
一切都还安静,刘云还没起床。他没脱鞋就走进了客厅,四周打量一番,没有任何变化,不知为什么,耿林突然就有了坏心情,甚至比昨天的心情更坏。在这个瞬间他好像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喝酒,在无法保持清醒的混乱中清醒着是非人的折磨。
他推开卧室的门,刘云坐在床上看着他,她的脸又是那样毫无表情。她不仅知道耿林进来,而且还打定主意不出来迎迎他,耿林这么猜测着,气又不打一处来。
“你知道我回来。”耿林十分生气,所以说出的话有些没头没脑。
刘云看着他,还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但没说话。耿林看着她光洁的脸,想起了娄红的脸。他从没碰过刘云,但此时此刻他想狠狠地在刘云的脸上打那么一下子,因此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现在还能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是你亲手干的,还是找人干的?”耿林说这话的时候,从牙缝里挤出的蔑视和愤怒像毒气一样充满了整个房间,他想看看刘云接下来的反应。
刘云依旧那样看着他。耿林这时发现了刘云眼睛里又闪现出对他的蔑视。他觉得那双眼睛在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耿林都没资格说三道四。
“你哑巴了?”耿林吼了起来。
“耿林,我没什么好说的。”刘云的话再次被耿林误解,他想刘云的意思是对他没什么好说的。
“刘云,你别走得太远。你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所以你就在我面前摆出这副嘴脸,你真恶心透了。我告诉你,刘云,我的确不能打你,也不想打你,但我可以干别的,直到你能换一副人的面孔。”
“那你就干吧。”刘云说得平静,声音很低。她觉得她的所为已经不再让她拥有阻止耿林报复的权利,同时,许多事对刘云来说也无所谓了。
“刘云,你太坏了。”耿林大喊起来,完全误解了刘云的态度,他差不多丧失了正常的判断能力,无论从谁的脸上眼睛中看到的都是对他的蔑视。娄红对他叫喊过后那种凝视,仿佛在对他说:“我看透了你,你不过是个胆小鬼。”娄红的父亲透过咖啡的热气看他的目光也在转告,你不配我的女儿。现在又是刘云!
耿林气疯了,觉得自己快被这由蔑视编织纳?骼账懒恕!拔易隽耸裁矗克??又凭什么蔑视我?”这声音在他头脑里嗡嗡作响。他走到床边,抓起刘云身上的被子,狠狠地摔到地上。刘云并没有惊慌,也许她心里希望发生更严重的事。耿林见刘云依旧没有反应,又去摔窗台上的花盆。刘云下地,穿上浴袍,要离开卧室去厕所。耿林气炸了,在刘云还没走出门的时候,把卧室里的小电视摔到地上,电视没有爆炸,只发出一声闷响。刘云站住了,但没有回身,接着马上离开了房间。
耿林砸坏了卧室里所有可能被砸坏的东西,像疯了一样又冲入了客厅。在毁坏这些他亲手安排起来的东西时,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解脱,什么都不用再考虑再顾忌,好像这疯狂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受任何限制,可以做任何事而不必承担责任。一直压在他肩头的重负突然被他掀掉了。
耿林像一个十足的疯子在客厅里连摔带砸,不分贵贱,凡是瞬间在他眼睛里能砸碎的,他都砸了。刘云从卫生间出来,站在客厅里看耿林毁坏着他们从前的家,没有感到任何惊恐,也没有半点阻挡的企图。她突然明白自己,有一个东西在她心里已经死了。
它是什么?
“刘云,你看这样不错是吧!”耿林气喘吁吁地说,“我不打你,但你不要觉得你作恶没人惩罚你。”说着,耿林把拿在手上的加湿器摔到地板上,地板顿时被砸出一个坑。
耿林打开酒柜,拿出里面一直储存着的白酒。
“茅台。”耿林看看瓶子,然后扬手扔到身后,瓶子在地板上碎了,屋子里溢满了酒香。
“金光大曲。”
“黄酒。”
“这可都是你的财产,刘云,现在你是不是有点儿后悔了。你以为我不会为娄红跟你闹是吗?你想错了。我现在可以因为任何人跟你闹翻。因为一个妓女也很值。这世界上的人谁都比你强。我恨你,刘云,你听见了吗?我恨你。”
刘云依旧没有说话,她认为耿林说得对,她也恨自己。所不同的是,她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为什么恨自己。仿佛一个人把自己的生活毁了,但不能马上回忆起来,他是怎么做的。
耿林拿起了一个做功很粗糙的大瓷瓶,然后示威地向刘云晃晃。
“这个你肯定不需要。”
“别,别砸这个。”刘云拦住耿林。她心里隐约升起一个愿望,她要保护这个瓷瓶,因为这是她的奖品,一个关于“心脏外科手术意外剖析”论文的奖品。“你可以砸别的。”刘云说着从耿林手上拿过瓷瓶。
这时,门铃响了。
耿林和刘云互相看看,都没有出声。门铃又响起来,刘云要去开门,被耿林拉住。刘云发现刚才呈现在耿林脸上的疯狂渐渐消隐了,门铃声把耿林带回人间。
“怎么回事?”门外有个男人大声问。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疯了?”门外又传来声音。不一会儿,他们听见离去的脚步声。
“你接着砸吧。”刘云说,不知为什么她希望干下去,好像从中受益的是她。
刘云的话让耿林不寒而栗,他看着刘云,相信她真的疯了,不然她不可能这样奇怪。这时,耿林心里感伤起来,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得离婚了,即使没有娄红,即使刘云是这世界最后的一个女人。他看看屋子里,除了大电视以外,能砸的他都砸了。大电视之所以能幸免是因为它太沉了。但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而感到羞愧。他看着地上几样显眼的东西,灯伞,音箱,录像机,花盆,电话柜……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对不起,此时他心里想的是怎样从经济上补偿一下刘云。
他没有再想到娄红。
“你看是协议,还是我去法院?”耿林对刘云说。
“经济上你不用操心,我会替你着想的。”耿林见刘云没说话,又补充了一句。
刘云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耿林误会了。
“我太冲动了,但也是为你好,你把一个姑娘的脸弄成那样,我替你砸点东西,可以让你良心安静点儿。你不觉得是这样吗?”耿林说,“刘云,我真没想到你是一个恶人。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反省一下自己。”
即使过了多年,刘云也说不清楚,耿林的哪句话触到了她的哪根神经,才促使她说出了这句话,一句她本不想说的话。
“我不离婚,耿林。”刘云说。
耿林傻了。
第三十一章
那是一条并不好看的街道,但是有树。树的后面是一家连着一家的店铺,在她上班经过它们的时候,它们都还上着门板。这短暂的静谧已经足够安慰她开始一天繁忙的工作,这医院是小城惟一可以做小型外科手术的医院,所有的同事和患者都信任她,尊敬她,甚至听从她,因为她是一个从大城市大医院来的高级大夫。尽管这样,她却不骄傲,不仅能吃苦,而且对所有的人都那么友善……
在她下班回家再次经过那些树后面的店铺时,它们还没有关门。她在里面买晚上吃的东西。几乎所有的店主都认识她,所以总要多给她一些,她总是说,“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光的。”店主却说,“没关系,明天再吃。”于是,她提着吃的东西回家去……
刘云坐在沙发上,在耿林摔门出去以后,她一直在看着眼前被砸烂的一切,但脑袋里却出现了前面的情景。她把自己放到一个陌生的小城里,而且那么容易地就开始了更具体的想象,她甚至想到了自己在那个小城退休,死去。在这样具体的想象中,刘云眼前的一片狼藉就变得不那么具体,不那么刺眼了。她并不十分难过,只是感到虚弱,浑身发沉。
刘云强迫自己站起来,小心经过碎玻璃什么的,走进卫生间。她洗脸,梳头,再后在镜子里看自己没有血色的脸,心里却没有什么感觉,仿佛她正在过的生活是别人的,暂时的。然后,她回到卧室,开始换衣服,准备去上班。在刘云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特殊的保护装置,那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要想到该去上班,就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像刚才一样;停止想象,也不看眼前的一切,把自己弄空,身体的本能便让她应付工作。
门铃响了。
刘云想了一下,认定来敲门的是邻居,而且想好了对邻居要说的话,便打开了房门。
站在门前的是吴刚。刘云太意外,甚至忘了请吴刚进来。吴刚看到刘云的脸色,立刻明白邻居在门口议论的事情,的确在刘云家发生了。他把刘云往门旁轻轻推推,自己走进来,然后随手关上了房门。
“你怎么来了?”刘云问吴刚的时候,没有流露任何感情色彩。她好像还没离开自己刚才的状态。
“我顺便路过,等在楼下,以为能捎你上班。”吴刚说的时候故意削弱自己对刘云关心的企图,说得轻描淡写。“听你们邻居议论,说你们家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像打仗似的。”
“让我进去看看吧。”吴刚说着往客厅走去。在耿林留下的“成果”面前,他惊呆了,男人发脾气,象征性地砸两件东西,对吴刚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像眼前这样,几乎把家砸遍了,吴刚还是头一次见过。他想象不出,干出这样事情的人,心里得有多大的仇恨。他用脚踢踢一个花瓶的底座,刘云站在他旁边看见吴刚有先见之明似的,没有换鞋。
“你也把鞋穿上吧,别穿拖鞋了。”吴刚嘱咐刘云,心里却充满了对做这件事的这个男人的蔑视,不管他是谁,吴刚都会十分地看不起他。因为在他看来,这不是男人所为。
“太他妈的过分了。”吴刚低声说了一句。
“都是我自己惹的。”刘云低声说。吴刚抬头看她一眼,吃惊刘云的态度与以往大有不同。
“他在哪儿?”吴刚问。
“走了。”
“你别去上班了,我替你请个假,把这儿收拾一下。”吴刚说话时尽量把语气放轻松,好像他在安排的不过是一次大扫除。
“不,我得上班。”刘云固执地说,“就先这么放着吧。”
吴刚让刘云坚决的态度弄得无话可说。这时,他看见沙发上刘云得奖的那个瓷瓶,心里感到些许安慰,对于刘云来说还不是什么都无所谓。
“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吴刚不再提请假的事。
“你别管这事,求你别管。”刘云突然激动起来,“他爱砸就砸吧,这反正也是他买的。再说,他也有理由,你并不知道我做的事。”
“不管你做了什么,他都不该这样,这还叫男人吗?”
“男人不就是这样吗?!”
吴刚生气刘云这样说话,于是顶了她一句:
“你以为这世界上只有耿林一个男人吗?”
“我什么都不以为了,这样挺好。”刘云说话时强忍泪水。在吴刚面前,刘云常常有遮掩不住自己的感觉。无论她怎样掩饰内心不愿展露的死角还是会暴露出来。她有时怕吴刚,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说话能触到她内心这样的地方,渴望得到关心,但又难以启齿。
“刘云,你不能总往心里压事。”
“没什么事了。”
“你怎么能说这不是事呐?”吴刚说着用手指指地上的一切。
“他本来是要打我的,但嫌我太下作,怕脏了他的手,所以才砸了东西。”刘云低头说,同时用拖鞋把几块大的碎玻璃往一块踢踢。“这样挺好,我心里也踏实了。”
吴刚看见刘云这副样子,心里过不去了。他几次咬着牙想到耿林,他想,耿林破坏了刘云内心的骄傲和自尊。他以往认识的那个刘云永远也说不出刚才这样的话。吴刚认为,一个人只有到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信赖可相信的时候,才会这样说话。但他没有想,刘云自己在这个破坏过程中应付的责任。
“我打个电话,别去上班了,然后我们一起收拾一下这里。”吴刚说着往电话机走去。刘云突然窜到吴刚面前,拦住他,仿佛吴刚此时要做的不是打电话请假,而是去杀人。
“不,不,不。”刘云说,“我要去上班。”
吴刚不解地望着刘云。
“我想离开这里,我必须去上班。”刘云这样回答了吴刚目光的询问,但她心里想的却是上班现在是她惟一可去的地方。
医院的心脏外科手术最近一段时间处在半停止状态,这和一个主刀医生去美国进修,以及另一个博士的调离有关。这也是刘云能被调开一段时间的原因,在手术台上,刘云现在还是绿叶。尽管她已经变成一片重要的绿叶,但还不能独立支撑一台手术。
这一天她上班,医务处领导找她谈话,告诉她从今大起回病房工作,并很婉转地暗示她,要集中精力工作,因为医院准备恢复心脏外科的正常手术,他们从另一个大医院挖来了一个“博士”,在心脏外科手术方面已经是成手,而且在业内小有名气。
就这样,刘云又回到病房。病房在另一幢新楼里,在刘云拿着自己的东西往病房去的路上,心里突然有些不安静。她决定在两幢楼间的绿地上的石椅上小坐一会儿。
她坐在一对情侣旁边,从衣着上可以判定,那个男的是患者。他的蓝白相间的患者服让人想起希区柯克的电影《爱德华医生》。刘云记得和耿林一起看这部电影时的情形。那是一个下雨天,看完电影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馄饨馆儿吃了两碗馄饨和两个夹肉烧饼。她之所以还记得这一切,是因为她太喜欢这部电影。她记得曾对耿林说,电影的男女主角对她来说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也是最匹配的情侣。
“可他们在实际生活中不是情侣。”她记得耿林这样对她说的。
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可惜,为什么那个叫派克的男人和那个叫褒曼的女人不是情侣?!她因此也记得耿林对此所表现出的态度,那么漂亮的人也该找到自己的情侣。那以后,耿林也在不同的场合对她说过自己关于婚姻的想法,他觉得一个成年男人和一个女人一同生活,是既健康又自然的事,反过来对女人也一样,这是符合上帝旨意的。
“算了吧。”穿患者服的男人突然对自己的女伴儿喊了一嗓子,打断了刘云的思绪。
刘云抬眼看看自己病房所在的第九层,有一扇窗子是开着的,她知道那是医生办公室。因为王主任不喜欢开空调,所以那里总是开窗户,关着空调。刘云奇怪自己会坐在这里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旧电影,进而想起耿林。
“主要的不是别人对你做的事,懂吗?”男患者突然又大声说。
“那你说什么重要?”他的女伴儿也提高了一点儿声音,以表示不满。
“看你怎么做出反应?他们做什么都是他们的事,你怎么反应,怎么对待,什么样的态度,这才是你的事。”男的说。
刘云被他的话意外地吸引了。
“照你的意思,人可以和外界脱离联系地活着?”女伴不屑地反问。
“当然可以,但你不行,因为你没有意志。”男的说完有些气愤,起身要走,被女伴又拉住。
“你干吗那么激动啊,我不正在跟你商量么?”女伴说。
刘云起身慢慢朝病房走去,她觉得那患者对他女伴说的话,无形中在她身上发生了作用。她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害怕回到熟悉的人中间。
因为性格的原因,她平时与医院其他部门的同事大多是泛泛之交,除了她所在的病房。外科急诊的人虽然目睹了许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但他们不能与刘云直接谈这些事,还没熟到某一种程度。这多少让刘云保留了一点自己的空间,对好多事刘云丝毫没有解释的欲望,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愿去面对这些事,只是她无法摆脱,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应付病房的同事。他们都是跟她相熟的人,多次在一间手术室共同工作过的人,他们之间的感情往往比一般同事要深一些,也坦诚一些。
回到病房大家都热情地跟刘云打招呼,因为是上午病房所有的大夫和护士都很忙碌。王主任把刘云引见给新来的博士——侯医生,他跟刘云握过手后说:
“我听说你了,老实说,我可有点指望你了。”
“我愿意尽力的。”刘云说。
接着他们又简单聊了聊病房的情况。侯博士一心想做事的态度感染了刘云。另一方面他对待刘云的态度也让她十分高兴。他既在刘云的技术和经验面前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同时他称呼刘云“你”,让刘云觉得很舒服。在她看来,这个比她年轻几岁的有为的博士并没有把她划到老一辈医务工作者的范畴,他还想跟她合作,而不是排斥她。
侯博士刚离开医生办公室,护士小周便闯了进来:
“哎,刘姐,你回来了?你老公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家都在议论,他也欺人太甚了吧?要不要我们大伙儿联合起来去骂他一顿?”
刘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话,恰好这时电话响了,好像是为了救刘云的驾。
“喂,你好,找谁?”护士小周抓起话筒。
“你等一下。”小周有些疑惑地把电话听筒朝刘云伸过去,“是找你的。”
刘云起身接过听筒,这时小周说:
“那我先去忙,回头我们再聊。”说完小周嫣然一笑,离开了。
“喂?”刘云对着话筒说。
对方没有马上说话,刘云立刻意识到电话有可能又是娄红打来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些紧张,好像娄红是一个足以引起她不安的重要人物。
电话的另一端的确是娄红,因为脸L的伤她还留在家里,暂时跟耿林无法见面,只是天天趁她父母上班时打电话。她说不好父母对她的影响是怎样渗透进来的,但她时刻能感觉到那些影响在她身上所发挥的作用。比如,她不是不能找机会跟耿林见面,她可以偶尔辜负一下父母对她的信任。如果她愿意,她想,她有足够的勇气去做。但她没有想。偶尔她想起耿林,也想见到他,但这愿望一点不强烈,不用她调动力量去控制自己,这愿望就消失了。她还没有认清她感情上的这种变化,整天呆在家里多少感到无聊。今天她给刘云打电话就是被这样的情绪支配着,她想找些事冲淡这无聊。
“我想,你知道我是谁。”娄红在充分的停顿之后说。
刘云没有回答,但也没放电话。刘云这样的反应让娄红把她往好处想了想,她觉得,刘云作为对手,有时候还是过得去。她原本想讽刺刘云,说她又回病房是想回避自己所做的丑事。但她把这话压下去了,她担心这么说会让刘云嘲笑。她在伤害别人的时候也希望自己不是可笑的。
“刘云,我想告诉你,我不报复你,并不是我不能,你懂吗?”
刘云听着。
“谁都认识几个小哥们儿。”娄红发现刘云在听,心里很舒服,说话时不免流出几分不经意的真诚,尽管目的是要伤害羞辱对方,也有点实话实说的架势。“我也一样,只要我动动小手指,就能找到也为我卖力的哥们儿。但我比你聪明,这么做不值。你不过是一个半老徐娘,也许再也找不到你的意中人,事业.上也不会有什么大发展,所以你可能巴不得和什么人对命了结呐。”娄红说到这儿停了停,看看刘云的反应。
刘云没有说话,但在听。
“我的情况正好跟你相反。”娄红好像感觉到了刘云在听,而不是把听筒放到什么地方,所以继续认真地说,“我们的命不是等价的,对换不了。我不愿意为一个平庸的小医生把自己赔上。”
刘云笑了一下,她觉得娄红口气中有几分孩子气。娄红被挠之后,刘云有了新的心态。尽管娄红在电话中对她的羞辱让她难受,但在心底她再也没有近似仇恨的感情。
“你在冷笑。”娄红想象着刘云的笑容,十分肯定地把想象中的笑容归到了冷笑一类里。“这没用。也许你想说,有一天我也会和你一样窝囊,平庸。没错,很可能是这样,但到那时我再了结也不迟,我不必这么着急,享受青春是很舒服的事。”
刘云说不上自己被娄红的哪句话打动了,她好像突然就有了勇气和力量,这力量把娄红作为另一个人,而不是她的情敌,朝刘云拉近了。
“你的伤口怎么样了?”刘云突然语调平静地询问。
娄红一下把听筒从耳边拿开了,她完全没有想到刘云这样接她的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对不起你。”刘云接着说下去。
娄红拿开听筒后又担心漏了刘云的话,连忙又把听筒贴近耳朵,她听见了刘云的后半截话,“很对不起你”。
“多吃点维生素E,可以不留疤的。”刘云大夫的口吻听上去安静亲切。
娄红啪地扣上电话,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刚受到了惊吓。
刘云走近敞开的窗口,看楼下自己刚才停留过的那片绿地。那对情侣已经离开了,那片绿草地更加醒目。刘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片绿地升起的清新注入了她的心房,让她感到了好久以来从未有过的舒坦。
第三十二章
刘云回病房后没有马上参加手术,但一直在帮助看护术后的病人。心脏手术的手术看护几乎与手术同样重要,有好多病人渡过了手术台上的难关,却在手术后最初的恢复期丢了性命。
这天中午侯博士和刘医生刚下台儿便找到刘云,他们决定把中午的聚餐改在晚上下班后,顺便为刘云重回心脏外科接风。刘云很感动地接受了,并暗自决定自己买单。
“今天肯定创记录了。”护士小周风一样闯进来,“四十五分钟换一瓣。”
“这么快?”刘云多少有些吃惊。
“她说得有点儿夸张,不过今天这个手术的确很顺利。”
“夸张什么呀?你以为手术是什么呀?是科学,科学能夸张吗?”
“肯定掐头去尾了。”刘医生说。
“好了,不管怎么说,咱们晚上聚一次,为刘云接风。”侯博士说。
因为短暂的离开,刘云发现她过去在心脏外科病房所拥有的同事关系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在门诊大家也都是热情随和的,但刘云总是能感到,他们仅仅是同事而已。而在病房的这些同事,尤其是经常在一个手术室的这几个人,让刘云觉得他们不仅是同事,也有点像近邻像大学的同屋。在耿林还没离开她的时候,她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在单位比在家更多些人气。这样较为特殊的同事关系,也可能来源于手术台。心脏手术,医生护士共同面对的是生死。这类场面一见多了,人容易豁达些。可是刘云没有想到的是,她再一次面对这样的同事们,却是那么难受。
大家去了一家朝鲜饭店吃烤肉,这是他们常来的老地方。已经认识的朝鲜族女服务员顺子很高兴他们来,因为他们个个都喜欢开玩笑,尤其是手术中负责开胸的刘医生。
“要不要心?”顺子喜欢这么问。
“谁的?”刘医生也喜欢这么回答。
“你的。”顺子笑着说。
“你的啊?不要,我要中国心,不要外国心。”刘医生故意误解地说。
“别胡说了,我是说你的。”顺子急了。
“我的?这傻丫头该换脑了,我这么大岁数了,哪还有心了。你说的是鸡心吧?”
“就是鸡心。”顺子说。
“来一盘。”每次的玩笑总是这样绕一圈儿结束了,在这会儿里,大伙儿先后坐好,并动手用餐巾纸擦杯子,擦碟子。
顺子走了,把写好的菜单交到后厨去了。刘大夫立刻把注意力转到刘云身上。
“对了,刘云,总也没时间问你,你们家后院儿到底怎么搞的?我们大伙都听说了,有事别闷在心里,咱们都是谁跟谁啊,你有困难,我们肯定不能看着。”
“谢谢你,没什么事了。”刘云笑笑说,她心里有些害怕别人提到已经发生的这些事。
“我们那时还说,大伙儿凑齐了去看看你。可是一恢复手术,人就总也凑不齐。后来听说你要回病房了,干脆就等你回来再说了。”小周罗里罗嗦地说了一大通。
刘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应答。
“听说那女的居然打到医院来?也太张狂了,你怎么不给我们打电话,大家过去,她就没脸儿了。”护士小孙接着说。
“咱刘云也挺厉害,给她挠个满脸花。”粗心的刘大夫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看见刘云的脸马上变了颜色。刘云觉得刘大夫的话像石膏一样把她封死了。
“你爱人是什么态度?”侯博士坐在刘云身边,轻声问她,希望借此转移话题。
刘云在这样的关怀下丧失了最后的护卫能力。她相信他们都是好心,是关心她才会这么问。但她却无法回答,这些问题都不约而同地捅到了她的疼处,是她自己也无法回答的,她看着眼前可亲可爱的同事们,想笑着摇摇头,却甩出了眼泪……
落泪了,刘云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仿佛泪水冲走了她的意志力。她用手捂着脸,双肩耸动着。在心里她突然不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从前那么可爱的同事,现在要让她难过,要逼她说自己不愿说的话。护士小周坐到刘云跟前,搂着她。所有人的神色都十分黯然,倒不是后悔引起了让刘云伤心的话题,而是看刘云这样哭太可怜了。
刘云在心里认真地怨着这些同事,她甚至觉得他们变了,当然她没有意识到,变化的不是同事,而是刘云,她做了自己事后无法面对的事情,关于这一点是吴刚帮助刘云搞清楚的。
与此时刘云有同样心态的另一个人是耿林。他每天按时上班,但绝不主动引起话题跟同事说话,因为他内心和刘云相近似的恐慌,怕别人问他什么。
娄红没有上班,这多少帮了耿林的忙。他不能想象如果娄红脸上带着伤来上班,他该怎样应付。在心底他感到虚弱,好像从浑身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支撑的力量。到现在他还没有真正搞明白,娄红被抓伤对他来说是怎样的灾难,他能觉到的不仅仅是内疚,还有绝望。
有时,他很想再见到娄红,哪怕是紧紧地拥抱她一下。可是自从耿林见过娄红父母,尤其是她父亲,以及砸了刘云的家之后,耿林甚至能看到现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一切的一切似乎越来越没希望,他狠狠地伤害了刘云,是不是能得到娄红,跟她一起生活他再也没有把握了,但他却比从前更加“心平气和”,有一点真的无所谓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难道还怕失去吗?”有一次,他想到这句话时小得意了一阵,然后又为自己害臊了一番。他想,在娄红还没跟他提出分手时,他不可以这样想的。于是,他打电话叫红帆快速公司的那些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去单位附近的花店,他在那儿买了二十五朵黄玫瑰,然后写了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我很想你!”落款是“爱你的林”。
耿林把花和卡片交给赶来的小伙子时,心里好过多了。他刚要告诉小伙子送花的地址,小伙子笑着说:
“是送给娄小姐的吧?我已经认识那地方了。”
耿林吃惊地看着小伙子,发现这个小伙子看上去的确眼熟。
“地址我已经替您填好了,您看看对不,没问题的话签字就行了。”小伙子说着把送货单子递给耿林。
耿林接过单子看了一眼,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边掏钱一边说:
“我觉得你挺眼熟的。”
“我替您给娄小姐送过五次东西了,水果礼品,鲜花等等。不过,我这人没特点,不容易给别人留下印象。”小伙子谦逊地说。
“别这么说,你很有特点,是我这些天一直神情恍惚。”耿林把钱交给小伙子。
小伙子听耿林这么说,憨厚地笑笑。
“你是大学生?”
“还不是,我想挣了钱再去考大学。”
耿林认真地对小伙子点点头,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有志气的青年。
“大哥,你也算我的老主顾了,我很愿意替你给那位娄小姐送东西,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您说。”
“说!”耿林鼓励地说。
“我要是您,就不光送东西,而是也把自己送去。您知道,那见面和不见面可差得太多了。”小伙子说完走了,但他的话却在耿林这儿留了下来。看着小伙子渐渐骑远了,耿林在马路边儿坐下,点上了一支烟,深深地吸进一口,然后让它在里面尽可能久一点留下,最后他吐出一团烟雾,目光毫无目的地滞留在远处,在那儿他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在烟雾中慢慢松弛下来的一个中年男人,在到处寻找力量,去面对一切,或是让自己在这个短暂的小憩中站起来,重新回到办公室。
烟吸完了,留在他脸上的依然是一种倦怠的神情,他起身慢慢回办公室去。路上他想,如果他渴望见到娄红,渴望把她实实在在地抱进怀里,他是无法平息这种欲望的,除非他见到了娄红,或是他知道马上就可以见到娄红,否则,他是无法等待的。他曾经为自己身上出现的这股热情感到吃惊,也感到高兴,他从这种热情中获得了无穷的力量。凭着这股力量他离开了自己的妻子和从前的婚姻、从前的生活,甚至已经离得无限遥远了。他因此那么肯定他爱娄红,他对娄红的感情绝不仅仅是情欲。现在他仍然能够肯定他还爱娄红,但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爱情还在,可热情却消失了好多。他像从前一样渴望见到娄红,但一想环境的压力,他马上就平静了:不见也可。
“真他妈的烦!”他在心里骂一句,掐断自己的思路,快步走进了办公室。
给刘云打电话的娄红,不自觉地开始了一种表面看起来十分安静的生活。她没有想到刘云在电话里会真诚地询问她的伤势, 并告诉她多吃维生素E。对娄红来说这未免太突然了,仿佛是战场上两个正在肉搏的人,一个突然住手并对另一个发出微笑, 娄红被刘云的突然变化搞晕了,她也一直在服用维生素E,因此她丝毫不怀疑刘云的提议是发自真心的,因为维生素E的确有助于她的伤口愈合。
放下电话的时候,娄红还想了一下,刘云是不是在耍新花招,比如要麻痹她什么的。但娄红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在与刘云打交道的过程中至少有一点娄红能够肯定,那就是刘云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不会服软儿,即使为了欺骗对方,她也不会这么做;娄红能够感到,这差不多是刘云还能支撑的精神力量所在。
接着, 娄红发现自己被刘云传达过来的一种有些莫名其妙的善意给软化了。“也许我不该再给刘云打电话,对她进行伤害。”娄红首先想到这个,同时也是第一次,她心里从一开始就有的对刘云的仇视变得模糊起来。
“她不是坏人,为什么我过去没这么想过,而且还那么恨她?”娄红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父母下班回来了。娄红立刻把发生的事对他们说了一遍。他们互相看看没说什么,然后又看娄红。在他们的目光下,娄红觉得自己像个面对老师的小学生,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即使面对的是父母。于是她挥挥手,无所谓地说:
“谁信她那一套,也许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呐。”
“你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娄父坐下来认真地问女儿。看着父亲慈爱但严肃的目光,娄红心里突然就有了很庄严的感情。她说:
“怎么说呐,我想过,刘云这么做可能是对耿林没兴趣了,想放手。”娄红停了停又说,“可是,我也想发生了这么多事,刘云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往心里去。”
“你是说刘云变了?”娄父启发地问女儿。
“也许。”娄红渐渐进入了和父亲认真谈这件事的心理状态,“有时,我也想刘云做这么多坏事,也许不是出于本意。”
“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娄红的母亲换完衣服也坐过来加入谈话。
“她过去也许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女人,可是被耿林和我的这件事给刺激了,就控制不了自己了,所以才会做那些坏事。”
细心的人这会儿会看出,在娄红父亲的眼中闪过泪光。他被自己女儿打动了。
“你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这个女人,是吗?”他小心地问。
娄红看着父亲,艰难地点点头。
“以前你没这么想过?”他说。
“没有。”娄红的声音低了下去,“以前我想的是另外的道理。我想,她丈夫爱我,那就是不爱她了。如果她尊重自己,就该离开耿林,爱情就是爱情,掺不了假的。如果我是她,也会这么做的。”
娄红的父母这会儿没有再插话,他们的内心都十分激动,为女儿正在有的巨大的变化,他们也是骄傲的。他们曾经以极大的耐心等着这一时刻:让女儿自己明白,她在生活中走偏了路。现在这时刻慢慢地近了,除了激动,他们也有些伤感,因为他们清楚地看见:女儿长大了,不再是他们的小宝贝,而是一个大人了。
“所以那时候,我恨刘云,恨她的时候,我就想她是个坏人,可今天她那样问我,我……她的口气是很关切的……”娄红有些说不下去了,很窘迫的样子。
“然后,你就明白了,她为什么做了那些事?”娄父问。
娄红摇摇头:“我说不上我是不是明白了,但我不那么恨她了,很奇怪的,是不是?”
“愿意听我说说吗?”娄红的父亲问女儿,目光是认真的。
娄红点点头。
“其实不奇怪的,这说明我女儿娄红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儿。”娄父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看着女儿。
娄红很生气地“哼”了声:
“我当然很善良了,这还用说吗?”
“但是女儿,根据你老爸的经验,不是每个善良人时时刻刻都善良,善良常常被遮蔽住了。”
娄红不解地看着父亲。
“也就是说善良被遮蔽的时候,人们仍然有可能认为,自己还是善良的。反过来,对刘云来说也一样,她做了很多坏事,但她并不是坏人。”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我都糊涂了。”娄红有点不耐烦了。
“小红,”这时母亲开口了,“我和你爸关于这件事说了很多次,刘云肯定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做那事情的确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恶事,但她是被另一种恶激发了。”
“你是说,我和耿林相爱是恶事?”娄红急了站了起来。
“坐下。”娄父按着女儿的肩膀要她坐下来,平静下来。“你妈妈的意思是说,你和耿林的感情对刘云来说是一种灾难。”
“难道她没相爱过吗?为什么她不能理解别人?”娄红又生气了。
“小红,这么伟大的人不多,尤其是女人,别人抢了她的丈夫,她还能理解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如果你是刘云,也不会理解的。”娄父说。
“有的人也许就能。”娄红嘟哝着。
“那肯定是那个女人不爱她丈夫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姿态。”娄母插嘴说。
“你和耿林之间的感情对你们两个来说,是美好的事,但对刘云来说就是恶事。这种恶把刘云身体里的另一种恶引出来,让她失控做下那些事,就不奇怪了。”
“你刚才还说她不是坏人呐。”娄红有些赌气地说。
“她和你和我们一样不是坏人,但好人身上也有恶的一面,它是不是释放出来,就看你在生活中经历的是什么。”
娄红没有说话,似乎有些厌倦了这场越来越抽象的谈话。娄红的父母也交换了下眼色,好像在互相询问,他们这时候跟女儿谈这个是不是为时过早。
“她现在能在电话里关心你的伤势,就说明她也许醒悟了。”娄红的父亲索性说下去了,大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你将心比心地想想,娄红,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丈夫突然要跟别的女人跑了,她的生活可能一下就塌下去了,她肯定要有所反应。在我看来,她能首先这样对你也是她的幸运,不是每个女人做过坏事之后都能醒悟的。我甚至觉得刘云有点了不起,她肯定已经开始反省自己了。”
“小红,”娄母坐到女儿身边,“事情现在发展到这一步,再好没有了。你的感情伤害了那个女人,她反过来也伤害你了。现在她主动要求和好,你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给她什么机会?”娄红警觉起来。
“让她重新得到自己的丈夫,让她把这个看成是她醒悟过后,老天给她的一个礼物。”娄母说。
“我现在明白了,你们原来是这个意思。”娄红生气地说,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娄父说,“你也看到了,事情出现之后,我们一直给你时间,让你真正从心里搞懂,你该怎么做。我和你妈妈也对你说过,我们作为老人能提醒你的是,别光考虑感情,也考虑一下良心。如果你的决定让你的良心不安,以后也会影响到感情的。”
“我们以后再谈吧。”娄红突然甩给父母一句话,离开了他们。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到梳妆镜前,看着自己脸上结痂的疤痕,心又乱了。
她又烦躁地想到了耿林。
第三十三章
哽咽,如果从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那儿发出来,也许是再也无法保持自尊时一种必须表达的痛苦。
刘云最先离开了烧烤店,她说头有些疼,她走后,大家一时想不起更合适的话题,便沉默了一阵,最后侯博士说,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出路。他的话引得护士小周眼睛一亮,猛拍大腿说:
“不愧是博士,说话就是让人爱听。”她这时又把目光转向大家,“我看谁都不用为别人担心,如果刘云有困难,我们往上冲就是了,都是一个战壕的,没说的。”
大家为候博士和小周的话喊好,于是吃饭的气氛彻底转变——开始进入第二个阶段——喝透。
刘云回到家里,电话响了几次,她都没接。她希望钻进这样一个空间,没人认识她,也没人理睬她。但是电话再一次响起时,她还是接了,她担心病房有什么急事。
来电话的是吴刚,而刘云马上就听出,吴刚喝了不少酒。
“我一个人在‘身后’,你过来好吗?”他说。
“可我不会喝酒。”刘云并不想过去。
“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我喝醉了。”
“你没喝醉吗?”刘云反问。
“我是喝酒了,但没醉,我从来不喝醉。”吴刚尽量把话说得清楚,“今天晚上你们科好像聚会,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说到这儿吴刚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说话语气,他是个有意志力的人。
吴刚的话触到了刘云的隐痛,她决定去见吴刚:
“你那儿什么时候关门?”刘云很外行地问。
“已经关门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在这儿,你过来吧。”吴刚说得很直接。
刘云走进酒吧时,被里面的改变惊呆了。所有的桌椅都被挪到了墙边,地中央留出一大块空地儿,上面放了一张小桌和两把空着的椅子,仿佛在呼喊人们坐到上面去。
“怎么这样儿了?”刘云问站在她身后的吴刚。
“不是故意的,下午几个朋友在这儿跳舞来着。”
刘云没有发现吴刚说的是假话,因为他不会跳舞,所以也觉不到空出来的地方一点不适合跳舞。
“这么多酒。”刘云坐下,看着桌子上的几个洋酒瓶。
“不用全喝了。”吴刚说。
“我不喝酒!”刘云又强调了一次。
“那我给你调一杯饮料。”吴刚拿过刘云的杯子,从桌下拿出一个凉水瓶,给刘云斟满,刘云尝了一口,说:
“好喝!”
“那就多喝点儿。”吴刚继续喝着自己的杯中物。
“你请我来就是为了喝饮料吗?”刘云有些开玩笑地说。
“最近又看到耿林了吗?”吴刚看见刘云安稳地坐到了自己的面前,心里很满意。他觉得今天提早关门,等刘云来很值得。因为听说刘云做过的某些事情,吴刚曾一度觉得刘云很疏远。尽管他一如既往地愿意帮助她,内心还是无法躲开自己对刘云某些做法的反感。曾经有一度地认定自己对刘云的感情与陈大明对刘云的好感如出一辙,也仅仅是同事关系而已。但那个早晨,当他看见刘云站在耿林一手制造的“废墟”上的那种无助、自责、慌乱时,内心深处被他埋藏得很深的一种东西蠕动了。他感到说不出的心疼。当时他就有带她离开那里的力量。但他克制了自己,他知道面对他的不是一个像娄红那样能够冲动起来的姑娘,而是一个正在经历巨大痛苦的女人。那以后,他没有去找刘云,即使他知道刘云此时更需要他的帮助,或者说是别人的帮助。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感情变化。今天他休班,整个一个下午都泡在酒吧里,总是在想刘云,他要求自己不想也不行。他甚至觉得自己可笑了,耿林把自己的家砸了,这件事好像把他拽了进去,让他再也不能回避刘云。所以,傍晚他临时决定让酒吧关门。
“你怎么了?好像走神了。”刘云问。
吴刚窘迫地笑笑。
“我没有见到耿林。”刘云说。
“你说什么?”吴刚光顾想自己的事,忘了刚才问的问题。
“刚才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见耿林吗?!”刘云说话时有些后悔来这儿。她没有想吴刚的走神是因为对她有了特殊的感觉,她恨自己成了吴刚的负担。她想,吴刚在强迫自己关心她。她暗暗下决心,再也不指靠任何人的帮助,也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内心。她要一个人生活下去,沉默地生活下去。即使别人认为她冷淡,她也不在乎。她总是有无地自容的感觉,现在她还想不好,这感觉到底来自何处。但她一看见熟人同事,无论他们是不是站在她一边儿,是不是关心她,是不是间接地谴责耿林,她马上觉得无地自容。
“对不起,刘云,我想跟你坦白地谈一谈。”吴刚不知道刘云回病房后所经历的心路历程,因此以为刘云在为他的态度恼火。
“谈什么?”刘云的态度依旧没有缓和。
“你打算怎么了结跟耿林的事?”吴刚说着看到刘云咄咄逼人的眼睛,只好补充一句,“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你,我只是……”
“谢谢你,吴刚,我也觉得该和你谈一谈。”刘云说着口气缓和许多,也许她意识到了自己没道理跟吴刚发怨气,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目前惟一能够信任的人,也是惟一能够帮助她的人。这么想的时候,她刚才心中那种决绝的感情消退了许多。
“你说吧。”吴刚老实地等着。
“我应该谢谢你,真心地谢谢你。”刘云眼睛望着远处,沉浸在一个人的情境中,她好像正在对内心中的另一个自己说话。“我身边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家里出了这种事以后我就垮了。我没想到我那么弱,一点也不坚强。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还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步。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吴刚渐渐发现刘云误解他了,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认真听刘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但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女人,还有我现在的处境。”刘云说到这儿看了吴刚一眼,发现他在静静地听着,便接着讲下去。“离婚这件事让我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小丑,好多人真心关心我,可是谁也帮不了我,但他们还是逼着自己问我这儿问我那儿,我已经变成朋友的负担,今天科室人聚会,我就感觉到了这个,看见你我就更证实了这种感觉。但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感觉。对不起,吴刚,对别人我不能说什么,但我想告诉你,我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从今天起请你停止它,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我希望所有人都忘记我,让我在角落里慢慢地死去。我希望所有人都不理睬我,我不配你的帮助,你明白吗?你现在解脱了,再也不用为我想任何事!”刘云说着失去了控制喊了起来,泪水也跟着涌出来。
吴刚被刘云的话震动了。他从刘云手中拿过她的饮料杯子,将里面的饮料泼到远处的地面上,然后给刘云斟上半杯马提尼酒。
“喝点酒吧。”他控制着自己的激动。
刘云拿过吴刚递过的杯,一口喝掉一半,然后又要喝剩下的,吴刚拦住了她。
“慢慢喝。”吴刚说着把几张面巾纸递到刘云手上。
刘云进入了安静哭泣的阶段,吴刚也松弛下来。他知道他现在有时间,跟刘云交心地谈谈,但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明白刘云怎样误解了他,他可以告诉刘云自己感情上的变化,以便消除她的误解。但又觉得眼前的气氛不适宜。看着痛苦的刘云,他产生了另一种责任感:作为旁观者,他发现最让刘云痛苦的事不在于别人怎么看她,而是她自己不能忍受已经发生的事。作为朋友,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刘云认识到这一点,这比他表达自己感情更重要。
“你很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吴刚寻找一个时机终于开口了。
刘云停止了哭泣,看着吴刚,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你现在敏感得要命,以后怎么跟人相处啊?”吴刚尽量把声音放轻柔。
“我不希望再跟任何人相处,一个人也能生活。”刘云说。
“那你就别在乎别人问你什么。 ” 吴刚惯常的性格特点这会儿又显露出来,“什么事情都一样,你只要做了,别人就会关心。最好的办法别管他们怎么看,重要的是自己怎么看。”
刘云表情困惑地看着吴刚。吴刚发现刘云并没有真正理解他的意思,便接着说:
“你到医院这么多年了,肯定也听过人们关于我离婚的议论吧?”
刘云点头。
“他们说我为了离婚威胁我老婆,逼她跳楼等等,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刘云又点点头。
“你想知道事实是什么吗?”吴刚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伤感,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事。
刘云这一次轻轻地点头。
“那天晚上,我和一个朋友去办事。回来的路上路过了她办公室。我看见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就想顺便把她用摩托车捎回家。她是一个会计,有时候月底账弄不完,加班是常事。当我推门时,门是锁着的,我敲开门时,她和那个男人都在。是人都能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转身就离开了。回到家,我发现我没有愤怒到我想象的那样,抽了几支烟等她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心里弄明白了一件事,我已经不爱这个女人,也许从来就没爱过。她回来后立刻向我承认事实,并求我原谅她。”吴刚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看看刘云,她听得很专注。
“我还是提出离婚了。我没对她解释原因,她问我是不是恨她,因为她出的这件事恨她?我说不是。她求我别离婚,她说既然我没因为这件事恨她,就用不着离婚。”吴刚说到这儿吸口气,有点自嘲地笑笑。
刘云依旧专注地看着他,期望他讲下去。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离婚。”吴刚对刘云解释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吴刚的这句话让刘云想起了自己。她移开目光把身体坐回到椅背上,好像突然推动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趣。
“你还想听什么?”吴刚小心地询问,但口气比较坚决,好像他必须让刘云知道这些。
刘云看看吴刚,迟疑地点点头。
“那是一个晚上。”吴刚点上一支烟后接着讲,“我和几个朋友出去喝酒,到家时快半夜了。她还没睡,说是在等我有事要说。我的态度很不好,因为没心思听她说话,再加上喝完酒很乏,一心只想睡觉。”吴刚说到这里又停下了,就像一个专门讲故事的行家。但这次他没看刘云,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刘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了好奇。
“她突然就跪到了我面前,”吴刚眼睛看着刘云身后的什么地方,仿佛是不经意地说出了这句话。“她求我别离婚,因为那个男人不能跟她结婚。”吴刚停顿一下又说,“我也不知道让我受不了的是她说的话,还是她的举动。我让她起来,她死抱住我的腿不放也不起来。我吓唬她,她也不在乎。她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这样永远跪下去。”
刘云这时把目光坚定地落在吴刚的脸上,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个人,好像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我一点办法没有,但我知道我不能答应她。她这么做让我更想离婚了。”
“你做了什么?”刘云终于问了一句。
“我甩开她,走到阳台门旁边。我让她起来,她说,我不答应,她绝不起来。我的火气立刻冲到了脑皮,我恨女人说绝不之类的词儿,我说,你要是不起来,我就从阳台上跳下去。”
刘云看着吴刚,吴刚却没有跟她对视,好像他此时还停留在那个晚上,站在阳台旁……
“这也是我第一次了解女人。以前我以为女人都是弱者,她们能做的不过是任任性耍点儿小脾气掉掉眼泪什么的,可是我错了。我说完她抬头看我,突然就不哭了。我以为她害怕了,会站起来。她没有站起来,而是那样地看我。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当时的眼神儿,但我又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儿。不相信我会跳下去?瞧不起我?吃惊?我说不好。我当时就觉得她那眼神儿冷极了,在这会儿我相信了女人的心可以变得很硬,甚至比男人的还硬。”
刘云的脸依然平静,但她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吴刚发现她内心的不平静。吴刚最后的话好像穿透了她,让她马上想起了自己。
“我跳下去了。我们住在四楼,但一楼是半地下的,不然可能我也活不到今天。我坐在地上动不了,左腿疼坏了。我自己心里有数儿,估计是骨折。我抬头往阳台上看,我没想到她没有露头儿。那时已经是夜里,我想反正我动不了了,就等着有人过来求救了。”
“她真的没下来?”刘云问。
“她下来了,不过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站在楼门口,在距离我有三四米远的地方看着我。她没有走近我,也没有问一句话。有几秒钟我好像被人把血都抽光了,就快死了。我突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有了别的男人,为什么事发之后还不想跟我离婚。这时候我听见救护车的响声,心里只剩下对自己的厌恶。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不爱这个女人了。或者根本没爱过她,为这个一直觉得对不起她,甚至还想她有别的男人,也是因为自己没好好对她。她一直都没有走近我,我上了救护车她也没跟上来。也许以为没有必要,她叫的是咱们医院的救护车。”
“你住院的时候,她好像去看过你?”刘云这么问的时候,心里的愿望是让吴刚太难过。刘云想,让吴刚受不了的不是那个女人的冷淡和离开,而是通过这个吴刚认为自己过去的这么多年里生活在错觉中。
“来过一次,”吴刚回答时情绪慢慢恢复到谈这件事之前的状态下,“她来告诉我,她同意离婚。她还是站得离我远远的,好像站近了我会对她动粗。女人有时候就是比男人厉害。我那时想当众人面儿把她骂出去,可又一想,人家是来告诉我离婚的,我凭什么还骂人家,没这权利了。”吴刚说到这儿停下了,刘云看得出他还有话要说,但说不出来了。刘云想,吴刚被女人伤的不是感情,倒好像是自尊。
“你觉得她是故意气人,向你炫耀她战胜了你?”刘云小心地问。
“我是这么想的,”吴刚说,“也许比这更糟。”
“你为什么非得这么想?”刘云有些激动,她原想安慰吴刚,但他这么坚决的态度无形中又触着了她的痛处。“也许她害怕了,所以才离婚。她怕不离婚,你会再伤害自己,这也是可能的。”
吴刚没有反驳刘云,但认真地摇摇头。他摆头的方式让刘云绝望,仿佛在告诉她,他绝不改变自己的看法。
“你为什么不能改变自己的看法?也许她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刘云不明白,自己在劝吴刚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些气急败坏。
“我没有想,我只是看。”吴刚说。
“看什么?”
“看人做什么。”吴刚说。
“你也可能看错的。”刘云说。
在他们进行最后的对话时,刘云清楚了自己的情绪变化缘何而来。吴刚说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只是去看,这带给刘云的直接刺激是,她也是其中的一个被看者。刘云于是又有了无地自容的感觉,好像已经发生的那些事不仅吴刚都亲眼看见了,而且现在又在他的记忆中重演着。她内心里完全没有愈合的伤口此时又一次绽裂,涌血。她很在乎吴刚的。
“你未免太自信了。”刘云差不多喊了起来。
“但再也不会看错女人。”吴刚没有明白刘云情绪变化的真正原因,他甚至还为自己说出的这句话得意呐。他觉得刘云会这样理解他的话:他从前看错过女人,但他现在没有看错刘云。是去卫生间,她是带着自己的包儿离开了这里。吴刚来到门外时,刘云已经消失得无踪影了。夜,像以往一样安静,清凉,远处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吴刚本能反应似的,打了个冷颤。
第三十四章
好像不对了。
这是这几天耿林挥之不去的一种感觉。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身后”酒吧里,已经在喝第二杯金汤尼了。刚才,吴刚匆匆穿过店堂出门,看见了耿林,他们很友好地打了招呼,之后吴刚离开。耿林看得出吴刚没有跟他这位老主顾过多搭话的愿望,这让耿林心里产生了一个小小的不舒服,因为他一直是很看重吴刚这个人的。像他这样的男人耿林是很愿意接近的,他觉得在这样的男人身上有自己缺乏的东西。而刚才看见吴刚时,耿林闪过一个念头:这会儿能跟吴刚聊聊该是不错的,所以吴刚对他类似不理不睬式的礼貌多少刺激了他。他连喝了两口酒,但没有离开。
娄红被挠伤后到现在一直没有上班,也没有去他们的“小屋”。虽然他们每天通电话,耿林还是越来越不安。在他让人给娄红送花的时候,他们也一个多星期没见。耿林对此问过自己,发现自己的感觉有些无奈:他想见到娄红,但这是目前做起来有困难的事,所以不见也罢。另一方面,这么多的打打闹闹让他十分疲惫,两个人先不见面各自好好想想,也很合他的心意。那时,他曾为自己对娄红的热情锐减难过了一阵,但觉得自己还是爱对方的,于是就安心了。再有,他还相信娄红会首先耐不住,进而结束他们不见面的阶段。娄红任何时间去“小屋”找他,他都会用全部身心和热情去迎接,而不会有半点迟疑,这就是爱,他想。
但是,娄红一次也没去“小屋”找他,这使耿林渐渐意识到另外的可能性,立刻责备自己只是从自己这方面去考虑他们爱情的结局,像多数男人那样。可惜的是娄红跟多数女人都不一样,他们的关系似乎更取决于娄红,而不是他。想到这个,耿林首先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心没有着落。
这段时间耿林一直处于这样的心态下,与其说跟娄红不能见面的痛苦在折磨他,不如更准确地说,与娄红关系处在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状态下更让他无法忍受。如果娄红明确告诉他,他们有一个未来,他能这样等下去,一年,两年,无所谓几年,但他们通电话中,娄红不仅没有明确的态度,相反回避谈未来。有一次,他极力引导娄红展望未来,娄红便抛给他一句话:
“谈未来很愚蠢,说穿了不过是自我安慰。”
耿林的生活在这样的半真空状态下艰难地向前推进着。下班以后的时间他想尽办法打发。没有同事朋友聚餐,没有加班,他就一个人泡酒吧。他差不多走遍了除“身后”以外所有他知道的酒吧或是咖啡馆。在那儿,他看报纸,有时觉得这样比回“小屋”好过一点儿。在“小屋”因为没有娄红,他觉得孤寂,更厉害的是他一个人在那儿独处,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刘云,而刘云是他现在最不愿想到的一个人。
现在他终于坐在“身后”酒吧,坐在他和娄红常坐的老地方,却有点儿后悔来了。平时他宁可去别的酒吧也不来这儿,是过于想念这个地方,怕一来这儿就会勾起全部回忆。他坐在别的酒吧里的时候,可以稍微从容地回忆“身后”的往日,可以专想自己愿意回忆的那些事,大都是浪漫让他现在仍然心动的好事。现在他坐在这儿涌到脑海里的都是另外一些他尽力不想想也想不明白的事,一时间他很烦。他搭眼儿看看酒巴里的几位女性,他知道,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其中的一个用几句甜言蜜语带回小屋。他现在的身体正有这种需要,他想,要解决这莫名的烦恼对男人来说最好的办法不过是搂起女人睡一觉儿。他又看几眼那些姑娘,突然就招呼结账,一分钟后,他已经站在冰凉的夜色中。
没有女人被带出来,他快走几步翻墙跳进公园,像疯子一样往前走。在他结账的那个瞬间里,他明白他难捺的渴望并不是对任何一个女人的,而是专门对娄红的,对娄红的。他来到娄红裸体躺过的那片草地,像死去一般躺下去发现自己的身体甚至灵魂都朝着娄红。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忘记了所有具体的烦恼,身体里充斥着一个巨大的声音:只要现在能见到娄红,能把她很真实地抱紧,只要能窒息般地吻她,只要……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娄红的电话,但是占线!
他脸朝天躺着,看着斜上方水一般温柔的月亮,悄悄地弯着,牵引着草地清新的气息慢慢笼罩耿林。他把目光从月亮移到星星,心里突然变得异样,仿佛星星是娄红有时挑逗他的目光,把他心里的某个地方弄得很软很软。“那些曾在这儿发生的往事多好啊!即使此生再也得不到,也值得了,也应该满足了。”想到这儿,他长出了一口气,烦恼和刚才的欲望渐渐弱暗下去,一种新的情绪在这片充满启示的夜空中主宰了耿林。如果给这样的情绪命名,该叫浪漫吧。
浪漫是许多人喜欢的最佳境界,因为它温和。
耿林又拨了娄红的号码,电话通了。
在我们经历的时间里,肯定有很多瞬间是起决定作用的,是能改变生活的瞬间。因此,巧合这个词总是让人觉得离命运那么近。这个晚上,在耿林第一次给娄红打电话时,如果电话不占线,或许他们会有另外的命运,至少这个晚上全心全意可以以另外一种样式度过。但是电话占线,娄红在给一个女朋友打电话。在电话里她对女友较详细地叙说了自己的心态。娄红有着与耿林类似的心情,但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在这种没有头绪的情绪下,她也有了对性的向往,好像这身体的结合会让他们的情形明朗起来,从床上站起来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女友嘲笑了娄红,说她想什么最后都要归到床上去。
“想到床上去有什么不好?!至少这感觉是真实的,你不至于让人给蒙了。”娄红坦白地说。
“你正好说反了,因为这方面原因做出选择的女人,十个有九个都是悲剧人物。”女友慢声细语地说,“时间久了,这件事就不灵光了。到那时候你怎么办?你发现你失去了选择的理由,但什么都晚了。”
“你觉得我和耿林之间只有这件事,有……”娄红小心地发问,她希望知道这个女友的看法,她觉得这个女友比自己温和,也许也聪明些。
“我什么都没觉得,我都不认识那个男的。”女友说。
娄红放下电话,思绪却没断开。她在认真想,连结她和耿林的是不是只是性这方面的吸引。但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觉得自己不该怀疑耿林对她的爱情。可是,她这份善意而美好的理解宛如流星转眼又消失了。“我和耿林根本就没有公开的生活,我连他的一个朋友都不认识,我根本就不了解穿衣服的耿林,那么……”娄红不敢再往下想,耿林的电话便在这时打了进来。
“耿林。”耿林先报名字,好像有些拘谨。
“你好。”娄红不知说什么,就先这样遮掩了一下。她没想到耿林会这么晚打电话来,已经快半夜了。
“怎么问候起我来了?”耿林有点儿不舒服。
“那我说什么啊?”娄红说。
听见娄红这句话,耿林脑袋的第一个反应是,她在这段时间里有了别的男人。
“已经无话可说了?”
“你在哪儿?”娄红问。
“刚从‘身后’出来,现在在公园里。”
“挺有雅兴嘛,月光不错吧?”娄红的话虽有调侃成分,毕竞轻松下来,它唤起耿林对过去的怀念,他多么喜欢那个轻松任性的娄红啊!
“我真的想你,红,公园里什么都没变,就是缺你。我,我……太想你了。”耿林低声说完了这番话,便等着反响。
没有回答。
耿林抬头又望那月亮,然后又望远处树林中的巨大黑暗,仿佛月光只把他在的这片草地照亮了,让他暴露出来。这并不是很久的时间,他们不过是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但娄红却不再呼应他的召唤。他觉得眼睛发潮,可是对娄红的渴望并没有因此平息。
“到我这儿来,或者跟我回家。”耿林再一次呼唤。
没有回答。耿林仔细听着,哪怕能听见对方稍微有所改变的呼吸也好。没有任何声音,甚至没有缁跋弑旧砉逃械脑右簦?澜缦癯沟仔菹⒘艘谎?9⒘帜樟恕?
“我明白了,你不再想我了,已经把我忘了是吗?”耿林提高了声音。
还是没有回答。
“出什么事了?”耿林开始担心,声音中也透出真正的焦虑。
“没有。”娄红终于说话了。
“我想见你!”娄红的声音再一次在耿林的心里搅起许多曾经熟悉的感觉,让耿林充满深情地叫起来。
娄红也被感染了。
“出来吧,我回家等你。”耿林急急地说。
不知道耿林的话触动了娄红的哪根神经,她似乎根本没考虑,脱口便出:
“干吗非得我出去?”
“你要是不出来,我们怎么见面啊?”耿林问得像个孩子。
“你来我家!”娄红命令的口气。
“我去你家?”耿林觉得这是一个属于疯子的主意,“你父母不在?”他还抱着一点侥幸心理。
“他们都睡着了。我把门打开,你悄悄溜进来。早上他们从不进我的房间,而且他们走得很早,怎么样?”娄红期待着耿林的回答,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你疯了?!”耿林不满地询问。
“对,我疯了。”娄红立刻被耿林的态度伤着了,“对不起,耿林,我疯了,所以我才会这么建议你。我什么都懂了。”她再一次以她惯有的让多数男人都受不了的句型结束了自己的话。
“你又来了,你明白什么了?”耿林也变得不耐烦起来。“我们这么久不见,没道理还在电话上吵。”
“你是说我在跟你吵架?”娄红激动起来,但还能控制自己的嗓音,“你何必骗自己?没热情就是没热情了,用不着掩饰。”
“你在说什么呀?”
“我不了解别人还不了解你吗?!”娄红不管不顾地说下去,“要是几个月前我向你提出建议,你会做出另外的反应。”
“什么反应?”耿林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被娄红可气可恨的话吸引。
“你不会反过来问我是不是疯,你肯定会来,只不过来之前你会详细打听怎么走不惊动我父母。我太了解你,耿林,你还不如直接对我说,你对我没兴趣了。为什么我们不承认这点呐?!”娄红一口气说完,本以为马上会传来耿林否定的吼声,但是没有。短暂的安静让她心里发空,接着耿林关了电话。
娄红还是以往的娄红,她不能忍受别人这样对她。她立刻又挂耿林的手机,传来的却是一位小姐的声音,提醒娄红她打的手机没有开机。
娄红下床,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风衣穿到睡裙外面,她要马上溜出去,去耿林的住处找他。走到门前她又站住了,仿佛有一个声音从她后面响起:
“你去找他干什么?”
“吵架吗?”
“还是要跟他睡觉?”
“还是两者都有?”
“这一切对你还陌生吗?它们不是都发生过吗?你真的还想要它们永远重复下去吗?”
娄红立刻冷静下来,她用风衣裹紧身体,坐到地毯上,已经能够理智地控制自己情绪。然后,聪明的娄红发现,她刚才的冲动来源属于过去的一种惯性。明白了这一点,她觉得今夜就能睡个好觉。
耿林一个人慢慢走出公园,月光在公园里营造的氛围让他沮丧,他限不得把那轮拿姿作态的月亮一拳打飞,公园的清静和空旷此时都变成了令他窒息的打扰。出了公园,他又不自觉地回到了酒吧街上,朝着“身后”走去。
这是第一次,从他们认识以来,他坚决不理睬娄红。他也没搞明白,他怎么就没太费力气完成了这个过程,他的力量从何而来。这以前,不管娄红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他都做不到坚决不理她。比如,掐断电话的时候有过,但他不敢关机。他喜欢娄红那样跟他胡搅蛮缠,还是他愿意总是宽容娄红,把她当成一个任性的小女孩?这些他现在依然理不出头绪,当他快接近“身后”酒吧的时候,他决定进去只喝一杯啤酒,好好想想自己和娄红的事。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事想个清楚。耿林喝了几口啤酒之后,脑袋里更乱了。他看见酒吧里还剩下的几个人好像都跟他差不多,情绪低落,于是,他又要一杯啤酒,在第二杯啤酒端上来之前,他把第一杯啤酒干掉了。
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女孩儿, 空着T恤式的运动外衣,看上去很年轻。耿林想不出她能是干什么职业的,似乎已经不再是学生。耿林把目光移开。
他又想起娄红,然后就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娄红这次会离开他。他从怀里掏出手机,打开,对着他用了几年以手机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毅然决然地关上了手机。这时在他心里站起了一个假想敌,他默默地对着这个假想敌吵斥着。他想说,他没有什么顾虑,即使深更半夜去爬娄红家的窗户。他之所以不赞成这样,更多是为娄红着想。如果她父母发现,会真正断送他们的前途,可能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耿林觉得十分委屈,他不停地从自己这方面去想刚刚发生的事,越想越憋,好像这是第一次,娄红这么误解他,而且不近人情。他想跟什么人说说话,让自己的坏情绪转移出去一些,于是,他又把目光落到那个年轻女人那儿。
“如果她是那样的女人,我怎么办?”正在耿林想端酒杯过去时,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问句。 接着,他又坐回原地c“这世界上不是有那么多男人,他们根本不会在这时刻里迟疑,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这种事。为什么我要东想西想?我与那些男人有什么不同?我不比他们差,可能也不比他们强多少。我干吗在这关头如此虚弱,我太不男人了吧?所以娄红才敢跟我那么放肆!我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一次机会,让自己自由地做一把眼下想做的事,叫放纵也行吧……”耿林这时已经坐到了那个女人的对面。
“每次我来,都看见你坐在这儿,干吗总是一个人?”耿林竭力装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好像与女人调调情是他的家常便饭。
那个女人笑了,嘴角多少有些嘲讽。耿林有些心慌,但告诫自己要挺住,别让那女人占了上风。
“笑什么呀?”他故意把话说得大大咧咧。
“我今天是第一次来这儿。”女人说。
第三十五章
在一种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平静中,娄红对父母宣布:她要上班去。
她并没有在父母面前过分显示出相信自己的样子。她平静甚至有点无所谓似的望着父母,她的表情仿佛在告诉父母,别阻挠我也用不着问我,在我的脸上你们看不见答案吗?!
母亲的目光在女儿的脸上睃巡着,她要看女儿脸上的伤,面痂脱落后它们是一道道红赤赤的疤痕,但又怕看见它们,进而触动女儿的神经,其实,她想提醒女儿,这样是不能出门的。
父亲拦住了要说话的老伴儿。他似乎比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女儿。他的目光果断地迎向女儿的目光,传达的是鼓舞和理解。他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决心和对待生活的那种态度。他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女儿真正悟到了什么,所以她才会如此从容面对父母。她甚至不想表白和强调什么,这让做父亲的百分之百相信了她。他想女儿现在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是对未来生活的选择,而不再是试探,好像女儿是从这一刻才变成一个真正的成年人。
父亲对女儿点点头,女儿报以微笑,然后走出了家门。
“她会做什么?”母亲多少还有些不放心。
娄红的父亲没有马上回答妻子,他来到窗前,看见女儿慢慢地走出院子。他这时对妻子说:
“她现在干什么,我们都得接受和承认。”他停了一下又说,声音有些异样,“你没看见女儿长大了?”
妻子发现丈夫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她懂了,于是,自己的眼泪先无声地流了下来。这是父母心头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女儿带着疤痕抬着头走了出去。他们为女儿的勇气骄傲,但女儿表现出的勇气却让他们心疼。
娄红来到街上,正是早上上班时间。她原想招呼一辆出租,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像往常一样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她穿了一件高领的真丝衬衫,脖子上的疤痕被遮挡了一部分。她顺着自行车车流在人行道上快步走着,心情突然很昂扬。街上一切运动着的车辆和人流为她注入了活力,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愿意积极地生活。因为生活中总是有吸引人的东西。她高兴自己不再躲在家里,而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跟别人一样的人。
路边的杨柳树有时垂得很低,偶尔就把喧闹的车声削弱了一下。娄红忍不住伸手去撩拨几下那些低垂的柳枝,她的心情也随着荡漾起来。她想起她曾去过的许多好玩的地方,想起几个她喜欢的朋友,想起可以买时髦衣服的商店,想想以后还可能认识更多更有意思的人,想起周末还可以跟气派的父母去高级饭店大吃一顿……
娄红很得意地露出笑容。
她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已经有好多人等在那儿。刚有人匆匆瞥瞥娄红,一辆小公共汽车开到了近前,娄红随着上去了。车上已经没有座位,娄红只好站在门边。车厢里没有人互相认识,所以谁也不交谈,只有站在娄红身边的卖票小伙一劲儿嚷嚷,让刚上车的人买票。
娄红扭头看到司机开车,偶尔也通过司机的前窗看看外面。她感到了几缕目光萦绕着她,但刚刚被生活小小麻痹了一下的娄红,并不是很敏感。当她扭回头重新看着车厢内的时候,她感到从侧面射过来的一束目光十分粘滞,久久地停在她的脸颊上,甚至让她觉得疤痕又发痒了。
她循着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个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中年妇女,她没有躲开娄红探寻的目光,皱着眉头,好像在替娄红感觉疤痕带来的疼痛,她的目光里有着本能的怜悯,更多的是不解。好像她永远也不能想象,一个女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才会被人挠成这样。
“你认识我吗?”娄红问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一愣,但仍然没有把目光移开。
“你不认识干吗看我,你的眼珠儿是死的?不会转?”娄红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中透出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决心。
“真是不识好歹,都被人挠成这样了,还……”那个女人像一座喷发的火山,伤人的话语夺口而出,但她还嫌不够力量,继续寻找更能点中要害的话,最后她说,“要是有能耐去对付挠你的那个人!”
车这时停下了,娄红转身跳了下去。在她伸手打车时,眼泪流了下来。“我连被谁挠了都不知道。要是那个女人现在从我旁边过去,我也认不出来。”娄红这么想着,擦把眼泪,坐进了一辆停在她面前的出租车里。
娄红走进办公室所在的那幢大楼,完全不再是走在大街上的心情,她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进电梯,用更尖厉的目光挡回另外那些或胆怯或好奇的目光的巡视。她突然有了力量,不是因憧憬未来,而是看清楚了对手,它刚刚揭去了虚幻的面纱。娄红觉得面前的一切无形力量都在逼迫她就范,要她向自己承认她错了,而且现在甘心接受所有的惩罚。
娄红走出电梯时已经像一个武装好的战士,精力充沛决心战斗到底。她没有去办公室,而且径直走进总经理乌伟的外间。秘书看见娄红低声惊叫了一下,起身拉住娄红的胳膊,脸上显出一种真正的通过心疼传导出来的同情和关切:
“你怎么了,娄红?”她压着嗓子问,带出一点儿哭音儿。
娄红使劲握了握她的手,心突然被女秘书真切的关怀感动了,她强忍着往上涌的泪水,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没什么,出了一点儿事。我能见见总经理吗?”
女秘书立刻懂事地对娄红点头,然后回到座位上,打开对讲电话:
“经理,娄红有急事要见您。”她说。
没有回音。
“她现在在这儿。”女秘书在加压力。
“让她进来。”传出乌伟的声音。
娄红站到乌伟面前时,乌伟故意摆出来的镇定还是受到了破坏。他欠欠身,刚想询问娄红,娄红立刻截回了他的话:
“您不用问我,我会告诉您的。”娄红说话时不卑不亢,却有震慑力,“我出了一件事,所以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您不继续问我是什么事,我会非常感谢您。同时,我也想请您原谅我在请假的事情上撒了谎。如果您现在还留用我的话,我可以今天就开始工作,但想求您一件事。”娄红一板一眼地说完了这些话,好像她多年前做过跟敌方谈判的代表,这也许是她从父母那继承来的一点禀赋。
“说说看。”娄红再一次引起了乌伟的兴趣。
“我想再做一段您从前为我安排过的临时工作。”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不想回办公室上班。以我现在的脸容会打扰我的同事们。她们肯定好奇得要死,但又得小心翼翼,怕伤害我等等。”
“在我这儿工作你也得见人啊!”乌伟说。
“我不怕见人,迟早得见人,但我不想把自己一直摆在她们眼前。”
“你干吗觉得我这儿就更合适?”乌伟心里越发觉得娄红是个有意思有性格的姑娘。
“我想,您肯定见过很多比这儿更残酷的事儿。”娄红说话时看了乌伟一眼,乌伟首先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我这儿正好有份材料要送耿林那儿。”乌伟说这话的时候又把目光落到娄红的脸上,他不想让娄红给压住,他要保持对娄红从上至下的欣赏。
“我能去吗?”娄红迎着乌伟的目光问,乌伟对桌上的一叠材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这就去。”娄红拿起了材料。
侯博走进手术室时,大家已经都到位了,各自忙自己的。刘云正在一位护士的协助下穿手术服,她跟侯博打了一声招呼。大家一边忙着自己手中的活儿一边互相聊天儿。侯博看一眼躺在台子上的病人,开始洗手。
病人是一个两岁半的男孩儿,他赤裸着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后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是先天性心脏病——法乐氏四联症。因为心脏发音障碍,他的身体又瘦又小,看上去只有一岁孩子的发育程度。也因为心脏的原因,他的皮肤呈紫灰色,嘴唇几乎是黑紫色。
这是一间很现代化的手术室,呈圆形,有自动关启的拉门。墙壁是淡淡的湖蓝色。在手术台旁是一台很显眼的体积不小的体外循环装置。在病人施行心脏手术时,它代替病人的心脏、肺、肾等器官工作,使病人的血液通过机器做体外循环,它可以使病人的血液根据需要在较短的时间内冷却或加温,并有过滤血液的装置,阻止手术过程中以及体外循环过程中产生的各种栓子和微栓进入病人血液中。
这里有着与任何其他地方,甚至是医院门诊病房都不同的气氛,低温使所有器械看上去冷冷的。对于病人来说这里是生和死的中间地带。每个被推到手术台上的病人,进门时已经是打过麻药失去知觉的,对医生来说,除去他们自己,这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情色彩,透出无生命的冰冷。而医生对病人的责任就在这样的冰冷清楚充满程序的冷静中被以另外的方式承担起来。
这“另外”的方式从医生护士们进手术室就轻松地开始了,手术期间间或被打断,但偶尔还能恢复起来。侯博有一次对刘云说,开始他不习惯,但时间久了便尝到了这种方式带来的心理放松。
刘云穿好了手术服,护士接着给洗过手的侯博穿手术服,刘大夫和另一个同事已经将孩子的身体上盖满消毒巾,只露出前胸需要手术的部位。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哎。”一个在忙乎体外循环装置的护士说。大家都没接她的话,侯博感到气氛的压抑,便将话题又引回到刚开始的轻松上面。
“昨天谁出去于私活了?”侯博说。
“干私活?”已经准备开胸的刘大夫接了一句,“你以为咱们是木匠呐,想去哪儿拉锯就到哪儿拉锯啊?!”
大家都笑了,刘云走到麻醉师那儿查看孩子的血压方面情况。
“侯博想说的是,昨天谁上市长那台儿了。”一个记录器械药品的护士说。
“侯博想说啥,你咋知道呢?”麻醉的小伙子接了一句。
“就知道,气死你。”
“气不死我,小心把侯博的老婆气死了,新欢旧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伙子接着说。
大家都笑了。刘大夫已经在孩子涂满碘酒的皮肤上划下了第一刀。细心的小周立刻把话题岔开,体贴地看了一眼刘云,刘云没事儿似的低头看记录。
“小张昨天被调去,上市长那台儿了。”小周说。
“给市长服务肯定得找最漂亮的。”刘大夫说着,从护士手里接过了电锯,准备开胸,手术这时在没有宣言没有铃声也没有口令的情况下悄悄地开始了。
“咱们小张业务也是好手。”侯博说着也凑近了手术台。
“就是,还是候博了解我。明天咱们俩得单独聊聊,增进点感情。”小张一边认真干着自己的工作,一边说。
“还是先跟市长单独聊聊吧。”麻醉的小伙子说,“下台儿后市长没请请你?”
“市长哪儿看得见我啊,视线早就被咱们院长给堵严了。”小张嘲笑地说。
“院长也上去了?”
“还有书记呐。”小张说完大家都笑了。
“哎,院长上去看看还有那么点贴谱儿,毕竟是外科出身,书记上去干吗呀?怎么好多人见了上司就大脑不灵了。”侯博说。
“别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了,你要是书记也得跟着忙乎。人一当官儿胆儿就小。”护士小周说。
“市长什么毛病?”侯博又问,这时他和刘云已经站到各自的位置上,病人的胸已经被打开,刘大夫正在把钢支架拉紧。
“也就是掏掏耳屎什么的。”刘大夫说完把纲支架固定好了,大家又被逗笑。
刘云开始麻利快捷地做最初的止血工作,侯博配合她。在大家谈笑时,她一直都在忙自己分内的事,没有说话。侯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曾经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怎样才能帮帮这个痛苦中的女人。
侯博把心包切开,当他能直视心脏的内部情况时,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对面的刘云。她和侯博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侯博低声问刘云:
“你看呐?”
刘云又仔细查看了一番,她明白这个小病人的左心室太小,手术无法继续进行。如果继续做下去,他的生命将在手术台上就结束。她抬头去看侯博,目光中已经有了自责的成分。
“关上吧?”侯博依旧试探地问。
“只能关上了。”刘云说着已经开始做关胸的准备,这时,刘大夫又来到她身边协助她。
“左心太小,做不了,关上了。”侯博对大家说。
刘云尽量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做完最后的事,不去想自己工作中的失误。她很清楚,如果术前安排做心造影,就可能避免现在的开胸后又毫无意义地关上。她之所以没让做心造影,是因为这个病例的症状十分明确,任何一个医生通过心电图、心音图等非创伤性术前检查都可以确诊。
侯博先离开了手术室,临出去前他低声对刘云说,要她出去后找他。刘云脱手术服时,最后又看了一眼病人——一个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小男孩儿。刘大夫正在给他作最后的缝合,他麻醉下的笑脸儿依然泛着紫色,但却十分恬静,好像对他这趟短暂的生命之旅感到一点满意。刘云的心开始发颤,耳边又响起刚才一个护士说过的话: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麻醉的小伙子感受到了刘云的情绪,他用手轻轻抚摩着孩于可怜的小脸,想安慰刘云,告诉她不必太难过,这是在手术室尤其是在心脏外科手术室经常能见到的情景,但他想做一点更轻松的表达,于是他说:
“没关系,他不知道有的人是可以活到一百岁的。”
刘云的眼泪随着他的话音一起落下了。
换好衣服刘云回到病房,走廊上她看见侯博在等她,便径直朝他走过去。
“我很抱歉,如果做个……”刘云先开了口,尽管心里还隐隐地疼着。
“算了吧,如果做了可能就不至于让他上台儿,但这也挽救不了这孩子。”侯博并不都是在安慰刘云,事实也是这样。如果不手术,这孩子的生命至多能维持一年左右。
“我明白,可是心里还是不好受。”刘云说。
“也许和你的情绪有关。”侯博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他觉得医生不宜太动感情。
刘云当然又一次被侯博的话击中了。
“我去跟病人家属说吧。”侯博关切地说。
“谢谢你,还是我去吧。”
刘云在病房外家属等候区找到了病人的家属。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位母亲朝她奔过来时的表情:她疾步奔着刘云走过来,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惊恐地要朝后跑掉一般。她站在刘云面前,仿佛是一辆突然刹住的车,在惯性的推搡过后木然地看着刘云,她的一只手慢慢地举到了唇边,好像要事先阻止随时都可能发出的惊呼。
她的旁边站着比她稍矮的丈夫。
“打开了,又关上了,做不了,左心室太小。”
刘云尽量平静地说。
年轻的母亲没有惊叫出来,顿时,满脸都是泪水。刘云扶住她的胳膊,只见她泪水喷涌,不停地张大口喘气。刘云也哭了,她好像看见了这位母亲两年多来悉心照顾自己孩子的全部细节。也许她格外地关。已自己的孩子,因为知道他有病,知道他可能随时都会离开妈妈。
“以后还能做吗?”父亲还没真正明白。
刘云对他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了?现在不是能治这病了吗?”父亲又激烈地问。
“别问了!”孩子的母亲终于硬噎着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大哭起来。
许多患者家属也都围了过来,有好多女人跟着落泪了。刘云扶着病孩儿的母亲,顾不上自己擦泪。
过了一会儿,母亲松缓一点儿,抽泣着问刘云:
“我能带孩子回家吗?”
刘云摇摇头。
“他还能活几天?”
“三四天。”刘云尽量做到诚实,但她知道孩子今明天死亡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让我带她回家吧。”母亲再一次以哀求的目光看刘云。
“那样他会马上死的。”刘云说完放开了孩子母亲的手臂,她的心异样地跳动了几秒钟。凭着心脏外科医生的直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个瞬间里,她感到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让她从感觉和身体两方面出现了虚空。一刹那,她是那么绝望,好像这片真空中耸起的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对她过去生活的提问,而她此时此刻却做不出任何回答。
第三十六章
有一些人总是能从叫劲儿的冲突中获得刺激,就像两个极硬同时也极脆弱的东西相互碰撞。碰撞前一秒钟也不用思考就能想见的后果,并不能阻碍他们,相反却能带给他们力量,但他们首先不顾一切地去打破。
娄红可能生来就有了这样的命运,她从总经理办公室走向耿林办公室,期间一次也没迟疑,仿佛她早就知道了后果,或者说她就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敲了两次门,没等里面传出回音,便推门进去了。她的出现像刀一样斩断了刚才还较为吵闹的说话声。
她在门口稍停了一下,为了看清耿林在哪儿。这会儿办公室里的人看清了娄红脸上的疤痕,这使得刚才那不自然的沉默被延长了,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耿林是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也如其他同事一样,被娄红的冲劲儿给镇住了。
娄红看见了耿林,径直朝他走过去,又一次把别人跟她打招呼的机会断送了。娄红是新来的,而且平时她不太爱跟耿林办公室的人多接触,也许就是因为她跟耿林的这层关系。
“这是总经理让我交给你的。”娄红把那叠纸放到耿林的桌上,耿林立刻站了起来,好像来的是总经理本人。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了几秒钟,在别人的注目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耿林竭力控制自己的喉咙不发出异样的声音,因为他的心的确在异样地跳动着。娄红受伤后他只见过她一次,那时的伤口鲜血刚刚凝结。现在娄红站在他的面前,她脸上褪去结痂的一道道发红的疤痕刺激着他。他刚想有所反应,却被娄红抢了先:“你晚上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娄红说。
“有空。”耿林顾不了许多,赶紧答应。
“那好,下班以后,我去你家。”娄红说完转身离开了他们的办公室,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好像他们这些大眼儿瞪小眼儿的观众对她来说不过是些半新不旧的办公桌椅。
也许十五年后,这样的个人态度——有点高傲有点不屑——将是普遍而普通的,但现在它还是能伤害别人的态度。娄红离开后,立刻有两个男人做出反应,一个那样吹了一声口哨,另一个嘘了一声,而且谁也没马上跟耿林说话。娄红做出这样的姿态可能只是表示自己的骄傲和不屑,也许并没有把不屑明确指向某人。但目睹这种态度的人不能回报以不屑,立刻从中找到了伤害的意思,而后激动起来。这样的事已经成为许多人气得要死的动因,他们不允许别人藐视自己,间接的也不行。但当他们捍卫这种尊严时所表达出的含义是真正的对自己的不屑。
那个六·一儿童节曾躺在手术台上的孩子终于死了。进来睡在那孩子床上的新患者是一位年轻的中学教师,叫洛阳。刘云在翻开他的病历时想到了也叫这个名字的城市,笑了笑。
“是后改的名字。”叫洛阳的小伙子坐在床上,微笑着对刘云说。
“那你为什么不改成上海,上海比洛阳地方大,名气也大。”刘云看一眼小伙子,他是一个能马上让生人觉得亲切的人。通过病历刘云知道他二十六岁,但他的脸上除了年轻人的活力以外还有与中年人很接近的成熟,混杂着让老年人喜欢的几分纯真。总之,刘云得到的印象是:这是一个能让所有人喜欢的年轻人。他患的是主动脉瓣关闭不全。
“可惜我父亲姓洛,不姓尚。”他笑着说,除了他有时呼吸有些困难外,刘云看不出其他心脏病人的迹象。心脏病人常有的虚弱。脸色发红等症状,在洛阳身上表观得不明显。
“也许他有超人的意志力。”刘云想。
“手术时他们会来吗?”刘云漫不经心地问,为的是不让他有心理压力。
“我九岁的时候我父母都死了。唐山大地震。”洛阳说。
刘云对自己听到的话感到吃惊,她同情地看小伙子。小伙子却对她发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他的微笑好像在劝慰刘云:不用担心,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命运,尽管如此,他能好好地生活。刘云面对他的微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对生活满意的人。
“但他怎么就能对生活满意呐?”刘云刚在心里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句,还没等她根据小伙子的命运轨迹对自己的问句做出回答,侯博走进了病房,来到他们跟前。
“不错,你们已经认识了。”侯博说,“这位是刘医生,你的主治医。”侯博指着刘云说,侯博停了一下,又对刘云说,“你得特别关照这位老师,他是我外甥的班主任。我外甥已经给我下了两次通牒,要我们全力以赴照顾好老师,不然饶不了我们的人多着呐。”侯博笑着对刘云说。
三个人都笑了,然后侯博又问了问洛阳几件具体的事,然后跟刘云一起离开了病房。
“你查完房,我得跟你好好谈谈,关于这个洛阳。”侯博说。
“好的。我去找你。”刘云说。
刘云查完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本该把几个患者的情况大致记录一下,但却不能集中精力,总是不停地想起那个叫洛阳的患者。她还不了解洛阳的个人生活,但她能够想见他的生活并不在一条铺满鲜花的大道上,一个孤儿的生活。刘云索性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站到了窗口前,楼前绿地的长椅上坐着一对男女,他们近乎中年,女的穿着病号服直直地靠着椅背坐着,眼睛似乎无目的地望着一个什么地方;男的坐的稍隔开些,弯腰低头抽烟……刘云看到这儿,又回到办公桌前,她害怕再看下去,他们马上会吵起来。他们的坐姿已经营造了十分紧张的气氛。她的思绪又回到洛阳身上,她发现洛阳发出的那种真诚心满意足的微笑使她震动。“与洛阳九岁就失去父母的经历比起来,我现在所经历的事就太小了,但我却不能像他那样对生活甚至是对自己发出真诚的微笑。”想到这儿,刘云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差别——人与人的差别,这差别决定每个人的生活。她还没有真正理解她现在朦胧中感受到的东西,但已经被吸引,就像黑暗中迷路的人被光亮吸引一样。她决定为洛阳这个患者做力所能及的一切,无论如何让他变成一个能继续生活下去的健康人。她希望能找到机会跟洛阳聊聊,眼下她要去侯博的办公室,先聊聊关于洛阳的手术方案。
电话铃响了,一个护士接了电话,然后对刘云说:
“找你的。”
电话里传来彭莉清亮的声音,因为好久没见彭莉,听她的声音让刘云在心里高兴了一下。
“好久没你消息了,我给你打过电话,你都不在,出去玩了?”刘云说。
“哎呀,刘云,我真是不好意思。应该是我给你打电话。你现在的处境我应该常关心你才是, 对不起啊, 刘云,我不是一个好朋友。”彭莉气不断地说下去,“可我前段时间老是没空,什么时候我请你单独吃饭,算赔罪。”
“别这么说,我也是没空,医院事儿挺多的。你在忙什么,工作有变化吗?怎么那么忙?”刘云问。
“工作是有点儿变化。”彭莉说得吞吞吐吐。
“调新单位了?”刘云问。
“我辞职了。”彭莉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是吗?”刘云的确对这个消息感到吃惊。
“刘云,我们好久没见了,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变化挺大的,但我有点不好意思跟你说。”
“怎么了,干吗弄得这么神秘,也许是你信不过我吧?”
“算了吧,我直说得了,这么拐来拐去快把我累死了。”彭莉又上来了直爽劲儿,像少女一般,这使她有时很惹人爱。“我早没跟你说,一是顾虑你的处境,你现在跟耿林闹成这样,我帮不上你什么忙,还跟你说我的事,我怕反差太大,让你难过。”
“我还是没明白,你的……”
“我要结婚了,刘云。”彭莉的声音传达着幸福。
“真的吗?”刘云吃惊地说,“这么快?跟谁啊?”
“你来参加婚礼就知道跟谁了。”
刘云这时候彻底明白了彭莉的苦心。一方面她感谢彭莉对她的体贴,另一方面也为自己难过,她发现她已经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生活状态下,人们还没有把她看成疯子,但已不同于常人。那种跟吴刚在一起时就有过的烦躁又笼罩了她。但她很快摆脱了这种情绪,真心地祝愿彭莉新生活幸福。
“谢谢你,刘云,你能这么说我真高兴。原先我还担心你看不惯这种事的,不管怎么说我们是通过王书认识的,而且他又刚死没多久,我害怕你骂我。”彭莉因为幸福而变得更坦率了。
刘云想到耿林关于王书的日记,没有马上接彭莉的话,“老天也许真的很公平,王书心里另有所爱,老天就给彭莉又送来了另一个男人。”刘云想。
“你马上就得去手术室吗?”彭莉问。
“不,今天上午我没手术。”
“那我跟你多聊一会儿,没事吧?”彭莉似乎忘了刚才的顾虑,恨不得把所有感慨此时都倒给刘云,“我为什么想跟你聊,刘云,你也应该重新开始生活。如果王书不是惟一的,耿林肯定也不是。刘云,谁都可以重新开始生活,除非死了,生活可是没尽头,你说是不?”
“你爱他吗?”刘云问。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比爱王书更爱这个人?你知道,他比我大十四岁,他和王书不一样。怎么说,我们现在同居。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女儿去寄宿学校了,除了她周末回家我回自己家以外,我都住在他那儿。”
“他也不上班了吧?”刘云心里想不好,两个不工作的人整天守在一起干什么。
“他提前退了。他过去是个出版社的编辑。刘云,你知道我对王书的感情,但跟这个人在一起我觉得不一样。王书很爱护我,家里的事儿都是他撑着,而且他整天忙得要死。可我跟这个人能唠嗑,我们两个人没什么事,经常唠嗑。他给我讲他过去的事儿,甚至是他小时候的事情。我也跟他说我的事,这么一唠不要紧,好多我年轻时候的事情我以为早就忘了,其实我还记着。除了唠嗑我们就是一起买买菜,做做饭,有时一起出去看看展览,他特爱看展览,什么展览他都看。有时候去听音乐会……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我爱上这个老头儿了,他那么安静体贴,我越来越离不开他,也不想去上班。后来一想,我干吗还去上班呐?钱够花了,还不如不干了,把时间留给自己。我辞职的第二天,他就向我求婚了,我当时真的很感动,他不知道在王书公司我还有股份。我真的很幸运,王书死了,老天爷还给我送来一个这么好的男人。我真想也为别人做点什么好事,我跟他商量,最后我们决定供十五个失学的孩子念书。”
“真不错,彭莉,我为你打心眼儿里高兴。”刘云被彭莉的述说打动了,仿佛在眼前缓缓升起了一幢海市蜃楼。
“你跟耿林怎么样?”
“不行了,我想。”
“他太傻了,你别考虑他了,快刀斩乱麻……”
“刘大夫,侯博让你过去一趟。”一个护士探头喊道。
“我就来。”刘云回音,接着又对电话里的彭莉说,“对不起,我得过去一下,我再给你打电话?”
“不用了,”彭莉赶快地说,“记住两件事:来参加我的婚礼,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事更重要。”
“说吧。”
“开始你自己的新生活!”彭莉大声喊着对刘云说,然后放下了电话。
刘云好久都没把听筒从耳旁挪开,仿佛融入了彭莉的这句话里,一阵令她难以言状的激动在她体内持续着……
“你在干吗?你要是再不来,我就没时间了,周主任叫我去一下。”刘云一进侯博的办公室,就听见了侯博善意的抱怨。
“对不起,我在开始新生活。”刘云说。
侯博本能笑了出来,然后收住了笑声,抬头凝视着刘云。也许他的凝视持续得太久,让刘云有些慌乱,她迅速扫了办公室一眼,好在没有别人在。
“刘大夫,我刚来,不太了解你,但听同事说过你的事。作为一般同事,也许我不该说这话,但我还是从心底为你高兴。”侯博依旧看着刘云,认真地对她说。
“为我?为什么?”
“你有幽默感了。”
“我……”
“这是第一步,你肯定能开始新的生活。”侯博转换了气氛,“对这点我十分有把握,就像对洛阳的手术一样有把握。”
“为什么?”
“眼下心脏外科医生很抢手,很热门的,你不知道吗?”侯博说这话时故意带一点广东普通话的味道,两个人都笑了。
“说说洛阳吧。”刘云接着说。
下班后刘云脱下白大褂,并没有像往常感到疲惫和沮丧。她觉得身体里好像在滋生一种新的力量。她不知道这力量来自何处,但心情似乎开朗了许多。她突然看见身边有这么多人和蔼亲切,都乐呵呵的。这些仿佛都在提示她,生活也是让人满意的,她甚至急切切地想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这目的。
她不仅开始有幽默感,也开始羡慕,愿望悄悄地走近了她。
她走到汽车站,听见后面有人喊她。她回身时,吴刚已经走到近前。两个人有些窘迫地笑笑,最后是刘云先开了口:
“怎么没骑摩托啊?”
“卖了。”吴刚说。
“生意不好吗?”刘云立刻担忧地想到了“身后”酒吧。
“跟那儿没关系,我以后再告诉你原因。”吴刚说话时心里还被刘云的关切感动着。她刚才急切发问的眼神十分恐慌,它让吴刚印证了自己的感觉:自己在刘云那儿并不是什么都不是。
两个人没有商量就一起走了,有时他们看着街边的行人,都在找话题。刘云还能再问的就是酒吧,但她没张口。她搞不懂自己从上次分手后重见吴刚,为何这般拘谨不安。
“我送你回家吧?”吴刚试探地问。
“好吧。”刘云答应后立刻要打出租车,却被吴刚拦住了。
“走走吧。”他说。
“走着回去?”刘云惊呼着。她家到医院的距离是一个小时公共汽车的车程。
第三十七章
尽管刘云还记得上一次是怎样怒气冲冲地离开吴刚,现在她仍然掩饰不住又见到吴刚的高兴。她一开始说话,就有了好多话要说。她对吴刚讲病房里最近发生的事,尤其谈到了洛阳这个新患者,她觉得吴刚也该对这样的人感兴趣。
“你能想象现在的学生吗?他们现在对老师的态度跟我们那时候真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好像都不明白这些,除了听话好好学习,好像就没别的。”刘云说。
吴刚侧头对刘云笑笑,表示有同感,另一方面他明显感到刘云的情绪轻松许多。他甚至想了一下,她是不是遇到了自己喜欢的男人。
“侯博被他外甥叫去,千叮咛万嘱咐,差不多是在哀求侯博治好他老师的病。侯博跟我说,他还从没见过一个中学生这么求他。他说,要是他姐或是姐夫病了,这孩子也许不会着这么大的急。”
“这个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吴刚也被刘云的叙说引发了兴趣。
“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一看就让人感到亲切。”刘云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发现吴刚看了她一眼,立刻觉得自己脸红了。
“要是光这一个孩子这样还可以理解,关键是侯博吃完饭快走时,来了一帮学生,男生女生都有,又是一顿苦求。侯博一开始以为这老师是个雷锋式的人物,对学生好,工作认真,但一问学生才发现不仅如此。有一个学生说,好老师有的是,能成为我们朋友的老师却不多。”
“能成为朋友的人也不多,更甭说老师了。”吴刚说了一句。
“就是,更让我吃惊的是,”刘云说到这里打住了,她看看吴刚,“你好像不太爱听这些事,我……”
“哪里,我很想听完,我这个人总是不会用表情。”
“我会用表情吗?”刘云笑着问,“咱们谁也不是演员,用表情干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脸上的表情常给别人错觉,好像我挺冷的,其实心肠都一样吧。”吴刚发现自己开始解释自己,立刻闭嘴了。
“你和我心肠一样?”刘云打趣儿地说,侯博的鼓励似乎还在激发她。
“不是,我、我……”吴刚又把自己藏了回去,“你还是把刚才那事讲完吧,省得你过一会儿又得攻击我。”吴刚尽量让自己保持常态,尽管他即将要告诉刘云的消息多少让他沉重。
“对, 我还是讲完, 后面的事真的让我吃惊。”刘云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来,“侯博离开他姐家就一个人骑车往家走。没骑出去多远,他听见后面有个女的叫他侯医生,并让他等一下。骑过来的是一个女孩儿,她自我介绍说是侯博外甥的同学,刚才在侯博姐姐家里。但侯博跟我说,他记不清这个女孩子了。”
“后来呐?”吴刚突然有了更大的兴趣。
“她对侯搏说,请您别笑我,如果我再一次私下里请您一定治好我的老师,我也许有跟别的同学不一样的理由。”
“什么理由?”吴刚好像在替侯博发问。
“她说她爱老师。她看着侯博,没等他说话,她就先说出了自己的状态。她说,请您不要把我想成那种女孩儿。我知道这爱情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我不是老师最喜欢的女生。但我并不能因此就停止爱他。我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大学,这一切都是为了洛老师。如果不是遇上洛老师,我考不上大学,因为我从来都讨厌学习。如果洛老师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把握自己。我觉得父母生我就是为了洛老师。”刘云转叙到这儿,自己的情感也融进了叙述中。一个平凡女孩儿的爱情感染了刘云。“后来那个女生发现侯博有点担心地看着,就说,您不用担心我,我已经跟您说了,我什么都明白,但就是爱老师。也许正因为我爱他而他不爱我,我才不会做任何事,我永远都不会用自己的感情去打扰他。如果我考上了大学,我要用全部积蓄给老师买一个礼物。她说她有差不多三千块钱。”
“天呐,真是时代不同了。”吴刚感叹了一句。
“而且她父母也知道了这件事,但也没办法干涉,因为没有任何事发生。”刘云最后补充说。
接着,刘云和吴刚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酒吧街。吴刚问刘云要不要进去喝一杯,刘云说也许改天更好。吴刚没有反对,但心里在想,那一天离现在不应该太远,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酒吧就不再属于他了。他们顺着公园的外墙继续往前走了。已经远离了市中心,这里稍微疏朗安静些,偶尔才有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没走多远,他们顺着公园的外墙拐上另一条小街,两个人都克服了开始时的不安,谁也不再努力找话题。通过刚才的交谈而建立起来的新的安然和默契,拉住了他们两个。他们放下了各自的心事,投入到了眼下的情境当中:他们曾是多年的同事,多年来他们或许都知道对方对自己的关注;因为什么他们保持了这样的距离,他们彼此都不清楚;这样的距离下他们节制而有礼,他们是因为异性的差异才被彼此吸引的,但他们谁都没朝身体的欢愉过多地张望;时间缓缓地流逝了许多,但他们并没因此疏远或亲密,牵连他们的也许是那样的一种温情和关怀……
他们就像两个长久耕种的人,今天才第一次收获了他们的果实。他们慢慢地走在一起,感到了舒服和坦然,像结婚多年的相互理解的夫妻,像一道经过风雨的朋友。
他们被这迟来的“收获”迷惑,以至于谁也不愿打破它。但是吴刚还是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他往回走了两步,在一个坐在公园墙根下的乞丐跟前站住了。他是一位老人,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铝饭盒。吴刚把十元钱放进他的饭盒里,老人把头低得更低,而且别过去,连说了两声谢谢。
“老人家,你这是怎么了?”吴刚怕老人有更大的难处,询问着。
“先生,你是好人啊,”老头儿依旧别着头说话,“给我这么多钱,我忘不了你。”
“没什么,忘了吧,谁还没有个难处。”吴刚说完要离开,老头儿这时转过脸,几滴老泪从脸上滞缓地流过。
“我真是没脸啊,一辈子我都是挺直腰杆过来的,没想到老了老了,我真是白活一辈子。”
吴刚又掏出伍拾元钱,正要往老头儿的饭盒里放,被老头死活拦住。
“先生,你误会了,我可不是再想管你要钱,你给得太多了。还从来没人给过我这么多,先生你给得太多了,才引得我说这么多话,我老糊涂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吴刚蹲下,手里拿着钱,他问:
“怎么搞的?”
“儿女不养老啊。”老人家忍着泪说,“我要是没有老伴儿,我早走另条道儿了。可是老伴还在家里,儿媳妇天天骂,儿子当不了家,我没办法,想先一个人出来试试,等有了着落再把老伴儿接出来,现在看哪儿都一样啊。”
“今天晚上你顺着公园这墙往前走,转到公园的那边儿,跟人打听找我,我叫吴刚。我有个朋友开油漆商店,想找个打更的,我看你行。”吴刚说完掏出一张名片连同五十块钱一同塞给了老人。
老人惊呆了,突然就给吴刚叩了一个响头。吴刚走开了。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刘云,这时已是满眼泪水。她赶上吴刚,两人又朝前走了一段路。
“你对每一个乞丐都这样吗?”刘云问。
“他不是乞丐。”吴刚说。
刘云不解地望一眼吴刚。
“我从不给乞丐钱,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但我第一眼看见这老头儿时,心里好难受他在做乞丐的事,但他的脸上那么羞愧,好像他恨自己这么干。这是人到了绝路才有的样子,我受不了这个,他到这地步还试图保持自己的尊严。他的那张脸,天呐,真比好多不是乞丐的人还多一点儿自尊。”
刘云站住了,她第一次勇敢地迎着吴刚的目光,如果她再年轻一点,如果她再多一点力量,她会对吴刚说出自己心中好像是刚刚完成的爱情。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两个人又继续走路了。但是他们几秒钟的凝望在他们各自的生活中都写下了重重的一笔,以至于吴刚最后说出自己要离开的决定时那么艰难。他说他决定卖掉酒吧去深圳跟一个朋友一块做公司。而刘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反应,吴刚离开她后,她感到自己再一次空了,虽然他们说好还要再见面。
那天下午,天一直沉沉地阴着,大片的乌云默默地滞留在天空,毫无散去的意思。没有风,空气中好像充满了压力,让人有时觉得需要深呼几口气。看这样的天气,每个人都觉得一场暴雨马上就要来了,可是到傍晚雨并没有下,大家甚至有点祈望下暴雨了。也许痛快地下一场大雨,比这样阴沉着好。
娄红在去耿林住处的路上,对这样的天气很满意,好像是老天专为她眼下心情安排的。但她走到大院儿的门口时,看见惯常总是坐着一群老太太的花池旁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穿过院子朝楼门口走去,不免有几分失落感。从那些老太太眼皮底下既要小心又要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原来是她和耿林这段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娄红一边想一边上楼,许多她已经想好的要对耿林说的话此时又有点模糊了。
站在房门前,娄红考虑着,想不好自己要用钥匙开门,还是按铃。也许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用这把钥匙,这时门开了,耿林站在门旁,有些紧张地对娄红微笑着。
娄红也朝耿林做出一个微笑,然后走了进去。耿林依旧能分辨她的脚步声,在娄红心里又撞起几个小浪花。
他们一先一后走进房间,娄红没有马上坐下,回身看看站在门旁的耿林,两人都有些尴尬地笑笑。娄红刚才对房间扫视的时候,发现耿林买了一个新床罩。
“新买的?”娄红明知故问,没话儿找话儿。耿林点点头。
“在那家商店?”娄红曾经和耿林在一家商店见过这个镂花刺绣的床罩。娄红说过她要买下这个床罩铺到新婚的床上。但她没有想到耿林这时买回了这个床罩,在他们感情变得既微妙又脆弱的时候。
“降价了。”耿林说。
娄红听了耿林的话笑了,耿林也跟着笑笑。然后两个人走近床前,一起端详起这个床罩,好像这是他们这次见面的惟一目的。
床罩是米白色真丝和棉混织的,上面用同样颜色的丝线绣着花朵图案。它看上去十分庄重,光泽含蓄,展示了华贵和高雅的品质,与耿林眼下各方面都十分简陋的居室形成了反差。
“它不适合这儿。”娄红说着转身面对耿林。
“说得没错。”耿林也迎着娄红的目光,希望自己眼睛不要发潮。这是娄红受伤后他们第一次这么近地互相凝视,耿林觉得心悸,身体里又有了几种巨大的力量,它们互相碰撞,仿佛要崩裂或扯碎他。他看见娄红的眼神中似有从前的几分轻佻,她的胸部不大但充满诱惑力地在起伏着,她小小的有些上翘的耳垂儿……这一切使耿林恨不得马上把娄红抱进怀里。太想死死地拥抱他,没命地亲吻她,把自己的一切部融进她的身体。
但是,他依旧那样站着,尽管他觉得双腿已经发软。他也看见了娄红脸上脖上的疤痕。那些疤痕好像对他伸出了无数双手,阻止他,警告他,谴责他。顿时,他又被内疚笼罩了。
娄红坐到一把椅子里,她把耿林的一切表情都读懂了。她也曾在这短暂的相视中有过内心的斗争:她要不要走过去拥抱他。这时,在她心里响起两种声音,两种相反的声音。她要拥抱他,安慰他,但她马上就发现这声音不是出自她的感觉和身体,而是出自理性主宰下的某种同情和对过去的某种依赖和习惯。她强烈地感觉到她和她的身体,她的感觉,都是那么无所谓,它们一点也不想急切地去拥抱这个男人,但它们也不会十分反感拥抱这个男人。
“多么可怕啊,对我来说他怎么能突然变得无所谓了?”娄红坐下后被自己心里的想法吓了一跳,尽管她来时是准备向耿林摊牌的,是要跟他分手的,她为此做了那么多精神准备,她以为,这将是很疼的,甚至会比她脸上最初的伤口还疼。
耿林也坐到了另一把椅子里,娄红看见平静的耿林,以为自己的无所谓传染给耿林了。难道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一切,都是虚假的?真的能就这样不留痕迹地烟消云散?她对耿林笑笑,仿佛她想再一次证实,一切真的都是这么无所谓了吗?耿林对她的微笑报以同样的微笑。他的微笑没有帮助娄红证实,也没有帮助她否定她的感觉。因为耿林早就从娄红脸上看到分手时刻即将来临的预兆。他也曾经想过要抗争,要试一试留住这个女人,他还喜欢她爱她,还想在许多个夜晚搂着她入睡。但他害怕,他在娄红的脸上看见的不可更改的决心。让他感到无力的另一个原因是那个他从酒吧领回家的女人。
“你干吗不拥抱我,把我放到你的床罩上?你不是为我买的新床罩吗?”娄红突然说出这些话,突然得连她自己都吃惊,她不知道自己要于什么,她的身体里没有丝毫类似情欲的东西。
耿林也被娄红突然冒出来的话惊着了,他以为自己先前的感觉错了。他又去看娄红,娄红双目瞪着他,像从前对他发脾气那样,这让耿林又有了心悸的感觉,就像看见娄红刚进门时一样。他站起来走近娄红,在她旁边蹲下,这时他又在娄红的眉宇间看见她对他的排斥,他畏缩了,他不明白娄红为什么要这么做。耿林的心顿时很疼,疼得他终于恨起自己,甚至对自己产生了蔑视,他觉得,娄红现在不仅不爱他要离开他,而且还想嘲笑他。
耿林调动着一个男人所能有的全部宽容和控制力,竭力微笑着拍拍娄红的大腿,没说什么站起来,又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一切在娄红眼里都变成了耿林对她的轻慢,她觉得即使对一般客人耿林也不至于这样:在虚假的礼貌后面藏着轻蔑。此时,理智如轻风一般远离了娄红,她再也分不清什么是她身体要做的,什么是她理智要做的,控制她的就是愤怒,一种过去在她跟耿林吵架时曾经控制过她,让她发疯的愤怒。
她站起来冲到耿林面前,跪扑到他的怀里,不是拥抱而是扯住他的上衣: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因为你我才被人挠成这样,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报答?你要分手你可以明说,你少这样污辱我!”娄红一边说一边扯着耿林衣服摇晃。
耿林抓住娄红的两只手腕,试图让她安静下来:
“你冷静点儿,冷静点儿。我们一起去照镜子,看看谁的脸上写着要分手。你一进来你的脸就告诉我,你是来跟我了结的,不管我同不同意,不管我的感觉如何,你是下定决心要这么做的。”耿林一冲动说出了心里话。
“你放屁,耿林!”娄红听耿林这么说更加疯狂了,她忘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全部考虑,脑袋里惟一能露头儿的想法就是:她不允许耿林这样想她。“要是我刚进门就这么想了,我就不会让你跟我睡觉。”
“你还年轻,面临这种事找点儿借口,不愿被人拆穿,我能理解,但也不用把我当猴儿耍,呼来唤去的。”耿林越说越伤心。
“我明白了,耿林,你想以退为守。”娄红说着甩开耿林的手,“你干吗不明说,你有别的女人了!”
尽管耿林对此有所准备,娄红突然这么说还是刺了他一下。他抬头望娄红一眼,娄红马上说:
“你用不着告诉我她是谁,也用不着坦白,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现在算是看透耿林是什么东西了。”
耿林呆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一个被震撼了的观众。
“你干吗不说话啊?向我解释啊?跟我说对不起啊!告诉我你想找个比我老实比我贤惠的女人做老伴儿,等你老了动弹不得了,她好护士一样给你端屎端尿,照顾你。你想你多美啊,耿林?什么时候美梦成真啊?”
耿林听到这儿笑了。
“你觉得好笑是吗?是我好笑还是你好笑呢?当然我好笑,因为你还不认识耿林,不知道耿林的形象。”
耿林望着娄红,想象得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这将是娄红对自己最后的伤害,耿林想。
“要我帮你认识认识你自己吗?”娄红抱着双胛,歪着头挑衅似的朝耿林发问。耿林像一尊雕塑,目光散在空中。
“你肯定以为自己很特别吧,不同于另外那些老在大街上的男人,”娄红不管不顾地说起来,发泄成了惟一的目的,“四十多岁了,还试试改变自己的生活,多了不起啊!”
耿林没有动,等待着下面可能更锋利的话语由娄红的嘴射向他。
“但是我告诉你,耿林,”娄红越说越失去控制,渐渐地为自己换上了一副刁蛮女孩子的嘴脸,此外还有的就是自以为是,“你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什么改变生活,不过是临老抓住青春的尾巴摇一摇。你以为像你这样改变生活的人就你一个吗?太可笑了,这样的男人成千上万。你们恋爱时不仅性没有解放,脑袋也没解放,可能从没想过天下还有这等美事儿,跟人睡觉还不跟人结婚,所以一个个四下溜溜,在身边的女人当中找个说得过去的,在你自己还不懂什么是婚姻的时候,就领了结婚证。然后就是生孩子,忙事业忙发达,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时候你们才发现我们的生活跟你们的不一样。你听明白了吗,耿林?我们是有代沟的。”
耿林没想到娄红说出的话不仅让他安静下来,而且他希望娄红继续说下去。他在王书死后也曾做过这样的思考,可惜都是不了了之了。
“我们可以站在大街上接吻,大白天,当着成千上万人的面儿,你们能吗?不能!做梦都没梦见过。”娄红看见耿林的认真表情,自己也平静一些,但仍旧得说下去。她现在想说的话已经由原来对耿林的谩骂,变成了自己内心的倾诉,“观众当久了,谁都不甘心。那些先富起来的,先成功的男人于是发现自己老婆原来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接着又发现,小姑娘也不光只爱小伙子,也有挺多小姑娘爱四十多岁的老小伙儿;老婆还说得过去的,他们就偷着泡小姑娘;老婆说不过去的,他们就借着小姑娘的爱情帮助离婚,还以为生活就此就更新了呐?那些跟小姑娘结婚的男人有几个幸福得找不着北了?他们比从前更缺时间玩麻将,应酬,钱被看得更死了。反过来说又有几个小姑娘觉得找一个大龄小伙儿就找到了归宿?年龄大就真心疼你,让着你吗?见鬼吧,年龄大带给你的惟一收获就是,你得承认他们比你狡猾,你玩不过他们。你不就这样的人吗?”娄红突然又把矛头指回耿林,“难道你能否认你不是这样的人吗?”娄红说着坐到地上,又伤心起来。
“你不用跟我说你新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女人,我比认识她还了解她,她肯定各方面都不如我,也许还比我年长几岁,你挺会打算的,耿林。对你来说,我年轻,长得还算好看,性感,有个性,家庭背景也不坏,你觉得你养不住我,对吧?你觉得我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你,对吧?你觉得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个普通的职员,这不足以作为我们未来婚姻的基础,所以你还不如先下手。反正你通过我也把婚离成了大半儿,你就只等着有一天你老婆给你打电话,通知你去街道办事处办手续。这样多好,你的新老婆不用受你旧老婆的任何伤害,挑个吉利日子就成新娘了。结婚以后,你天天看着你的新老婆,虽然平庸点儿,但不让你想起你的旧老婆,你不用每天都产生内疚感。因为你的内疚感都让我带走了。伤害过你旧老婆的人不是你的新老婆,而是一个你从前睡过觉的女人,她曾经是你的同事,叫娄红……”娄红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了,用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耿林没有马上过去安慰娄红,因为他还没反应过来。他看见娄红哭得很伤心,但脑子里还没把这一切都归位。娄红的话好像剥掉了他最后的衣衫,连他一个人想自己的时候,形象也没糟到这份儿上。与其说他被娄红的话击中了,不如说被伤着了。他心里有了娄红根本没把他当回事的感觉。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相信,娄红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出自她的脑袋,他了解娄红。
娄红哭得更伤心了,她躺到地上,放声大哭。耿林慌了,怜爱战胜了其他的感觉,他把娄红的头轻轻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为她擦泪,抚摩她的脸庞。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理论,现在用来伤害自己,别犯傻了。”耿林希望息事宁人,不管怎么说,他心疼娄红,不愿去究个是非。
“不是听来的,”娄红一边抽泣一边说,“都是我经历过的,亲眼看见的。”
耿林抱起娄红,看着她。娄红说:
“耿林,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一个复习。”娄红用尽最后的力量想再伤害耿林一次,但没想到她的话又首先伤着了自己。她想起耿林之前的那个有妇之夫,心里立刻无限可怜起自己,眼泪顿时汹涌起来。
耿林把娄红紧紧地抱进怀里。他心里清楚这力量来自他的善良而非爱情。娄红的话把他对他们这段感情的理解搅乱了。
娄红在耿林的怀里哭得那么无助。她依怜的样子像一只温柔的手,一次又一次掠过耿林本来已在发颤的心。他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也许我理解错了,也许她本不想分手,也许我该试试抓住她,再试一试,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也许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耿林终于冲动地把娄红更紧地抱住,他语无伦次地说:
“让我们再试一试,我爱你,别离开我,再试试,再试试,别管那个女人……”
娄红听到这儿,猛地挣开耿林的拥抱:
“原来真有一个女人? ” 娄红惊异地望着耿林,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流氓。”
耿林突然觉得眼里的一切物体都离他远去。它们重新停留在更远的地方,可是耿林却不能两眼聚焦看清它们。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落在何处,他就像练习对眼儿的孩子那样,让视线中的一切模糊起来。
许多年后,他回忆这个片刻,他发现自己想说的是“别管那些女人……”,但他说出了“那个”。
“难道这又有什么区别吗?”也是许多年后,他问自己。对此,他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同时,他好像也看见了那股巨大的力量,它就像被设置了一般,决定着他的生活。
第三十八章
被外甥电话叫到楼下的侯博,看见探视人口那站着十多个学生,心里叫苦不迭。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好像一群等待出发命令的鸟。他们有人手里拿着成束的鲜花,有的提着水果篮儿,侯博看得出学生没少花钱。
他先把自己的外甥扯到一边儿,训斥起来:
“你疯了,带这么多人来,这儿心脏外科病房,上去这么多人,病人还不让你们吓死几个?”
“可是老舅,算我求你了,我也是没办法。我们班六十人,才来了十个。你知道这已经不容易了,我们是抽签决定的,不然你不让谁来啊?!老洛跟每个同学都铁。”侯博外甥一口气说完了。
“都什么?”
“都铁,就是关系都不错。”
这时,另几个同学也凑了过来。
“哎,高同,这就是你舅啊?”一个男生指着侯博问。
高同点点头。
“哎,舅,”那男生一着急也叫上了舅。
“哎,别乱叫,我可当不起。”
“哎,大夫,您无论如何得让我们进去,老洛他,嗨一句话,我们特想见他。”
“就是,帮忙让我们进去吧。”其他的也在附和。
“少进几个吧。”侯博说。
“不行。”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已经是先出来的代表了,让我们全进去吧。”一个女生又在央求侯博,“我们是各科代表还有班委的,得向老师汇报工作。”这个女生试试走另外的路子。
“那就都别进去了,洛老师现在不能工作。”同学们一下哄了起来。
“要嚷出去嚷。”负责看门的老太太大喊制止着他们不注意发出的喧哗。
“侯医生,帮帮忙把我们都带进去吧。我们不谈学校的事,就是想老师,想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儿。”一个文静站在一边的女生说。
侯博还记得她叫白冰,是那个大街上对他吐露过内心恋情的女生。他看她一眼,她一点也不羞涩,迎着候博目光,十分从容而坦然。看着这个女孩子坚定的目光,侯博决定让来的同学都见到老师。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了钥匙,打开了外科的一个小会议室,把学生带进去,嘱咐他们不要大声说话,然后回病房去找洛阳。
侯博走进病房时,洛阳在睡觉。侯博端详了他几秒钟,不明白他为什么能让这么多人喜欢他,准确说是近乎崇拜的喜欢,这是侯博从没有过的经验。他也得到过许许多多真诚的感谢,因为那些患者自认为是侯博救了他们的性命。这样的瞬间一直是侯博发现自己工作价值的好时机,他甚至想过再也没有比医生更重要的职业了,因为它关系着人的生命。但是今天他有了另外的想法,教师也许是更重要的职业。如果一个好医生能让人活着,那么一个好教师该教会人怎样活着。今天侯博突然发现,这两者几乎同样重要。想到这儿,侯博甚至有点嫉妒这个比他年轻的小伙子,觉得这个小伙子让自己的职业黯淡了一些。
侯博为洛阳打开会议室的门,他原想洛阳看见满地的鲜花和水果,一定会惊喜。但洛阳却满不在乎地走了进去,自己拣了一个空位儿坐下,然后扫视一眼同学,同学都静观着他:
“你们这帮小市民。”洛阳不屑地扔给学生这句话,用脚指指同学带来的东西,“到处让我丢脸。”
同学“哗”地笑了,七嘴八舌地说:
“谁是小市民啊?”
“谁是小市民啊?”
“你真逗!”
侯博示意大家保持安静。洛阳说:
“行了,别嚷了。你们全是小市民,不仅如此,还到处宣传,告诉别人你们老师也是小市民。”
“这会儿说对了,我们老师才是小市民。”一个男生说。
“小市民才不买花呐。”一个女生接着说,“也不买水果,人家小市民买罐头。”
大家又一阵哄笑,洛阳也笑了。
“那咱们就把小市民送来的东西都打开,也请侯医生尝尝。”洛阳说完,男生一起涌来,打开水果,先递给老师和侯博,大家一起吃起来。侯博又一起涌起良性的嫉妒,这次是嫉妒学生,因为他从没这样跟任何一个老师在一起过。
“下学期代课老师确定了吗?”洛阳问。
“没有。反正是代课老师,爱谁谁,我们肯定不难为他,不给你丢脸就是了。”高同一边吃一边说。
“别打临时算盘。”洛阳说。
同学们一下子都停止了吃水果,他们惊恐地看着洛阳。
“你不教我们了?”
“那得看我能不能走出医院,这种手术的死亡率是多少?”洛阳半开玩笑地问侯博。
“开什么玩笑!”侯博话音刚落,同学都松了口气。
“好吧,不开玩笑,”洛阳接着说,“我担心手术后太虚弱上不了班,明天我给校长打电话,得给你们找个好老师,明年是重要的一年。你们必须全部考上大学,不然我不饶你们,如果你们现在对代课老师抱有临时感情,肯定有人落榜。而我的目标你们也知道,是全部考上。”洛阳说完认真地看着同学,仿佛在强调着这番话的重要性。
“要是我们全考上了,那就来……”一个男生拉着腔调说,但马上被另一个男生截断:
“来六十碗,不是拉面,而是二锅头!干!”
大家都笑了。一个女生走到侯医生面前:
“你肯定不知道六十碗是怎么回事,是我们班的典故。”她说。
“对,你给我舅讲讲,老洛特酷。”高同说。
“有一天晚上,晚自习,老洛进来了,皱着眉头扫我们一眼,好像我们都差劲透了。”女生一边说一边表演着,“然后老洛突然问,兜里没有两块钱的举手。有六个同学举手了。”
“是七个。”另一个更正。
“对,是七个。然后老洛说,出来,跟我走。他们走到门口,老洛又皱着眉头对剩下的人说,你们傻看什么,也跟着来吧。老洛把我们领到一家抻面馆,一进去我们都傻了:六十碗抻面全摆好了,还冒热气呐。我们都饿坏了,立刻疯吃起来。吃完饭老洛说,这七个没带钱的我请,其余的去柜台付钱。”
“我们几个早商量好了,一起喊:要求平等,反对虐待,”高同接着讲下去,“老洛没法子了,我们一边喊一边往外跑,老板就去问老洛要钱。老洛那无兜里就有119块,还少给人家一块。”
“全是无赖。”洛阳说。
“但愿你们全都考上大学,好报答老师六十碗抻面的深情厚谊。”
“他们要是全能考上大学,我死也闭上眼睛了。”洛阳说。
“别老这么说,多不吉利。”一个女生怪嗔地说。
“好,不说了,但是你们一定要多帮帮那几个落后的,别光想自己。帮助别人费点时间,别太计较,老天爷会都看在眼里的,到时候也能在你们考试时候帮你们一把。”
几个男生簇拥着洛阳,离开了会议室。洛阳站在楼梯口目送大家下去。侯博站在洛阳的旁边,看着依依不舍的学生,又看看竭力控制自己不动感情的洛阳,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是酸酸的,尽管作为医生,他不认为洛阳的手术有超出正常的危险。
“我从小没父母,可能跟谁在一块都能相处好,没有过家庭温暖,反倒让我跟人群好沟通。”洛阳看着候博好奇的神情,便这样解释了几句。
他们一同走回病房,路上,洛阳请求候博一件事:在手术方案确定后,告诉他一下。侯博没多想就答应了。
刘云提前半个小时离开医院,她光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买了几样水果,然后习惯地又走到公交车站。在等车时,她看看表,决定不了自己是坐公共汽车,还是坐出租车。坐公共汽车可以按时赶到,坐出租车她可以提前到。
下午在她上班的时候接到吴刚的电话,他要刘云下午五点半去火车站,约好三站台见面。他简短地说他处理完了所有的事,今晚出发到北京会上另一个人,然后一同飞深圳,因为深圳的事项很急。
刘云没想到吴刚走得这么匆忙,心里的难过个像是为一个同事的离别而产生的,它浓重得让刘云想哭。她曾经带着情绪让吴刚别可怜她。她现在才真正明白,她就是靠了这样的帮助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而没有垮掉。明白了这个,一方面让她惭愧,她希望有机会向吴刚解释,并真诚地再一次表示感谢;另一方面在她明白这帮助的重要性时,心理上也开始珍视它,但她马上就要全部失去……
刘云六神无主,她希望能早点见到吴刚,但又担心在那儿碰见吴刚的一大群朋友。她知道吴刚是一个有朋友的男人。她决定等公交车。
一个聪明的出租车司机发现这位犹豫的女人,他减速向她鸣笛,刘云上了车。
当刘云来到第三站台时,她以为自己搞错了。不仅站台空空荡荡,两边的铁轨上也没有停留的列车。但她马上看见站在站台远处的吴刚向她挥手。刘云朝他走过去,看见吴刚一个人和两只大箱子站在一起,在心里说了一句:
“谢谢你,司机。”
他们走近互相打了招呼,再一次感到窘迫。吴刚立刻解释了为什么一切都这么匆忙,他说他原想他们还有机会在一起吃顿饭。刘云打断了吴刚的话,她说她能理解吴刚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她说她几乎不相信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完这一切。
“‘身后’,卖了?”刘云想证实一下。
吴刚看着刘云,然后点点头。刘云也点点头,她知道这让吴刚难过。
“希望我老了以后再开一家酒吧,还叫‘身后’。”吴刚说着对刘云笑笑,然后又感慨地说,“现在回头一想,在酒吧里发生了多少事啊!”
“但是开酒吧的人说走就走了。”刘云希望缓和一下空气。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
刘云想问吴刚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城市,但立刻纠正了自己的想法。
“你考虑了很长时间吗?”刘云换了一个问题。
“你是说去深圳?”吴刚问,刘云点点头。“跟你说的时候我也是刚听到信儿。”
“你连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的生活改变了?”
“我很少想,就是想想,也不是为了做决定。有时候觉得想事儿挺好玩儿的。”
刘云还是有些不解地看着吴刚。
“想做就做了,考虑太多没用。”
“是啊,”刘云有些羡慕地说,“关键是你知道该怎么做。”
“你也知道。”吴刚认真地说。
刘云很勉强地笑笑,让吴刚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凄楚。于是他想鼓励一下刘云:
“活得不如意的时候,外面扔过来的任何机会都应该抓住。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和从前一样不如意。”吴刚说完,两个人都笑了。生活让每个经历过的人都能说出两句类似格言的句子,也算公平。
吴刚的那列火车开进来了,站台上的人逐渐多起来。吴刚跟刘云握握手,然后督促刘云现在就回去。他说他不愿一个车上一个车下没完没了地告别。刘云把水果交给他,他说太好了,正好他没买。刘云让他说得很高兴,但又为最后分手的时刻伤感,她控制自己。
“你就当一个革命同事出差了,我肯定常回来。”吴刚故作轻松地说。
“好的,一路多保重。”刘云最后望了一眼吴刚,然后转身离开了。
另一列火车缓缓地启动了,伴随着轰鸣声开出了站台。刘云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刘云回到家里, 坐在沙发上不想做饭也不想吃饭。 她呆呆地看着客厅里各种“缺损”的陈设,心里空空的。看着被耿林破坏过的家,她不是特别难过,就像耿林砸的时候她也没有过分激动一样,对她来说这似乎已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但是,吴刚的离开却抽空了她。
她不再为耿林格外激动,并不是她现在理解了耿林,而从前没有。她慢慢发现的事实是,在过去的婚姻生活中,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事业型的女人,可是婚姻起了变化,她作为妻子的角色没有了,她就几乎垮了下去。“这么多年我做了什么?”她此时这么问自己的时候,答案也就浮出了水面:她只不过是一个妻子。如果现在发生的事不是她的丈夫跑了,而是她被医院开除了,她会难过,但不会坍塌,接着会退回到家里,做一个更贤慧的妻子。
然而思考并没有带给刘云力量,她依旧沉浸在吴刚离去的真空中。发生这一切之后,她不得不再一次承认,吴刚起到了她没想到的作用,特别是在他离去后,她更真切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刘云起身给彭莉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她又躺回到沙发上,想先小睡一会儿,然后再吃东西。但是她刚刚躺下,脑海里又浮现出烦乱的往事,有些事,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刘云知道她今晚将再一次失眠。
刘云挣扎着坐起来,浑身没劲儿,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她看着一个从日本捎来的小木头娃娃孤零零地立在音响上,心里异样地颤了一下。另一个小木头娃娃被耿林砸坏了。她突然抓起那个小木头娃娃,奔向阳台。当她拉开阳台窗户想把小木头娃娃扔下去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关上窗户,把娃娃紧紧地搂进怀里。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刚才要摔坏那个娃娃,当她又把那个娃娃放回原处时,突然就明白了。如果她把娃娃扔下去,自己也可能跟着跳下去。在她对那个可怜的娃娃长久地凝视时,她受到了解脱的吸引。人不是必须熬在痛苦中,人有时突然就没了力量把那无边无际的虚弱和空虚,把那看不到希望的沙漠截止。
“我累了,再也没力气了。”刘云又恢复了常态,她坐在小木头娃娃的旁边。墙上报时的钟响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这是我第三次走进办公室,看见主治医刘云女士站在窗前。”侯博靠在门旁,发现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就这么说了一句。
刘云立刻有些惊恐地回过头,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吓着你了?”侯博坐下来。
“没有。”刘云说着回身不好意思地看了侯博一眼。
“你看上去不太好,没事吧?”侯博关切地问。
“没什么。”刘云说。
“但你脸上可不是没什么的样子。”侯博说。
“我有时候觉得,人为什么非得受苦不可。人不是必须忍受痛苦的。”刘云若有所思地说。
侯博听刘云这么说,就决定先跟她聊聊,过一会儿再谈工作。
“其实,你这么说太尖锐了,也太被动。”侯博故意把话说得有几分学究气,好让刘云离自己的悲观情绪远一些。“我有时候也很痛苦,甚至不因为具体的事情痛苦,人生充满了遗憾。比如说,你活一辈子,不过就是几次选择。选了学医就不能学物理,选了这个女人就不能选另一个女人。但要是想开点,这个过程里你要是知足了,也就有意义了。”
“知足?”刘云轻轻地反问了一句,她觉得知足这个说法走近了她。
“就是,你不用到处去找,就在咱们医院你就能发现比你活得不幸的人很多,但他们不一定都是很悲观。”
侯博的话让刘云惭愧了。她挑起另一个话题:
“你跟你爱人怎么样?”
“总吵架,每次吵完架总比吵架前感情更深些,但这并不妨碍再一次吵架。”
“你们结婚多久了?”
“四年多。”侯博说,“也许有比她更合适我的女人,你也知道现在男的像我这个岁数很吃香的,再加上我的职业,手里一把小刀,休了老婆再找一个,好像不难。但我总是问自己,我干吗要改变呐?一个新女人有新优点,肯定也有新缺点,说到头来,是个忍受问题,话又说回来,现在的爱人是我自己选的,我爱过她现在也喜欢她,我干吗不尊重自己的选择呐?!”
“说得有道理。”刘云若有所思地说,“你很幸运,做出选择的时候自己很清楚。”
“你爱人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是我被人选中了,我答应了,仅此而已。”
“你可以再选一次。”侯博兴奋地说。
“可惜好多人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选择时,已经太迟了。”
“你说什么是真正的选择?”侯博问。
“真正的选择就是不后悔。”站在门日的洛阳接了一句。
“嗨,你好,洛阳。”刘云和侯博同时跟洛阳打招呼。
“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们,不过你们谈的话题太尖端太诱人,我不得不加入进来。”
“得了吧,这方面人生大道理谁电说不过老师。你看,他一句话就都给总结了。”
“哪里,哪里,我还想问刘大夫呐,”洛阳转向刘云,“您刚才还没回答候大夫的话呐,我也想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说刘云,这里就你的年纪够资格说说,开导开导我们后生。”
“别开玩笑了,洛阳找我们肯定有事。”
“您先说吧。”洛阳真诚地恳求着。
“我只是想女人,对女人来说的选择。”刘云说,“女人可能比男人更需要支撑,女人选什么作为这个支撑好像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但多数女人是选择了另外的。”
“什么是另外的?”侯博问。
“男人。”洛阳成熟沉着地替刘云回答了。
“这没错啊!”侯博说,“看看我对老婆多好,差不多发誓永远不抛弃她。”
“行了,我们可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侯博就成猴子了,一点正经的都没有了。”
“那我就来换个话题。”洛阳谦和友好地说,“我想跟你们谈谈我的手术。”
刘云和侯博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又都把目光投回洛阳。
“你们别误会,我不是有什么思想负担,就是想知道手术有哪几种可能。”洛阳轻松地说,“我自己的事我喜欢知道得清楚一些。”
“你的病具体地说是主动脉瓣病变。需要做的是换瓣手术,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我们不能说是白分之日,但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能保证的。”侯博故意说得郑重其事,看着一言个发的洛阳,他又补充一句,“作为病人,你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剩下的事我们来做。”侯博说完笑了,洛阳也跟着笑了。只有刘云以女人特有的直觉吻到了另外的气味儿。
“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尽全力的。”刘云劝洛阳说。
“我们能讨论讨论吗?”洛阳温和地笑着。
“关于什么?”刘云问。
“我没学过医学,举个例子说吧。医生在教科书上学来的东西,有时并不适合具体的病症对吗?”
侯博没有马上点头,他被洛阳的切入点震住了。如果没有相当的医学常识,不会这样问医生。
“也就是说,医生需要灵活运用从教科书上学来的东西,针对不同的病人不同的情况做出不同的处理,当然不是说违背教科书上的原则。”
“你真的没学过医吗?”侯博半开玩笑地插了一句。
“我只是瞎说,”洛阳接着又说,“如果一个病人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医生按教科书上的原则处理,病人活下去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而医生换一种办法或者说综合一些办法和策略,病人活下去的可能性就会达到百分之八十……”说到这儿洛阳停住了,他看看侯博又看看刘云,然后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看见你们起,就从心里挺信任你们的。也希望你们能信任我一次,给我一个真实的回答,医生会采取哪种方法?”
侯博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了桌子上,他看看刘云,刘云一脸惊疑。她做梦也没想,第一次向她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居然是个患者。但是她马上就安静下来了,提出这样的问题的人也许只能是患者,因为医生不可能戳医生的难处。
“求求你们,告诉我吧,这对我很重要。”洛阳诚恳地说。
“绝大部分医生会采取前一种方法。但最好你别再问为什么。”侯博说。
“好的,我不问,但我想问点儿别的。”洛阳说完笑笑。
“你疯了。”侯博说,“有那么多精神头儿,好好养养身体吧。”
“换瓣手术有一个弱点,是吗?”洛阳问。
“你指哪个?”侯博很有幽默感地问。
洛阳笑笑,他觉得医生有时很像孩子,不自觉地就能讨别人喜欢,因为他们对面的人几乎都是患者。
“我得终生吃一种抗凝血的药,对吗?”洛阳又问。
“总比有生命危险强。”侯博说着看一眼刘云,她无语地坐在那儿,灵魂好像已经离开她多时。
“而且吃这种药得严格控制剂量,吃少了辩膜上就会长血栓,吃多了会造成出血,这两种情况又都可以置我于死地。”
“好死不如赖活着,老人留下的话未必就不适合你。”侯博已经开始有些认真地反驳洛阳,他怕洛阳给他出更大的难题。
“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瓣膜成形。”刘云突然说话,把侯博惊了一跳,好像他已经忘记刘云会说话。“如果手术成功,病人手术后基本上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如果手术不成功呐?”侯博认真起来,大声对刘云说。
刘云像是一朵被风吹败的花儿,委顿下去。
“这就是我来找你们的目的,求求你们为我冒点风险,我想做瓣膜成形。”洛阳对着刘云说,然后又看看侯博,他知道侯博的权威性。
刘云离开办公桌,再一次站到窗口,好像有意把最后的商讨交给男人们。
“洛老师,”侯博换上语重心长的口气,“你还年轻,考虑事情最好再慎重些。”
“我是在为我自己考虑,所以我才求你们。”
“这叫什么考虑,”侯博不耐烦起来,“即使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也该为学生考虑考虑。像你这么成功的老师不是到处都有,一抓一把。学生不仅仅是喜欢你,差不多是爱戴你了,你真的不想为他们采取更保险的方案吗?”
“不,我为我自己活着。”洛阳第一次敛起温和的笑容,认真地说,“我喜欢学生,但他们不是我生活的全部。”
“你是认真考虑过的?”侯博问。
“是的。”
“我劝你再想想。”侯博说。
“不,我已经决定了。我很高兴我能有机会,在我的有生之年做一次真正的选择,像莎士比亚写的那样,活着还是死去。”洛阳说着又恢复了轻松的口吻,提到莎士比亚的名句时,他故意说得夸张。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洛阳是个可人的小伙子。他能把所有的表达都归向温和,自然,亲切的方向,上帝在做他时一定多用心了。
“你挺有意思啊?!”侯博对洛阳说,以此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平静。在他行医的年头里,他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患者,他能搅动你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搅动不起来的感情沉淀。
“哪儿的话,我就是不喜欢吃药,而巨我听说,吃那药人的脸色都是灰的。”
“好吧,我尽快给你回信儿。”侯博说完回身看刘云,刘云还是面向窗口站着。
“那我先回去了。”洛阳要走,被侯博拦住。
“瓣膜成形只是风险大些,并不意味着……”侯博说。
“我知道,所以我还是挺乐观的。”洛阳说着又望刘云一眼,“不过,我还是事先写个东西,声明责任自负,不能给你们添麻烦。”
“那都是后话了。”
“再见了。”洛阳走向门口。
“再见。”候博说。
“再见。”刘云也转过身。
“再见。”洛阳听到刘云的话又加上了一句再见。
侯博走近刘云:
“你怎么了?”
“不知道。”刘云说。
“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决定,你好像比他还沉重。”
“你能做这样的决定吗?”刘云问。
“你应该去搞科研,而不是当临床医生。”侯博没有回答刘云的问题。
“也许你说得对。”刘云又转向窗口,窗外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景色,除了院中央那一小片可怜的绿地,绿了黄,黄了绿。
第四十章
洛阳手术前,彭莉结婚了。
在刘云接到正式通知时,她建议彭莉她们提前见个面婚礼她就不去了。彭莉不明白,以为是因为王书的缘故,刘云只好坦言,说自己虽然还没办最后的手续,但也算离婚的人,怕不吉利。彭莉大大嘲笑了刘云一番,要她无论如何参加。刘云答应了,但她搞不懂彭莉。她觉得彭莉是很世俗的人,但有时她能毫不在乎世俗的规范。她把自己的婚礼定在下午举行,对刘云解释说本该是在傍晚,但考虑拍照的光线,所以定在下午,这样的婚礼就和她的恋爱很贴切,因为是黄昏恋!
举行婚礼的场所是在劳动公园的一个水上餐厅,时间是在下午两点。刘云按时赶到时,彭莉和新郎站在门口迎接客人,彭莉立刻向新郎热烈地介绍刘云,刘云在匆忙的寒暄间瞥了新郎一眼,第一印象不错。紧接着又有别的客人来,刘云把一个装了五百块钱的红包塞给彭莉,便先进去了。她站在门口看看,来客中大部分是新郎的朋友,刘云几乎不认识什么人,索性一个人选了一个角落看着。
刘云从没来过这个餐厅,它建在湖上的水榭上,离开岸边不远,有一个石板桥通过来。餐厅是圆形的,四面都有窗户,今天天气很好,餐厅里格外明亮。餐厅的墙壁上挂了很多书法条幅,刘云凑近一幅看看签名,立刻惭愧自己认不出。她又看看另外的,从大体一致的风格,她判断是一个人写的,她想这个人该是新郎。
靠墙的一圈儿,摆着蒙着白色桌布的长方形餐桌,每张桌子上面都放了一个进口的透明的大玻璃花瓶,每个花瓶里面是一束丰满的红玫瑰。与玫瑰花瓶对应的是一个白色的茶壶,在茶壶和花瓶之间摆满了各色精美的点心和香烟,桌边是一排带碟的茶碗儿。在桌子前面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椅子,已经到来的客人有的站在地中央唠嗑,有的坐在椅子上与身旁的人唠嗑,有的像刘云一样四处望着。几乎每个人都在喝茶。刘云不得不惊叹彭莉两个人的筹划和很有艺术趣味的安排,一切看上去都很雅致,朴素但不寒酸。因为不提供饮食和酒水,大家的举止更加得体,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唠嗑上,气氛仍旧是热烈的。
婚礼正式开始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一个戴眼镜五十多岁的男人先做了开场白。他先调试了一下麦克风,然后又看看站在他旁边的新娘和新郎,彭莉对他点点头,他开始了讲话。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彭莉女士和周少冲先生的婚礼现在开始。”
掌声零星地响起,好多人忙着把手中的茶杯放回去。大约几秒钟后,掌声热烈而持久地响起来。刘云看着站在新郎旁边的彭莉,她穿了一件中式暗紫色的高领旗袍,盘了一个并不是很高的发髻,看上去不仅有几分贵妇的风韵,也显老些。刘云想,彭莉过去不愧是演员,她总能把自己打扮成所希望的样子。今天彭莉在打扮上的良苦用心,刘云不仅理解了,而且想告诉彭莉,她也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谁都可以把她看成是一个五十左右岁的女人,保养得很好,皮肤和身材年轻些,气质和风度却是老道的。彭莉和她的新郎站在一起,是一对般配的夫妻,没人会想起他们年龄上的差异。
“我来说一下婚礼的大致程序。”主持婚礼的人继续说,“先由新郎和新娘简单介绍恋爱经过,顺便说一下,这一项是大家经过强烈要求增加的,可不是新郎新娘心眼儿老实希望主动交待。”大家笑了。“然后是舞会,然后就是自由活动了。”主持人说完看看大家,大家才明白他的话已经说完了,虽然觉得程序简单了点儿,但还是再一次热烈鼓掌。
这时,新郎走到麦克风跟前,大家又安静下来。
“在我进行交待之前,我首先代表我妻子彭莉对大家的光临表示衷心的感谢。”又是鼓掌。
刘云站在离门口不太远的地方,她无意中发现在新郎讲话的时候,悄悄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没有往里面走,就站在门旁,前面的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刘云对她点头微笑一下,她也朝刘云点点头,但没有微笑。她盘着几乎和彭莉一样的发髻,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刘云又继续看新郎讲话,她觉得这个刚进来的女人浑身透着冰冷,一副什么都拒绝的态度。
“我需要做点解释的是,今天没有准备酒水和饭菜。我们的考虑是这样的,一是这里的饭菜味道一般,但我们图这个地方清净;二是来的朋友当中年龄较大的偏多,酒并不是很适合的节目。所以,我们这样安排了,并且给每个来宾都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说到特别,就是我们针对每个人的特点选的礼物。我和妻子彭莉为此用了很多时间,希望我们没有白费工夫,大家能够喜欢各自的礼物。”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欢呼,好多人伸头去看摞在彭莉和周少冲身后的礼物,每一件礼物都做了包装。在这样的气氛里,刘云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被彭莉的幸福感染着,她明白了彭莉为什么在选择时如此果断。一个这样独特的婚礼和一个这么细致贴体的丈夫,应该是所有中年妇女都梦想的吧?!刘云的思绪飘忽起来,她甚至想到了彭莉和这个丈夫今后的生活,那该是一个被延长了的金灿灿的晚年吧?!
刚才站在门旁的女人这时经过刘云,走到了前面,还没等刘云反应过来,她已经大声地说话了:
“周少冲,我想你肯定少准备了一份儿礼物。”这个女人站在新郎新娘的对面,刘云发现新郎的脸色变得惨白,彭莉惊得不知所措。人群中有几个人试试走近那个女人,她摆摆手拦住了他们:
“别拦着我,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
“老李,理智点,别这样嘛。”人群中的一个年纪大的男人低声说。
刘云马上反应过来,她悄悄挤到彭莉的身边,把她的一只胳膊揽进自己的怀里,低声嘱咐彭莉安静,别担心。
“我很理智,不然我不会今天到这儿来的。我不会耽误你们太久,但该说的话我要说完,尤其是应该让这个女人明白,等待她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她说着指指彭莉。彭莉扭头看周少冲,他脸色苍白,仿佛被定住了,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你不是说你前妻死了吗?”彭莉咬着牙低声问,喷射出的仇恨好像既是对着新郎也是对着面前的女人。
“没错,对我来说,她已经死好多年了。”新郎大声地说。
女人受了刺激,也大声地喊起来:
“没错,我的确死了好多年了,下一个就该你了。”她愤怒地指着彭莉,刘云能够感觉到彭莉气得浑身发抖。刘云尽量使彭莉镇静。
“站在你们面前的新郎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前妻的,像对一个死人一样。”女人接着说下去。她凭着惊人的控制力,威严但条理清晰地说着,“你们谁也不会想我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但是,八年,我的丈夫睡在自己的卧室里,不用我多说,你们也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你们听他说,他会说我们夫妻有问题。也许我们真的有问题,尽管我不明白我们到底有什么问题。我养大了我们的孩子,我做饭洗衣服,干全部家务事,还要和他一样工作八小时。我从没和任何别的男人有过不正当的来往,但是,我的丈夫对别人说,我们的婚姻有问题。那好吧,有问题就谈问题吧,但是,这个人,”女人说到这儿又一次愤怒地指指她的前夫,“就是这个人,当我一次又一次找他,要跟他谈谈的时候,他说的原话就是,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要是能谈出来,就没问题了。”女人说到这儿像一个有经验的演说家,打住了,好像她知道这时停顿的效果。果然,没有人再试试阻拦她,片刻间大家都很安静。
刘云忘记了照顾彭莉,尽管她还抓着彭莉的胳膊。彭莉也像傻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刘云盯盯地看着站在地中央的女人,心突突地跳。刘云觉得自己站在镜子前,但她从镜子里看见的却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脸突然热起来,好像刚刚被人打过或是羞辱过。刘云被眼前这个女人震惊的程度不亚于新郎和新娘,她不是在回忆自己做过的事,而是亲眼看见了。
“李雅茹,我真想杀了你。”新郎咬着牙说。
“你已经杀完了我,现在你该杀的是你身边的新人。”
“我告诉你,我从没恨过任何人,但是今天我告诉你,我恨你,李雅茹,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天天恨你,咒你早死。”新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彭莉倒进刘云的怀里哭了起来。
“周少冲,你用不着张牙舞爪的。两年前,我发誓一定要做到今天这件事,现在我做到,这是老天给你的报应。至于早一天死还是晚一天死,我早就无所谓了。你也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女人说着朝新郎走过来。刘云想也没想,靠着一股本能的力量冲到女人面前。她拥住女人,语气恳切地说:
“请你理智一点,跟我来,就算我求你了,我有话对你说。”
女人看看刘云,也许是刘云脸上的某种表情打动了她,也许她闹够了,总之,她在刘云的拥揉下,离开了餐厅。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她安静下来跟我走。我们在公园里找到一个长椅,她毫无表情地坐在那儿,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是新娘的朋友,她还是那样坐着,也没因为我这么说表现出更大的反感。”刘云说到这儿,看看对面的洛阳,“你还想接着听吗?”
洛阳点点头。
他们坐在刘云的办公室里,刘云还沉浸在彭莉婚礼的“余韵”中。离开后,她不想一个人带着这样的记忆回家去,她觉得她一个人对付不了这样的事,对新的失眠的恐怖让她回到了医院,把洛阳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谈了起来。她一方面瞧不起自己的懦弱,另一方面她就是害怕。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回答我。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是眼睛看着前面。后来我跟她说,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现在我很后悔。当一切都过去以后,我觉得人还是应该原谅。”
“她说,这不过是我的感觉。她说,你一旦那么深地被伤害了,就不能原谅了,永远都不能原谅了。”
“我说,那你也不能生活在仇恨中啊。她说,为什么不能?!她说,这两年她就是靠着仇恨活过来的。她说,因为恨那个男人,她才活得不错,她才有力量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有劲头。”
“我说,但是仇恨不能带给你幸福,甚至平静也不能。她说,在她爱这个男人的时候,他也没给她幸福。我说,这维持不了多久,总有一天,你会平静下来,面对你自己做过的事,你会为自己感到羞愧,不管别人怎样伤害了你,你会后悔的。我自己的经历就是这样的。”
“她说,你的经历是你的,我比你老,也不想活太久,也没必要想那么多。我做什么都凭感觉,我现在恨他,我凭什么要强迫自己原谅他,我有太多的理由恨他,你知道吗?我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什么都没给过我,我却把什么都给了他,这公平吗?我凭什么要原谅他?!”
“我怎样都不能说服他,最后我问她,为什么同意离婚了。她突然就哭了,她说,我受不了了,他跟我提过几百次离婚了。她说,她要是再不离婚,就会给弄疯了。”
“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刘云问洛阳。
“我很想听你说完。”洛阳说。
“我说完了。我把她送回家了,她是一个老师,按理说也是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回来的路上我想。这个女人也许会带着仇恨走进坟墓,上帝为不同的女人安排了不同的路。”
“对男人也一样。”洛阳说。
“请你原谅,我罗嗦了这么多。”刘云突然不好意思地说。
“刘医生,你别这么说,我很高兴听你说这些。说实话,我也挺震惊的。她都那么老了,还能做那样的事。这力量也挺吓人的。”洛阳说。
“回来的路上,我想,你们是多么不同的人,尽管你们都是老师。”刘云说。
洛阳笑了。
“你别笑,我真的很钦佩你的选择。你对生活有另外一种态度,我现在还想不太好,但觉得比我对生活的态度,比那个今天婚礼上的那个女人的,要负责得多。”
“刘医生,你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不愿意吃药。而且吃那药,脸色总是灰土土的,我可能喜欢活着的时候脸色好一点,不愿意活着的时候已经有死人的脸色。”
“你挺了不起的,别看你比我们年轻。”
“哪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这也许是天定的。”洛阳说完真诚地对刘云笑笑。“明天,该轮到我了。”
“你给了我很多帮助。”刘云被洛阳的笑容安慰了,也被他手术前的安详感动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见。”
“明天见,刘医生。”
刘云回到家里,心请好些,但还是无法入睡。“为了明天的手术,我必须睡觉。”刘云想到这儿,找出了安眠药。
第四十一章
当刘云从很沉的梦中被闹表叫醒时,她像往常一样,先停住闹表,然后又闭上眼睛再躺两分钟。这时,她回忆起刚才的梦境,突然坐起来看看自己的腿。在梦中她从一棵很高的树上摔了下来,两个膝盖都肿了。她摸着自己完好的双膝,渐渐清醒了。她下床拉开窗帘,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她想起来,今天自己提前了一小时起床,因为洛阳手术。
刘云洗漱完毕,赶紧进厨房为自己做吃的。这也是她今天早起的原因,她要吃好,保证手术时的精力。她煮方便面卧鸡蛋,还冲了一杯奶粉,好像医生的饮食都不是特别健康。有人提醒过刘云,但她的回答很简单,医生也许知道怎样吃才健康,但他们多数没时间。刘云一边吃着自己不健康的早餐,一边听广播,这是她的新习惯。但今天她脑袋里想的却是洛阳的事,她知道,在洛阳的手术方案上,她和侯博还存在着分歧,因为洛阳的一再坚持,侯博只好同意。不管怎么说,侯博没有像她一样理解洛阳的选择。在刘云看来,洛阳的选择充满了对生活的挑战,他以另一种方式为自己负着责任。但侯博却觉得多此一举,像其他这类的手术病人一样也没什么不好。
刘云提前来到了医院,立刻去找侯博。她希望手术前再跟侯博说几句话,把两个人的情绪调整到最好的状态。但是护士告诉她,侯博还没到,病房外面有个小姑娘也在等他。刘云想到可能是洛阳的学生,便替候博出去了一趟。
在走廊里,刘云碰到护士小王。
“刘大夫,有你电话。”小王说。
“谁啊,我正有事要出去一下。”
“是个男的,没说是谁。”护士说完离开了。
刘云心动了一下,她想到了吴刚。
刘云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
“喂?”
“是我,刘云,耿林。”
刘云没说话,好像耿林来电话既是意料之中的事,又是意料之外的事,半天她才说:
“你好。”
“我往家里打过电话,可你已经走了,我没想到你现在上班这么早。”耿林说话时十分小心。
“有什么事吗?”刘云并不喜欢耿林这种新的小心翼翼的态度,她觉得它虚伪。
“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能不能见面再说?”耿林口气不软也不硬。
“我现在没有时间。”刘云还没有见面的心理准备,所以推托。
“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通知我行吗?”耿林说。
“好吧。”刘云说。
“那再见了?”耿林的再见说得吞吞吐吐,让刘云很反感。她什么都没说就放了电话。
刘云来到病房外面的家属等候区。在那儿等候的人里只有一个是小姑娘。刘云径直朝她走过去,问她是不是找侯医生。小姑娘立刻点了好几次头。
“他还没来,有什么事你能跟我说吗?”
“您也是给洛老师手术的医生吗?”姑娘问。
“你是洛阳的学生?”
“是的,我叫白冰。”她说,“什么时候开始手术?”
刘云立刻想到侯博跟她说过的那个爱上洛阳的女学生,差不多可以肯定就是眼前的这个。
“很快就要准备了。”刘云说,“你想现在见见老师吗?”
“不。”女生几乎是马上说了这个字。
刘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过一会儿我们同学都来。”姑娘解释说。
“你早来是……”
“我想看看老师,但是我害怕。”姑娘说着眼泪落了下来。
刘云明白自己没有猜错,她走近姑娘,亲切地拍拍她的后背:
“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姑娘感激地朝刘云点点头。
“我得回去工作了。”说着,刘云离开了这个女生。
回到办公室,刘云发现洛阳在等她。刘云在他对面坐下,洛阳并没有马上开口,他笑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改主意了?”刘云尽量轻松地问,“没关系,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商量就是了。”
“手术后,有很长时间我都是昏迷的?”洛阳突然问了一句让刘云摸不着边际的话。
“不是很长时间,一般情况下,几个小时。”
“如果不顺利呐?”
“你担心……”
“我不担心,我不是要改变决定,就是想知道接下来的步骤。”
“手术效果不好的话,要再做换瓣,也就是说要做两次手术。”刘云实事求是地说。
“明白了,知道得清楚了,我就没问题了。”
“洛阳,”刘云认真地看着洛阳,“你真的没后悔吗?”
“您担心我没料到意外情况吧?!其实,我想到了,不过想的不多,意外总有发生,跟你怎么选择没关系。我不这样选择也可能出现问题,我喜欢把这样的事交给老天爷替我决定,我跟着感觉走就是了。”
“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刘云说。
“那是您见的人太少了。”洛阳又恢复了一贯的状态。
“马上就要开始准备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担心学生会来。”洛阳说。
“你不用担心,他们已经来了。”侯博边说边走了进来。“外面十好几个,我怎么让他们回去,都不行,必须手术前见老师一面。”
“他们不上课吗?”刘云问。
刘云陪洛阳来到病房外面,等在那儿的学生一拥而上,有的喊老师,有的喊老洛。刘云自己没孩子,看到学生对洛阳比对自己的父母还亲,更增加了对洛阳的好感。
“医生都问了,你们为什么不上课?”洛阳生气地问学生。
“谁让你今天手术啊?”一个男生说,大家都笑了。
“课呐?”洛阳问。
“换下午了。”刚才的男生说。
“那行了,都回去吧,各自分工,你们上课,我手术。”
刘云看了一眼提前来的女生白冰,她远远地站在大家的后面。
“老师你害怕吗?”一个女生问。
“怕什么啊?要是手术情况不好,我就去天堂了。我平时对你们不坏吧,所以我也能进天堂。手术情况好,我就得再回去教课,都差不多。”刘云觉得洛阳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像个孩子。
可是,大家都没有笑。
“你们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啊?”
“我们等在外面。”另一个女生说。
“为什么?”洛阳故意做出生气状。
“因为你爸你妈没来。”这个女生说完大家都笑了,但笑声立刻被截住了,大家都想起来了,洛阳是个孤儿。
洛阳使劲抿着双唇,点着头。刘云能够想象洛阳此时此刻的心情,于是对学生说:
“你们在这儿呆着不妥,我建议你们去对面的公园,两个小时后我去告诉你们手术的结果。”
大家互相看看,然后一起对刘云点头。刘云带着洛阳回到病房。她似乎永远也忘不了洛阳走进病房前和学生的对视,双方的目光在深情喜爱牵挂感激中纠结,尽管有些忧伤,刘云还是从这样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很纯粹的美好。这情感不是性爱,也不是母爱,它丝毫不狭隘,泛泛地撒在人的中间。刘云的心异样地跳了几下:要是人和人都是这样相处该多好,人怎么才能这么相处呐?
这天上午洛阳被推进了手术室。麻醉已经发生了效果,他毫无知觉地赤裸着躺在手术台上。护士们像往常一样一边说笑一边进行着准备工作。她们谈的话题和平时一样,一是昨天或是前天的见闻,二是开男医生的玩笑。刘云和侯博一起走进来的时候,一个护士问他们中午定不定饭。
“这是好兆。”侯博小声对刘云开玩笑地说。
刘云笑笑。
“干吗呀,侯博,说话那么小声,想破坏团结啊?”
“就是,那么小声说话,谁知道你是要刀还是要剪子,递错了,你负责啊?”另一个护士打趣地说。
“到底定饭不?”
“定!”侯博大声说。
“干吗声儿那么大,想把我们往坏里吓啊?”
刘云做好了自己的准备工作,走近麻醉师:
“怎么样?”
“没问题。”
刘云心里今天特别感谢这些喜欢开玩笑的护士,她们让侯博换了心情,至少可以让他们放松下来,忘记洛阳做出的少见的选择,忘记因此而来的压力。
手术持续了三鲂∈倍??种印B逖舯话仓玫焦鄄焓乙院螅?踉瞥樯淼焦?叭?了一趟。懂事的学生们怕刘云找他们困难,并没有远走,都留在了离公园门口不远的地方。刘云传达了洛阳的手术结果,学生们一阵雀跃。其中一个提议立刻打车回学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另外的同学。一个女生大喊,她付全部的车费。刘云扭头发现这个女生是白冰。
第四十二章
离开耿林后,娄红再也没去上班。这惟一的一天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和力量。她打电话给乌伟,请求原谅,她说再也不去上班了。乌伟没想到娄红会这样,让他的想入非非折在襁褓中,于是,他很刻薄地问娄红:
“那你看我们是开除你,还是你自己辞职啊?”
“无所谓。”娄红回答的时候对乌伟的阴阳怪气表现出极大的蔑视。
“我们也无所谓,现在两条腿的人太好找了。”乌伟说完挂断了电话。
“这也叫男人?”娄红对着自己手里的听筒自言自语了一句,并没格外愤怒或激动,好像她已经不指望男人能表现更好一点儿。
娄红对自己父母说了自己的现状,她说她了断了跟耿林的关系,并且丢了工作,好像后者是前者的代价。她再一次请求父母原谅,她不想马上去找工作,是想在家里好好呆一段儿。
娄红的你母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很高兴,他们建议娄红休整一段时间后,出国留学,他们已经跟美国加州的一个语言学校取得了联系。娄红并不想出国,但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便答应了。
似乎很少有人能理解乌伟,他能力强聪明事业成功。按理说,生活待他不薄,他不必要再有许多卑污心理,但他总是以各种方式提醒与他打交道的人:注意,我是小人。他把娄红不干的消息马上告诉了耿林。但耿林并没有让乌伟吃惊,只是谢谢乌伟的转告。这再一次让乌伟感到沮丧,好像他刚刚布下的不过是一颗哑雷,尽管耿林已经踩在了上面。
“你们不行了?”他问耿林。
“谁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耿林含混着,对乌伟讲的话他感到震惊。他想过娄红肯定要离开他,但没想到娄红会马上辞职。这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她,哪怕作为一个一般同事。但他绝不想跟乌伟谈这个,在乌伟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也不干了。给一个小人做事,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可他现在顾不上这么多。
耿林找借口离开乌伟后,立刻到街上的一公共电话亭给娄红打电话。
“乌伟告诉我你辞职了。”电话一接通,耿林立刻说话,他知道现在是上班时间,只能是娄红一个人在家。
“是的,我本想给你打电话说这事的,没想到让那个恶心人儿赶到前面去了。”
“你真的再也不想见我了?”耿林这会儿没心谴责乌伟。
“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耿林气得大喊起来,“娄红,你做得太绝了。”说到这儿耿林的口气又软了下来,“你真的不想跟我告别吗?”
“我们已经告别过了。”娄红冷冷地说。
“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解释。娄红,我知道你要离开我,我也拦不住你,但我不能这样跟你分手,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
“耿林,我没有机会给你,你应该管你自己要机会。再见。”
“娄红,娄红,你听我说……”
耿林最后的呼喊并没有给娄红带来特别的疼痛,现在惟一清晰印在她脑子里的事情,是那天离开耿林住处后坐在出租车里的感觉。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说了家里的地址。司机知道她说的地方,所以就没再说话。就在这时候,娄红发现自己比这个开了一天车的司机还平静。她透过车窗看外面掠过的灯光,心静如水,仿佛刚刚的打闹发生在一百年前的另一个傍晚,她既没为到耿林这儿来感到后悔,也没为自己失控的行为感到自责,许多必然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她依然还是一个参与者,但她的感情已经溜号,有时甚至缺席。
想到这儿,娄红坐了起来。她走到窗前看看外面清朗的天空和寂静的街道。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领着他那条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狗慢慢走过去了,娄红认识这位老人,但他每天总是晚饭后才遛狗的。娄红看着这位安详的老人,和他一样安详的狗,感到了一点点时间的启示:有一天她和耿林都会变得这么老,也许他们会在遛各自的狗时相遇;他们不该因为过去的某件事没有很好地了结,而匆忙拐进另一条小巷……想到这儿,娄红心里充满了温柔的伤感和诚挚的善意,她要坐下来给耿林写一封信,“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美好一点儿的分手,不是吗?”她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坐到桌前,每一根神经都活跃起来,要投入到给耿林的分手信上。她一心想把这封分手信写好,想到的是如果没有这样一封分手信可能对耿林产生的伤害,可能对他们未来产生的影响,却完全没有想,分手该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娄红和耿林真的有代沟,那么沟的最深处应该在这儿。
娄红致耿林信:
亲爱的耿林:
你好!
提笔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承认,半小时前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没有这心境和这份勇气,安静而且老实地给你写这封信。
耿林,我很抱歉电话里对你态度不好,还有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我想我疯了。但是另一方面,也许你能理解我,我害怕所以才会那样对你还有在电话里拒绝见面。如果你在我跟前,如果你再那样温柔地望着我,如果你再把我紧紧地抱住,我将失去现在离开你的力量。也许你说得没错,你在我脸上看到了分手的征兆,难道我们不该尊重它,控制自己最后的感情吗?
耿林,我想你要求解释,也是因为对我还有一定的感情,但是你肯定也怀疑过自己的感情。不知道这感情的遗留能陪伴我们走多远。我们曾经有过的一切在我这儿都还鲜活,有着强烈的生命力,如果你现在建议我,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想我会的。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我们会再一次分手,而且是在很短的时间里。
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回避这已经看得见的结局,所以,注定要分手,不如现在就都了了。你也许会说我很残酷,居然把一切都捅破了。我不能否定我不是这样,因为我写出来的也是我感觉到的。我要忠实我的感情,我对你还有的感情不够让我再一次跟你开始,更谈不上结婚。我从你那儿所受到的诱惑,别的男人也能带给我,这种时候我清醒得像块石头。我的这种清醒可能会打扰你,很抱歉,但我必须说,已经清醒的人就不会再爱了,所以我希望我们彼此坚强一些。尤其是你,耿林,如果你坚强,你会生活得更好,甚至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我可能还有一点要做出解释。我在那天晚上跟你说过,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一个重复。也许这话让你难过,但它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在你之前我的确和另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有过恋情,百分之九十是柏拉图式的。他在外地,所以这段教训般的恋情带给我惟一的好处是:我会写信了。
我再一次说我应该承认,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曾经让我全身心都投入了,曾经让我发疯,曾经把我带到毁灭的边缘(我有一次认真地想过,要杀死你,然后自杀,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但我却从这次沉溺中醒过来了,也许我不配有这样的感情生活,也许我另有别样的命运,总之,无所谓了,今后的生活只带给我这样的激情,还是永远不再带给我激情,我都会坦然,因为现在的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的座右铭是:不害怕也不后悔。
如果你提到的那个女人适合你,我衷心祝福你们,希望你将来能过你希望的生活,也希望在这种生活中你能仁慈地忘掉我。对你来说我可能是个无情的女人,我也不喜欢给别人这样的印象,但我无能为力,我也要尊重我自己的生活。
祝福你,永远!
娄红
一个消失的女人
傍晚时,洛阳的麻醉效力渐渐过去,他开始有苏醒迹象。刘云一直守在监护室,有一段时间,她长时间默默地看着昏睡的洛阳,在心里祈求着洛阳能平安度过去。现在她松了一口气,护士给她打来了晚饭,她便回到办公室吃饭。
侯博来电话询问情况,刘云告诉他,到目前为止还行,她想今晚留下来。刘云守护洛阳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监护室度过的,护士几次让她回医生办公室休息,她总是找个什么借口又留了下来。她无法对护士解释,她为什么愿意留在这儿,为什么她在监护室里思绪万千?面对这些此时此刻活在生命边缘的患者,刘云第一次感到生命是那么不确定。她当了这么久的外科医生,见过死去的患者也很多,但她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今天这个人生动地活着,明天也可能就不在了,意外,总是有那么多的意外从不跟人打招呼就悄悄地来了。她又想起了王书……
既然生命都是如此不确定,人为什么还要为许多无意义的事浪费生命呐?!刘云看着洛阳沉睡的面容,仿佛是看着一面镜子。在镜于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庸俗和平淡,这时她越发觉得洛阳在自己的眼前高大。
“老天啊,保佑他平安,让这么好的人活着。”刘云在心里大声地祷念。
第四十三章
两个同时给对方写信的人,如果他们对对方怀着同样的感情——一种近乎绝望的深情——那么,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是他们的信在某个中心邮局相遇,而写信的人将从此天各一方,见面变成一座座想象中的远山,对接下来的生活既是那么有所谓,又是那么无所谓。
在娄红给耿林写信的时候,耿林也到了王书死前去过的那个饭店。在饭店的酒吧里,耿林又想起老朋友王书,想起他死前对他说的话,想起他心中隐匿多年的愿望。接着他又想起彭莉最近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她要结婚的消息……不知为什么,他想笑,觉得生活不过是个大骗局;但他又笑不出来,因为他不得不承认生活也是公平的。
耿林找出纸笔,连喝几口啤酒,知道了自己该怎样给娄红写这最后的信。而他现在所要写下的内容与来时路上所想的,有很大的不同。同时知道,这跟想起王书的生活有关;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有时他是透过王书来看清生活的面目。也许只有死亡产生的距离才能让人看得更远一点。不管怎么说,面对自己已经做出的决定,他很平静。
有句话说:性格即是你的命运。每当耿林退进最后一个角落时,他都会想起这句话;每当他想起这句话,大部分的内心冲突都会平息。
娄红:你好!
我好像从没给你写过信,其实我也没给别的女人写过信,由此你不难想象,我的生活曾经多么苍白,多么缺乏浪漫色彩。也许因此你也能明白,我为什么那么迷恋你,一下子就被你完完全全地征服了。我曾经很可笑吧?
我还是先说说那个女人,不管怎么说你是听我说起这个女人,才那样离开我的。说实在的,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没去追你,把你扛回来,当天晚上就向你解释,而不是拖到现在。我没那么做,可能是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么理直气壮地对你做什么,所以就缩了回来。
到现在为止,我认识那个女人不过几天时间,见过一次面。我还是跟你说说经过,免得你以后偶尔想起这事觉得不愉快。那天晚上是我自你受伤后第一次去“身后”,我很想你,想约你出来。我这么写完全没有从你那儿找原因的意思,我只想说这是一个心理过程,如果没有我们之间的那次吵架,我不会把这个女人带回住处。
这个女人当时一个人坐在酒吧里,看样子也不太像常去酒吧的人。我建议她跟我回去的时候,她没表示反对就跟我走了,这反倒把我吓了一跳。但我已经没有退路。我跟她聊天儿的时候,她简单说了自己的身世:她刚刚离了婚,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她丈夫在公园猥亵妇女,被警察抓住了。她说杀了她她也想象不出,她丈夫能做这样的事,他是一个非常老实的高中老师。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它让你目瞪口呆。但是每个人在这样的处境下反应都不一样。这个女人很软弱,她也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但她的办法不是闹,而是尽快找到一个新的男人。她唤起了我的同情,我真诚地告诫她以后不要去酒。已找男人。但她的回答让我吃惊,她说她是路上碰见我,而后跟着我进去的。她说,她从我脸上看出,我也是一个心上有伤疤的人。
娄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原谅我,无论你离开我与否,请接受我的歉意,深深的歉意。现在我要对你说这个晚上。因为她这么说,我也给触动了,所以我做了最后那件事。我一直都很清楚,这不是爱,甚至也不是简单的异性吸引,而是相互的怜悯。我们就像两个给人扔掉的不中用的东西,互相到了一起,把还有的一点慰藉都给了对方。
这件事发生后,我开始真正的不安。我把她送回家,她说等我的电话。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转了好久,十分后悔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直在想,也许你是任性,耍小孩子脾气,并不是真的要离开我,而真正促使你下决心离开我会是这件事。虽然这时你还没明确提出分手,但从你的态度上我早有所感觉。
后来我慢慢安静下来,因为我不再努力说服自己或者说骗自己。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做出比这更厉害的事,我说的是实话,你肯定多少也知道如今好多男人是怎么生活的。
尽管这么想了,心里还是有时候就突然乱了起来,总想挣扎,想再试试把你留住。你所有方面对我还有巨大的吸引力,所以还是忍不住给你打电话。应该说我一直都抱着侥幸心理,直到我来这个饭店的路上,还这么期望着。
这个饭店的酒吧我带你来过,因为王书临死前跟我在这儿谈过一些心里话。坐在这儿我突然开窍了,我干吗要跟命挣呐?!有哪个人能挣过今吗?我再怎么期望都是没有用的,如果命中注定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谁都没有回天之术。现在你会嘲笑我如此宿命吧,其实,我只是觉得信今没什么不好,有时会让生活变得容易些,自己把一切推给命,就不用多想了。
娄红,我把想的都说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再郑重地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要我了?是吗?如果不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这惟一的一次过失,让我们重新开始。
如果是,娄红,让我把下面的话说完。
我曾认真地想过,有一天娶你做老婆,我愿意做最模范的丈夫,补偿你为我所受的全部痛苦,我想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的是你脸上的伤痕,而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为此做点什么,相信我下面的话不是大话,也不是假话,它发自我的内心,而且永远有效。为了你带给我的幸福和爱情,我愿意做任何一件我能为你做到的事。如果你今后遇到了困难,请你想到我,把我当作一个真挚的老大哥,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不管我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谁的爷爷。
我最后还能说的是,希望你将来的生活幸福平安,万事如意。
耿林
已经是半夜了,刘云才回到办公室后面的小屋里睡觉。天快亮的时候,值班的大夫来叫刘云。她说:
“十五分钟前,洛阳室上连,心率每分钟160多次,左房压高。”
刘云来到监护病房,走近洛阳的床前,先看了看监护仪器,然后俯身察看洛阳的体征。带着呼吸机的洛阳这时费劲地睁开了眼睛,但立刻又闭上了,好像已经没有支撑眼皮的力量,非常虚弱。刘云又察看了她所需要知道的方面,这期间,她发现洛阳一直在努力,把眼睛睁开的时间延长一点,他也许希望表达什么。刘云没有理会这些,她意识到洛阳的情况不容乐观,也就顾不上洛阳半昏迷状态下的情绪了。
刘云给侯博打了电话,他们这一次一点分歧也没有,决定给洛阳做第二次手术——换瓣,而已越快越好。
手术的那天早上,刘云一个人来到洛阳的床前。因为心衰他还带着呼吸机,但神志已经清醒。侯博特意说明让刘云单独跟洛阳解释,刘云一开始没明白侯博的用意,侯博说,他的出现会让洛阳更难过,现在这很不必要,这会儿谁都没有时间考虑或选择,要做的只是决定,而这回该由医生做决定。刘云能理解侯博的心情,他可能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坚持。
洛阳感觉有人走近时,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的脸上罩着呼吸气机,刘云只能通过他的眼神了解他的感受。
“还得再给你做一次手术。”刘云俯身挨近洛阳轻声说。
洛阳闭了一下眼睛,表示明白了。
“别的不多说了,等手术完了,再跟你做详细的解释。”
洛阳缓缓地抬了抬手臂,刘云赶紧把他的手握到自己的手里。洛阳做了一个写字的动作,刘云立刻让一个护士取来纸笔。
在刘云的帮助下洛阳写下了几个字:
“我不后悔。”
刘云好不容易控制了自己的眼泪,她把洛阳写字的纸叠好,收进大衣口袋,然后轻轻地抚摩了洛阳的脸庞,像一位伤心欲绝的母亲,用最后的坚强对自己的孩子露出艰难的微笑。洛阳闭上了眼睛。
侯博为洛阳第二次站到手术台前,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大家说笑。他并不紧张,但是总是驱散不开一种不好的预感,担心打开心脏以后会出现意外情况。在他过去的手术经验中,他少有这种预感,尽管有些病人手术时或手术后死亡了。刘云走近他:
“没事吧?”
侯博摇摇头,这时,负责开胸的李医生也走了过来。
“咱们的博士今天提前站起来了,是不是想提前结束手术,好请大家吃一顿?”李医生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剪开洛阳第一次手术后打在前胸上的缝合钉。
“胸骨那儿一段儿一段儿来。”侯博低声提醒。
“检查工作啊,侯博?”李医生问。
“是复习功课。”侯博说完离开,走到麻醉师那儿,“怎么样?”他问。
“按你说的,麻醉诱导做的比较慢,现在看还稳定。”麻醉师说。
“开始做的时候控制好药量,勤看着点儿血压。”侯博说完又回到台前,看着李医生分段地分离胸骨。
“这小伙子命不好啊。”李医生边做着手中的活儿边说。
侯博没有说话,看看也站在一边的刘云,他们都清楚,这样的情况容易引起。已脏破裂大出血,所以都格外冷静,对认真操作的李医生表现出了极大的信任。
“这病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听说他第一次手术时非要求做瓣膜成形。”护士小周说。
“说点别的有用的。”麻醉师说。
“我说的就是有用的,要是第一次就把瓣儿换了,何必遭二茬罪呐。”小周不停地从柜子里取出各种针剂,按医嘱写下的做着准备。
“各有各的活法,”侯博在李医生分开胸骨后,接过手,“纱布。”他说着伸出手接过护士递来的纱布,擦去胸骨上的渗血,开始由浅至深地分离粘连的心包,他伸手,“电刀。”
刘云站在侯博的对面,将侯博切开的心包缝合固定在胸壁上。
“纱布。”刘云说完就从护士手里接过来所要的东西,然后把纱布盖到胸骨上,李医生拿过来牵开器,放到心包腔,推大胸骨间的距离,固定牵开器,显露出心脏和需要手术的部位。
做完了这个工作,李医生往边上闪了闪,他知道现在用到他的事不多了。
“你呀,就是一个普通人,”李医生对护士小周说,“所以你理解不了人家患者为什么这么选择。”
“你不是普通人啊?要是你你能这么干吗?”小周讥讽地说。
“有什么不能的!总比吃一辈子药好吧。你以为那药是什么好东西呐?吃上老恶心,说不定还得掉头发,这么活一辈子有啥意思。”
“你现在说的好听,等轮到你你就不这么说了。”
“轮到我我怎么说?”李医生打趣地说。
“你肯定说,哎呀,侯博啊,刘大夫啊,快给我换几个瓣吧,能让我活着就行啊,天天不吃饭,光吃药也行啊,大夫啊,让我活下来吧。”护士小周夸张地表演着,所有的人都笑了。李医生却窘了起来。
“你老公才那样呐,我肯定跟这个病人一样,绝不吃药。”李医生有点认真起来。
“那你就死了。”小周继续说。
“死了就死了呗,谁都得死,老天说你井里死,河里你就死不了,命运,你懂吗?!”
“不懂,像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哪懂那玩艺儿啊,命运是个啥东西啊?”
“好了,换个话题吧,别在这儿谈命运,听着怪吓人的。”刘云说。
侯博和刘云看着他们上一次为洛阳做过的修复,刘云用皮钳夹起前瓣,辨认瓣环,刚要伸手朝护士要剪子,被侯博拦住了。他在仔细地察看,希望找出上一次修复失败的原因。刘云只好停下,她能理解侯博,但不知为什么,她不希望侯博发现什么疏忽。她和侯博一起察看了上次做的用肺动脉瓣替换的主动脉瓣,发现缝合处有撕脱。
刘云和侯博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说什么。
“换瓣吧。”侯博说。
“好的。”刘云点点头。
刘云动手切除了给洛阳带来了无数痛苦的不健康的主动脉瓣。
“针。”侯博说。
他在瓣环上做了缝合,刘云测量了瓣环的大小,对小周说:
“给我一个二十三号的。”
护士小周把一个人工瓣交给刘云,刘云将瓣膜放进去,正好配合侯博把刚才瓣叶上的缝线再一次与人工瓣膜的边缘缝合,然后一起将人工瓣膜缝到主动脉瓣上。侯博长出了一口气,离开了手术台,刘云在检查缝合缘和缝线,以及止血情况。
“多长时间?”侯博问。
“四十分。”监控体外循环机的护士小宋说。
“缝的时候慢一点儿,仔细点儿。”侯博又对李医生说。
刘云通知停止体外循环机,等着患者心脏复跳后,又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才大喘了一口气。
李医生和另一个医生开始做最后的结束工作,做胸骨缝合。刘云对大家说:
“中午我请大家吃饭。”刘云边说边往外走。但没有人在她身后马上反应,刘云又回来了。
“没人去吗?”刘云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
“什么呀,”小周叫了一声,“刘姐,你可好久没请大伙儿吃饭了,所以我们都忘了该说什么了。”
“那你们去吗?”刘云问。
“傻子才不去呐。”小宋说了一句。刘云离开了。
大家互相看看,谁都没说话,也许大家都觉到了刘云和从前的不同。
傍晚,刘云想一人去公园走走。中午跟大伙儿一块吃饭以后,刘云心情不好,有一个东西一直打扰着她:从前她从没觉到自己跟大伙儿有什么不同,但是现在,她感到了格格不入,尽管她仍然不晓得区别在哪儿。晚上,她还想留下来看护洛阳。
在公园门口,刘云刚要买票进去,听见有人喊她。她回头发现是洛阳的学生,那个叫白冰的女生。
“对不起,打扰您,刘医生,我想问问老师手术的情况。”
“你知道他的第二次手术?”
“我每天都来,我妈妈认识你们病房的一个护士。”
“谁?”
“我叫她周阿姨。”
刘云点点头,她心里为这女孩儿的深情一阵阵发热。
“需要观察两天。”刘云的口气完全是医生式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对这个孩子亲切些,即使她心里很感动。
“那时候,我们班同学能来看看他吗?”白冰问。
“为什么?他在特护病房,别人不能进的。”
“没什么,我们大伙儿这么商量的,老师手术后肯定各方面都,怎么说,都挺受影响的,我们想,鼓励老师一下,让他振作起来。”白冰好像没听见刘云的后半截儿话。
刘云心里又一次热起来,但还是以医生的口吻说:
“到时再说吧。如果你们老师这几天没问题,很快就能出院的。”
“谢谢您了,刘医生。”
又回到病房,刘云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她先是想念吴刚。如果他在,这会儿她可以见见他,说几句不重要的话。她知道,她现在也可以给他打电话,但不知为什么,她不愿意打这样的电话。她去监护室看看洛阳,还是昏睡着,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找出纸笔,想给吴刚写封信。这时电话响了。
刘云没有马上接,她有些激动,怕是吴刚打来的电话。但是,她还是马上接了电话,她更害怕对方挂断电话。她没有想电话可能是别人打夹的。
第四十四章
“刘云吗?我是王老师。”王教授本来就亲切的声音。在有意识地被强调后,听上去更亲切。
“您好,王教授!”刘云很激动,仿佛猛地抓到一个正在渴望的东西,使她有短暂获救的感觉。
“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你都不在,所以就给你打到医院来了。怎么样?”王教授询问着。
“有时我值夜班,您怎么样?师母的病没事了吧?”刘云像惯常心理虚弱的人一样,越是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越表现出对他人的体贴。这也许是人们必须抓稻草时的一种羞愧。
“都挺好的,刘云呐,也许你愿意跟我说说你怎么样,我们都挺惦记你的。”王教授表示出令人尊敬的果断——我要给你帮助。
刘云立刻说不出话来。她很愿意对这位亲切智慧的长者敞开心扉,但发生的那么多事像塌下来的石块一样堆在她心的门口,她想不出该搬哪一块。
“我还行,”她试着表达,“我想我好一点儿了。怎么说呢,发生了好多事。”
“耿林来过我这,他说过一些。”
“是这样。”刘云小声说了一句。
“现在多少平静些了?”王教授似乎知道怎样适应刘云此时的心态,并引导往外走。
“是的,可是我——”
“说说你的感觉。”
“我——我觉得挺丢人的。”刘云哭了。
王教授没有马上说话,刘云哭出声音。
“我常想起那些事情,”刘云打开了感情的闸口,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事好像总跟着我,我——我不相信,我那样做——我——王教授,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好像乱了——我——有时候,我真觉得,也许死更好过些。”
“刘云,没关系的,这一切都不正常,但也正常,它是一个特殊阶段,也许是你必须经历的阶段。你觉得很惭愧,是吗?”
“是的。”刘云声音低极了。
“这就说明你已经慢慢走出了这个阶段。”
“我也很难过。我特别恨我自己。我做了这么多事,去反对耿林和那个女人,这一点也不值得。我太傻了,通过这件事我才看见过去生活的是怎么样的,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为什么晚了呐?”
“要是我能早一点明白,那个女人出现时我就可以离开,根本不必去跟他们斗。那样我现在会心安理得得多,可以很体面地继续做一个女人。”
“你现在仍然可以很体面地做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好女人。”
“我——”刘云怀疑王教授的话只是为了安慰她。
“我不是为了说好听的,”王教授认真地强调着,“耿林来过了,我觉得你们似乎没有可能再重新走到一起。”
“对,我也这么想。”
“所以我不是因为你曾经是耿林妻子才打电话,我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是有根据的,不是每个人在做完这些事以后都会感到羞愧的。”
“刘云,别软下来,往前走。只要往前走什么事都能随着时间慢慢消失。你听我这么说,像干干巴巴的说教,可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挺过来的。再痛苦再绝望我都挺着,心里想的就是一件事,我一定要把这个状态活过去,我要看看十年后生活是什么样子。如果还是老样子,再绝望也来得及。”
“您说得对。”刘云这么说并不是被王教授的话打动。这之前她也有过这样的期望,让这一切都过去,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她知道除了时间她指望不上别的。
“你好像现在还在心脏外科?”
“是的。”
“这好像是新兴的一个分科?”
“是的。”
“那你肯定能干点儿什么。”
“您是指——”
“就是指除了做手术以外,你肯定能有所成就,如果你现在开始研究。”
“我——”刘云被王教授的话振奋了一下,但又怀疑自己的能力。
“这话也许我不该说,不是每个女人都能从婚姻中得到幸福,那么干吗不去工作中学业中找找。要学会听命运给你的暗示。”
“谢谢您,王教授,我懂了,我也很想试试,反正我现在不用做饭,不用干那么多家务,我有很多时间啊。”刘云被王教授劝慰得十分高兴,如同内心的暗处被注入了明亮。
“试试吧,刘云,几年后听你的佳音。”
“王教授,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和师母,我——”
“别这么说,当老师当久了,爱说教。”
“如果人人都能像您这样说教,痛苦就被缩短了。”
“常来看我们,刘云,再见。”
刘云放下电话,突然想起自己的书架。她从前有过的为数不少的专业书现在肯定落满了灰尘。刘云感到窒息,没人逼迫她这样生活,现在她才看见在她过去十几年生活中还有另一条道路。如果她选择了那条路,今天可能就不至于有被剥光的感觉。
洛阳手术后的第五天开始发高烧。刘云和侯博的诊断是术后心内膜炎。在血培养结果出来之前,刘云已经给他用了大量的抗生素,期望能尽快退烧。但是,期望只是期望,第二天高烧持续,出现心衰和新的心脏杂音。侯博第一次沮丧地跟刘云坦白,他认为没办法了。
“再做一次手术,换个新瓣。”刘云说。
“费用太大了,我怕洛阳承担不了。”侯博说。
刘云没有说话。
“即使他学校能解决一部分……”
“费用我出。”
现在轮到侯博沉默了。他从刘云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份不寻常的认真。他想,这也许不仅仅关涉着洛阳,也关涉着刘云自己。
“我想再试试。”刘云说。
“我能明白你,我考虑的是他的身体情况,再来一次手术……”
刘云祈求般地看着侯博。
“准备吧。”说话时候博移开自己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被刘云感染了。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和理解。我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同事。”刘云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在洛阳的床前刘云站了一会儿,洛阳一次也没有睁开眼睛。他的面色苍白,不停地出汗,护士告诉刘云已经出现过昏迷,然后把刚刚送来的血培养报告交给了刘云,刘云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晃了晃头,好像有人狠狠地打了她一下。根据报告结果她必须做出的诊断是霉菌性心内膜炎,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她把报告单叠好,揣进大衣口袋,手指碰到了另外一张纸,她掏了出来,是洛阳第二次手术前写的纸条。“我不后悔”这几个字在刘云的脑海里荡来荡去。
侯博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洛阳,然后对刘云说:
“现在肯定做不了,看看明天的情况,行的话,咱们就做。为了保险起见,把明大的手术推一下。”
“你不马上走吧?”刘云问侯博。
“干吗?”
“我出去一趟,一个小时以后就回来,这儿你先看着,好吗?”刘云说。
侯博点头。
刘云离开医院,立刻打车回家取存折。当她找到家里的全部存折时,犹豫了一下,奇怪的是娄红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好像这声音要提醒她一辈子,这钱不是她的,尽管她现在拥有着。但是刘云顾不上想更多,她有的只是直感,这钱用在洛阳的手术上,没什么不妥。
她拿上存折,离开了家。
刘云去银行取钱。回到医院,先去收款处交了钱。她说是替病人家属交的。然后她去等电梯,心里很慰藉。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刘云来到监护室,她看到侯博和另外两个医生背对着她站在洛阳的床前。
“怎么样,好一点了吗?”刘云轻松地问。
大家都回头看她,但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刘云好像立刻明白了一切。她稍稍瞥了一眼洛阳的呼吸机,上面所有的显示灯都灭了。
“五分钟前。”侯博轻声说。
“为什么不呼我?”刘云间的时候声音也很轻,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她声音中透出的只是极大的遗憾。
“太快了。”侯博又说。
侯博试试拉刘云离开。刘云对他点点头,说自己还想在这儿呆会儿。
站在洛阳的床前,刘云脑袋里差不多是空白。她还没让自己适应洛阳的死亡。她曾多次替洛阳这个可爱的年轻人设想过他的未来,当一个受欢迎的老师,娶一个可爱的妻子……
现在,那么突然老天就把一切都截断了,无论洛阳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他都不再有机会了。这时,刘云心里升起厌恶,“为什么不给人一次机会呐?!”她在心里大叫起来。
刘云回到办公室,还没有坐下来,护士小周进来。她看周围有人,就压低声音在刘云的耳边说:
“白冰和她的几个同学来了,她说你前两天说,也许今天他们能见见老师。”
刘云躲开小周,奇怪地看着她。小周以为刘云不喜欢人家在她耳边说话,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然后她又说,“学生一片好心,就是想给老师打打气,鼓励老师一下。”
刘云笑了,笑得很嘲讽,好像在说,这些孩子幼稚得可笑。
“要是不行就算了,我让他们回去。”小周觉得刘云的态度让人讨厌,便想打退堂鼓。
刘云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办公室。她来到病房外面,看见白冰和另外的同学等在那里。
“就你们几个?”刘云问。
“还有好几个,在公园里,老办法。也怕人太多不好办。”白冰解释说。
“跟我来。”
刘云把这几个学生带到公园,汇合了另外的同学。刘云看着眼前等着她说话的学生,时间的感觉飘忽得像一条柔弱的细线,在离她眼前不远的地方被风挂在空中。她觉得眼下的自己眼下的学生眼下他们所在的公园都缺乏质感,不给她带来任何压力。
“你们的老师刚刚去世了。”刘云平静地说。
大家依旧安静地看着刘云,好像根本没听懂她的话。
“这不可能,我舅没跟我说。”侯博的外甥首先打破了沉默。
有一个女生哭了。
“你们干吗让老洛死了,不是说这病能治吗?!”一个男生把哭泣的女生推到一边,大声问刘云。
刘云没有理他,好像他不过是一个常见的无理取闹的患者家属。
除了白冰,女生都哭了。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总是女人先正视残酷的事情,尽管男人一直叫她们弱者。
男生几乎都走开了,他们互相不说话,在周围转悠。妈妈们说的话这时候生效了,别哭,儿子,男子汉不哭。
侯博的外甥走近挤在一起哭泣的女生,胡乱地对她们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让她们别再哭了。
“我们能见见老师吗?”他走近刘云说,口气像是在怀疑刘云撒谎。
“他死了。”
“那也见。”另一个男生受到影响,大声对刘云喊了一句。
刘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好像很在乎学生对她的态度。
“求求你,刘医生,让我们看老师一眼。”白冰没有哭,她拉起刘云的手摇晃着,恳求着。
刘云感觉到她的手像冰一样凉。
“跟我来。”刘云说完走在了前头。
她把学生带到医院的后院,这里是去太平间的必经之路。他们等了大约有半个小时,在学生开始不安的时候,太平间的那个老头儿推车出来了。车上躺着一个蒙脸的人,学生马上围了上去,挡住了老头儿的去路,但没人更靠前。
“干什么,还敢挡我的车?”太平间的老头儿总是与死人打交道,所以有不同常人的勇气和角度。
学生回头看刘云。
刘云走到车前。推车的老头儿跟她打声招呼。刘云掀开白单子,然后又盖上了。
“是洛老师,相信我,他已经死了。你们不要再看了。”刘云说。
学生都没有动,对死者的恐惧压过了对死者的热爱。
老头儿要把车推走,白冰走了过来。
“让我看看老师。”她说话的时候,手已经掀开了白单子。刘云立刻又把白单子盖上,把白冰揽到怀里。
白冰在刘云的怀里痛哭起来,别的同学随着也哭了。刘云像柱子一样站着,示意老头儿把死者推走。看着离开的推车,学生的哭声连成了一片。白冰突然挣开刘云,要去追赶:
“让我再看他一眼,让我……”
刘云用力抱着她,不让她过去。老头儿见状,更加快了回太平间的脚步。白冰努力挣开刘云:
“放开我,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我跟你说过,我爱他,我爱老师,你不能想象吧,你不能想象我有多么坚强,你根本就不能想象。因为老师我得好好学习,我永远都不想让他失望,因为老师,我也得克制自己,不让他发现我对他的感情,我得装出比别的女生更疏远,因为老师对所有的女生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他从没特别地看过我一眼,我并不好看,所以他没觉得我比别的女生更可爱,他表扬每个女生的优点……我什么都知道,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爱老师,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不对的,可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让我再看老师最后一眼吧,求求你,我挣不开你,我没劲儿了。”白冰在刘云的怀里无奈地安静下来。她无力但伤心地哭着。
同学们都围上来,大家没有因为白冰的表白而有不好的感觉,大家都试图安慰白冰,没有人嫉妒,好像大家都在惋惜,老师活着的时候没多注意到白冰。
“我们也爱老师。”一个女生把头伏到白冰的背上,低声地说。
“我真的爱他。”白冰没有抬头,埋在刘云怀里呜咽地说。
男生都站在一两步远的地方,安静肃穆地看着聚在一处哭泣的女生,任何人的脸上都没有迷惑或不解。爱,在此时,在此处,以各种理解被解释着,广义的,相对的,人对人的,我对你的……
有很多人活着,从生到死,一次也没有往深想过,什么是变化。他们以为搬家调动工作,结婚生孩子,甚至换了一身新衣服都是变化。不错,这也是变化,但还有另一种变化,变化了之后,你可能还住在老地方,干着老工作,穿着旧衣服,但你却是一个新人,新的生命在旧的躯体里开始了。这样的变化往往在巨大的痛苦和震动之后才能得到,残酷的是,并非每个经历痛苦和震动的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变化。于是,好多有心人想到了神,想到了上帝。
上帝爱每一个痛苦中的女人,但却不能把每个痛苦中的女人带到获得新生的路上。所以除了上帝,还有你自己。
刘云回到家里,又给自己做了不健康的方便面条。她把方便面稀里糊涂地吃了下去,吃完之后,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突然觉得胃非常不舒服,便立刻跑到厕所。她吐出了胃里的全部东西,最后是胆汁。她冲掉了池子里的呕吐物,坐到地上,她觉得浑身能产生力量的器官都坏了,她软得像一摊肉汤。
她这样坐了一会儿之后,伸手扯下一块手纸擦了擦嘴。当她把手纸又丢进便池,看着水洇湿了手纸,接着又没入水中时,她想起了洛阳停止呼吸之后苍白但却平静的脸庞。
刘云受不了了,她又想呕吐,可她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她跌坐到地上,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最后,她没有力量再哭下去,也不再有眼泪。她忽然就停止了哭泣,然后坐在地上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有些摇晃地回到客厅。身体里面依旧空空的,十分虚弱,但同时她也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楚。面对洛阳的死亡,她意识到的惟一结结实实的东西是,她并不比洛阳多一条命。如果她现在这样下去,那么最后她面对自己的死亡时,就永远不可能安静。她觉得自己直到现在还没开始真正的生活。
她要试试。
第四十五章
这是一个晴和的好无儿,阳光耐心温和地照耀着,因为不热烈而显得不匆忙,仿佛今天下午它要滞留很久,即使到了傍晚也不会离去。
娄红坐在自己家的阳台上,觉得自己已经融入了这片阳光的如意中。她的心境祥和,但却有点忧伤。她不知道这种忧伤的来源,于是便把它当做自己的某种特质,不加理会了。她看着窗外所能看到的一切,丝毫不阻拦尚还新鲜的往事突然返回,置换一下眼前的景致。耿林,刘云,有一次她也能想到那个挠过她的女人,她的脸在娄红脸前第一次清晰起来。但这些都没有引起娄红特别的激动,她宛如一个观众,总是在事情发生过后平静下来。她甚至那么肯定,不会再有什么事或是什么人能轻易打破她眼下拥有的平静,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衰老的人了。
耿林写给她的信已经到了好多天,她读过一遍就放到一边去了。她觉得这封信是他们这段感情最好的一个句号,割断了最后斩不断的情丝,它已柔弱得承受不了任何重物。
而今天又是这么好的天气,阳光让人产生美好的愿望:为那些你所喜欢的人送一份祝福,像广播里的观众那样(“你好,主持人,我要送一份祝福给我姐和姐夫,祝他们……”);原谅你还记恨的那些旧日朋友或熟人;打了电话问候一下异地的老父老母,他们是否还有足够的钱下顿饭馆儿…··娄红的思绪在这个午后就这样翻飞着,她忽然想,是不是给耿林写一张卡片,祝福他和那个在酒吧里偶遇的女人,她相信他们有一天会成眷属,尽管现在他们有的还是彼此的同情。
“算了吧。”娄红转念一想便打消了这个忽然飘来的想法,“他们并不需要我的祝福,而我也不是必须祝福他们,干吗还让自己那么虚伪啊!”想到这儿,娄红发现自己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耿林,不管他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谁的爷爷。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娄红的确被感动了。但现在她为自己的感动而尴尬,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结实的东西——结实的感情,结实的话,结实的生活……
娄红的父亲提前下班了。他在快走近女儿时故意咳嗽一下,因为他知道女儿有爱被惊吓的毛病。
“怎么这么早?”娄红回头问。
娄红的父亲没有回答她,而是坐到了旁边的椅子里。
“在我印象里,这好像是第一次,我女儿娄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阳台上,沐浴着阳光,冥想着自己的未来。”娄父故意转了几句。
“得了,爸,平时这地方老让你和我妈占着,我没机会啊。”
“以后就更没机会了。”娄父小声说。
娄红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她才转头看着父亲。
“舍不得了?”娄红尽量不让自己的话透出尖锐,“这不是你们一直希望的吗?”
“护照办完了,签证是那边返签,所以现在等着就行了,一切都没有问题了。”娄父仿佛没听见女儿的话,向女儿解释着。
“谢谢你了,爸。”
“要是……要是你现在不想走了,也行。”娄红的父亲把手捂到女儿的肩上,“在家里你是自由的,而且这是你的生活,你该自己选择。”
“放心吧,我没改变主意。”娄红安慰地对父亲笑笑,“开始办手续的时候,我是不太想走,但是又看不到别的出路,就是想逃开,现在我平静了,在哪儿都能很好地生活了,所以我倒很想出去了。其实在哪儿都一样活着,美国,中国,又有什么差别呢?!”
“跟我一块儿去接你妈妈,然后我们三个人出去吃饭,庆祝庆祝。”娄父想把女儿从灰色的情绪下引开。
“庆祝什么呢,爸爸?”娄红说,“庆祝我离开家庭吗?”
“小红,你……”
“好了,爸爸,你和妈妈出去吃饭吧,反正我走后,应该你们两个人互相照顾。”说这话的时候,娄红已经知道自己要在这个下午干什么,她被这个念头鼓动着,因此对老爸很不耐烦,“我要去看一个人。”
“谁?”娄父下意识地问。
“爸爸!”娄红不满地喊道。
“好了,对不起,不问了,不问了。”娄父把头靠在椅背上,慨叹地说,“女儿为什么要长大呢?!”
娄红来到刘云医院门前的街上,她想不好直接进去找刘云,还是在这儿等她出来,反正她被一种强烈的想见刘云的念头激励着。她犹豫着,左右看看,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站的地方,正是她被另一个女人抓伤的地方。
一个头被打破的小伙子,在另一个小伙子的搀扶下,用手指捂着伤口,从娄红面前急匆匆地走过去。娄红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怀疑自己真的想见刘云。
她等待着自己,于是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街上的行人都不紧不慢地往各自的方向去,卖水果的小贩们也丧失了吃喝的热情,他们只是用目光搜寻那些去探望病人的人,有一个已经注意到娄红,不时地瞥她几眼。
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好像这里只是她梦中到过的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事也有些不真实了。娄红离开自己站立的地方,径直朝医院走去。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恨刘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她才那么想见刘云。许多事情吸引人,是因为人还没搞清楚。
娄红一路打听到了病房,正好是探视时间,所以她没费劲就找到了刘云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敞着,娄红没有敲门就看见刘云正在换下白大褂。当刘云转身看见娄红时,动作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慢下来。护士小周看看刘云又看看娄红,然后又看刘云。这提醒了刘云,她对娄红笑笑:
“进来吧。”刘云替娄红拉过一把椅子。
娄红走了进来,但没有坐下。她扶着椅背转眼先看看护士小周,小周立刻懂事地跟刘云打个招呼,离去了。
“找我有事吗?”刘云态度和蔼地问。
“我想跟你谈谈,”娄红说,“现在下班了吗?”
“啊,对,下班了。”刘云没想到娄红会主动找她谈话,显得有些慌乱。
“那我们先离开这儿?”娄红老道地试探刘云,好像这已经是她第五十次拜访丈夫与她有染的妻子们。
在刘云与娄红一同离开医院的时候,刘云留意到了娄红脸上和脖子上的疤痕,心里为娄红感到深深的难过,非常后悔自己促使了这么多事情发生。
她们又来到医院前的大街上,娄红左右看看,想找个能坐下来的地方。
“这儿好像没有什么安静的地方。”刘云抱歉地说,“我也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能去聊聊。”
“要是‘身后’还在就好了。”娄红轻声说。这时有行人经过她们,不免回头再望一眼娄红。 刘云看在眼里, 有些不安,娄红却对刘云淡然一笑,仿佛在说:“我已经习惯了。”
刘云突然下了决心,把娄红带回家去。她怕这条街道勾起娄红的回忆,也怕有多事的人以那样的目光打量娄红。
“去我家吧。”刘云说。
“行吗?”娄红有些意外。
“没问题。”
刘云为娄红打开了房门,娄红走进去,小心地站到一旁。刘云将一双黑色绣花拖鞋放到娄红的脚前。对这双绣花拖鞋娄红并不陌生,尽管她只来过一次。尔后她随刘云走进客厅,心里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来过这儿的事告诉刘云。
娄红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刘云便去厨房张罗泡茶。娄红四处打量着客厅的摆设,仿佛一个迎面的大浪冲向了她发热的头脑:即使她对这个客厅的全部记忆都被冲刷掉,她也能对眼前所见做出判断——这是一个被严重破坏过的客厅。地板上被重物砸出的坑;墙上还留着挂画的钉子,但没有画框了;没有电视,只有一个音箱还带着伤痕……
娄红闭上了眼睛,内疚扭结着在她心里翻腾:
——这是耿林干的,毫无疑问的,耿林是为我干的,也许是间接的……
——耿林从我这儿得到的回报是吵架,怀疑,甚至根本不相信他还爱我……
——因为他那么软弱!现在我不能再这么说,可是即使我误会了他,我现在?能做什么弥补呢?!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耿林……
——自己写来了信;我又是怎么对待他的信的,我曾经鄙视他那样表白自己,他永远都会为我做他能做的一切,这叫什么话呢?为二十年后也表了决心,现在我该怎么说?我太残酷了吧?我至少应该相信他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怀真诚,我干吗要提前二十年来嘲讽他呐?!
——娄红,你太残酷了吧……
想到这儿的娄红,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刘云看见了这一切,并没有马上发问。她先把茶水摆到娄红面前,然后又替她取来干净的毛巾。
娄红用毛巾捂住脸哭了一阵,然后擦干眼泪,看着安详坐在自己对面的刘云,她又想起第一次在酒吧里看见刘云为她捡大衣的情形。
“对不起,我有点儿难过。”娄红说。
“没关系,我有时也莫名其妙地哭。”
娄红变成了一条鱼,刚刚钻出自己良心为耿林织成的内疚之网,又扎进另一个为刘云的内疚中。刘云被另一个女人抢了丈夫,丈夫回来又砸了她的家,娄红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觉得坐在这间残损客厅里的刘云,就像一声凄厉的哀诉。她平和的样子,让娄红更难受,让她猜不到,婚变对刘云的伤害到底有多大。
娄红喝了一口茶,两个人已经好半天没说话。娄红好像觉到了刘云对她的期待,她应该说点儿什么,是她先找上门来的。
“我们能互相信任地谈谈吗?”娄红问。
刘云微笑着点头,态度是大姐对小妹妹的。
“你不恨我吗?”娄红问。
刘云立刻就摇头了。
“其实我也想这么问你的。”刘云老实地说。
“因为我的脸吗?”娄红直率地问。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娄红,这些事不是必须发生的。我真的恨我自己,完全丧失了理智。”刘云看着娄红说这些话,表现出极大的勇气。而这勇气来自于对娄红的新印象。刘云无法把眼前这个懂事善解人意的姑娘和电话里怒骂她的那个姑娘吻合起来。她觉得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像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妹妹。
“别想它就完了,医生说过几年就看不出来了。”娄红安慰刘云说。
“谢谢你,娄红。我知道你是让我好过些,但我不会这么容易原谅自己的。”
“可是我也伤害过你,要是……”
“好了,我们先不谈这个。你怎么样?”刘云打断了娄红,像大姐姐老朋友一样询问着。
“我……”娄红迟疑一下,但对刘云的突如其来的好感和信任还是占了上风。“我离开耿林了。”
“是这样。”刘云很平静。
“或者说是我们两个人分手了,是互相离开。”
刘云无语地点点头。
“你怎么样?”
刘云突然笑起来,越笑越厉害……
“你笑什么?”娄红着急地问。
“因为……因为……”刘云笑着说,“我也想说,我跟耿林分手了,或者说我们分手了,完蛋了。”
听刘云这么说,娄红也笑了起来。两个女人好像忘记了一切约束,疯了似的笑起来,越笑越笑,最后两个人都笑弯了腰,蹲到沙发旁边,捂着各自的肚子,笑啊,笑啊……
刘云先止住了笑,就像一辆突然刹住的汽车,随后娄红也刹住了自己。两个人互相看看,试图保持微笑,又多少有些尴尬地坐回到各自原先的座位上。
“我们不应该这样。”刘云说。
“就是。”娄红说完看刘云。两人一对视又扑哧笑出来。刘云赶紧端起茶杯喝口茶。
“我没想到,我居然挺喜欢你的。”刘云说。
“也许我们可以互相信任。我想我们能互相理解。”娄红说。
“但是我比你大很多,我们之间肯定有代沟。”
“你这么觉得?”娄红并不相信刘云的话,她觉得自己能理解所有年龄段的人。
“谁都会这么觉得。你比我强,你知道你要什么,也知道是么做。我就不行。”
“你也可以做的。”
“是啊,可有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也不能说你闯进我和耿林的生活,对我完全是坏事。”
“你会让耿林回来吗?”
“我想不会了,我们之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吵架的可能性也没有了。”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娄红说。
“为什么?”刘云没想到娄红会这么说。
“你们不适合在一起。”
“为什么?”
“你们互相不认识对方,不了解对方。”
刘云很吃惊娄红成熟的观察力,心里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不无道理。
“那你和耿林呐?”刘云好奇地问。
“我们太认识对方了,所以也分手。”
刘云又去喝茶,好久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想到耿林,如果有一天他有机会知道,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在一起有过这样的谈话,发出过那样无遮无拦的笑声,他会怎么样?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可能是很难消化的。
“你有些可怜耿林,是吗?”娄红看穿了刘云的心思。
刘云不置可否地笑笑。
“其实这没什么必要,他很快就会再结婚的。”
“跟谁?”刘云几乎是下意识地提出问题。
“一个他在酒吧认识的女人。”
“那也不错。”说这话的时候,刘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该走了,”娄红说,“今天是个好天儿,我也高兴做了一件好事儿。”
刘云的目光仿佛对着自己讨人喜欢的小妹妹,她发出一种慈祥,散在娄红的左右。
“我为这个世界消灭了两个……两个……怎么说,消灭了两个仇恨。”娄红有些孩子气地说。
“谢谢你能来我家,我真想不出我们以前怎么会弄成那个样子。”刘云自己发着感慨。
娄红想说,“因为以前我们都喜欢一个男人。”但她还是压下了这句话,她随后意识到爱情实际上很无情,它能毫不犹豫毫不留情的扼杀其他也同样美好的感情。
“有时候我觉得原谅别人也是原谅自己。”娄红想了想说。
“说得有道理。”刘云由衷地赞同着。“现在的世道好像变了,年轻的比年长的更成熟更老道。”
“我饱经风霜啊。”娄红装着话剧腔说,然后站起来。
刘云也笑着站起来。她从身后不远的小柜里取出工资口袋:
“我提议咱们去吃饭。”
娄红把刘云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在被她真诚感动的同时,娄红的另一部分感情在迅速冷却。原来她仍旧觉得刘云既幼稚又平庸,根本不是她能长久喜欢的那种人。她高兴自己没在刚才脑袋发热的时候,对刘云说交朋友之类的蠢话。同时,她也决定不告诉刘云自己曾经来过她家,目的就是想看看她的家,看看她的照片。她不想再把他们现在的谅解延伸,变成类似负担一样的东西。
“我看改天吧。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老了,越来越喜欢在自己家里吃饭。”娄红此时的微笑已经让她感到脸部的肌肉发紧,渗出假意。
“没关系,那就改天。”刘云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也把工资袋放到茶几上。两个人一同往门口走去。
娄红来到街上时,街灯已经亮了。她觉得肚子饿了,脚步匆匆地穿梭在人群中。每一个经过她的行人,都会觉得她是个活得轻松活得愉快的女孩儿。
娄红边走边左右看街景,经过一些时装屋时,她有时还要停下来往屋里多看两眼,有的时装屋老板发现了她,热情地招呼她进去选购时,她立即走开了。在眼睛寻不到什么值得瞧的东西时,娄红就问自己,为什么刘云取工资袋这个小动作那么打扰她,让她对刘云产生的热情和同情都冷却下来?她回答不了自己,“也许一开始就不喜欢她的感觉是改变不了的,”她想,“也许我们这样身份的女人只能在……”娄红截断自己的思绪,她不喜欢在想不明白的事情上耗费时间。如果现在她能大声对路人喊,今天这么好的天气,带给了她这么好的心情。她好像几年来从没有过这么好的心情。“感谢老天爷,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一个人恨你,你也不恨任何人,这感觉多好。这感觉太好了。”娄红在心里大喊起来,“别的我还要求什么呐?”
第四十六章
洛阳死后又过了很久,刘云接到一个包裹。当她正坐在办公室看着这个包裹出神儿的时候,侯博进来了。
“哎,刘云,你好像恋爱了?”侯博打趣地说,“走神儿走得厉害啊。”
“别胡说八道吧!”刘云开始转移话题,“找我有事吧?”
“这包裹就是一个证明吧?!”侯博好像还不想马上谈工作。不知为什么,他有时喜欢跟刘云谈谈工作以外的事情,尽管刘云比他年长一些。
“我发现你越来越喜欢胡说八道。”
“那你说包裹是谁寄来的?”侯博像个顽皮的小弟弟,他的情绪感染了刘云。
“是个老朋友,他不久前去外地工作。走了好长时间,既没有写信也没打电话,却寄来一个大包裹。”刘云故意漫不经心地说。
“这种包裹很可疑的,让我看看吧?”
“随你便,我看你神经兮兮的。”
侯博打开包裹,发现里面都是些小纸包,每个纸包上写着“清肺”,“补血益气”等字样。
“是广东人用来褒汤的。”刘云有些骄傲地解释说。
“天呐,我现在终于看清楚些了。”侯博把小纸包重新装回去。
“你清楚什么呀?”
“你对我说这些,因为我是新来的,你以为我不认识你这个老朋友,可惜的是,刘大夫。我认识他,还知道他姓吴名刚。”
听了侯博的话,刘云有些窘迫,但随后也就坦然了。她暂时忘了侯博,想起吴刚。她刚接到包裹时的那种温暖又包围了她。
这天晚上,刘云回到家里,突然想起耿林。她觉得自己应该见耿林一面。同时,她也觉得自己有了见耿林的勇气和心理准备。她看看表,然后简单地洗洗脸,就离开了家。来到街上,她朝那个方向走了一段,然后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处之后,她就眼睛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等待着车把她载到目的地。刘云以少有的平静面对生活中每天发生的一切,渐渐地,她感到,她已经在一个崭新的阶段上。离婚现在只是手续问题。她觉得浑身积聚着力量,尽管她还不知道具体朝什么方向去,但改变自己生活的目标就像刷在墙上的口号那么清晰。
有时,一个生命以不寻常的庄严方式结束后,会在另一个活着的人身上唤起另外新的生命。这不是能说得清楚的感觉,但因此得到的力量却是永远的提醒。这个坐在出租车里急忙朝前夫家奔去的女人,正慢慢感受到这种力量的升腾。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耿林,这是我四十年来,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要怎样。如果我说心里话,也许你会笑我。可我真的觉得幸福,我都这么老了,还能有一次机会开始新的生活,感谢老天睁眼,救了我。我现在有力量决定,不靠任何依赖,所以我不可能后悔,永远也不会后悔。你放心吧。”
“有一天,你会有所成就的。”耿林开始明白刘云了。
“让我高兴的还不是这个,当然,如果有一天我能作出成绩,我也会高兴。”
“现在让你高兴的是什么?”耿林感兴趣地问。
“我独立了。”刘云小声地说。
耿林的胸腔里涌起一团发热的东西。他的前妻对他说,这个女人独立了,他无话可说。可惜,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不仅仅是从他那儿独立了,而是从男人那儿独立了。
“我走了。”刘云说。
“我送你到前面吧,这条小街不好打车。”耿林说。
“不用了。”刘云说。
“我担心你……”耿林说。
“我心里很稳当。”刘云说。
“那就好,那就好。”耿林说。
“再见耿林,多保重。”刘云说。
“你也保重。”耿林最后说。
刘云一步一步地走远了,在风中她羸弱的身体有些摇摆。耿林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女人所经历的痛苦像幻影一样飘到耿林的眼前,他的鼻子酸了。
她还在往前走,离开他越来越远了。他知道,这个女人会一直往前走,但是,无论她走到哪里,他都不会忘记今天晚上,他妻子在风中的背影,她多么衰弱啊。
泪水走了上来,耿林把头仰向天空。一轮又圆又大又明亮的月亮挂在那儿。他就这样看了好半天,偶尔过去的行人看看他,可是他在看月亮。
可惜,月亮不能像太阳那样帮助他流泪,当他把头低下的时候,小街的尽头已经没有刘云的身影了,他的眼泪也重新回到了他的里面,眼睛涩涩的。
“天呐…”尾声
一个在异国生活的中国女人,如果她有些与众不同(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去理解所谓的“与众不同”),你就会从她的脸上读到只能在域外生成的表情。你无法说这表情透着忧郁,因为它还有来自自信的平静和冷漠;你也无法说这表情神秘,因为它让你觉得熟悉,你大概能想到有这样表情的女人可能经历的故事,但它拒绝你挖掘,好像在告诉别人,除非她愿意,不然没人能知道她的故事。她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势,但同时也有玩世不恭的小笑含在嘴角,好像在嘲笑自己前一种态势。
这是美国西部一个著名的城市,三年后这里发生了地震。在地震中这家叫“南美”的咖啡馆除了坏了几个杯子,并没有重大损失。现在,在一个角落的桌旁就坐着这样的一个女人,她只是旅游路过这里,想在这儿休息一会儿。这个叫“南美”的咖啡馆既不放南美音乐,主人也不是从南美那边来的,所以也没什么特点,好处是人不多,所以你一眼就能发现坐在角落里的这个中国女人。她好像在望着一个地方,很安静的样子。
最后,你可能读累了,索性转过目光看看别人,到处都是脸上只有一种表情的美国人。但很久以后,你还会想起这个女人,你甚至还会想,这个女人怎么应付晚年啊?可惜,不是每个生活复杂的女人都对晚年寄予了厚望。
看过前面的故事,你会认出她,是我们的娄红。
其实,娄红是在等人。她没有想到,在她等的人来之前,走进来另外两个让她大吃一惊的人。他们选了离门口很近的桌子,侍者走近他们时,他们点了咖啡,好像还点了些吃的,娄红看见那个女人用手比划了一个圆形。
娄红一直看着他们吃完了侍者端来的圆饼,然后好像突然下了决心,朝他们走过去,在快接近他们时,她大声说:
“刘云,为什么你喜欢的男人都挺吸引我的?”娄红说着坐到了他们旁边的椅子上。
刘云和吴刚都吃惊地看着娄红,还没相信眼前的巧遇。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在这儿?”刘云问。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呐。”娄红显然不想唠家常嗑。
“你在这儿上学吗?”吴刚问。
“不是,我们说点有意思的。”娄红不耐烦地说,“你是和刘云一起来的?”她对吴刚说。
吴刚和刘云互相看看,都笑了。娄红把这理解成了默认。
“哎,吴刚,你能跟我说说吗,在全国男人都喜欢小姑娘的时候,你干吗不喜欢?”娄红说,“你能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不喜欢我,而是喜欢刘云,她比我更有魅力吗?”
“你变了好多。”吴刚低声地对娄红说。
“没关系,半个小时后,我就从你们眼前消失了,所以你们也不会烦太久。”
“别开玩笑了,娄红,吴刚昨天刚到。说说你这些年怎么样,在哪儿,干什么?”刘云又捡起了老大姐的责任,她没有说吴刚来的真正目的。
“说这些没用,怎么样都是那样。不过,刘云,我觉得真正有变化的是你。”娄红突然认真地说,“从上一次我见你,到现在也不过是五六年时间,你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越变越没意思了吧。”刘云说。
“谁知道,”娄红说话时又有了嘲讽的意味,“看样子,现在谁都得瞧得起你了。”娄红的话让吴刚不安,他从这话里听出了过去娄红根本没瞧得起刘云的弦外音。
“我来这儿读博士,刚刚毕业。”刘云并没有理会到娄红的话外音。
“刘云发明了一个仪器叫动脉球囊反博仪。”吴刚插话说,“是帮助心衰病人起博心脏的。现在已经申请到美国的专利。”
“是嘛。”娄红的惊奇不仅表达了吃惊,也表示了祝贺。“你这么干就对了,刘云,女人就该这样。”
娄红这么说的时候,刘云又想起了洛阳的死。洛阳最后的直接死因是心衰。如果那时她已经发明了这个反博仪,可能洛阳还活着。
这时,一个六十左右岁的美国人走近了他们。
“你们好。”他操着生硬的汉语说。
娄红撇他一眼,然后站起来,对刘云和吴刚说:
“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兼保护人,彼得。”娄红说的时候故意把“老”字强调了一下。
彼得把手放到娄红肩上捏了一下,像松土一样,露出亲昵。
“别碰我。”娄红推了彼得一把,彼得一点儿也不生气,微笑地耸耸肩膀。
像浓烟一样卷来的娄红,又像烟一样散去了。告别前,她除了说再见,没有说别的,仿佛她知道这对幸福的人并不需要她的地址。
“那个人是不是太老了一点儿?”吴刚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说了一句。
“今天,我们不说别人坏话,也不把任何人往不好处想,怎么样?”刘云说。
“明白了,你想换话题了。”
“有时,我想,要是每个人都能幸福就好了,那样大家都可以善待他人。”刘云说。
吴刚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
“听你说挺好的。”吴刚真心地说。
“再换个话题吧,你好像在取笑我。”刘云说。
“这么说太不友好了吧。不过我倒是同意换个话题,跟我说说你的专利。”
“你不知道我的专利是什么?”
吴刚摇摇头。
“你不知道我的专利是什么,干吗来买啊?”刘云快要生气了。
“跟你联系的那个张经理什么都知道。”
“那他们干吗派你来?”刘云说这话时,像一个幼稚的小姑娘。
“因为他们突然发现我跟你有特殊关系,所以派我来,想让你卖得便宜些,说吧,你想要多少钱?”吴刚故意拿着商人腔。
刘云由衷地笑了。这也许是第一次,她为自己的成果狠狠地得意了一把。
“看来在钱的方面你没什么经验,我有个建议想听吗?”吴刚说。
刘云点头。
“跟我回去,带着你的专利,嫁给我。”
笑容从刘云的脸上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她看着吴刚,忘记了自己周围的一切,好半天之后,她说:
“你不是说你永远都不结婚了吗?”
“但是,现在我面对一个富有的女人,改主意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刘云差不多要伸手去打一下吴刚,像一个初恋的小姑娘。
吴刚欣赏地看着“失态”的刘云,脸上漾起幸福的笑容。这个女人终于为自己的奋斗成果得意了,忘形了,而他为刘云的此时此刻也尽了自己的努力。他脑袋里冒出一句歌词:爱别人也是爱自己。
“可惜我们来不及要个孩子了。”吴刚说。
刘云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就像一个能呼吸的幸福木偶。
“但我们还来得及过个不错的晚年。”吴刚又说。
一颗很大的泪滴从幸福木偶的脸上流了下来,窗外有人大喊了一声:
“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