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语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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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安妮的画像》

(2008-08-02 11:40:09) 下一个

文笔很好, 大家都说了。流畅, 洗练。整篇有一种韵律, 象一支歌,在风中悠扬。
 
看完了一想, 不知道是不是作者的本意, 这其实是一篇劝世, 或者醒世小说 。
这么俗啊! 也许有人反驳。俗不俗难说,但是细想想, 还真是这样。

小说的线条很简单, 在德国不大不小的某城某区, 我和丈夫比尔,一个朋友辛蒂,
 一个邻居画家。什么大事也没有发生。但是, 所有的人物都有点性饥渴, 都敏感,
都暧昧。 画家有黑衣女人,辛蒂有老男朋友,还和某团长暧昧,我有丈夫, 却不
想要孩子,常常以旧男友在梦里记忆里充饥。

故事从画家请我用德文译一段歌词 开始, 借此展开环境和人物。 性饥渴跨越时空
不住的闪烁。我愿意, 我愿意为你, 为你。。。。。。说白了, 是我要你,我要
你。。。。。。若即若离。本以为可以永远这样了, 没想到, 有 一个词儿如洪钟
大吕一般震撼人心, 那就是:“老婆”。画家的老婆来了 ,轰隆隆一声巨响。万
良的老婆来了,也是轰隆隆一声巨响。花里胡哨的暧昧一下子成了死水一潭。

第十四节, 作者以不写之写, 让人体会了比尔望远镜下画家和老婆的性爱场面。
作为 这个场面的镜像,比尔异常的亢奋,立刻要和我做爱。‘我的身体蓬蓬地燃烧
起来。我放弃了挣扎,听凭这片赤红色的火焰把我烧成灰烬。“比尔,”我听见自
己的声音细若游丝:“我爱你。”’

这是妻子对丈夫说。

万良老婆的到来, 使万良贬值到一钱不值。我不为失去他伤心, 只为过去珍视他
羞耻。老婆, 秉承传统的力量,使男人不得不低头。

曾经听朋友转述一位在商场打工的女孩子的话,她说那些中年夫妻, 别看他们为了
生活琐碎成天鸡鸡狗狗, “你是打不进去的。”在她眼里, 那是个很难攻破的碉堡。

小说的结尾, 辛蒂改邪归正, 我怀孕了。 这个孩子, 是传统的传承, 生活的正
果, 叮咚一声, 为小说落下帷幕。

附: 《安妮的画像 》作者:过耳风


(一)

那天早上,我打开门,画家就站在我面前。

“听说你的德文很好,”他说:“想请你帮个忙。”

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能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地从喉咙里里咕噜了一声,没有
忘记把睡袍的衣领使劲往上拉了拉。

“我的一个德国朋友车祸过身了,”画家面无表情地说,递给我一张纸:“我想把
这首歌词写在他的画像下面,你帮忙翻译一下。”

我机械地接过那张纸,脑子里一团浆糊。

“真是...”

但是画家并没有给我机会表达对他朋友过身的遗憾,他一转身就走掉了。

(二)

我住的这个城市不大不小,我就住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的东区。

这个城市的东区到处都是三四层楼高的建于十七八世纪的老房子。这些老房子大部
分因为勤于修缮,旧时的风姿保存得相当完整,他们姜黄橘红粉白淡紫地挺立在这
座城市东区狭窄的街道两旁,依傍着高大稠密的老榕树,栗子树,使这个片区身价
倍增。

在这些房子里,夹七杂八地住满了这个城市的各色白领小资,环保分子,艺术家,
流浪歌手,外国政客...。 在这个城市里,住在东区是一种标志,就像住在其他地
区也是一种标志一样。但是东区的这个标志并不像这个城市的其他片区那样定义明
显-比如总体来说你可以把西区叫做穷人区,把南区叫做富人区,把北区归类为中
产市民区。东区的标志,只是告诉你你不属于这个城市的其他任何地区,你不属于
“他们”。但是你也不属于东区的“我们”,因为在这个城市的东区,“我们”是
不存在的。

我和我先生比尔就住在这些房子里其中一栋的顶楼。当年我们来这里看房子的时候,
房东麦耳太太站在厨房的窗前,让我们看不远处歌剧院宏伟的屋顶。然后,很不经
意地,她指着楼下大街的另一边对我说:“那里地下室是一个画家的画室,他也是
中国人。”

从我们家厨房的窗口望出去,街对面,大榕树下,那座黄色的有点败落的老房子底
层,连着一个小小的后院。冬天里,当大榕树褪下它所有的叶子之后,透过枝条的
间隙,你可以看见画家穿着松松垮垮的粗布褂子在窗后作画。

我们当时就拍板租下了这套三房一厅的公寓,当然并非因为有这样一个中国画家作
邻居,实在是东区的房子太抢手,容不得人犹豫。

从那时候到现在,我们在这栋房子里已经住了两年多,我却从来没有跟画家有过任
何接触。有 时候,我也会在亚洲商店或者街上碰见他,画家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
戴着耳机,一副脚步匆匆的样子。他偶而抬起头,淡漠地看看周围,眼神遥远而飘
忽,让你无法确定他是否意识到了你的存在。

所以那天早上,当画家离开之后,我关上门,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就又跑回床上去
躺着,心里想着这件事情,差点连辛蒂敲门都没听见。

“还睡懒觉呢你?”辛蒂一进门,就甩掉她脚上三寸高的细跟凉鞋,一屁股坐到沙
发上去:“哎呀,你们这个鬼地方,太难停车了。”她底气十足的声音传遍我家的
每一个角落,连家具们都马上有了点喜气洋洋的神色。辛蒂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走
到哪里,哪里就会热闹起来。

“转了三圈才找到个位子,还离这里老远,”辛蒂不停口地抱怨着:“脚都走出泡
来啦!”

“谁让你长这么矮。”我伸了个懒腰,幸灾乐祸地说。

辛蒂果然飞快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手里拿着她的高跟鞋,要来打我。我嘻嘻哈哈地躲
到一边去。

“放屁,”辛蒂假装气呼呼地说:“你个昧良心的东西,不是因为要陪你这跟竹竿
逛街,我才不穿这破玩意儿呢。”

“您有理您有理,”我说:“都怨我妈,把我生得太高了,行了吧?”

辛蒂这才又坐回到沙发上去,伸手到她那猩红色的时尚大提包里拨拉出一包烟来。
 

“走,”她说,顺手抓起提包:“陪我抽根烟去!”

“你们家这破习惯!”辛蒂边走边说。

因为我和比尔都不抽烟,家里又没有阳台,所以每次来了象辛蒂这样的烟鬼,只好
委屈他们到厨房里过烟瘾。

我跟辛蒂走进厨房,把门关紧,又把两扇窗户都打开了,辛蒂已经坐到临窗的椅子
上,吐出一个大烟圈来。

“喂,”我说,从柜子里找出一个旧磁碗放到她跟前,给她当烟灰缸用:“告诉你
一件奇怪的事情。”

“你老公有外遇了?”辛蒂眯着眼睛,懒洋洋地问。

我不接她的茬:“你知道那个画家吗?”我指了指街对面。

“他呀?”辛蒂说:“很闷的一个人嘛,他能有什么新鲜事?”

“刚才他来找我来着,要我给他翻译个东西。”我说。

“喔?”辛蒂的大眼睛一下子恢复到它本来的大小,精光四射:“什么东西?拿来
看看。”

我去客厅桌子上把那张纸拿进来递给她。

辛蒂接过那张纸来,把才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根新的点上。她这
个习惯很有名气,我们圈子里抽烟的朋友都管她叫“香烟杀手”,每次见面一定不
会忘记对她进行声讨。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辛蒂一边吐烟圈,一边嘴里哼哼起来。她的嗓子是低
八度,被烟熏得不成体统,不过因为是学钢琴的,所以调子咬得很准。

“这么俗!”辛蒂不屑一顾地下结论道。

“喂,”她的眼睛又长大了:“那个画家,”她诡秘地笑着:“是不是要借此对你
倾诉衷肠啊?”

“胡扯什么啊你,”我说:“他说是要题在一个去世了的德国朋友的画像上的,要
我给翻译成德语。”

“哦?”辛蒂没有放弃:“那他这个朋友,肯定是个女的。”

“肯定是他的情人!”她继续着她的推论,然后总结说:“没想到这人还挺浪漫的
嘛。”

我的思路在另外的地方。“你说,”我问辛蒂:“他怎么知道我德语好的?他怎么
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说明你名声在外啊,”辛蒂暧昧地笑着,不怀好意地说。

“放屁!”我拍了她一巴掌:“你正经点好不好?”

辛蒂收起笑容:“这有什么奇怪的?”她说:“这么屁大个地方,就那么几个中国
人,谁不知道谁!再说,你这里,”她指了指那两扇老式大窗户:“连个窗帘都没
有,一览无余,生怕别人看不见你跟你老工亲热是吧?你干脆直接贴个‘欢迎参观’
的标语算了。”

我叹了一口气。这个人,正经起来也超不过两分钟时间。

“拜托,”我说:“这里是四楼啊,谁还搭梯子来参观?”

“笨蛋!”辛蒂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遗憾:“你不是真的那么纯洁吧?”

“给你看个好东西。”她神秘兮兮地说,又去她那个巨大的提包里拨拉了一阵,抓
出一个包着黑色皮套的物事来,打开。

“这东西拿来做什么?”我望着那个精致的望远镜,假惺惺地问她。

“切,”辛蒂呲了我一嘴:“这就是假天真了不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我一下子脸红了。“这是这里退休老头老太太用的嘛!”我心虚地嘟囔着。

辛蒂不理我,自顾自地连人带望远镜一起趴到窗子跟前去了。

“你收敛点吧,”我急得嚷嚷起来:“大白天的,让人看见...”

“这你又怕人看见啦?”辛蒂把望远镜朝桌子上一扔,失望地说:“没劲,都给那
棵树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爱好。”我终于恢复了常态,并且找到一个反击的机会。

“老头子给的,”她又把一根才抽了一半的烟掐灭了,扔进旧磁碗里去:“这家伙,
人老心不老,尽喜欢玩鬼花样。”

老头子是辛蒂的现任男朋友,他其实并不老,虽然比辛蒂大十几岁,还有个上大学
的女儿。

“你家园子那么大,”我问她:“周围连个鬼都没有,要这玩艺做什么?”

辛蒂现在住在市郊的一个别墅区,那里都是连着四,五千平米花园的大别墅,花园
周围种满松柏,把外来者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所以说嘛,”辛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个先借给你,”她把那个望远镜推到
我面前:“给你监视你的画家,”她挤眉弄眼地说:“别忘了跟我汇报最新消息。”
 
(三)
 
我坐到书房窗户边的写字台跟前,打开那张纸片。那张纸片上写着:

“我愿意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 转眼吞没我在寂寞
里,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 想你到无法呼吸,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大声的
告诉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就算多一秒停留在
你怀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 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
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
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辛蒂说得没错,确实很俗气。读完歌词后我想。这是国内的一首流行歌,辛蒂哼的
调子我在国内的酒吧里听到过,因为不合口味,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

我打开电脑,开始翻译。

Ich will.

原来画家每天戴着耳机,就为听这些东西!我一边往电脑里敲字,一边想。画家在
我们本地小有名气,听说是一个什么名人的关门弟子,得过好多奖。我在报纸上看
见过他的画,蓝蓝绿绿的颜色,融成一片,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也看不大明白。 

Die Sehensucht ...

我写道。可是这个“玄”字怎么翻呢?我把字典拿出来查看。中国出的德汉字典只
有一本,而且还是几十年前编写的,一直没有作什么大改动。大学毕业之后,不到
万不得已,我从来不用它。特别是做正经翻译的时候,就算查到一个自以为还合用
的词,也一定要到Duden上去看看德国人自己怎么解释这个词的,免得闹笑话。

Die Sehnsucht ist eine mysterise Sache. In meinen tiefsten Herzen taucht
sie auf. wie eine Schatten, sie folgt mich, lautlos und still...

我查过Duden,觉得“mysteris”这个词还可以用,就在电脑上继续敲下去。歌词这
类东西翻译起来真是很费脑筋。

我站起身,到厨房去找水喝。一眼看见桌子上的望远镜。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拿起那幅望远镜,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朝街对面望
过去。

大榕树枝叶正浓,把画家的画室后院遮得密不透风,看不到半点端倪。我失望地正
准备收回目光,这时候,从大榕树底下走出来一个人来,他站在街边,往耳朵里塞
进一个东西,然后,抬起头。

我赶快躲到窗户后面去。

画家的眼光在我家厨房的方向停留了片刻,这才掉头走开了。

我逃跑一样地奔向书房,心口砰砰狂跳。

verschlingt mich mit der Einsamkeit...

我机械地在电脑上敲打着。

“喂,”房门和钥匙响成哗啦啦一片,比尔的声音跟着他的人一起窜进书房里来:
“我回来啦!”

“你在干什么呢?”他扫了一眼我的电脑屏幕,脸色有稍许变化。

“翻译,”我收起心头的惊慌,赶紧解释道,没忘了用嘴在他嘴上点了一点:“对
面那个画家,你知道的,他请我给他翻译个歌词。”

“他怎么找到你的?”比尔问。

“这么小个城市,就那么几个中国人,”我尽量平静地回答,心里十分感谢辛蒂:
“谁不知道谁啊?”

“哦,”比尔放心地掉开眼睛,随随便便地问:“他给钱的?”

“没有说钱,”我有点支吾,在这个问题上,我一向比较后知后觉:“帮忙啦,都
是中国人...“我嘟囔着,自觉底气不足。

比尔早就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了。

“今天吃什么啊?”我数着秒数,在心头默念道。

“今天吃什么啊?”果然,三秒钟不到,比尔远远地嚷了过来。

“中国菜,简单!”我回答说。

(四)
 
“我们要个孩子吧!”比尔喘息平定之后,躺到我身边,对我说。

“恩,”我含混地答应着,转过身去。

“你为什么不想要孩子?”他挈而不舍地问,一边用手拨拉着我的头发。

“再等等吧,”我说,把他的手支开:“等我再适应一段时间。”

“你来德国都快三年了,还要适应多久。”比尔的声音里有一股压抑着的怨气。 

我不说话。

“以前在中国,不是你天天嚷着要孩子的吗?”他忍耐地说。

“你一定要我变成一只母鸡吗?”我脱口而出。

“什么?什么母鸡?”比尔更加不明白了。

“没什么,”我说,回过身飞快地亲了他一口。

“我困了,睡吧。”

(五)
 
“喂,你跟你老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辛蒂盯着从我们面前走过去的一群推着
童车的妈妈帮,问我。

妈妈帮里有一个中国女人,她傲然地瞟了我们两眼,转身很亲密地跟她的德国同伴
们叽哩哇啦去了。

“你不觉得她们很象一群母鸡吗?”我反问辛蒂。

“别这么刻薄了!”辛蒂说:“生个混血小姑娘,多漂亮啊!”她眼馋地盯着一个
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小女孩金色的卷发上扎着一个蓝色的大蝴蝶结,胖胖的腮帮,
确实招人伶爱。

“在中国的时候,我很想要个孩子,可是比尔不想要。”我说。

中国是比尔的天堂。比尔说他还没有玩够。

“现在比尔想要,我又不想要了。”我们又走到那群妈妈帮旁边了,那个中国女人
正低下身去摆弄着童车里的小孩,她的牛仔裤明显地小了,挤得小腹部位沟壑纵横。
我转过头去,不看她。

“为什么?”辛蒂问:“你现在又不上班,不是正好养孩子吗?”

“我不知道。”我说,飞快地越过那个嘈杂的队伍。

(六)
 
我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差点跟一个人撞在一起。

“对不起。”我说,闪身到一旁。

那个穿黑色长统高跟靴子的黑衣女人并没有立即走开,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狭
长的脸上,线一样细的眉毛下面,一双深绿色的杏仁眼似笑非笑,看得我不知所措
起来。

“那个,那个中国画家,”我结结巴巴地说:“他住在这里吗?”

女人收起她精光闪烁的目光,“在下面。”她说,用手朝大门里面指了指,抛给我
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转身走掉了。

我沿着门厅右边的楼梯往下走,走到一扇虚掩的房门跟前。我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没有回应。我加重力气,又敲了两下。

“是谁?” 画家用口音很重的德语问,声音里有点不耐烦。

“我,”我说,不知道怎么自我介绍:“住你对面的,歌词翻译好了。”

“进来!”画家斩钉截铁地说,这次说的是中文。

我推开门,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两边的墙上挂满各种尺寸的画,过道上光线
很暗,也看不大清楚那些画的内容。

走廊快到尽头的时候,突然明亮起来,我转进右手边的一道敞开着的木门,一眼看
见满地的碎纸片,画家就坐在墙脚的一张破旧的沙发上,头埋在手里。

“恩,”我清了清嗓子:“你好。”

画家抬起头,他的眼睛红通通的。我吃了一惊。

“歌词,”我说,有点心虚,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放在哪里?”

画家漠然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好半天,他才说:“随便放在哪里吧。”
 

这个房间相当大。南面一扇大窗户,几乎及地,阳光哗啦啦地穿过玻璃,照得屋子
里纤尘必现。房间东西两面墙上挂着几副大大小小的油彩画,融成一片的蓝蓝绿绿
的颜色,仿佛要从墙上跑下来一样。窗户后面,是那个掩映在大榕树下的小小后院,
地上铺着浅色的大石头,零零落落地放了几盆花草,枝叶败落,半死不活地在风中
招摇。房间的北面用一张原木长吧台隔出一个小厨房来,吧台上放着一个老式录音
机。吧台后面厨房的水池里,乱七八糟地满是用过的杯盘碗盏。

我踮起脚,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碎纸片,走到吧台前面,把手里的歌词放到录音机
旁边。

画家的眼光一直跟随着我,使我浑身不自在,我准备离开。

“你跟你先生,还好吗?”画家突然问。

我正站在那些碎纸片中间,闹不清楚他想知道什么。

“哦,还行。”我含糊地回答。

“挺好的。”我又说。

画家把他的头重新埋进手里去,又沉默了。

“那我走了。”我不知所措地说。

“谢谢啦。”他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好像终于想起了歌词的事情。
 

当我就要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被身后突然响起的音乐声吓了一跳。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我飞快地推开门,逃跑一样地离开了那座黄色的房子。

(七)

“你没看错吧?”辛蒂摘下墨镜,从桌子对面俯身过来问我。

我和辛蒂逛了一通商店,坐在城市广场上一间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休息。辛蒂每次
都是这样,一坐下来,就要摘掉墨镜,据她说这样才方便跟周围的帅哥们眉目传情。
 

“穿黑色长统高跟靴子的黑衣女人哦,太他妈神秘了哎!”辛蒂补充说。

“我骗你干什么?”我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这是八月的晴朗天气,小风吹得
人昏昏欲睡,广场上人来人往,灰色的鸽子并不怕人,在我们脚下咕咕觅食。夏天
的德国真是人间天堂。

“满地的碎纸片,”我补充说:“好像是一副人像撕碎了。”

“哇,”辛蒂说:“这么香艳啊!想不到他这么蔫不啦叽的人...。那女人长得怎么
样?漂不漂亮?”

“没看清楚。”我说,想起那双深绿色的杏仁眼。

“肯定是他的情妇。”辛蒂斩钉截铁地下结论道。

“也许只是他的客户,找他画像的,”我说,不知道为什么要为画家开脱:“画得
不满意,所以撕掉了。”

“你,”辛蒂故作神秘地盯着我看,鬼鬼祟祟地笑着:“是不是爱上他了啊?” 

“放你的狗屁!”我说,顺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

“开玩笑的,不要那么紧张嘛。”辛蒂放纵地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周围桌子上的客
人都朝我们这边看。

“注意影响,注意影响。”我赶忙说。

“我知道你和你老公恩恩爱爱。”辛蒂说,眼睛四处忙个不停:“操,就没一个顺
眼点的。”

“说正经的,”辛蒂又戴上了墨镜,点燃一根烟:“你觉得德国人和中国人,哪一
个作情人更好?”

“我没有过中国情人,”我说,脑子里一个影子飞快地闪过:“不知道。”

“呸,”辛蒂不屑地说:“假正经!”

我不说话。

辛蒂不会相信的,我知道。她比我小五岁,五年的时间,足以构造一条代沟,把我
们分隔两岸。其实,很多人都不会相信。我上大学的时候,寝室里的女生预测未来,
她们一致认为,我将来只有嫁给老外。

“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长了一副嫁老外的样子。”她们暧昧地笑着说。

事实上,直到大学三年级,我还不敢坐男生坐过的凳子,以为那样就会让我怀孕。
她也不会相信,已经快大学毕业了,我才第一次跟男孩子接吻。

从周末的舞会出来,我和那个外校来的高个子男生坐在河边的石凳上,当他试图把
舌头伸进我嘴里的时候,我慌乱地回避了。

“This is your first kiss?”他不可思议似地望着我:“unbelievable!”

“I'm lucky!”他轻轻地说。

但是我逃跑了。后来每个周末,那个男生都在宿舍门口等我。我不敢出门,只能叫
好朋友去告诉他我不在。我多么害怕那条脏兮兮的舌头!空等了几个星期以后,那
个男生终于不再来了,他对我的女朋友说:“你告诉她,叫她清高去吧,把自己清
高成老处女不要后悔!”

我并不后悔,只是有稍许遗憾。男人为什么都是这么没有耐心呢?

“喂,”辛蒂说:“发什么呆呢你?”

“没有啦!”我说,埋下头用麦管去吸杯子里的雪糕咖啡。

“老头子昨天又跟我提结婚的事情了。”辛蒂闷闷地说。

“那你到底嫁不嫁啊?”我问她。圈子里的朋友们一致认为辛蒂应该嫁给老头子,
他们说这样有经济基础,人品也不错的男人,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不知道,”辛蒂吐着烟圈说:“我觉得,跟外国男人到底还是不能够完全沟通,
语言和习惯都有问题。”

“跟中国男人就能够完全沟通了吗?”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假设同一个语
言习惯出来的,仍然不能够沟通,”我脑子里那个影子更加清晰了,刺得心口隐隐
作痛:“那不是更加绝望?”

“我不是这个意思。”辛蒂说,又把墨镜摘了下来“我是说,跟外国男人,好像没
有跟中国男人在一起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她的眼睛盯着一个方向,有点心不在
焉。

“喂,”她收回眼光,神秘地说:“你跟你老公上床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别人?”
 

“说什么呀你?”我说:“正经点好不好?”

“我是说正经的。”辛蒂理直气壮地说:“我上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外国性专家谈
论这个话题,她说这样不算对伴侣不忠诚。而且,床上的第三个人,甚至是第四个
人会帮助你达到高潮,加进夫妻感情。特别是,”她停了一下,冲我眨眨眼睛:
“象你和比尔这种老夫老妻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伸手去打她,辛蒂嘻嘻哈哈地躲开了。

“对不起,”一个年青的德国男人走到我们跟前,笑眯眯地对辛蒂说:“借个火行
吗?”

辛蒂翘着小手指,用指尖掂起桌子上的打火机,递过去。眼睛一下子变得湿淋淋的。
 

“走吧,”我不知趣地说:“咱们该回去了。”

(八)

又下雨了。我无聊地躲在厨房的窗户旁边,拿起望远镜朝外面望着--最近以来,
对那栋黄色房子门前动静的观察,已经成为我的一个习惯。

果然,我又看见她了,那个黑衣女人。她从榕树下走出来,匆匆走向停在街边的一
辆红色敞篷车。这时候,画家打着一把雨伞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快步跑到女人跟
前,把伞举过她的头顶,举起手,用手指在女人的脸上抚弄着,似乎是在帮她擦去
脸上的雨水。女人从手提袋里取出钥匙,摇好车篷,然后,两个人并肩慢慢沿着街
边走去。

在他们转身之前,画家和女人同时朝我家厨房的方向看了看。

我的心再一次砰砰狂跳起来。

很多年前,我也曾经和一个中国男人在雨中漫步。那个中国男人也曾经帮我打着伞,
用手指轻轻揩去我脸上的雨水。在那个海滨城市的雨季,我们把无数个黑夜走成了
白天。在凤凰树和梧桐的叹息声中,他褐色的眼睛温柔地凝望我,一直望到我心底
深处。当那双眼睛微笑的时候,我心底的花,腾腾开放。

我摇摇头,走进书房,桌上的电脑开着,我轻轻移动鼠标,显示屏上就出现了那首
歌,我的德文翻译:

Die Sehnsucht ist eine mysterise Sache. In meinen tiefsten Herzen taucht
sie auf. Wie eine Schatten, sie folgt mich lautlos und still, verschlingt
mich mit der Einsamkeit...

这些天来,这段译文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很奇怪,对于我来说,翻译成德文之后,
这首歌似乎就已经脱胎换骨,再也不显得俗气了。难道这就是文化误差?或者说是
审美的距离?可以用这个来解释那些千奇百怪的异国婚姻吗?

那我和比尔的婚姻呢?难道也有这样的成分?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比尔不喜欢下雨。“这个鬼天气!”他老是抱怨说:“什么都干不了!”

(九)
 
我第一次跟万良的时候,他被床上鲜红的血迹吓坏了。

“对不起,”他不知所措地说,褐色的眼睛里有一丝我无法明白的惶恐:“对不起。”
 

“我这辈子就赖上你了。”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过耳,”他从后面搂紧我,仿佛一直要把我搂到心底里去:“我要对你好。我发
誓!”

(十)
“喂,”我说:“我发现外国男人看女人,第一看到的是性。”

我和辛蒂走在街上。辛蒂穿着白色细高跟长统靴子,迷你短裙,低胸吊带背心下面,
坚挺的胸部呼之欲出。

“中国男人看女人,第一看到的是脸。”我补充道。

“其实不是啦,”辛蒂经验老道地说,昂首挺胸地走她的路,对周围男人纷纷扑来
的目光视而不见:“中国男人也一样,不过他们是偷偷地看,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倒也是。”我说,想起一些往事来。

“其实中国男人很不自信,他们害怕太性感的女人,”辛蒂毫不避讳地指指自己高
耸的胸部,不屑地说:“害怕自己搞不定。”

“那中国女人呢?你就不怕搞不定你家老头子?”我故意问。

“切,”辛蒂不屑地说:“还有我搞不定的男人?”

好在这是在德国,我暗想:没人听得懂我们说什么。

“告诉你吧,我最近有个艳遇。”辛蒂又说。

“哦,”我不冷不热地回答。辛蒂的艳遇层出不穷,并非什么新鲜事情。

“上次我不是接了个中国代表团吗?”辛蒂说:“那个团长,很有点意思。”

“你们,接上头啦?”我问。

“没完全接上,”辛蒂随随便便地回答:“老头子看得太紧,不方便。我准备下次
回国的时候把他办了。”

“那老头子怎么办?你真的舍得?”

“哎呀,”辛蒂说:“那个人是有老婆的。”

“你疯了?”我停下脚步,认真地问她。

“不要紧张,”辛蒂赶快安慰我:“说着玩的啦!”

“你们这一代人,确实跟我们不一样。”我由衷地感叹。

(十一)
 
“过耳,”万良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你怎么啦?”我问他。这段时间以来,万良一直神情恍惚。

“我太太,”他飞快地说出“太太”这个词,松了一口气:“她马上要从加拿大回
来了。”

“什么?”我手里的锅铲掉进菜锅里,咣当一声。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没开玩笑。”万良一脸豁出去的神情:“她一直在加拿大读书,等身份。上个星
期她打电话来说,身份拿到了,她不想在那里呆下去,要回来。”

我无法思考,脑子里一片空白。

“对不起。”万良说:“真的很对不起你。”

空气中一股糊味。我没有忘记关掉煤气。

“我想告诉她你的事情,”万良的声音遥远而干涩:“可是...”

“你是个好女孩子,”万良说:“你应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我不配。”

“是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万分陌生:“那你当初怎么就觉得配得上我了?”
 

“我不知道你...”他嗫嗫着:“我以为你是另一种女孩...”

“哪一种女孩?”我跳起来,直冲到他跟前:“你以为我是哪一种女孩?”

“你长得,太”他说,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词汇:“很性感,又在外国公司上班,我
以为...”

我哈哈大笑起来。

“对,是我的错。谁叫我长了一副嫁老外的样子。”

“过耳,你不要这样,”万良双手抓住我的肩,我一把甩开了他。

“我可以跟她谈谈,”他不知所措地说:“也许,她会同意离婚的。”

我望着他的眼睛。那双褐色的眼睛啊!

“你走吧!”我说:“再也不要来了!”

(十二)

女人穿着黑色内衣,黑色长统丝袜。她哈哈大笑着,把手里撕碎的画像朝空中抛去,
碎片飞了满地。

画家坐在墙角的沙发里,双手抱着头。

女人拿起一根黑色的鞭子,穿黑色长统靴子的脚缓缓地踏过那些碎片,把它们踩得
呻吟起来。她走到画家跟前,扬起鞭子...

“过耳,过耳”我醒过来,眼前是比尔关切的目光:“你做噩梦了?”他抚摸着我
的头发,把我轻轻楼进怀里。

“比尔,你说,”我抱着他的腰,比尔的腰结实而温暖,这样的男人腰,给人以安
全感。

“我是不是很差劲?”我问。

“什么差劲?”比尔不明白。

“我,床上很差劲,是不是?”我说:“你会不会拿我跟你以前的德国女朋友作比
较?我不如她们,是不是?”

比尔哈哈大笑起来。

“你就是你,谁也没法比。”他说,把我抱得更紧了:“我爱你,我的中国新娘。”
 
(十三)

“告诉你一个大新闻,”辛蒂在电话里神秘地说:“画家的老婆来啦!”

“什么?”我没回过神来。

“他国内的老婆和女儿来了。”辛蒂说。

“不可能吧?”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老婆啊。”

“真的不骗你,”辛蒂说:“是他的一个熟人告诉我的。他老婆孩子一直在国内。”
 

(十四)
 
“过耳,”比尔在叫我:“你来!”

“什么事?”我放下手头的书,循声走进厨房。厨房里没有开灯,借助路灯的光线,
我看见比尔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个望远镜,正在朝什么地方观望着 。

“你在干什么?”我害怕地问。

“不要开灯,”比尔的声音怪怪的:“你过来!”

我疑惑地走到他跟前。比尔放下望远镜,转过身来,一把将我拉到他跟前,然后伸
手开始解我上衣的钮扣。

“比尔,”我慌张地说:“你疯啦?别人会看见的。”

“看见就看见。”比尔喘息着,他的手和舌头一路在我身上脸上游走。

我用力想推开他,但是比尔的手象钳子一样夹住了我。

“我的中国新娘。”他喃喃地说。

我掉过头,街对面,老榕树开始脱落的枝叶中间,透出点点光亮,那是画家画室的
灯光。

我的身体蓬蓬地燃烧起来。我放弃了挣扎,听凭这片赤红色的火焰把我烧成灰烬。
 

“比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细若游丝:“我爱你。”

(十五)

我穿过大街,准备去超市买菜。

那栋黄色老房子门口,一个中国小女孩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收集大榕树的落叶。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女孩稚嫩的声音唱道。

我转过身,飞快地逃跑了。

(十六)
 
我和比尔去参加他同事彼得妻子的葬礼。

“可伶的人,”在车里,比尔对我说:“他们结婚才五年,我还参加过他们的婚礼。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恩爱的夫妻。”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我跟着感叹。彼得我见过,他是一个和气
的高个子男人。他的太太是车祸去世的,据说在高速公路上超车的时候撞到了护栏,
整个车头都撞烂了。

“彼得的太太一定很漂亮吧?”我问比尔:“他都那么帅。”

“安妮,”比尔停顿了一下,才答非所问地说:“是个很不一般的女人。”

葬礼安排在一家殡仪馆的礼堂里。彼得站在礼堂门口,眼睛红肿,脸色十分憔悴。
我和比尔跟他打过招呼,说了几句遗憾安慰的话,一起走进礼堂。

礼堂很大,我们穿过摆得满满当当的座椅,走到前面去。礼堂前部左边用黑色丝绒
和鲜花装点的台子上,摆放着一架精致的黑色棺材,比尔把手里的百合花束恭恭敬
敬地放到棺材上去。

在棺材的旁边,用一架原木画架竖起一张真人大小的水粉画。那是一个女人的全身
像,画像里的女人穿着黑色裤装,黑色高跟靴子,身体似乎被背景里那片蓝蓝绿绿
的颜色拉了进去,变了形。只有一张脸显得万分真切:脸型狭长,高高挑起的线一
样细的眉毛下面,一双深绿色的杏仁眼嘲弄地看着这个世界,似笑非笑。在画像右
下角的地方,有几排黑色的小字。

我定定神,凑到画像跟前,看见那上面写道:

Die Sehnsucht ist eine mysterise Sache.
In meinen tiefsten Herzen taucht sie auf.
Wie eine Schatten, sie folgt mich, lautlos und still,
verschlingt mich mit der Einsamkeit...

我拼命忍住喉咙里那一声惊呼,瘫软到比尔的身上。

“比尔,”我哀求地说:“我不舒服,我们回家吧。”

当我们走出礼堂的时候,画家正站在彼得身边。他看见我,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脸
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那是安妮的神情。

(十七)

第二年夏天,辛蒂大学毕业。她最终拒绝了老头子结婚的请求,准备回国。

辛蒂来跟我告别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拆卸那副才挂上去大半年的窗帘。我从厨房
的角落里找出那个落满灰尘的望远镜来还给她──我们要搬家了,搬去一个安静的
小村子,在那里,这样的东西是派不上用场的。

我顺便还告诉辛蒂: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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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文虻 回复 悄悄话 回复酒涡的评论:我想悬疑是作者的安排, 不把事说死, 更有效果。但是故事的主线说明什么是很清楚的。谢谢留言。
酒涡 回复 悄悄话 这是个悬疑小说吧?画家因为他妻女的到来谋杀了他的黑衣情人。说警世也对,那就是出墙的男人实在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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