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见到刘师傅, 是在六年前的夏天. 那时侯我刚从南方的一所学校毕业, 开着一台二手的Nissan, 车上装着我所有的财产, 和新交的女朋友一路风尘仆仆的游山玩水到了纽约.
到达纽约的第二天, 当我从寄住的姐姐家在Astoria的公寓停车场的车里往外扒拉西服和衬衣准备去面试的当儿, 姐姐指着我一头乱糟糟活象个街头的行为艺术家的头发, 让我抓紧时间, 去理个发.
于是我飙车般的将那台老Nissan开足了马力, 冲到了附近的法拉盛.在一家叫做 “XX发廊”的理发店, 我冲着老板娘叫道: “哪个师傅最利索, 我着急去面试”. 话音刚落, 角落里清脆的传来一声: “快溜儿的!”
正是礼拜一,我又起了个绝早. 偌大的理发厅, 只有三两个师傅.刘师傅的工作间是在最里面, 外边的两个师傅边打着哈欠边看报.
刘师傅中等身材, 戴着一付眼镜.他并不多问, 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就替我剃完. 从洗, 剪,再洗,最后吹干,抹上发胶,5分钟完事.我对着镜子一照, 傻眼了: 我那一头特地留出来的, 幻想成为钢琴家的长发被他绞成了板寸.
刘师傅绕着椅子一圈, 啧啧道:
“整的挺好! 小伙这样多精神”
我扔下钱, 心急如焚的赶着去面试了.
面试的结果很顺利,在我将礼节性的感谢信发给那家公司的人事部经理和部门主管一个星期后,我便拿到了OFFER.
在和女朋友庆祝得到新工作的那个夜晚.她将我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我根根竖立, 如刺般的短发,说我很性感. 那是个美妙的夜晚, 我们双方的表现都很好.
于是我一个月后又去找刘师傅.这次是周末,正值午饭后理发店的高峰. 来剪头的男的几乎一半指名找刘师傅.向来没耐性的我认定刘师傅是我的贵人,竟苦等了他30分钟.
“来了” 刘师傅冲我憨厚一笑.
还是不问, 手上的家伙已将我新长出的头发推去了大半.
我疑惑的 “您还记得我?”
“在我手上剪过一次, 我都记得. 面试那单位, 咋样了?”
他手上不停, 又问得从容
“托您的福, 我被录取了. 这不, 都上班两礼拜了”
“好啊, 年轻人有前途. 去洗个头?”
三两下, 已剃得差不多了.
“您来纽约多久了?” 我随口问
“四年了吧”
“那干这一行呢?”
“从学到现在,满打满算, 有一年了”
“才一年” 我有些惊讶. 他的驾轻就熟,真看不出才刚刚入行.
“就是门手艺,混口饭吃.这活, 是谁都能干好” 他实在的说.
“那您, 家属都在这吧?”
不知为何,我对他有些好奇
“在沈阳呢. 我这正办申请,递上去快两年了. 递的是政治庇护, 是XX功…”
我脖子不由一缩
“别怕, 我一天也没练过. 律师说这阵子XX功办的特快, 尤其是沈阳来的”
我心里对自己说, 再也不找他理发了.
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
“俺不象你们这样的, 合法身份. 俺当年是先到墨西哥, 在那呆了六个月,再从边境走过来. 前前后后欠了蛇头五万美金.这几年, 尽还债了. 俺东北那嘎旯, 不景气. 俺和俺对象早先在同一家国营单位. 结果一块儿下岗. 实在没辙了, 才走这条路”
他的沧桑的国字脸上, 写着无奈.
理完了,刘师傅绕着椅子一圈, 啧啧道:
“整的挺好! 小伙这样多精神”
我扔下钱, 急匆匆离开了理发店. 开车回去的路上, 跟女朋友说起这事, 希嘘不已.
二
2001年的冬天, 对所有的纽约人, 都是灰暗,漫长的一个梦魇.
从9.11发生的那天开始, 到布什宣告对阿富汗作战, 以至后一年卷入长达数年的疑似私人恩怨而备受非议的伊战. 美国人以枪立国二百三十年的骄傲和信念几乎被世贸双子座的倒塌而摧毁.
身在纽约, 我也被狠狠卷入了这次风暴.
10月份, 道琼斯崩盘, 我手上的朗讯等高科技股彻底套牢; 公司配的OPTION贬得一文不值;就连401K也大幅缩水. 只怪当年年轻太狂妄, 手上100%是股票, 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
11月份,公司內部有关裁员的谣言四起, 人心惶惶. 每天上班, 最怕听到桌上的电话铃响. 铃声一响, 进人事部, 片刻垂头丧气的走出, 手拿一个白信封, 里面是3个月的谴散费. 于是在保安的监督和同事兔死狐悲的默哀下凄凉的离开.
那一年的感恩节,公司终于大开杀戒, 一把裁了将近一半的员工. 幸运的是, 我的H1-B工作签证月初刚刚下来. 部门里裁了几个老的工龄长, 福利高的; 又裁了几个刚毕业的OPT身份的.就这样, 我惴惴不安的幸存了下来!
感恩节过后,迎来了那年纽约的第一场暴风雪. 望着窗外皑皑的白雪, 女朋友抚摸着我重新留起来的长发. 我猛然意识到, 该去看看刘师傅, 顺便理个发了.
再见刘师傅,有一股 “同是天涯伦落人”的感觉.
每一个在美国生存下来的中国人,都是为了实现各自的 “美国梦”. 至于用何种方式实现, 怎样去实现.每个人自有心中的底线. 从生存的角度讲, 谁又天生比谁更高尚呢? 又何必去强求别人和自己一样呢?
虽然是周末, 9.11仿佛是可怕的霍乱, 传染了各行各业. 偌大的一间理发店, 只有三两个客人. 我一眼瞅见刘师傅.他还是老样子, 看到我, 憨厚的一笑:
“来了”.
刘师傅似乎一点都不惊讶我重新蓄起的长发. 仍然用推子说话. 片断之间, 一头长发如天女散花般落下. 剪去了长发, 似乎也去除了几个月来的晦气, 令我备感轻松.
我发现刘师傅的头上戴着一顶非常中国式样的鸭舌帽. 屋里的暖气却开得很旺. 我于是指指他的帽子.
他腼腆的笑笑
“这是俺媳妇特地给俺买了邮过来的. 她惦记俺冬天容易得感冒. 俺跟她说, 法拉盛啥都能买着. 她偏不信…”
他说着, 沧桑的国字脸上泛出红光.
他又顺手拉开镜子下面的抽屉, 取出一打信纸.
“这都是俺媳妇寄来的信.一个礼拜一封. 我说别写太勤了, 邮费挺贵的. 后来一合计, 该唠叨的, 全写在纸上了, 总比在电话里唠磕省钱”
我呆呆的看着那厚厚的一打纸. 在这个一切由电子邮件传送的时代, 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10年前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如何维系的
“可以发E-mail嘛. 又快又安全, 还是Free的”
坐在一旁看报的女朋友自作聪明的建议
“我们7-8个大老爷们住一小破阁楼,双层的铁架床, 哪有地儿搁电脑. 那玩意俺也不会整”.
女朋友自讨了个没趣, 吐了吐舌头. 歪着脑袋想了想, 冲我撇撇嘴
“哇塞, 跨海鸿书, 太浪漫了. 那个谁, 改明儿你也整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邮到我们学校呗?”
我瞪她一眼
“从新泽西邮到纽约市? 你扯哪!”
脑海中却浮现出以前国內大学宿舍八个人一屋的景象.
至少刘师傅在沈阳, 总有个两居室的单元楼吧.
刘师傅宽容的一笑
“浪漫? 俺不懂这个. 俺每个月除了还债, 还能给她娘俩汇个几百块钱. 比起那原先3百,5百人民币的下岗工资可是顶用多了”.
“那刘师傅, 您来美国这五年, 还没回去过吧?”
我女朋友憋不住她的好奇心, 又忍不住插嘴问道
“是啊, 五年了, 可苦了俺媳妇. 俺离开家的时侯, 俺那小子才8岁, 不大点儿…”
刘师傅转过头,目视窗外. 我分明看到, 他的镜片后面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理完了, 还是板寸头.
刘师傅绕着椅子一圈, 啧啧道:
“整的挺好! 小伙这样多精神”
我扔下钱, 心情沉重的离开了.
开车回去的路上, 女朋友眉头紧锁
“你说, 那两个洗头的墨西哥小姑娘长得一样, 都穿黑颜色衣服, 身材又差不多, 每次给小费, 我都分不清是哪个给你洗的头”
这边的理发店,理发师傅和洗头的小费是分开给的.
“一个脸上有颗痔, 一个没. 笨”
我心不在焉的敷衍道
“你 – 你观察的恁仔细!”
这本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弱者并不会获得同情. 难怪纽约的别称是 “Empire State”.
春去夏来,我渐渐习惯了每个月去刘师傅那儿理个发,唠唠磕,共同感慨一下"万恶的资本主义人剥削人的社会".只是我是坐办公室的,坐着被剥削;而刘师傅是剪头的,站着被剥削.
=============================================================================
一晃到了2005年,纽约人从9.11的打击下勇敢的站了起来.经济全面复苏,房地产市场蓬勃,股市也屡创新高,到处一片欣欣向荣.
我的事业,爱情也稳步发展,与相恋五年的女友渐渐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这一天,又来找刘师傅理发.一向严谨憨厚的他竟然将鸭舌帽反戴.远远看见我,大声冲我喊道
"俺媳妇和儿子的绿卡批下来了.下个月就登陆了!"
三
2005年的那个夏天, 刘师傅在离别妻儿整整十年之后, 终于苦尽甘来, 迎来了合家团圆.那段时间, 每次见到刘师傅, 他总是将鸭舌帽反戴,干起活来情绪高涨.
“哎呀妈呀, 两亩地一头牛, 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下好了!”
那已升格成我未婚妻的傻丫头,说起来比刘师傅还要兴奋.
“别没大没小”
我忙制止她.
刘师傅并不恼, 憨厚的 “嘿嘿”一笑
“是呀, 这疖子总算出头了”
他又腼腆的笑笑
“在北方大道后面租了个单间, 搁墙边拉个帘, 儿子睡觉的地儿也有了. 俺还给那小子买了台电脑”
他说着, 沧桑的国字脸上泛出红光.
“那感情好, 改明儿我们去给安个摄像头, 您可以跟你爱人视频…”
傻丫头显然想象不出刘师傅生存的不同的世界
“视什么频? 刘师傅又不需要经常出差, 笨!”
我哭笑不得.
=====================================================================
隔两个月, 再见着刘师傅,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请我们替他的电脑整个视频.
“您别忽悠我们了”
向来不苟言笑的刘师傅,今天怎么一照面就开玩笑.我们疑惑的看着他.
刘师傅叹口气, 无奈的说
“俺媳妇说租的房子太小, 儿子大了, 家里不够住. 她带着儿子去亚特兰大她一认识的老乡那住一段…”
“住一段”是什么意思, 我没敢问.
我回头瞪了傻丫头一眼, 她不满的吐了吐舌头, 把到嘴边要问的话生生的咽了回去.
“没事”
刘师傅拉开抽屉, 给手里的推子换了个刀片. 一推子下来, 我后脑勺的头发少了一片.
“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咱在外面的人, 都是报喜不报忧.她来之前, 信上, 电话上俺尽挑好的告诉. 俺每个月省吃俭用, 寄一千美金回去. 原先她带着孩子跟姥姥住,儿子总有自个的房间. 来了以后, 我发现她变了. 变得和以前整个的不一样了. 尽挑了, 过去在沈阳,俺们那个国营单位, 俺怎么说也是个质检部长.她可从来没嫌弃过俺. 上次想给俺娘寄几百块钱, 她不让, 说有那钱先租个象样点的房子,唉!”
十年啊, 十年不见再亲的人都可以变成陌生人.
可是在美国, 又还有多少象刘师傅一样的家庭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呢?
开车回去的路上, 傻丫头紧紧拽着我那不握方向盘的右手, 认真的说
“我想好了, 你将来要是海归了, 我就带着孩子跟你一道儿回去”
我抽出手, 紧张的去摸她平坦的肚子
“孩子在哪?”
“切!”
她淬我一口
“那是将来时”
==============================================================================
最后一次见到刘师傅, 是2006年的夏天. 他仍然戴着那顶中国式的鸭舌帽, 只是又重新戴正过来了. 他瘦了很多, 沧桑的国字脸上写满了哀伤.
他说谢谢我们替他装的视频,尽管他从来也没机会用过.
他还说他爱人去了亚特兰大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两个月前他那18岁的儿子却自己坐飞机回到他的身边. 这多多少少给了他一些安慰.
他至今不知道她在南边干什么, 她却每个月都会给他们父子寄钱.
我想这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临走的时侯,刘师傅还说要赶回去给他儿子做饭.
“等到年末, 我就可以还完债了. 到时侯, 租个两室一厅的房子. 孩子他妈也该回来了吧”
他喃喃的说. 镜片后面的的双眼空洞而迷茫.
刘师傅离开了 “XX发廊”,有人说他回了国, 有人说他去亚特兰大找他爱人去了.
我还是会开车去法拉盛,载着我新婚的妻子. 拉着手逛逛中国超市, 吃吃中国菜, 顺便去理个板寸头. 偶尔会想起刘师傅,想起一个用了十年时间才将爱人接出国; 半年时间又变得一无所有的中国男人.
(载"世界周刊"第1243期)
留作业:爱情五部曲命题作文:酸版只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