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0月14日，收复的腾冲，一位年长的中国男人在满目疮痍的腾冲街头停下来，向一名美军军士借火。

    很多东西仅仅靠文字是不足以认知的。

    前几年我在怒江边做调查时，一位老人给我讲梅姆瑞少校的遗骨在1946年被美国军队寻找的人员迁回美国本土安葬。当时我问，那个时候怒江边上没有公路，他们是用什么方法把少校的遗骨运走的？老人说用直升机。我连笔记都没有做，因为当时我认为是在朝鲜战争的时候，直升机才被用在战场上。这次在美国复制照片，我们看到了1945年装备给第14航空队军用的直升机。我想起来自己在怒江边的愚蠢无知，没有做那位老人姓名登记的巨大错误，这个照片证明了当时老人说的是对的。

    我们看到有一张照片上，中国的轰炸机的学员在诺顿轰炸瞄准仪旁边训练。诺顿轰炸瞄准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时，美国空军最先进的轰炸装置。诺顿轰炸瞄准仪可以让飞机在停飞的时候，让炸弹投在预定目标半径五米之内，标志着空军的轰炸机进入了精确轰炸时代。在美国军队，所有接触诺顿轰炸瞄准仪的人都要宣誓，可见美国对中国的军事援助极为开放。

    松山战场一直缺乏直观的照片，我们找到了不算特别多，但是也有相当数量的松山战役照片，包括松山日军主阵地刚刚被爆破，还冒着烟，中国士兵和美军顾问在巨大的弹坑里搜索是不是有活着的日军。那张照片背后记录了炸死了多少日军士兵。相当多照片背后都有极其详细的拍摄时间、地点、人物和数字。

    我们过去的记忆里，中国军队在整个抗日战争的战场上装备非常落后。我从来不知道，我们中国军队，包括在缅北反攻的时候，有那么强大的坦克兵武装，这次有谢尔曼坦克在反攻密支那、八莫战场上的照片。过去当事人的回忆中，我们只知道滇西战场在反攻高黎贡山的时候，是在怒江东岸用重炮对怒江西岸进行炮击，这次我们看到照片才知道，当时105毫米榴弹炮已经大量装备在中国滇西的远征军。

    我们发现的照片也纠正了余戈《松山作战笔记》的错误，他说远征军全是草鞋兵。在美国国家档案馆的图片里，我看见一个大卡车，美国军需官给中国远征军发军用胶鞋，可见有一部分是穿着胶鞋打仗的。

    我们这样大量的复制，也可以证明有一些人的讲述是不真实的，比如南京的一位王老先生，出了一本很厚的书讲自己是史迪威将军的警卫队长兼联络参谋，他的书里面详细讲述了1944年10月23日，史迪威将军离开中缅印战区那一天，专门找他到身边谈了三个小时的话。史迪威将军离开那天，有很多照相兵随身拍摄，但是我们没有看到他出现在史迪威将军留在美国国家档案馆的超过两百幅中缅印照片中的任何一幅；史迪威将军大量工作人员的照片中，也没有看到他。

    北京有一位，自己的标签就是抗战作家，他写了云南一位老兵的回忆，回忆200师从缅甸撤退。他讲突围的时候，戴安澜师长冲在第一，参谋长冲在第二，他自己冲在第三，这是违反基本的作战常识的。然后他讲戴安澜将军的遗体运回国，路经腾冲，腾冲老县长领着几万民众沿街跪拜。这也是不对的，因为戴安澜将军的遗体回国的时候，腾冲已经陷落两个半月了，腾冲的老县长在逃难的路上。另外，戴安澜将军的遗体从来没有经过腾冲，是从中缅边界的片马地方入境的，那个地方不经过腾冲。

    我们所有人在回忆历史的时候，必须以真实为基本前提。否则，我们就把我们的历史变成了故事或者神话。

    李峥嵘根据口述整理 　　 照片选自章东磐主编的《国家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