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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糖(二)

(2016-04-13 03:09:25) 下一个

这“究竟”到底为何物?几尾养在青花瓷缸中的小金鱼。青花瓷缸本乃一大花盆,瞧着蛮古雅便用来养鱼,另附加一套水泵连灯管的简易装置,横梁一样驾在缸面上。蜜糖每每以此为立足点,伸长脑袋专注观察期间动静,态度少有的宁定。我深知蜜糖绝非“眼高手低”之辈,她是个实干家,现在按兵不动,仅仅说明她还心存疑惑,总会发展到情难自禁伸出小魔爪的那一刻。要防患于未然,口头警告肯定无法见效,得给蜜糖抹些“万金油”长长记性。怎么抹?记起蜜糖特别不爱洗澡,不光蜜糖,从前的白猫也如此,每当妈妈找出那只专用的猫澡盆,白猫马上玩失踪,躲到床底下最深的角落,任你喊破嗓子就是拒不从命。对付蜜糖,则要连哄带骗,手里捏几粒猫饼干,蜜糖嘴馋经不住诱惑,乘她心思全在吃上头,赶紧地抱起她放入水盆中。四枚小爪子刚触及浅浅的水,蜜糖顿时如通了电般惊跳起来,对水的恐惧使她全身的毛发呈放射状地向外乍开来,蜜糖成了一把惊恐的毛刷子,而平时软得可以打结的尾巴从尖至梢一路别着劲,直挺挺似截杀气腾腾的九节钢鞭。

泡过水的蜜糖浑身都杀气腾腾,我感觉自己只长一双手根本忙不过来,一方面必须下死劲牢牢按住她的身体,一方面又得伶俐地左躲右闪,否则蜜糖会像只青蛙直接从水中蹦出来,附带着在压迫她的这双手上留下点咬痕抓印之类血淋淋的纪念。

综合上述所有现象分析,充分说明猫咪怕水。我自认找到治蜜糖的绝招,把她的四枚小爪子、屁股蛋、尾巴轮番在鱼缸里浸一浸过过水,当然脑袋除外否则实在不合“猫道”。 

这场面非常地仪式化,很有点教徒受洗的意味,希望“圣水”能彻底点醒蜜糖,放弃她那些图谋不轨的想法。另外,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还在缸面上加盖长方形玻璃板一块,并不严丝合缝,两边适当地给鱼儿留出透气空间。

于是,于是蜜糖在玻璃板上适当地站得更稳,高高蹶起屁股,毛茸茸的猫脸索性粘在玻璃上,两枚前爪一左一右围拢起来半遮脑袋作出“手搭凉棚”的姿势,严严地挡住玻璃两边的反光,仔仔细细从从容容地窥视鱼儿的一举一动。

蜜糖压根没长记性,反而变本加厉地贼心不死。看样子没浸过水的猫脑袋就是阿喀留斯之腫,留下了致命软肋,而且人家也只不爱洗澡却并非真的怕水。蜜糖终于在适当的时间十分果敢地适当利用给鱼儿保留的透气口不适当地将爪子探进了鱼缸。我动用“家法”伺候,操起一把芦花扫帚狠狠揍了蜜糖几下,必须让她受点皮肉之苦。

蜜糖吃痛,躲得远远的,倒不记仇,第二天见了我照样亲亲热热,一如既往地强烈要求我的关注。但我很快发现我的芦花扫帚在短时期内发生了不自主地或者说被迫的进行性褪变,由原先的一部雄壮的“连鬓络腮胡”衰微成一撮飘逸的“山羊胡”。我不知道芦花扫帚算蜜糖的新宠亦或旧爱,总之就怕遭蜜糖惦记

蜜糖虽然不爱洗澡,上厕所却又自觉又讲卫生。在家里一只宝蓝色椭圆形的大号塑料冰淇淋盒是蜜糖的专用卫生盆,底部铺上厚厚的澳洲产高级猫屎灰,除臭还环保,可以直接入土为安。倘在室外如厕,那简直成了蜜糖的某种巨大享受。挑一顺眼的地,用小爪子飞快地跑个坑,蹲坑里,马上满脸陶醉,就如同某些人一“办公”便专注于刷微信读书看报,蜜糖则陶醉于高处天蓝云白,周身花木葱茏,小鸟在眼前蹦来跳去,黑土底下虫儿唧唧鸣叫,上个厕所都这么有声有色情景交融,神仙的日子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其实不光上厕所的那一刻是种巨大享受,在花园中的每一时每一刻对蜜糖来说都属于身心经历的愉悦体验。但蜜糖有个弱点,胆小,别看她犯脾气的时候挺横,却不敢独自上后花园玩耍,遵在阳光房大玻璃门后张望的神气明明流露出对外面世界十二万分的向往,行动上反显得犹犹豫豫。可假如我去后花园干点什么,蜜糖铁定兴兴头头地随在脚后,十足跟屁虫的样子。一旦进了后花园,蜜糖就彻底玩疯了,爬树、追鸟、逮虫子,四处撒野,顶喜欢藏在菜地里捉迷藏,密密麻麻的四季豆叶子掩住她小小的身体,我伸手到叶子底下摘豆,蜜糖冷不丁地探出小爪子挠我一下,转头迅速撤退,伺机再使次坏。

我是被蜜糖要求陪着她玩捉迷藏游戏的对象之一,可以陪蜜糖玩耍的对象其实还很多,譬如各种鸟儿,但人家可以却不愿意,因为蜜糖居心叵测,现在她越来越对活物感兴趣,常常贼头贼脑地隐蔽在某处遮挡物之后,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前方觅食的鸟儿,悄悄移动身子矮腿匍匐向鸟儿靠近。然而鸟儿多机灵哪,离老远腾地飞走了,蜜糖掩饰不住满脸失望,只好灰溜溜地叼根掉落在地的鸟毛返屋。

蜜糖时不时地总会拣回些鸟毛,当宝贝似地左右扑腾,并且开始更加频繁地磨爪子。我知道蜜糖磨练功夫的时候到了,赶紧地给她置备专用磨爪垫、猫跳台等,这些是室内“儿童乐园”的标配。室外就更不得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想练爬高,有曲曲直直形态各异的大树;想练埋伏,有东一堆西一尖的乱草丛;想磨爪子,有坚硬的红砖地;想提高奔跑的速度,有平坦的草坪可供驰骋。练本领的辅助设施样样俱全,条件异常优越,却有一样,我能非常非常肯定地说蜜糖自打出生至现在从未见过一只真正的老鼠。

这一点正跟从前的白猫相反,白猫从未见过专用磨爪器,没使过除臭环保的高级猫屎灰,她只有粗砺的煤灰,黑乎乎脏兮兮的洇湿了很容易粘在屁股上,所以白猫的屁股象块素描板,上面时常变换着不同的黑白抽象图案。但即使是这样的猫屎灰,也得靠爸爸妈妈挨家挨户上门讨要,用煤炉的人家越来越少,煤灰成了紧俏货,须先下手为强。

白猫的食物从来不分干粮湿粮,一直吃妈妈煮的小鱼拌饭,几乎日日相同,偶尔添顿牛奶,加上我和弟弟吃饭时有意无意掉落于地的零碎鸡鸭鱼肉,但也全是朴素的家常风味。白猫做梦都想象不出猫食竟然可以有那么多讲究,罐装、袋装、硬包装、软包装,湿湿干干,口味包括家禽类、家畜类、海鲜类,材质或单一型或混合型,甚至精细到划分不同年龄段,区别长毛猫、短毛猫。

白猫见识过的东西太少了,但她自出生起便见识过无数的老鼠,在她面前来来去去。尤其是那只水老鼠,堪称鼠王,个头与三个月大小的猫相比几无二致。当体型对等的一只经验老到的狡诈成年鼠与一只尚处稚龄毫无经验的未成年猫咪第一次打遭遇战时,其结局注定是非常尴尬的,硕鼠并非狼狈落荒逃跑而是从从容容镇定自若地离去,以退为进,那不疾不徐的步态饱含不屑的轻视和侮蔑。小白猫身单力薄无可奈何,却牢牢记住了眼前这个留给她奇耻大辱的对手。

小白猫勤奋刻苦地磨练自己捕鼠的本领,场地和条件全是窘迫寒酸的,小白猫唯一的道具假想敌是弟弟的汗脚丫子,尽管其气味“芬芳”无比,但小白猫偏偏表现得情有独钟。只要弟弟轻轻抖动脚腕,小白猫便如临大敌全身心进入备战状态,冲锋、进攻、扑、咬,当然小白猫口下爪下分寸把握准确到位,从未伤害过弟弟,因此弟弟即使正当大夏天光着腿赤着脚也敢逗引小白猫酣战。在反反复复的以弟弟的臭脚丫为假想敌的实战训练演习中,小白猫的擒拿格斗之术,闪、展、腾、挪、摔、拿、扑、击诸般技艺日臻完善,终于捕获了第一只老鼠。然后便是:

一只一只又一只

二只三只四五只

六只七只八九只

落入猫口全消失

整栋楼的鼠影日渐减少,然而白猫丝毫未敢松懈,她始终在等待某个最重要的时刻。白猫早就确认了“鼠王”老巢的位置,接下来便要打一场歼灭战。白猫在战略上是完全藐视敌人的,她相信现在的自己具备足够的力量和智慧去战胜这个宿敌。在战术上白猫却绝不轻敌,接连三天废寝忘食地蹲守在从底层公用大厨房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楼梯带个九十度的拐角,拐角处一狭窄的平台,平台朝上是一段全封闭式的黑暗的木扶梯,仅于一侧开着孔小窗口,透出些微自大厨房移过来的亮光。平台向下只几级水泥台阶,一边倚墙,一边完全空空如也,既无护栏也无扶手,倒平白无故生出一方同样水泥砌就的污水槽,横陈地面上,终年散发阴沟洞的臭味。污水槽旁紧贴着一个公用自来水池子,由池子垂直望向上,即呈现镶嵌在木扶梯半中间的小窗口,正是白猫踞守可纵览大厨房全局的黄金侦查点。

那臭味熏陶出硕大无比的鼠王,亦成为白猫追踪的最佳线索。三天的工夫,白猫已对敌人的生活习性、出没途径、作息时间了如指掌。这三天里看似一天比一天平静,实则静水流深,平静的表面下一天比一天更能嗅出决战在即的凝重气氛。

决战发生在午后,一天当中整栋楼除了深夜最安宁的时段,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剩下的全是留守在家的老人。白猫悄无声息居高临下地趴在污水槽旁的水泥台阶上,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然而浑身肌肉并未处于放松的状态,相反,肌肉由于大脑始终保持高度警惕而紧张地石化,屏住呼吸,耳朵直挺挺地支楞着,眼睛停止眨动,全身心的注意力浓缩在一个点上,等待,等待,再等待,对手出现了,先按兵不动,出手的时机必须拿捏得非常巧妙,候着老鼠从鼠洞中探出大半个身子,既无法更快向前逃逸亦无法迅速后退,电光火石的瞬间,白猫凌厉地扑击而出,迅捷得肉身几乎要与周围的空气摩擦出火花。

白色的恐怖突然笼罩在老鼠头顶,那是仇恨、耐心、坚韧、智慧的力量加上白猫身体的重量化作打桩机的桩锤,垂直地将老鼠重重捶扁于地,更有一双嫉恶如仇的小爪子又狠又准地扣住老鼠的咽喉命门。

没有来回的搏击,没有血腥的厮杀,一击而中,过程快得似乎缺乏悬念,却正称得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耐人寻味的是战斗结束后白猫相对激烈的反应,她久久地跟垂死挣扎的老鼠玩着欲擒故纵的游戏。她根本不屑享用臭烘烘的老鼠肉,但牢牢捍卫自己的战利品。当妈妈试图用火钳夹走奄奄一息的老鼠时,白猫甚至反常地一改往日的温驯,怒目圆睁,迅速叼起老鼠躲到隐避的角落里,她要完全的、彻底的、毫无遗憾地体验雪耻的快感,那是一种骄傲,一种对天赋和能力的自我肯定。恰如弟弟同学所言,白猫会非常出色,出色到赢得了“捕鼠状元”的称号,并且是孟丽君式的美丽的女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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